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设计构成;院体画
英国著名科技史家李约瑟说过:“如果人可以重新活一次的话,我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代。”[1]真正让中国传统绘画大放异彩、走向成熟并影响至今的辉煌时代,当属两宋。宫廷美术全盛,画院规模齐备,名家层出不穷,艺术思潮活跃,绘画作品精湛。
本文通过平面构成与色彩构成的当代设计学理论详细解读宋代院体画作品,从新的视角了解和掌握传统造型心得、构图意义、创作灵感的萌发以及艺术构思酝酿等。“感知精神生命的创造力,领悟艺术意境创造的奥妙,体味继隋唐绘画雄伟灿烂的风格之后,两宋以花鸟画作为宫廷绘画的主脉,形成高贵的院体画风格,并使之具有灵妙的神性与人文的人性,更为宋代院体画赋予纯净的诗意。”[2]
本文将从华贵的《芙蓉锦鸡图》到别有洞天的《梅石溪鸠图》,从充满野趣的《双喜图》到静谧的《夜合花图》,一幅幅经典的院体画作逐一分析,为我们展现了丰富灿烂的生命世界。
重温经典,让我们感受宋人格物致知之妙,体会艺术大师们极富生命感的创造力。宋朝的哲学非常重视“格物”,即认真仔细地观察事物,找出构成事物的道理。掌握造型、构图、色彩等法正是为了更好地创造。
宋朝对美的感受和追求是自上而下的,宋徽宗就曾亲自编撰《宣和书谱》和《宣和画谱》,完整整理前朝收藏的书法和绘画。宋徽宗也写下了迷人诗句,“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芙蓉锦鸡图》呈S形构图,它决定了画面的基本框架、走势与旋律,这种构图方法是中国绘画的一大特征。为了强调花与鸟之间的呼应关系,中间留了大面积的空白,带领观众的视线跟随鸟与花枝的动势行走。通过大面积的空白与上面的花与蝴蝶相互呼应,蝴蝶成为画面中的一个点。中国画的内在生命力靠流动于画面的气韵来表现,气韵生动,是指绘画中物象的神态,要能够达到活灵活现的生动程度。南朝齐绘画理论家谢赫在其著作《古画品录》中,提出绘画“六法”,作为中国传统绘画创作和品评的准则,首先提出“气韵生动”,可见对它的重视。
图1 芙蓉锦鸡图 赵佶(宋) 绢本
图2 双喜图 崔白(宋) 绢本
图3 梅石溪鸠图 马远(宋) 绢本
《双喜图》是北宋著名画家崔白创作的绢本工笔画。作品描绘出落叶凋零、冷风四起、冷峻凄凉的画面,呈现给观众一个秋风肃杀、静中有动的景象。整幅画面当中,鸟、兽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引人注目,刻画得生动自然,情景交融,充分地表现出动物之间相互呼应的关系。画中各物在作者的笔下蠢蠢欲动,大得自然野趣。
《双喜图》的构图同样采用“S”形,在“S”形中结合多个不等边三角形,不断穿插与变化。画中的植物顺势发展,而动物则分别概括为不同形式的三角形。在地上回首的兔子大约为正三角形,两只惊诧的鸟呈倒三角形,充分地表现了禽鸟之间的动与静、情与景、形与神的结合和高度的和谐统一,造就了自然天成的场景和呼之欲出的形象。很难猜测宋人在作画时是否用几何形体的思维去创作,但当下的构成理念、几何形体思维的方式可以很好地解读宋画构图和造型的奥秘。
宋画构图格局千变万化。在确立了思想、意境、境界后,为表达主题思想所要选取的具体形象,包括主体与非主体、环境、造型等,将形象素材合理地安排,布置于画面上,使其充分地放映立意,追求“物外求似”的艺术境界。这种崇尚自然、重视观察的理念与包豪斯提出的“遵循自然与客观”的艺术法则如出一辙。
马远,出生于钱塘(今浙江杭州)。生卒年已不可考,史料记载他为南宋时期光宗、宁宗画院待诏,世代为宫廷画家。在当时的宫廷中,其作品为皇室所欣赏。从这幅《梅石溪凫图》中,亦可见其院体画的神韵。
此图选择了独特的视角,描绘幽静的崖涧,石壁上梅花盛开。一群野鸭正在潺潺流水中欢快嬉戏,有的梳理羽毛,有的振羽欲飞。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一对幼鸭匍匐在妈妈的背上,十分可爱动人。梅枝拖拽摇曳而下,线条刚健有力,带领着观众看到下方的野鸭戏水的精彩。与粗犷梅枝相对比的是缓缓的溪水,线条轻柔而匀称。梅枝线条用笔多为直线,而溪水线条多为曲线,二者也体现出直线与曲线的对比。画中石壁运用“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表现手法,使方寸之内的画面产生了大幅的辽阔感觉。本幅左下方款署“马远”二字。另有收藏印三方。
此图的石壁连续应用了几个不等边三角形压住画面的一边,留出大面积的负空间。画面下部平静的水面上一群野鸭欢快地游过来,形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直线。画面动中有静,环环相扣,体现出“物物相需”的自然法则。
图4 葡萄草虫图 林椿(宋) 绢本
图5 出水芙蓉图 佚名(宋) 绢本
图6 夜合花图 佚名(宋) 绢本
林椿,著名的花鸟小品画家,孝宗淳熙(1174—1189年)时为画院待诏。其画艺在同时代人中出类拔萃,得皇室赏赐,受赐金带。代表作有:《枇杷山鸟图》《果熟来禽图》《葡萄草虫图》等。画法远师赵昌,近取李迪,时人赞为“极写生之妙,莺飞欲起,宛然欲活”。
《葡萄草虫图》中绘有葡萄果实累累,各类可爱的小昆虫围绕于藤蔓绿叶间,有蜻蜓、螳螂、蝈蝈、蝽象等,它们成为画面的主角。林椿以小幅的画面抒写了一幅生机盎然的农家景致。扭曲缠绕的蔓藤与挺直的枝干形成了直线与曲线的对比与节奏,整幅作品疏密布局得当,富有空间和层次感,动植物的质感亦表现得很好。在色彩上,以绿色为主色调,用色和谐而含蓄,多用邻近色系,体现着自然造物的微妙与精致。有少许红色在葡萄藤的藤尖上,葡萄叶子的边缘以褐色渲染。这些对比色和中性色的应用,体现出宋人敏锐的观察力,使画面生动了许多。
《出水芙蓉图》有传是南宋吴炳所作的绢本工笔画,也有的研究者将其作为佚名看。宋周敦颐云:“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出水芙蓉图》选取了大家非常喜爱而熟悉的题材,在平凡中寻找新的美,给一朵荷花来了一个大大的特写镜头。宋代的小品画往往篇幅较小,近处取景,在近处细小的物象中,体现大自然的深远、博大,有“一叶看世界”的禅学意境。在作品中,宋人倾心于物象局部的细腻描画,着重于意境与感情的传达,体现出一种“喻兴于物”的创作热情。荷花历来有着清新脱俗的花语气质,是君子雅正、脱俗的象征,也一直是文人墨客表现的对象。
位于画心的莲蓬被一大片荷叶遮掩了一小半,既打破了莲蓬的造型,也体现了物与物层层叠加的效果。一片一片的荷叶就是发射的线条,向画面外部延伸出去,加强了画面的扩张力。再看几个围着花心转的黄颜色花蕊,错落有序地排列,充分体现了画家在对称里找不对称的美。这符合现在的视觉审美和平面构成的绘画原理。它既符合荷花的生长规律,又做了艺术的处理。绘画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构图,构图的取向涉及“形”和“意”。这幅画的中心位置在莲蓬上,所有的花瓣都沿着中心点向外走,因此非常完整。
仔细解读《夜合花图》,不难发现,宋人的院体花鸟画不是一成不变地描摹自然,而是有规则地整理了花朵的造型与摆放格局,呈现出花朵从花蕾到花苞,到初开,开到一半,最后盛开的全过程。在小小的方寸内,向我们展示出花朵生长的动态阶段;用静态的图像表现时间与空间的转换;预示着生命缘起与缘灭的过程。画面中的白色分布在画面的三个地方,构成了不等边三角形,点亮了整个画面。这幅传世的《夜合花图》也是出自宋代的佚名画家,具体姓名至今无法考证。
“数值比例是西方设计美学里的第一信条,不过这通常是先信而后才觉得美,而不是先觉得美而后才相信是美的法则。”[3]西方的设计美学与宋代的美学趣味有相通之处。“理学盛行的宋代在美学趣味上,同样有着理性的特点:喜好严谨、笃实、温润含蓄的风格。”[4]研究宋画须从构图、造型、色彩上细细斟酌。
(1)在构图上,疏密节奏感的把控是宋代院体画的特点。合理地留白,“计白当黑”,使宋画如同宋词一样具有韵律节奏美感。
(2)在造型上,点、线、面的理性塑造,使宋代院体画具有理性的格局与张力,从而产生宋画至纯至雅的独特风貌。设想一千年前的宋代,并不了解包豪斯设计理论,甚至根本没有“设计构成”这一说法,而其时代的杰出作品中早已体现出了构成的理念,这应当引起世界的关注。
(3)在色彩上,即使把宋画在电脑中处理成黑白的,其层次也是非常丰富和微妙的。黑、白、灰的合理布局,使画面呈现出高级的、大师的水准。宋画在色彩上追求含蓄和谐。简洁雅正的艺术风格,类似于包豪斯艺术学院的代表艺术家康定斯基、米罗、蒙德里安追求简洁、抽象、高冷的艺术风格。
色彩本身难以用语言诉说,如阿尔伯斯所说,“某物是否‘具有色彩’难以用语言定义,就如同‘什么是音乐’或‘什么是乐曲’这样的问题一样。”[5]而在阿尔伯斯的《色彩构成》中,他把色彩进行了系统且理论的整理,包括色彩记忆、色彩的读取与层次、色彩的多面性、纸上色彩混合、光学混合等等。这些理论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宋代院体画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将开拓我们对中国传统绘画的研究,使问题清晰化和明朗化,打开视角并增加深度。
宋代院体画对当下的艺术与设计影响深远。还有一些重要的院体画在本文中没有介绍,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等,都值得我们继续研究。当代艺术家的浮躁个性,忽略写生,缺少对自然的观察,画面不深入等问题越来越严重,可以多多学习宋代院体画的图式语言,严谨与理性,多从自然中写生,从自然中提取造型与色彩。学习宋代院体画能使设计者克服基本功不足,构图、造型、色彩的把控能力比较弱等问题,从而在设计过程中,更能体现文化底蕴与艺术表现力。
宋代理学倡导“格物致知”,既不试图以技艺感人,更不容流于滥情,而是以敬畏之心回应自然,在细节中体现对比之美,以理性的内省态度,追求近乎理想的真实。在形式上与西方现当代的设计构成理论有许多相通之处。
国学大师叶嘉莹巧妙地将西方的阐释学、符号学、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联系中国的古典诗词,用西方的分析理论来解释国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和影响。叶教授用西方的学说分析古诗词更为通透,这引起了越来越多学者的思考,对本文将西方构成原理用来阐释宋代院体画给出了借鉴与参考。叶嘉莹教授还提出:“我们可以用他们的方法来分析,但是,一定要合乎我们自己原有的传统,我们不能把它扭曲,不能把它错误地加以解释。”[6]希望更多的学者就西方设计学原理与宋代院体画进行比较与研究。
注释:
[1]邵琦等著:《中国古代设计思想史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95页。
[2]苏百均:《苏百均讲工笔花鸟画》,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2页。
[3]杨裕富编著:《设计美学》,新北市:全华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128页。
[4]邵琦等著:《中国古代设计思想史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102页。
[5]约瑟夫·阿尔伯斯:《色彩构成》,李敏敏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7页。
[6]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