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生长在无尽的那不勒斯

尘雪

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从2011年开始，以每年一本书的频率，出版了《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四部小说。小说以史诗般的体例，描述了两个在那不勒斯穷困社区出生的女孩持续半个世纪的友谊，被称为“那不勒斯四部曲”。

多年来，“那不勒斯四部曲”先后被翻译成近40种语言，在全球售出五六百万册，2018年，又被改编成为电视剧。其第一季《我的天才女友》上映后，引起轰动。两年后，第二季《新名字的故事》在2020年3月由HBO播出，同样好评如潮。

这部电视剧以及小说为何能风靡全球？很多人认为，因为它处理的是命运的问题——两位女主人公在那不勒斯遇到的问题，是几乎所有女性都绕不开的问题，是生而为她，无论如何也无解、无尽的命运之问。

嫉妒那点儿事

故事一开始，已经功成名就的埃莱娜，接到莉拉儿子小尼诺的电话，说他母亲彻底消失了。埃莱娜想起莉拉对自己命运的预言，于是她写下她们一生的故事。

莉拉和埃莱娜，出生成长于20世纪50年代的意大利那不勒斯一个贫穷破败的郊区——一个意大利式宿命论的中心以及黑社会组织克莫拉的大本营。

莉拉聪明美丽、敢想敢做，特别有个性和创造力，有种“坏女孩”的吸引力，迷人而原始。埃莱娜身上则具备温柔稳妥的“好女孩”特质。她们两人从小形影不离、彼此信赖，为自己隐秘的镜子，暗暗角力。

第一季《我的天才女友》讲述了女孩的少女时代。莉拉因家人不支持学业，而去修鞋店做了帮工，并受到几个纨绔子弟的追求。埃莱娜虽然继续着学业，但却始终无法面对与莉拉竞争所带来的失落和嫉妒。

第二季《新名字的故事》是莉拉和埃莱娜16岁之后的故事，她们的生活已经有了巨大差距。莉拉本以为结了婚，就能摆脱那个拖累她的原生家庭，结果第一集的新婚之夜，莉拉就遭遇了丈夫的暴力与强奸，但她的娘家人一点儿也不关心。

不仅如此，埃莱娜和莉拉的友谊也在第二季中继续发酵。第一季中，莉拉和埃莱娜彼此喜欢的人没有太多交集，然而第二季中，她们之间的竞争因为一个名叫“尼诺”的男性的出现，而变得越发激烈。

剧中，尼诺是一个在与你相处时，会非常发自内心地认可你、肯定你，让你感觉只有他能感知你的魅力的男性。换句话说，尼诺这样的男性，对于女性满足自己那隐秘而难以言说的“虚荣心”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人选。埃莱娜和莉拉都喜欢尼诺，但埃莱娜没有得到尼诺，反而是敢于打破常规的莉拉跟尼诺相爱、约会了。

在基斯利亚岛度假时，尼诺吻了莉拉，还说在她丈夫之前就爱上了莉拉。而莉拉把这些告诉了埃莱娜，并提醒埃莱娜小心尼诺。埃莱娜虽然执拗地对莉拉说，我不用小心尼诺，我又没结婚，我也不爱他。可是那晚，埃莱娜哭了一夜。

她们的共鸣

不得不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一个对女性友谊、心理和情绪都描述得极其细腻、生动的作品。原著作者擅长将情感藏匿在细节里，电视剧创作者则通过视听语言将其呈现，一边令观众心有戚戚，一边令观众欲罢不能，总是感嘆着女性友谊的伟大、微妙和复杂。

而电视剧中，有许多剧情曾让我泪流满面。有意大利定居的朋友告诉我，那可能因为意大利人与中国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以读书为例，对贫穷人家的女儿来说，读书是奢侈品，要再谈点儿自由和平等就更难了。当看到想要上中学的小莉拉，被父亲扔出窗外而摔断了胳膊那一幕时，我眼眶湿润了。这让我这个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长大并作为女孩差点儿失学的人，产生了强烈共鸣。

穷人家的女儿拼搏一生，取得成就，似乎就是要证明给父母看：我并不比男孩差。但这个过程中，为了取得一点儿成就，她们通常需要花费双倍或三倍的努力，不停地跟命运抗争。没有人帮助她们，家人甚至会成为她们的阻力。

除了读书男女有别之外，意大利的教育也和中国的教育一样充满竞争。第一季开篇，就是两个女孩和两个男孩对决数学比赛，但同时，该剧给了我们另外一个视角——有时候，男性和女性在智力上的竞争，会因牵涉到情感上的因素，而导致“不公正”的竞争结果——女孩们不想伤害喜欢的人，她们会假装比他们蠢，故意输给他。

一定程度上而言，在中国人和意大利人的哲学里，真正“聪明”的女性绝非争强好胜的，而是懂得“怀柔”的。就像尼诺曾对埃莱娜说：“我们长大后，我们结婚，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埃莱娜表面上说“我不能”，但是心里喜滋滋。那种“‘不意为‘是”的情爱哲学，同样适用于此。

剧中更有一段旁白令我陷入深思：“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她们的身体越来越像她们的丈夫，再被父亲、兄弟利用，结束于广袤、庞杂的家庭根系之中。是从怀孕开始的吗？是因为要做家务吗？还是从挨打开始的？莉拉那精致的面庞会冒出她父亲的特征，而我的身体也会浮现出我父母的样子。”

是知识还是婚姻

十六七岁的莉拉已经懂得，知识是力量，知识是改变命运、对抗强权的武器。第一季辍学了的莉拉，经常去社区的图书馆看书。她相信，自学也可以成才。她还曾对埃莱娜说，你知道得越多，你的恐惧就越少。

其中有一个细节是，莉拉在街上碰到了她从前的小学女老师。这时的莉拉已经结婚，并带着一个年幼的儿子，但老师注意到莉拉带着的一本书：《尤利西斯》。莉拉说这本书讲的是：“我们的脑子里全是愚蠢的东西。我们是由骨头和血肉组成的，每个人都差不多，我们只想着吃、喝、干。”老师斥责莉拉的低俗，但非常欣赏莉拉，并为莉拉早早嫁人、中断学业而痛惜。

老师对被困于无望婚姻的莉拉说：“每个人都可以成家，但你理应做番大事。”而推着婴儿车、心如死灰的莉拉，哭着跑开了。

虽然莉拉对《尤利西斯》的阐释并不切题，但她的回答却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准确。令人欣慰的是，老师发现了莉拉身上的那种天分，鼓励她通过学习获得独立，逃离悲惨的环境以及将来多少带有囚禁色彩的主妇生活。

从这角度来看，“那不勒斯系列”本质上是关于知识的小说——关于知识的可能和局限。它在追问，我们需要哪种知识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我们又该如何获得知识？我们拥有的知识又是如何同时改变我们、伤害我们以及让我们变得更强大？我们想要知道什么，又宁愿永远不去知道什么？我们能控制什么，又是什么在控制我们的生活？

而在知识、教育之外，左右着女孩命运的，还有婚姻。剧中的典型是埃莱娜。她的三个男人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分别是诗人的儿子尼诺、富二代革命青年弗兰斯科和出身于学者世家的彼得罗——埃萊娜后来的丈夫。但即便被最优秀的男人们爱着，埃莱娜也始终没有摆脱从小就有的自卑。

在大学时代，改变埃莱娜命运的不是爱情，而是她所选伴侣的社会阶层。莉拉的哥哥就曾指出，埃莱娜喜欢跟富有、有地位的男性约会。在第二季里，埃莱娜和弗兰斯科交往以后，弗兰斯科为她买了新的眼镜和衣服，让她从受人嘲笑的灰姑娘变成被人尊敬的女性。

但是弗兰斯科因醉心社会运动、挂科太多，被学校开除后，埃莱娜又变回了灰姑娘，直到在舞会上遇见彼得罗。不过埃莱娜和彼得罗的婚姻很快也出现了问题，最终因为尼诺的插足而破裂，但尼诺也很快展露出了滥情与不可托付的本性。

爱情曾一度是埃莱娜的希望之光，带她离开了生活的庸常，但是暂时的。爱情无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即爱情的伟大常常是因它和追求自由的进步思想（比如革命、反父权、反封建的使命）相结合，但其本身不能成为人生的意义。

女性当然可以选择结婚，但婚姻不应是束缚女性追求进步和自由的约束。女性如果将一切寄托于婚姻，终究还是会幻灭的。从这个意义上看，“那不勒斯四部曲”是一部女性主义的作品。正如有人评论说，没有男人能解决女人的问题，女人在和男人交手的过程中，感受到父权制社会无孔不入的压迫，因此，她们互相竞争，互相嫉妒，最终互相鼓励，互为镜像。

看完这部剧集，我变得更加坚定，即使他们说，越是勇敢的女性，越不一定会有世俗意义上更幸福的生活等着你，可我们还是要往前走。

（摘自《看世界》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