齐桐
………… 01 …………
公元673年,唐高宗咸亨四年,天地之间闷热而潮湿,雨水如注。一个中年男人戴着斗笠,身披一件深色的蓑衣。这是大唐交趾县境内,道路崎岖而泥泞,他一边往前埋着头赶路,一边叹出一口气来。那气息里仿佛氤氲着他朦胧又难测的前程运数,未及细想便被斗笠上滴落的雨水敲碎了。心底是一洼无奈与委屈,更与何人说。
这个男人叫王福畴,他所在的这片土地在1400年后叫作越南;他有一个很争气又很不争气的儿子,叫作王勃。据说每一个学渣儿子来到世上都是报恩的,但他的儿子是个学霸,是来报仇的。论“坑爹”,王勃说自己排第二,没有人敢说排第一。
在被赶到交趾当县令之前,王福畴是正七品的雍州司功参军,管理整个雍州的仓库、纳税以及户籍。雍州当时就在长安城的附近,是最大的州县,皇上极为看重。
而他今天能够到此上任,完全拜他那个坑爹的儿子所赐。
………… 02 …………
王勃的一生,可以形容为:少年坑爹,青年坑爹……对不起,他只活到青年。
如果一个人二十六岁离开这个世界,而他已经在江湖有了十几载的美名,你便猜得出他出道与成名有多早。当然,单单说初唐四杰,王勃也并不是出道和成名最早的那位,但论及文章才学,王勃终归是四杰之首。
初唐四杰,相当于初唐时期诗界的四大优秀杰出青年。但这个名号很不吉利,自从评上了“优青”,四位都没能够活到老年。
虽说六岁的时候,王勃就已经能够写出很通顺的文章了,但骆宾王七岁的时候就写出来“鹅鹅鹅”,杨炯九岁就考上了“童子举”。所以说,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有很多,活法也很多,活得真正明白與通透的,并不多。
………… 03 …………
王勃在短暂的一生里,全心全意干了两件事儿:一是当官,二是作文章。
这两件事儿,他做得都很好,并且这两件事儿也是一脉相承的。因为作文章当了官,也因为作文章丢了官,甚至差点丢了命。在这作文章、当官、丢官的时光里,王勃得到了很多,也付出了很多。那一些得到,很风光;那一些付出,很沉痛。
九岁的王勃当时非常之猛,读颜师古注的《汉书》后撰写了《指瑕》十卷,指出颜师古著作的错误之处。
十二岁的王勃觉得诗书读得也不少了,开始决定进入医药行业。十二岁时他的这个选择,为他的余生悄悄地埋下了伏笔。十二岁到十四岁这三年间,王勃跟随曹元在长安学医,先后学习了《周易》 《黄帝内经》《难经》等,对“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有所知晓。
中医和药学双学位学习毕业以后,王勃回到山西老家。十四岁的他,心中那个关于“修齐治平”的理想越来越强烈,认认真真地写了《上绛州上官司马书》等文章,寻找机会,积极入仕。
麟德元年秋(664年), 王勃上书刘祥道,直陈政见,并表明自己积极用世的决心。刘祥道惊呆了:“此神童也!”麟德二年,王勃通过皇甫常伯向唐高宗献《乾元殿颂》,之后又通过李常伯上《宸游东岳颂》一篇,接着应幽素科试及第,授朝散郎。从这一刻起,十六岁的王勃成为了当时最年少的命官。唐高宗见此词美义壮的《乾元殿颂》,乃是未及弱冠的神童所为,不禁也惊呆了,赞叹道:“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青春期的王勃当上朝散郎后,浑身的荷尔蒙都挥洒在了官场上。经主考官的介绍,赢得了沛王李贤的欢心,并担任了沛王府修撰,跟着沛王一起愉快地玩耍。
当时朝廷里的公子哥儿们喜欢斗鸡,有一天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约好了第二天要斗鸡。头一天晚上沛王突发奇想,问王勃:明天就斗鸡了,你说咱整点啥助助兴、造造势呢?
王勃想了一会说:写一篇讨伐英王的鸡的文章吧,就叫《檄英王鸡》。
李贤拍手称快:太好了太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写起来……
然后,这篇文采与用典几乎可与《滕王阁序》相提并论的文章被高宗看到了。高宗一看就怒了:让你带着沛王学习,你整个讨伐英王的鸡的文章,你怎么不上天呢?
于是,王勃就被逐出了王府,逐出了长安,逐出了他一心营构的核心仕途圈。那一年他十八岁。这个十八岁被逐出皇城的王勃,送别好朋友阿杜远任蜀州,写下了那首千百年来我最喜欢的五言律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我最喜欢一句不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而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一语成谶,子安哥哥的一生,都“在歧路”,都“儿女共沾巾”。
………… 04 …………
几年过后,二十一岁的王勃悄悄从蜀地回到长安,悄悄地参加了科选。他有一个朋友叫凌季友,当时为虢州司法。虢州药物丰富,知道王勃有临床和药学双学位,便为他在虢州谋得了一个参军之职。
结果王勃没一段时间就杀死了一个官奴曹达,被人揭发打入了死牢。若不是幸遇了大赦,他连二十六岁都活不到。当然,从这一刻起,小王的政治生涯算是彻底宣告结束了。
一年的牢狱生活让二十岁出头的王勃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他想起了这些年的过往,那一番又一番的得意,令自己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此时他心中最深的苦痛,不是逐出长安,不是打入死牢,不是仕途终结……而是因杀死官奴曹达,连累了他的父亲王福畴。
王福畴从雍州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县令,远谪到南荒之外。王勃在《上百里昌言疏》中表达了对父亲的内疚心情:“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
王勃出狱后在家里停留了一年多,这时朝廷宣布恢复他的旧职,他已视宦海为畏途,没有接受。他决定南下去探望远谪的父亲,当然也正是此次南下远行,才会让他在那个合适的时间,出现在那个合适的地点——洪州。
当你现在再去读这句“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的时候,你一定看不到那个激扬文字、自如洒脱的少年。如今的他早已千帆过尽、心静如水。也正因此,《滕王阁序》那样流传,而《檄英王鸡》却早已不常被提起。
当你重新去读《滕王阁序》的时候,文字里有着那么多的无奈与感慨。他写道“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他写道“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世上哪里有什么天才,不过是在各自的命数里登攀,好些落寞,偶尔成全。带着愧意离开这南昌故郡,然后命运给他送上了生命里最后一盆冷水,在中国的南海,淹没了子安王郎二十六岁的华年。
………… 05 …………
那日的王勃站在滕王阁顶,极目远望滔滔长江天际流,眼里觥筹交错丝竹声声,而心里却全是自己十六岁时的样子。仿佛看见了自己心中“修齐治平”的理想,看到了“高朋满座,胜友如云”……他也看到了远在交趾的父亲,一目望去,十载光阴。
如果当年跟着恩师曹元继续留在长安学医,给京城的百姓针灸、配药,而不是去写什么文章、逐什么功名,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父亲,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当二十六岁的王勃探望过交趾的父亲而归,溺水的那一刻,他或许会后悔这似夏花般绚烂而又短暂的一生。
当初如果不那么作,就不会那么坑爹;如果不那么坑爹,自己的人生或许会大不同。
摘自“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