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
大约十年前,我在意大利中部一个中世纪小城里居住,日子非常清静。星期日大中午走在市中心,艳阳高照,放眼望过去,有时候只有一条狗在广场上垂着头走。在巷子里散步,会见到老得不能再老的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我之所以提到这个城市,就是想说,相对于那不勒斯,这个中部古城几乎是无色无味的。我就是在这个城市认识了那不勒斯朋友绿小姐,她的姓氏如果直译的话就是“威尔第”,但我在想起她或者提到她的时候,总是会称她为“绿小姐”。尤其是最近,我在翻译“那不勒斯四部曲”时,会常常想起她,因为她身上带着那不勒斯的那种激情和气质。
绿小姐是我的同学,我那时候经常去她家吃饭,随手在堆满书的书架上拿一本书,歪在非常凌乱的沙发上看,一边看一边和她闲聊,气氛很松弛,和外面的城市全然不一样。她热衷于做饭,那是那不勒斯人的小世界,充满了香料、美食和烟草的气息。她时不时会卷烟去抽,在阳台上看着外面连绵的山丘。
因为她,我才认识那不勒斯,还有那里的人,她带我去那不勒斯近海的地方过暑假,和她妈妈一起住。她妈妈不是一般的母亲,绿小姐称她为“Mutter”(德语的母亲),以昭示她的强悍。有一天我们出去,我坐在副驾上,绿小姐八十多岁的母亲开车,说着说着母女就吵起来了,母亲在前面哭,女儿在后面叫喊。后来在一个窄巷子里,后视镜卡住了,开不过去,“Mutter”硬行通过,车耳朵快要蹭掉了。我当时有些惊诧,但我内心却异常平静,我想这才是健康的母女关系。在费兰特的那不勒斯系列,这样的冲突场景似乎经常出现,有很多有冲击力的描写:莉拉和母亲,还有埃莱娜和她的母亲以及婆婆的争执。绿小姐说,这是因为他们住在火山口上,想想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把一切都埋了,所以那不勒斯人有一种决绝的姿态。
绿小姐带我去看风景,是很美、很古老的建筑。我默默地看着,一边和她聊天,后来她忍不住说,你为什么无动于衷啊!难道不应该惊叹一下吗?我知道,那不勒斯人习惯于那种“永远热泪盈眶的激动”,火山一样的激情,我很难爆发出来的激情。
像任何城市,那不勒斯有它自己的味道,一种难以描述的特有气质,我在绿小姐的身上感受到过这种气质。当我第一次读到费兰特的《我的天才女友》原文时,我心里反复说的一句话是:就是这个味道。费兰特捕获了一个城市的气息和灵魂,并把它传递出来,这无疑是“费兰特热”之后,这个城市也成为旅游热点的缘由。
我告诉绿小姐说我要翻译这套书了,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她非常振奋,反复说:来这里吧,来那不勒斯翻!或许会找到更多灵感。可惜我是各种事务缠身的人,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点点地把这些文字转换过来。我想,我要尽量在汉语里融入那种气息和热度。这个系列每本都有几十万字,这无疑是一项长期的苦役,我常常感觉自己一头扎进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那不勒斯,无法自拔,与里面的人物共呼吸,我热爱那种投入和忘我。费兰特的故事很吸引人,总是让人忍不住一口气看完,可能就是因为她营造了那种体验爱恨情仇、人生百味的文学世界吧。
翻译到最后,已经不是文字本身的問题了,而是要展现文字流露的感觉和气质。我长时间地“沉浸”在那不勒斯那个破败城区的生活里,我把那些人物和画面用汉语传达出来,这是我个人对于费兰特的传递,我知道,或许换一个人效果会有差别。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那不勒斯四部曲”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它在世界上是成功的。对于中文版本,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读者能在书里嗅到那不勒斯的那种特别的气息,喜欢那些丰富、有热度、高潮迭起、以两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女性为主角的文字。
(本文作者为“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文版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