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故事

2020-09-16 06:36陈玺
十月·长篇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丽同学老师

陈玺

开春三月,渭北塬上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雨,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麦苗铆足劲,一口气蹿到了抽穗杨花的孕期。村民们分开密实的麦秸,踩着田垄,戴着草帽,弯着腰拔掉和麦子一起抽穗的燕麦。

这是槐树寨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一季麦子。村民们将多年在生产队积蓄的没有释放的能量,挥洒在承包地里,期望改变缺吃少穿的日子。生产队时,大家都认为自家的贡献大,村民们心里较着劲,默默地在用庄稼的长势证明自家确实吃了亏。

夕阳西下,几个村民蹲在东边的地头。微风中摇摆的麦穗,白中泛绿娇嫩的花絮,索啦啦坠在穗上,稀落的蜜蜂嗡嗡着游弋其间。村头槐树上好久没吱声的高音喇叭,刺啦刺啦着。大队书记放下茶缸,对着麦克风拍着,咳咳几下,噗噗吹了几下,宣布公社初中会考的结果,槐树寨初中二年级的数学,有七个同学进了前十名,顺文的物理全镇第一。大队组织锣鼓队,要给获奖学生的家送奖状。

老五正在拔草,褐色的塌塌草帽和半人高的麦秸,将他弯着腰的头,隐在麦丛中。他拔着草,没在意喇叭里说的是什么。听到顺文的名字,田头的人站起来,挥着草帽,对着他五伯、五爷地叫着。他缓缓地直起腰,抬头摘下草帽,解开对襟的衣扣,扇着草帽,听到孙子得奖了,他抹着眼角的眼液,瞅着西沉的晚霞,露出了笑容。

前些年六一儿童节,镇上都要组织学校巡游,那是沉寂的塬上喧闹的日子。每个学校前面都是穿着军装的锣鼓队,后面跟着红旗方队,最后面就是系着红领巾,穿着白色上衣和蓝色裤子,手里摆动着红色纸花的学生。队伍进村,全村老少密密麻麻挤在街道两边,有的站在粪堆上,有的蹲在柴草垛子上,瞅着缓缓行进的队列,找着孩子英武的身姿。

鑼鼓队进村的时候,村民们好像找到了几年前的感觉,纷纷走到门前看热闹。几个学生敲着锣鼓,后面跟着大队书记和初中的刘校长。到了老五家门口,锣鼓队停了下来。老五在门前迎接,他赶紧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猴香烟,抖着派给书记、老师和周围的邻里。顺文的父亲春晖是教师,不在家,这样的场面就落在老五头上。顺文害羞地跟着爷爷,见到老师,低着头,手握着衣角,晃着身子,脚拨着地上的土块。

刘校长将两张奖状,颁给老五,摸着顺文的头说:“要了个好孙子。顺文爱思考,有灵气,得好好培养!”

老五笑着接过奖状,应道:“附近的人都知道,刘老师教书好,带的算术一下子拿了七个奖!”

摸着耳背夹着的香烟,举着冒着烟的烟杆,刘老师笑着说:“都是娃们争气!”

槐树寨的学校原来是个完全小学。几个自然村都有小学,五年级集中在这里读。后来,小学有了六年级,就在完全小学续多了一年。六年级学生毕业,要到公社读初中的时候,公社决定将“完小”升格为初中,刘永仁老师从县上最北边的乡镇调过来任校长。

刘永仁老师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儿,四十多岁,身体瘦弱,花白的头发像堆钢丝盘在头上,泛黄的苦瓜脸上布满了褶子,平时垂着,昂起头笑的时候,褶子在肌肉的带动下,便会抖动着翘起。他手里总是攥着根烟锅,习惯低着头,在校园和外面的水渠上踱步,白色的的确良衬衣和用尿素袋子染色做成的蓝裤子,皱巴巴的在微风中飘动着。

上课铃响了。操场和菜圃早读的学生,收起书本,前后进了教室,翻腾着书包和抽屉,按着课表的排序,拿出数学书。刘老师不紧不慢地拿着三角尺和粉笔盒,抽着旱烟,站在教室门口,将教具放在窗台上。第二遍铃响,他走上讲台。学生们起身站立。刘老师放下教具,在教桌的腿上磕掉烟灰,手摸着下巴,在讲台上低头踱了几个来回,他突然抬起头问:“泉水流动的时候,是咋响的?”

塬上的娃就见过渠里和涝池里的水,没见过泉,更没有听过泉水响。这时娃们听到收音机里传来《泉水叮咚响》的歌声,呆愣愣的娃们齐声地说:“叮咚响!”

刘老师摆着手,笑着说:“不对,泉水咋响分成冒出来的时候和流淌的时候。”顺文到学校门前水渠的窝水,蹲着琢磨了好久,泉水冒出的时候,和窝水一样,应该是咕咚咕咚地响。流淌的时候就是哗哗响,遇到落差,下面有池子,便是咕咚的声响。

没上课的老师,坐在宿舍门前的台阶上,打开收音机。《泉水叮咚响》的歌声飘了过来。同学们闻声扭头,嘿嘿笑着。刘老师拿起教杆,轻轻地敲了几下,说:“你们都是些娃娃,千万不要认为书上和收音机里的东西,都是对的。自己要想想,想通了,再把知识放入脑袋。想不通,就得弄个明白!”

永仁老师的课,是个大杂烩。他总是顺着自己的思路,云里雾里漫游,他帮学生打开了窗户,让学生们看到多彩的世界,培养了他们质疑和探索的性格。周日,镇上唱大戏。周一上课,他给学生们讲样板戏和传统戏曲的区别。兴趣到了,他挥着教杆,学着老生的模样,抖动着身子,迈着“人”字步,晃动着头,在台上吹胡子瞪眼睛,陶醉地哼唱着戏文。每个动作,每句唱腔,他都要讲解一番。老师从教室外经过,瞄见校长在讲台唱戏,好奇地打量着。下课铃响了,他停了表演,走回讲台,翻开教材,将要讲述的内容,快速地讲了一遍。学生们翻着课本,脑子里飘着老师表演时的神态。

初中的学生比较杂:有毕业的高中生,回到学校复读,期望能考上中专;有些还没返城的知青,也跟着听课;好些老师一边上课,一边埋头复习,准备着高考。放学回来,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炕桌边,写着作业,讨论着难题。槐树寨的马路上,教师、高中生和准备高考的人,蹲在树荫下,吃着蒸馍,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几何图形和坐标,讨论着题目。他们既有内在的兴趣,更是将高考作为跳出农门的通道,调动着自己的潜能,规划着自己的目标。

学生们自习。永仁老师攥着烟杆,哧嗒哧嗒在校园踱着,他走进教室,坐在顺文的课桌前。顺文正抄写《黔之驴》的课文,见一根烟锅慢慢地晃入眼帘,浓烈的旱烟味呛入鼻子。他抬起头,见刘老师靠着墙,坐在前面的板凳上,抬起脚,放在板凳上。他抽着旱烟,撩起裤腿,挠着腿肚子。顺文手撑着桌,头搭在手掌上,瞥着老师的侧影,就像看到了《思想者》的雕塑。

磕掉烟灰,对着烟锅吹了几下,刘老师将烟锅放在窗台上。他转过头,招呼几个同学过来,拿出纸片,给他们读题,看到他们记下了题目,他咳咳地说:“不许商量,自己思考,一会儿听听你们的想法。”

顺文反复读题,在本子上画着符号,列着方程式。他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着,脸涨得红扑扑的。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顿时哄闹起来。同学们冲出教室,追逐嬉闹着。刘老师走进教室,坐在原来的位置,将几个同学招呼过来,询问大家解题的思路。听着同学们的讲述,他靠墙,耷拉着眼睛,吧嗒抽着旱烟。大家讲完了。他转过头,评说启发,让几个同学们商量着,继续思考。跑出去的同学见老师进了教室,跟在后面,围在老师周围,见讲解的题目自己听不懂,又互相拉扯着跑出教室。

那个年代,找到一本课外辅导书和习题,确实不易,有几套蜡纸刻板出来的题目,常常成为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克敌制胜的法宝。刘老师给同学们的题目,也是他凭借关系弄来的,他不给答案,鼓励同学们独立思考。顺文拿到难题,总是异常兴奋,吃饭睡觉和放学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将题目肢解琢磨,用各种定理推理运算,有时前后要用上个把星期。

精力和心思用在难题上,见到复杂的运算,顺文有点发蒙。初二下半学期数学考试,由公社初中命题,是些常见的题目,混杂着大量复杂的运算,成绩下来,他名落孙山。拿着试卷,走出校门,坐在水渠岸上,顺文哇哇地哭了。他是学校的难题王,整天跟着刘老师,解一些稀奇古怪的题目,没想到自己考得这么差。刘老师低着头,攥着烟杆,踩着荒草,飘到他身边,默然蹲下。顺文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抹了下眼睛,昂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老师。刘老师放下烟锅,咳咳几下,朝水渠啐了口痰,摸着他的头,笑着说:“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别放在心上,争取下次考好!”

顺文的课桌前是两位女同学:一位是邻村的黑雅,另一位是白娅。黑雅是顺文姑姑的本家人,原来和他就熟。她长得粗壮,褐色的面颊轮廓分明,深陷的双眼皮上站着一溜整齐的睫毛,护卫着清亮眨巴的大眼睛,她像个印度女孩,说起话来总是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她头发粗硬,梳着条粗长的辫子,垂在背上。白娅是另个村子的,她面颊白嫩,红红的嘴唇,白白的牙,头发绒细泛黄,扎着两根细辫子,走起路来摆动着。黑雅穿着家纺蜡染的粗布,款式颜色契合了塬上的底色,就像是朵粗生的黐筋花,任由狂风劲吹,衣衫就像薄薄的盔甲,罩着身体;白娅穿着白底蓝色碎花的的确良上衣,蓝色的的确良裤子,她像渠坎上一束摇曳的牵牛花,风吹的时候,衣服轻柔地飘着,透着身体的曲线。

田老师教语文,是班主任。他精瘦细高,留着三七的分头,白净的面皮总是紧紧地绷着,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外突的眼珠睇溜时,总是牵动着眼角的淤肉,布满血丝的眼角,像开膛取出来的猪尿泡,青白色的肉皮上,闪动着血丝,一展一展的。他是个罗锅,瘦长的脊梁蜷曲着,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两条瘦长的腿,撑着蜷成坨的背,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额头的刘海随着脚步抖动着。

爸爸在外村的学校教书。两年前,顺文跟着他去了那间学校。吃饭的时候,他见过田老师。父亲让他问候。田老师鼓着眼珠,紧绷的面皮皱起,露出笑容,青白的眼肉扯着,闪着血丝。顺文赶紧低头,听见他走过去,咳了几声,吐了口痰。

到了初二,田老师调过来。顺文心里总是怯怯的。上课铃响了。田老师一颠一颠地走进教室,放下粉笔盒,威严地巡视着教室。顺文脊背发凉,勉强挺直腰,他感到老师看着自己,露出笑容,目光漫衔的瞬间,他打了冷战。他对语文课兴趣不大,感到田老师可能会找自己的刺。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不敢怠慢。田老师喜欢学生写作文时用排比句,教室后面的墙报栏,贴着的范文,总是一堆排比句。他画上红线,提醒大家那就是精华。对于教材上精彩的段落,他讲解不多,就是要求学生背诵。在他看来,课文只有背下来,才能谈得上运用,词句才是自己的。

死記硬背,顺文从心里抗拒,他习惯理出文章的结构,分层记忆。田老师走下讲台,拿着教杆,对着顺文的课桌,敲了几下。他赶紧低头站起,顺着记忆背课文,词句有误时,老师就会用教杆,捶着课桌,厉声斥责。顺文的心与肌肉,倏然紧局,结巴着找不到课文的入口了,紧张得冒着冷汗。走到他边上,老师将手掌放在他脖子上。顺文知道老师要抽自己,他缩着脖子,肩和头缩成个沟槽,来阻止老师耳光的力度。田老师原地颠了几下脚步,手从脖子溜到他的耳垂,轻轻地扯了几下厚实光润的耳坠,笑着调侃,他突然发力,提起顺文的耳朵。顺文偏过头,脸庞朝上,痛得龇牙咧嘴,看到身后的板凳,他抬起脚,跨了上去,为了减轻疼痛。田老师发毛了。他认为跨上凳子,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耻笑他的身体。他将顺文扯到讲台,挥着教杆,瞪眼叱骂,趔趄将顺文打出教室。顺文成绩不错,没受过这样的调教,委屈得抽搐着站在太阳下流泪。

下课了,田老师将顺文叫过来,站在教室的过道。坐在檐下的台阶上,他拿着教杆,拍着衣服上的粉笔灰。同学们下了课,围过来看热闹。他抖着教杆,挖苦调侃着顺文。顺文红着眼,低头乖巧地盯着地面,稍有松弛,教杆便挥打过来。老师们下了课,陆续从屋檐下经过。看见每位老师,田老师转过头,教杆指着顺文,笑着说:“先人亏了人了!要了这样的后人,驴粪蛋外面光!”

老师们听了,嘿嘿地快步走了。刘老师从校门口进来,见顺文站在台阶下,听着田老师的训斥,他抽着旱烟,不住地摇头。

顺文咬着嘴唇,盯着从鞋帮探头的脚趾,心里委屈,感到在全校师生面前丢了人,他一直将自己视为好学生,这番羞辱,使自己跌到了深渊一般。内里憋着气,轻轻地踹着土块,他发誓要用自己的成绩,证明田老师对自己的挖苦和嘲讽是错的。想起苜蓿地里,爷爷讲的遇事要忍,当他跳出来将它看作是一种磨炼时,他的气顿时顺了。他抬起头,平和地瞄着田老师,对着边上的同学,挠头笑了。顺文不能理解老师批评自己,总要说到父亲,让父亲在同行和本村的学生面前蒙羞。他噘着嘴巴,瞥了田老师一眼,看到青白色的肉皮上,赤红的血网闪了几下,他用神态表示不接受老师的嘲讽。

数学和物理是顺文的兴奋点。书包里拿出课表,看到语文课,他的心情顿时灰暗了,他不知道田老师又会用什么花样收拾自己。顺文很享受数学课和物理课,他跟老师融为一体,在公式和定理的推演下,激情遨游,总能找出简便易行的解题方法。老师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调动他的情绪,甚至物理老师的结巴口吃,他都认为那是难得的填空题,自己的思维到了可以用老师的答案,直接矫正自己思路的境界。

拿出课本,顺文心灰意冷地看着,不求甚解地记着,从放学回家,到上炕睡觉,心里总是怯怯的。天麻麻亮,公鸡浴着泛白的晨光,扑啦啦抖动着翅膀,昂头报晓。顺文揉着眼睛坐起来,抓起书包,推开屋门,捡起土块,向墙头的公鸡扔去。公鸡嘎嘎着,趔身跃上树枝,低头对着他,扑棱着翅膀。看着昏暗的天,想到语文课,顺文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教室的门开了,田老师瘸着,晃上讲台。顺文怵然低头,将自己缩成最小,期望不要引起他的关注。黑雅的脊背宽,她坐得笔挺。顺文低着头,隐在她的背后,不时瞥着屋檐下的阳光,祈祷快点下课。课间休息,他趴在课桌上,愣愣地盯着教室的地面,拨弄着翘起的砖块,用几何的原理分析砖块铺得是否合理。顺文有点尿意,他不想引起田老师的关注,便收了收胯,忍着不敢出门。

翻开《梁胜宝买稻种》的课文,举着课本,田老师一颠一颠地踱着,带领同学们,诵读课文,不时瞥着讲台下面。顺文趴在桌子上,将课本竖在前面,无精打采地张合着嘴。黑雅的长辫搓着课本,一撮黑丝,闪到课本上,晃动着文字上面。他突然想到,梁胜宝吃的那碗面条中,会不会有头发,可能他饿急了,没有留意。尿憋得厉害,他没心思跟读,不停地抖着腿,瞥着外面,期望早点下课。下课铃响了,顺文松了口气,憋涨的胯没了管束,更加憋涨了。他即刻收胯,腿颤抖张合。田老师不紧不慢地布置着周日作业,要求同学们将课文下面四个字的注释,默写五遍。

老师走出教室。顺文抬起屁股,撒腿跑向厕所,一股粗壮急促的青黄色的尿流,吱啦射向土堆。尿液冲开了土,露出一只屎壳郎,在尿流中笨拙地伸展着四肢,身子一高一低,像游完泳的人出水时,喘气抹着脸上的水珠。通身畅快,抬头眯着墙外的白杨树,听着尖厉的蝉鸣,顺文感到又可以轻松几天了。

爬上家里的枣树,枝上网了几根铁丝,顺文将细细的铁丝,接到屋子里,按照杂志上的线路图,连上二极管和电容,接上屁股泛着霉点的电池。扭动电容,墙上的喇叭刺啦刺啦,有了音乐声,接着就是评书:《红旗谱》。靠在炕头上,耷拉着眼睛,听着江涛和春兰灵动羞涩的萌恋,顺文好像成了书中人。爸爸在院子喊他,说要到场里打炕盘,让他到壕里拉土和泥。到了壕里,想到田老师的事情,他问爸爸在学校的时候,是不是和他有过节。父亲停下挖土的 头,衣襟擦着汗,纳闷地回头问:“咋的啦?我和田老师好好的,没啥不高兴的事啊。”

恍然记起语文作业,想到明天有语文课,顺文赶紧打开书包,坐在炕前,在昏黄的垂灯下,听着喇叭的新闻联播,抄写着课文注释。翻到《分马》那节课,关于白大嫂子的注释,就说她是谁的老婆。顺文感到这不是成语,就是个称谓,没有任何语言上的美感,他就没按老师的要求抄写。周三的语文课,田老师操着沓作业本,颠上讲台,抽出顺文的作业,翻开来问:“我让大家将四个字的注释,抄写五遍。顺文,你咋漏掉了白大嫂子这个注释哩?”

顺文懵然站起来,挠着低垂的头,紧张得不敢吱声。田老师走下讲台,踹了脚课桌,瞪眼吼道:“说呀!”

身子躲了下,顺文怯愣愣地应道:“那不是成语,我以为老师让我们抄写成语哩。”

田老师颤抖的手点着他的额头,晃着头,扬起手叱道:“你这是说我的作业布置错了!放学不许回家,把作业重写三遍!”

顺文弯着腰,怯怕皱眉,哆嗦着点头。

焦虑和恐惧中,顺文对语文课彻底没了兴趣。上课的时候,他经常分神,心不在焉地坐在课桌后,盯着前面两个女生的背,研究着怎样分割,才能算出背的面积。看着她们的脖颈,琢磨着头发下沿分布的规律,探究着白净的头皮,为什么表皮钻出的发丛,却成了两种颜色和质地。黑雅的语文好,老师常表扬,看着顺文难受的样子,她常常侧过头来,做着鬼脸,自豪地瞥着他。

爸爸预制了一块水泥板,靠在屋檐下。顺文经常拿着粉笔,在上面做题,慢慢练就了一手好字。田老师将顺文叫上讲台。这段时间,顺文常在黑板上默写这篇课文,他踌躇满志地上台,抽出一根粉笔,看了下板面,掰掉粉笔尖,噘嘴默写。字方正规则,有楷书的行韵;边上是田老师的字,虽然飘逸,就像他的人,总是一边高一边低。同学们看着,比较着,觉得顺文的字,比老师的字好。课桌间颠了一圈,见顺文拿着黑板擦,专注地写着,他走上台,抡起胳膊,猛地对着顺文的脖子,抽了两个耳光。冷不丁的袭击,让顺文猝不及防,他懵然看着老师。本指望扬眉吐气一把,沒有想到写得好,他还是要收拾自己。一个趔趄,粉笔断了。田老师揪住他的耳朵,将他扭了过来,冷笑着呵斥道:“原来你是晒喷你的字来了!”

同学们屏住呼吸,他们知道老师会教训不会写的学生,没见过因为学生的字写得好,却要体罚学生的。如果说顺文原来感到田老师对自己有成见,仅是种模糊的猜想,那么现在他可以断定,老师对自己的歧见,是不争的事实。他瞄见田老师,心里就发毛,看见书包里的语文书,便有种排斥感,他恨不得将书烧掉。辞赋之美的火焰熄了,剩下就是战战兢兢地得过且过。他不明白自己是由于喜欢一位老师,才执迷于老师所教的课;还是因为喜欢那门课,而喜欢上任课的老师。他能感知到,一位温厚慈祥的老师,可以开发自己的兴趣,将自己带进多彩的知识长廊;相反,一位不当的老师,会将自己潜在的求知火焰,慢慢地浇灭。

严冬时节,和学校的大部分学生一样,顺文穿的还是前面没有开口的老式棉裤,扎的也是棉线合成的蛇皮一样的裤带。课间休息,同学们蜂拥跑进学校后墙角的厕所,解下裤带撒尿,常没有抖净,便匆匆系上裤带,老式棉裤的前面,总有一坨坨光亮的尿渍,时间长了,泛着黄色,像古代武士身上的银圆一样的盔甲。部分同学的棉裤,前面有了开口,当别的同学呼哧着松解裤带的时候,人家就会从容地掏出自己的“管子”,嗒嗒而尽。有的同学勒上了皮带,只需手一抖,裤子就松了。顺文让妈妈给自己做条有开口的棉裤,让爸爸给自己买条皮带。大人觉得他还是个碎娃,没必要那么讲究,就是不肯答应。躺在炕上,顺文罢工罢学。爸爸隔着窗户,看着气呼呼的他,知道儿子长大了,便应了他的要求。

顺文不再像以前那样,他总是在棉衣上,套上一层新式的衣裤。小时候,大人下地干活,村子里就剩下羸弱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嬉笑追逐,无忌地揪打,没有男孩和女孩的区别。大一点的时候,孩子们开始帮助家里干活,由于家务和农活有男女的区别,女孩帮着妈妈,洗衣烧饭;男孩帮着父亲,拉土磨面,不同的性别进入了不同劳作轨迹。男孩依旧是蜡染的粗布灰衣;女孩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衣衫。男孩天顶一坨毛,四边的头皮刮得白生生的;女孩开始梳辫子。男孩和女孩慢慢地成了两个群落,家长瞥见自己的女孩,整天和男孩子玩,便会训斥矫正;瞄见自家的男孩,扎在女孩堆里,也会强令回归本该属于他的群落。

婴孩初啼,眨着眼睛,呆懵好奇地瞄着这个世界,那是纯洁的生命。婴孩的眼神是干净的,笑容是纯真的,让成年人怜爱。成年人为什么喜欢逗孩子玩,除了传统的护佑心里,心里诉求上,他们在寻求生命无欲的纯真,同时也在感怀世事的多变与沧桑,将自己打磨成如今这般模样。当欲望的种子在生命的土壤里,苏醒发芽,眼神里的是非真假,笑容里填充着似笑非笑和皮笑肉不笑,最终都会烙在人的内心世界里。当人们崇尚伦理道德的时候,伦理道德是欲望的速冻剂,匡正着大众回归于道德的框架;当人们将伦理道德视作追逐欲望的工具和面具的时候,人们就会给欲望镀层膜,结层甲,表面光鲜文雅,实则欲望横流、鸡鸣狗盗。就像凶猛的老虎,嘶吼着扑过来,将猎物撕碎,简单纯粹的,痛苦也是刹那间的事。现在的老虎却斯文地笑着过来,嘘寒问暖,将猎物麻醉,然后不慌不忙地将猎物分食。

八九岁的时候,村子有位读初中的女生,公社和大队的活动,她会上台表演,唱段样板戏。大点的孩子,总在背后议论她。顺文懵懵懂懂的,意会到其中灵妙的意境。收麦子的时候,社员们下地了,奶奶蹲在灶膛前烧火,那位女生穿着一身轻薄的花衣服,走进院子,见顺文蹲在枣树下,拿着树枝刨蚂蚁窝,她手掩嘴巴,咯咯笑着朝屋子喊道:“五妈!”

奶奶站起来,从窗口探出头来。女生说脚崴了,让她帮助揉下。顺文站在院子,满手泥巴,提着树枝,感到裤子要掉下来。他喊着让奶奶出来,给他系裤带。奶奶正给冒着热气的锅里搭馍。女生笑盈盈出来,蹲在顺文前面说:“来!姨帮你勒。”

说着,她解开顺文的裤带,将裤子提起,抖了几下。感到裤裆清凉爽快,他憋了口气,肚子胀起。她将裤带勒好。顺文吐口气,裤腰又掉了。她笑着又帮他扎,在他的腰间摸索了瞬间。一股灵妙的轻快之感,从耻骨下面腾起。她走了,顺文坐在檐下的台阶上,红着脸,懵懂回味那种美妙的轻快之感。

那次经历,刻在顺文心里。往后的日子里,他常常憧憬和渴望那种感觉,憧憬中,那种感觉变得更加令人神往。他明白那种迷离懵懂的感受,有时能转化成真切的体验。看到异性,顺文的眼神变了,有了羞怯。再见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女孩,变成了小姑娘,他没了原来的淡定和洒脱,很少和她们搭话。上学的路上,瞄着女同学一晃一晃的身影,他内心漂浮着淡淡的异样。

黑雅村子里的同学说,她已经订婚了。男方是个铁匠世家,在镇上开了家铁匠铺,家道还算殷实。她的对象小学毕业,跟着父亲在镇上打铁,练就了一身好体力。黑雅开朗地笑着,她不像同龄的女孩那样腼腆和害羞,跟男同学说话的时候,好像没有性别的限制。她给大家的印象就是开朗的性格、褐色的皮肤和整齐洁白的牙齿。

老天就像生产队长,总在寻求某种平衡,更像生产队分东西,也得搭配公平。它给了黑雅褐色的肤色,却搭配了白白的牙齿和阳光的性格。白娅有婴孩般白净的皮肤,苗条的身材,肉嘟嘟的屁股,却有点矫揉和冷傲。她也定亲了,男孩在隔壁班。经济学上的交易方式,在古老的习俗中,都有变形的运用。

语文课,顺文总是分神,常趴在桌上,下巴搭着手背,翻着眼睛,盯着白娅颈脖上黄黄的绒毛。他钻研着如何算出她头发的密度,琢磨着头发是否是均匀分布,为什么头顶上的头发粗实,颈下的毛发柔软。夏日的骄阳,从窗户射进教室。白娅的身子半边在阳,半边在阴。顺文抬头,偏头眯见白娅阳面中侧面的轮廓,透着红红的光,像白玉一般。她的发髻更黄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红红的嘴唇,咬着钢笔,轻轻地啜着,不知是在怀春,还是在思考作业。阳光透过她白嫩颤动的耳廓,镀上一层红,靠近面颊肉乎乎的耳垂上,布滿了粗细的血管,就像成形的胎儿,暖窝在娘胎里,安详得蕴含着勃勃生机。白娅慵懒地趴在桌上,她的头沉下,和肩膀一般高。

“当啷”,笔掉在地上,很轻的声响。

顺文向四周瞄了几眼,抬起脚,拨着笔,想拨到自己下面,弯腰捡起来,没想到笔滚到白娅的板凳下面。他弯下腰,蹲在课桌下面,见白娅紧绷绷、圆嘟嘟的屁股撅着,翘到板凳的沿外。他伸出手,挪动着身子,抬头见她阳面的胳肢窝里,模糊地飘着几根稀疏的腋毛。他的心扑腾狂跳,不舍得从课桌底下钻出来。

班上的体育委员叫军柱,生得高大粗壮,比班上同学长两岁。课余时间,他总带着一帮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如果有群女生站在边上,他更像发了情的公牛,带着篮球,横冲直撞,嘶吼着将篮球灌进篮筐。他喘着气,抹着脸上的汗珠,瞥着边上的女生。操场上竖起了单杠,好多同学跳起来,也挨不到横杆,只能望杆兴叹。军柱助跑,跃起抓住单杠,忽闪摆动着身子,双手抓住单杠,弓身跨坐杠杆上,他用鹰一般的眼神,傲视瞭望,打量着操场上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同学。课间休息,他总是扒开同学,跨坐单杠上,凝望北方。

周末晌午,军柱约了几个同学,将偷来的西瓜搬到玉米地里陷下去的墓穴中,用镰刀劈开吃。吃完西瓜,他挥手将同学们叫到跟前,神秘地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先得拉钩,保证不对别人讲。”

几个人将小拇指勾在一起,晃着手,脑袋聚在一起。军柱手搭在嘴唇上,迟疑地瞅着大家,低声说:“坐在单杠上,可以看到女厕所。”

同学们挠着脑袋,迷糊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齐声问:“看到啥了?”

他抹着下巴上的瓜汁,欲言又止,将几个同学的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们揣着他的胳膊,露出焦急的眼神。军柱站起来,走到边上撒了一泡尿,回来蹲下说:“好多女生的光屁股,我都看过了,还有女老师的。”

同学们缓了口气,吞咽着口水,用敬慕的眼神看着他。他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不,有些女同学下边和女娃娃不一样,长了一堆毛。”

几个同学看着边上的玉米叶子和叶子间洒下的斑驳的阳光,朦胧中有个大概的图影,却始终隔着一层纱。

单杠下的同学越来越多了。个子矮的,央求着高个子将自己抱起来举一下,只要跨在单杠上,便忘了锻炼,红着脸,用炯炯喷火的眼睛看着北面。初二的学生中有个叫小丽的女生,个子高挑,尿急入厕,抹下裤子,蹲在厕所北边的墙下方便,站起来时,墙外杨树上突然蝉鸣,她抬头望去,见远处有一颗头盯着自己,她慌忙提起裤子,红着脸,羞怯得不敢出厕所,怕被别人取笑。

这件事在女生中间很快传开了。课间休息,女同学上厕所的明显减少了。军柱跨坐在单杠上,女生如厕,她们都警觉地看着外面,蹲在靠南边的墙下。没有什么收获,他垂头丧气地下来。女教师将情况反映给刘校长,让他教育一下军柱。刘老师抽着旱烟,笑着点头。他知道农村人最忌讳男娃犯这方面毛病,传扬出去,家长没面子,以后定媳妇都困难。女教师反映的问题,他又不能置之不理,他让体育老师将操场上的单杠拆了,安装在教室前面,寻思着给军柱一个警告。

下课后,军柱冲到操场上,看见单杠不见了。他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与自己有关,失望地靠在教室的墙面上,愣愣地看着单杠下面的脚窝,回想着自己跨在上面的雄姿。女同学们从他身边经过,交头接耳地瞥着他,窃窃私语。当春情和窥视的欲望笼罩着心田的时候,他对外面的感知钝化了,他将女生的窃笑和回眸一瞥看作是对他有意思,他用赤涨的眼球盯着心仪的女生。

升旗仪式结束了,刘校长在窗台上磕掉烟灰,慢悠悠走到旗杆下,来回踱了几圈,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他将目光聚焦到军柱脸上,缓缓地说:“锻炼身体是好事,我也希望咱们学校不但成绩好,还能出几个体育健将。但是,锻炼身体目的要纯正,不允许利用锻炼身体之名,偷看他人的青春。”

同学们的眼光,呼啦啦地聚集到军柱的脸上。他到现在才明白拆掉单杠是针对着他,他低下了雄气十足的头,用脚踹着地上的泥土。看见军柱低下头,知道目的达到了,刘校长适时将话题转到学习上面来。

刘老师师范毕业,在山区完全小学教了十几年书,每年只有假期才能回家。在闭塞沉寂的环境下,他的烟瘾越来越大。课余时间,暮暮的阳光下,他一个人靠在塬坝上,看着晨雾里阴阳两界的莽莽沟壑,琢磨着天地日月的神妙。

早读的时候,顺文蹲在教室前的菜圃坎上,肩头是黄澄澄的油菜花。前面是两排白杨树和泛着湿泥的沟渠,白娅站在对面的教室屋檐下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书,脚步在原地来回挪动着,红红的嘴唇啜动着,露出白白的牙。顺文举着书,不时从书沿上面瞄着她摆动着的身体。她似乎也能感到顺文的关注,在他收住眼光的间隙,她也害羞地瞟他几眼。眼光对撞的瞬间,他们都赶紧垂下目光,朗读的声音大了起来。

顺文感到少男少女之间眼光和神态的异动,就像物理上的电磁波,男的是阳极,女的是阴极。上课的时候,由于要听讲,讲台上还有老师威严的目光,老师除了讲课,还在侦测着男女同学间是否还有波的传输,讲台上下的声波是否受到了干扰。早读和课间休息及劳动的时候,心域灵动的阀门打开了,看似拘谨羞涩的氛围中,每一个人都在对异性放电,也在感应着周围的磁场。碰到自己不中意的讯号,他就会减持自己的电能,屏蔽自己的讯号;碰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电波,他就会开足马力,将最强劲的波传输出去,并且按照自己的欲求放大对方的偶尔一瞥的讯号强度。当自己心仪的女生独自走过来的时候,他的体内就像闪电一样,心情肉体有了异样的感觉。如果捕捉不到女生的回应,闪电就会慢慢熄灭。如果女生也在闪电中战栗,阴阳两极在不断颤动的试探中,一旦触及,就会产生炫目的共振。

白娅举着书,在顺文的对面摆动着。顺文释放一波一波的春情,他感到白娅在娇羞中慢慢有了回应。白娅朝远处的墙边瞭了几眼,赶紧转过身去,将书放在教室的窗台上,屁股对着顺文晃动着。顺文突然想到了军柱说的话,不知那天在课桌下面,看到白娅的腋毛,她的身体究竟是军柱说的哪种情况。想到军柱可能看见过白娅的身体,一股嫉妒之火在他的胸中燃烧。他站起来,嘴里噗喋着,眺望了油菜花四周早读的同学,看见白娅的对象盯着这边,明白了她为什么即时中断了灵动的春波。

田老师背着手,在满是油菜花的田垄上一高一低地踱着步,田老师那读三年级的儿子露着小脑袋,在与他一般高的油菜花间攒动着。他摇头晃脑地启发着,让儿子对着黄澄澄的油菜花抒情,几位同学蹲在油菜花下,听着他的说教,手掩着嘴,有形无声地窃笑着。田老师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皎洁的月夜,雨后初霁,彩虹映天,或者玉米挂丝的时候,他都要将懵懂的儿子提溜出来,对着自然美景,启迪儿子对自然的感知,将自己的感受朗誦出来。儿子在父亲的催逼下,从小背了不少古诗,看到眼前的景色,在记忆中寻找契合的场景,怯怯地诵出一首古诗。田老师要求的是儿子自己的感受和表达,看到他出口为诗,自己的点化常常又难于达到古诗的意境,急得直跺脚,只能是对着景色,讲解诗之韵味。

公社组织初中二年级会考,学校要求学生回学校上晚自习。槐树寨晚上经常停电,同学们从家里拿来油灯,放在教室的窗台上。停电时,大家就点上自己的油灯,放在桌子上。军柱沉寂了好长时间,他的眼神更加刁钻了,常常盯着几个女生的背影发呆。最近,他在研究田老师的走姿神态和腔调。同学们正在油灯下埋头看书,他站在教室的门外,学着田老师的腔调,咳咳了几声。大家以为老师来了,打起了精神,教室顿时安静了好多。他慢慢推开教室的门,在一朵朵扑闪着的微弱的油灯光的映照下,一高一低地颠了进来。同学们嘻嘻笑着,他满脸严肃地站上讲台,棍棒敲了几下讲台,手捋着分头的刘海,眼睛咕噜转动了几下,拿起粉笔,晃着罗锅,在黑板上写字。他开始提问,看见没有同学举手,他便走下讲台,手背在后面,走到小丽跟前,敲着课桌,眨巴眼睛问:“你每次见到老师,咋就眨眨眼,转身就跑了?”

小丽摆着手,笑着想从军柱装腔作势的场景中出来。顺文随着他的哥们起哄,嚷着让她回答问题。军柱挥着手,大家安静下来。他板着脸说:“老师提问,你得站起来,这是礼貌。别见到谁都嬉皮笑脸的!”

由于神态声调酷似田老师,弄得女生哭笑不得。坐在教室门口的同学,看见田老师闪过来,转过头喊道:“军柱,老师来了!”

军柱局在一起的腰舒展了,从田老师的模子中跳了出来,慌张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田老师咳咳着走进教室,一盏盏火苗映着一张张脸,同学们瞥着他无声地笑着。他背着手,在课桌间的走道上转了两圈,忽闪着停在白娅的跟前。他俯下身子,滴溜的眼珠扯着布满血丝的青白色幕布,在她的本子和脸庞之间转换着,露出了复杂的微笑。几盏扑闪的灯光叠合在他的脸上,一明一暗中折射出老师多个棱面,顺文瞥了他一眼,单怕他走到自己桌前,对自己动手动脚。田老师很怪,他教训男生的时候,常常看着女生的脸,不知他是在替女生出气,还是通过教训男生,证明自己的威严和凶猛,来测试女生对自己的态度。

白娅长得顺溜,田老师经常走下讲台,俯身看她写作业。顺文间或瞥上老师几眼,他坐在白娅后面,时常成了老师收拾的对象。田老师笑着抬起头,看见黑板上有两行字,好像是自己的笔迹,想到今天没有语文课,他纳闷地看着火苗后面的每张脸,感到有同学拿自己开涮。他咳咳了几下,同学们知道他要说话,纷纷抬起头。他指着黑板,问字是谁写的。大家齐刷刷摇着头。他又问谁是值日生,一个同学挠着头,怯生生地站起来,瞥了军柱一眼。田老师又问值日生谁写的字,值日生说,“可能是晚自习来得早的同学,认为老师的字写得好,在黑板上临摹的”。他扑哧笑了,拍着值日生的肩膀,叮嘱值日生把黑板擦干净。

贾老师教初二物理,他一米八的个儿,长着一张国字形宽扁的脸,两条长腿走起路来总向外抡,给人虎虎生威的感觉。贾老师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早逝,由母亲拉扯成人,他是个孝子。一九六六年,他考上了复旦大学。校园里,他依旧穿着农村的粗布衣衫和手工的圆口布鞋,他不讲究穿戴,也不在乎别人的评论,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关中愣娃。“文革”开始了,学生们开始串联,家里去信,说他母亲病重,他收拾行李回到了老家,伺候病恹恹的母亲。为了改善家里的境况,冬季农闲的时候,他跟着村子里的小伙子,用架子车去北子沟拉煤,送到城里卖掉。后来学校缺老师,大队就让他在村上代课,他成了一名民办老师。

贾老师有了两个女儿后,老母亲摸索着拉着贾老师的手,抹着眼泪,央求着说:“你是独苗,如果没有男娃,家里的香火就在你这里断掉了,你大在九泉之下,都难瞑目。”

贾老师马上开始研究咋样生男娃,忙活了大半年,没找到生男娃的物理的套路和化学元素组合的规律。他谨记母亲的嘱托,二女儿读二年级的时候,他终于有了男娃。计划生育如火如荼,他家成了大队整治的重点。恢复高考后,贾老师以老三届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走出考场,骑车回到了家里,搅水的时候,媳妇蹲在井口撴绳,她婆娑着眼睛,眼泪涟涟。贾老师解下水桶,问媳妇咋回事?媳妇嘟着嘴,呜咽着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跺着脚,大声地问:“到底啥事?我还没有死,你怕啥哩!”

媳妇哇地哭了,说大队书记带着人,硬是将她弄到公社,做了结扎手术。他嘴巴哆嗦着泛着沫沫,手在半空抖动着,就像戏里的老生。他抬起脚,踹了下水桶,水桶晃动着,撩出的水湿了他的鞋袜。他喘着粗气,局促地来回走着,攥起拳头,挥向枣树粗糙的皮,一串血滴在地上。妈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提着拐棍责备媳妇:“他那个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叫你不要跟他说,你就是不听。”

她又转过头,向前走了两步,摇着哆嗦的手说:“你就忍忍吧!又不是咱们一家,弄出事来,大家都不好。”

贾老师双目圆瞪,结结巴巴地吼着。让媳妇将妈妈搀回屋里,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球,蹲在地上不停地挪动着。看见妈妈进了屋子,他倏地起身,操起靠墙的棍子,脚底生风地走出院子。

出了村口,贾老师沿着渠岸向大队部走去。三三两两下地归来扛着铁锨的村民,看见他气冲冲的样子,停下来叫他,他就是不作声。看着他的背影,村民担心他弄出什么事来,驻步回身,跟在他后面。

大队书记耷拉着脑袋,骑着自行车哼着秦腔,链条在链盒上随着颠簸哐当作响,好像在给他伴奏。他没有注意迎面走过来的人是谁,因为村子的人见了他,都会先开口和他打招呼。贾老师和大队书记照面而过,走了两步,忽然回身,三步并作兩步跨过去。书记还沉迷在戏曲中,突然感到后轮翘起来了,他从眼缝里看到前面的平路,正纳闷时,他连人带车倒在渠岸下的树沟里。贾老师跃下去,骑在他的背上,左右开弓抽他的耳光,怒吼道:“你就知道欺负女人,我今天要让你知道,我是干吗的。”

书记流着鼻血,蹦跶着在他身下嗷嗷狂叫。跑过来的村民,赶紧将他扯开。书记衣服上沾满了泥,擦了一把鼻涕,看见涕中有血,挥着手叫嚷着:“你还是人民教师,我看你这教师当腻了,你殴打大队干部,这件事没完!”

一腔恶气出了,贾老师感到舒缓了好多,他坐在渠岸下的柴草堆里,看着晚霞中炊烟袅袅的村落,想象着如果那年自己跟着同学串联,现在该是个什么光景。回想起这两天高考的情况,他踌躇满志,感到命运又向自己伸出了手,打架的事在他的心里一下子轻了好多。皓月当空,空旷的原野上罩着一层白雾,想到家里老娘,他站起来,操起棍子,踩着田埂,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书记的两个兄弟跑到贾老师家门口,张狂地叫骂着。贾老师想出去,被妈妈和媳妇死死地拦住了。他妈妈走到门前,劝解书记的兄弟,没有想到他们骂得更厉害了。贾老师操起一把铁叉,推开老婆,走到妈妈身边。老太太抡着拐棍,抽打着儿子,他就是不动,在空中抖着铁叉,哆嗦着嘴巴,结巴地吼道:“有种过来,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两个兄弟一看这阵势,举着手里的铁锨冲了过来。村子里的小伙呼啦拥了上来,将他们分开,户族的老人走上前,骂着自家的晚辈,平息了这场争斗。

大队书记将贾老师告到了公社,要求开除他。公社书记知道贾老师是初中教学的顶梁柱,说他的课上得好,初中就指望着他了,就是公社同意,学校和同学们都不会答应的。公社召开教师大会,文教专干主持会议,贾老师大大咧咧地走上台,就打人的事做了检讨。散会后,他后面跟了一群教师,他们给他发烟点火,都说打得过瘾。他们和贾老师一样,都是计划生育的重点对象。大队书记在卫生院的病床上赖了几天,要求赔医药费,贾老师一直没有搭理。公社从他每月十五块钱的补助中扣了医药费,付给了大队书记,他从公社初中被发配到槐树寨初中。

高考成绩出来了,贾老师有可能被师范大学录取。政审的函到了,由于民办教师本质上还是生产队社员,需要大队开意见证明。大队书记撕开信封,看到是贾老师的政审函,高兴地蹦了起来,暗想总算有机会,可以报渠沟之辱了。知道了自己的成绩,贾老师格外高兴,同僚们纷纷祝贺,学生用羡慕和不舍的眼神看着他。他很少抽烟,咬着牙买了一包金丝猴香烟,拨开封口的锡纸,揣在裤兜里。他骑着车子,到了公社,催问自己政审的事。公社书记接过香烟,在手里捣搓着,笑着说:“得大队出个意见,你回去跟书记融通一下,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看见贾老师进了大门,大队书记拿起一张报纸,走到戏台后面的茅房。他蹲在土堆上,举着报纸,一个小块一个小块地閱读着。贾老师问自己政审的事,罗锅会计笑着说:“这是党务,得问书记。”

贾老师问书记在哪里。会计说刚才还在,让他等等。他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瞅着偏西的太阳,还是没有书记的影子。他从桌子上拿来几张报纸,在台阶上铺了一张,坐在台阶上看着另一张,轮换着将几张报纸看完了,还是没有书记的影儿。他觉得尿急,撒腿走向茅房,会计站在窗户后面,伸出脖子瞭望着,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走进茅房,贾老师看见一个人举着报纸,蹲在角上,既听不到水声,也听不到哼哼的憋气声。他匆匆解完,转过身,看见报纸遮住了上身,下面的土堆上,没有大解的粪坨,也没有急流冲击的窝窝,翘起的粪坨已经干涩,他估计后面的人,就是大队书记。打量着书记裸露的下体,书记的宝贝刚刚还赤红勃发,见有人盯着,害羞地垂下头,缩回了老家。

贾老师走出茅房,出了门口,在原地踩着,脚步由重变轻,直到驻步。他突然闪进茅房,看见大队书记难堪的脸,笑着说:“咋的啦!躲着我。今天咱不打架,商量正事。”

回到办公室,过了半晌,书记磨叽着进来。贾老师递上一根烟。书记靠在椅子上,脚蹬在办公桌的横杆上,忽闪着身子,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咳咳了几下,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他嘲讽地说:“咋样?考上大学就了不起了,告诉你,分数到了,能不能迈进大学的校门,还得我说了算!”

贾老师的火气腾地升起来了,想到公社书记的叮嘱,他压住火气,赔着笑脸,点头应着。大队书记瞥了他一眼,看着办公室的几个人说:“这样吧!大家乡里乡亲的,我也不难为你了,你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认个错,鞠三个躬,这件事就算结了。”

贾老师伸开的手掌攥了起来,牙咬得嘎巴响,他想到韩信为成霸业,甘受胯下之辱,那是因为他不是关中汉子。自己也曾是复旦学子,岂能为一个公章而折腰。书记知道他的秉性,笑着说:“看到你曾经是咱娃老师的面子上,咱就不要三鞠躬了,那是给死人用的,鞠一个躬就算了!”

贾老师嘴唇抖动了几下,举起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哼了一声,掉头准备离开。罗锅会计劝住他,对书记笑着,希望他能够通融一下。大队书记也擂了一下桌子,指着贾老师嚷道:“你是民办老师,敢打大队的书记。如果你是公办老师,你就敢打公社书记。上了大学出来,你岂不是要打县委书记。共产党就这五级政权,他打了三级,这样的人,我们党能培养吗!敢培养吗!你打了我,我跺下脚,忍了!但是作为一名基层党组织的书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直打上去。”

回到公社,贾老师将情况向公社书记汇报了。文教专干急得直跺脚,走在书记面前说:“咱们公社民办教师中,有人能考上师范大学,那是咱们的光荣!不能因为这点事,让县上的领导小看咱们!”

公社书记喷了一口烟,看着专干说:“这个老贾,简直是一派胡言!明天我亲自去一趟,万一那榆木疙瘩还是不开窍,就由公社出个政审意见吧!”

专干用手在贾老师的腰上点了一下,贾老师赶紧掏出烟,给书记派烟,点头谢着。

文教专干陪着公社书记到了大队,找到了大队书记,将公社的意思说了一遍。大队书记嘟着脸,盯着公社书记问:“如果他将你摁在渠沟里打一顿,你会咋想?我不是一个人,我在群众心目中那也是代表着党,我自己的面子变成里子,那没有关系,让党组织丢了面子,那可不是小事。”

公社书记笑着说:“老贾,别动不动就将自己和党扯到一起,那不对!你就是你,你的一切并不能代表党,这点你得弄清楚!”

贾书记是一头倔驴,涨红着脸,扭着头,偏执地看着窗外。公社书记在桌子上拍了下说:“老贾呀!我们也不为难你了,到时公社加个意见算了,我给你招呼一声!”

说着他们朝屋外走,贾书记在身后说:“那不行!他违反计划生育,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要向上级反映!”

政审没有过,贾老师上大学的事泡汤了。他不像那些铆足劲,一心想跨进大学门槛的人,毕竟自己也有过上大学的经历。他很快平复了下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凡是没有老师教的课,他都揽了下来。在黑板上,他用彩色的粉笔教同学们画竹子。音乐课上,他虽然不会唱时下流行的歌曲,却能用俄语唱经典的苏联歌曲。英语课没有老师,他将教材拿过去,凭借大学一年多的英语记忆,登上讲台,给同学们教授英语。贾老师成了槐树寨初中的全能老师,也成了学生心目中知识的象征。

田老师是公办老师,他爱好干净,就是在灰突突的塬上,身上洗得泛白的中山装也是一尘不染。他认为自己应该是高中老师,这些年一直在乡镇初中,有点大材小用。他从内心看不起民办老师,认为他们和自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和同事聊天的时候,他的笑和表情总是怪乎乎的,既有场面上的润泽,也有鹤立鸡群的飘逸,还有一览众山的傲气。老师们不愿他孤傲的显摆,见到他都是应付两句。田老师知道自己和民办老师之间貌合神离,他不愿意走前一步,和他们融为一体,他要在这种气势的落差中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课间休息,同学们没有往日恣意无忌的嬉闹,互相看着,眼睛里都是分离与不舍。好多同学走过来,向顺文道喜。顺文笑着说:“以后放假,咱们还在一起写作业,一起讨论问题。学校里有什么题目要互相交换。”

到高中去的同学,好像是上了高中;到初中去的,高中好像还是一道坎。白娅坐在前面,异常平静,她翻着语文书,看了一页合上书,下颚放在手背上,好像一只慵懒的小青蛙一样趴在桌子上。她没有回过头,也没有言语和神态上的表示。顺文想对她说两句话,看到拘谨的气氛,不知道如何开口,要讲些什么。黑雅转过头来,用笔敲着桌面,真诚地笑着说:“呀!不一样了,又向大学的门槛迈出了一步。”

顺文笑着应道:“谁知道哩!高中强手如云,说不定咱就沉下去了。到时走投无路,到你们家学习打铁,将来当个铁匠。”

黑雅哧哧笑着,挥着手摆了几下,瞪着他说:“别瞎说!”

白娅掩着嘴巴笑了,头慢慢转过来。顺文盘算着如果她看自己,他就用火辣辣的眼光狠狠盯上她一眼,要不就开她一句玩笑。白娅的头转到一半,又转回去了,顺文有点失望。看着她的青蛙姿势,笔掉在地上,他用脚拨了几下,爬到桌下,重温了一下异样心动的感觉。

塬上有个习俗,麦子打碾入仓后,亲戚间会互相走动。顺文的舅家以前是地主,分成了好多家。他的一个姨回娘家,直接到瓜园子,摘了两担笼白坨梨瓜。儿子挑着担子,她跟在后面,利用大家下地归来的间隙,每家每户派梨瓜,惹得村子纳凉的人哈哈大笑。看见村里老人,她就从担笼里捡起一个梨,递过去。顺文妈要去看望一家干亲,顺文的姨家也在那个村子。他说那个村子的同学多,想和妈妈一起走亲戚,顺便看望一下同学。爷爷说走亲戚可以,但割草的任务不能免。妈妈提着吃货篮篮,顺文提着担笼,放上镰刀,跟在后面。

亲戚家在西村,白娅家在东村的西头,两个村子的中间是一个涝池。到了亲戚家,顺文和亲戚招呼了一声,就跑到村口的涝池边。他坐在涝池边,手里挥动着镰刀,眼睛盯着远处白娅家的门口。他和几位同学聊着,将话题向同学身上引,期望了解白娅家更多的情况。涝池岸上有两棵粗壮的树干弯曲的柳树,树冠斜到水面上,一阵清风拂过,柳条在水面画出道道波纹。

东村的几个女子端着洗脸盆,提着搓板,来到涝池边上洗衣服。她们用棒槌将皂角砸碎,裹在衣服里,在搓板上揉搓着,开心得有说有笑。顺文盯着她们,找寻着白娅。一个老人挥着竹竿,咻咻地叫着,几只鸭子咕咕着,扑棱着翅膀,从陡峭的斜坡上,奋不顾身地冲下来,在水里畅游着。老人摘下褐色的塌塌草帽,从腰带中抽出烟锅,捻上一锅旱烟,坐在树荫下。鸭子不断伸长脖子,在淤泥中啄吃的,他惬意地抽着烟。

一个村民拉着架子车,从涝池边上經过,同学告诉顺文,那是白娅的哥哥。顺文知道下地回来,男的拉着架子车走在前面,后面都会跟着女的,要么是老婆,要么是姊妹。他瞭望着路前路后,没有看到女人的踪迹。几只黑猪娃从村后的玉米地里晃着头、三步一停地哼哼着跑了出来,跑进涝池边的杂草淤泥中,青黑色的泥浆裹在身上,它们在泥浆里打滚,咬着水边的野花。

几个孩子活蹦乱跳地来到涝池边,带头的手里拿着一个油饼,大口嚼着。他们脱光了衣服,呲溜钻进水里,狗刨着扑腾了一会儿,站在边上,挥动着双手,互相击水花嬉闹起来。水花溅在洗衣女娃的身上,她提着棒槌喊着,他们慢慢游向顺文这边。同学指着吃油饼的孩子,对顺文说:“那就是白娅的侄子。”

顺文看着孩子泥鳅一样的身体,怎么都跟白娅白嫩的肌肤联系不到一起。同学挥动着手里的树枝,问那个孩子:“你姑到哪里去了?”

孩子迟疑地看着他们,笑着说:“媒人来了,和我爷爷在屋里说事哩!”

一股凉气从脊梁腾起,顺文觉得自己可笑而幼稚。

暑期放假的那天,初二班的同学争先恐后,将教室清扫了一遍。女同学站在凳子上,用抹布擦玻璃,有的给地面上洒水。大家将课桌的抽屉收拾干净,书本装进书包。教室外,杨树的叶子在微风中哗哗作响,此起彼伏的蝉鸣萦回在天际,清扫过洒上水的教室弥漫着土腥味。田老师走上讲台,顺文低下头,趴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觉得土腥味闻起来很提神,那是告别的味道。看着白娅脖颈下泛黄的绒毛,一条背沟随着她胳膊挪动,忽深忽浅,阳光下隔着薄薄的的确良上衣,他能够感受到她白嫩的肌肤。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将课桌板凳整齐地摞在教室后面,关上门窗。站在教室前面,顺文感触良多,这间屋子让他留恋,那是他在老师的鼓励和点化下,开启智慧之门,在知识的海洋中驰骋遨游的地方;有时他又恐惧这间屋子,那是他默然承受屈辱和磨难的地方。教室前的菜圃里,一片辣椒绿油油的,他跃上菜圃,随手摘下几只,咬了一口,辣得直跺脚,他想吐出来,又觉得那是学校的记忆,就是再辣也要嚼碎咽下去。

出了校门,几个村子的学生就要分道扬镳了。顺文站在水渠的窝水前,看着汩汩泛起的水花。白娅经过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她混在女生堆里,好像平日一样,说说笑笑。他觉得很伤感。

暑假里,按照爷爷的要求,顺文早上起来,踩着草丛中的露水,顺着渠岸田埂,寻找青草。炽烈的太阳悬在头顶上,就像一面炫目的镜子,阳光透过玉米的叶子,斑驳地洒在地上,湿湿的地面将阳光转化成湿热的蒸汽向上挥发,茂密的玉米秆就像一团绿色的罩子,将湿热的气压在玉米秆下面。顺文从渠岸上下来,蹲在地上,顺着玉米秆根部稀疏的叶子,推测哪个地方有草。他将担笼放在田头,撩开叶子,躬身走进田里,蹲在地上,割着稀疏的茅草。差不多了,他就将一堆堆青草抱到田头,装进担笼里。如果在水库周边,日头还早,他就会走到水库下面,在草丛中脱光衣服,在清凉的水里扑腾一会儿。

午饭后,家人一般都会午休一阵。爷爷就像是家里的闹钟,躺在屋檐下的木板床上,眼睛眨巴几下,就进入梦乡,鼾声在院墙和屋檐间回荡。时间到了,他呼地坐起来,顺着院子咳咳着走一圈,家里人走出屋子,开始忙活下午的事。

顺文提着担笼,朝着另一个方向找寻茅草。看见村里人不常去的壕岸上,有一片绿绿的青草,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操着镰刀,跳下去,手攥着一株粗粗的草枝,镰刀在下面提了几下。他感到软软的,凉凉的。定眼一看,发现一条青蛇缠绕在枝上,自己刚好攥在手里。他触电一样倏地松开手,脚底好像装了弹簧一样,撂下镰刀,闪到一边,跑到田坎上,操起一根树枝。青蛇蠕动着身躯,从草枝上爬下来,黑豆一样的眼滴溜了几下,嘴里一出一进地吐着舌头,钻进草丛中。顺文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挥动着树枝,在自己周边敲打着。过了好长时间,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担笼,料想如果蛇袭击自己,他就用担笼将它压下去。他捡起镰刀,拔腿就跑,气喘吁吁地坐在渠岸上,张望着那片草地。

一场绵延的阴雨过后,天气清凉了好多。没有割草的任务,顺文拿出了暑假作业,将炕桌放在屋檐下,写了两天作业。爸爸从教师暑期集训班回来,听了老师对儿子的评价,笑着坐在对面,抽着烟看着他写作业,他要求儿子将初三的教材预习一下。顺文说学校的英语课停了一年,他感到学起来有点吃力,都是些字母,没有象形的韵味和规律,记起来很枯燥。春晖说有空到新华书店,给他买几本辅导书。

傍晚,天晴了,晚霞似火,染红了西边的天际。军柱骑着自行车从村口进来,看见顺文站在门口,他飞驰过来,一个急刹车,跨在大梁上,停在顺文跟前。顺文抓着车头,问他有没有初三的教材。他摆着手说:“西边村子明天晚上有电影,听说是陈妙华主演的《三滴血》。”

顺文一下子精神了,那是白娅的堡子。他想趁着看电影,瞧上她几眼。

天黑了,顺文搅了桶水,将自己最中意的黄军装拿出来,在盆子里搓洗着。妈妈过来,将他拉起来,问他咋想起洗衣服了。顺文说初三住校,得学学照顾自己。妈妈蹲在脸盆边,麻利地搓洗,将衣服搭在院子的铁丝上。第二天下午,顺文早早割完草,回到家,洗了头。他关起门来,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的脸,将脸上两个痘痘挤掉。天快黑了,他穿戴整齐,妈妈好奇地打量着他。他挠着头,笑着走出大门。

来到村口,军柱和几个同学看到他的装扮,问他是不是去见对象。军柱走在前面,同学们嘻哈地跟着,快到学校门口,他摁开手电筒,将大家带到几棵粗壮的杨树后面,电筒晃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神气地说:“这是所有收拾过我的老师的名字。”

顺文抬头一看,全是骂老师的话。昔日的刀口,像一张张横竖的嘴巴,不但有意思,更加有形状。他想起田老师,后悔自己没学军柱,将他的名字刻在树上。

黑麻麻的村子,晃动着昏黄的夜灯,放电影的空地白啦啦一片。瞄着灯光,循着嘈杂的人声,一帮同学来到饲养室前面。放映员倒胶片,幕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军柱不见了。顺文知道他喜欢这个村子那个高个儿胖妞。站在放映机后面,他左顾右盼,没瞄到期盼的白脸。想到放电影,本村的人都会拿着凳子,坐在幕布下面。他绕到绑幕布的电线杆后面,望着幕布下的人头,没有料想光线在放映架上晃,人脸都在暗中,根本看不清。从记忆中白娅的衣服款式和摇头晃脑的神态,他还在寻那张白脸,依旧难以看清。

准备放映了,人群蠕动着,寻找合适的位置。幕布闪了几个光圈,秦腔激越苍劲的曲牌响起,观众顿时安静了。听着曲调,借着幕布回返的一闪一闪的亮光,他聚目盯着幕布下的人头。眼睛酸痛了,他揉几下,顺着上次的茬口,继续寻找,终于看见白娅坐在凳子上,怀里揽着她的小侄子,专注地盯着幕布。顺文站起来,在幕布边上晃着,希望引起白娅的注意,晃了好长时间,她都没有反应。幕布背面是个缓坡。他找了几块砖头,摞起坐上。他抬起头来,可以看电影,低下头来,从幕布下沿看到一闪一闪的白娅的脸。

幕布是面镜子,顺文和白娅对称地坐在两边。婉转悦耳的乐曲中,晚春绣着花,含情脉脉地望着窗外,那般羞涩的春情及和美的农家生活的情调,清雅婉约的唱腔,就是白娅这个年龄段情愫的自白。顺文低下头来,见她专注地盯着银幕,不时笑着,露出白白的牙。他暗想如果白娅对家里定的亲满意,她心里没有别人,看着这番情景,就是纯美的欣赏,不会将自己的境遇和剧情对比。如果她心里有自己中意的人,家里又定了亲,她就会焦灼忧郁,看到这样的剧情,定会心生波澜,感慨连连。他低下头,盯着她好长时间,见她笑了,不禁有点失望。

晚春被逼成亲,为成全自己与遇春的姻缘,她离家出走,寻找遇春。顺文觉得这段戏就是反抗强迫婚姻、追求婚姻自由的写照。如果白娅也有如此境遇,内心有此诉求,定会潸然泪下。见对面不断闪着光的白脸,像个瓷娃娃,眨巴着眼睛,间或笑着。顺文又一次失望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把她想得太复杂了,她可能就是个单纯的女娃,认为到了这个年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她空空的心扉,就等着家人给自己定门亲,她将那个人搁进去。

顺文明白:将自己思慕的对象设为X,认为她是道难解的题,套用各种公式定理,列着方程式求解,随着自己知识的提升,还会用二元方程求解,却始终没有解出那个X到底是啥,甚至连阈值范围都确定不了。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感情,顺文感到春情萌动的少女,就像草原蹦跳的兔子,对异性以感性为基础的,像多变的天,耦合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用理性的算法,求解感性的泡沫,那定是在云里雾里的蹦跳。如果要计算,简单的混合运算就足够了,越高级的公式,越会使人迷失方向,就像檐下浸过雨水泛黄的纸,在画家和抽象派艺术家的眼里,可能蕴含着无尽的意韵。

严谨的饱学之士,脑里的公式定理太多,各种理论盘桓其中,不断闪动。他们遇到什么事,都要搞清楚来龙去脉,总是将周围的好多事,想得过于复杂,偏执于运算透视,最后将己束于茧内。实践中打磨历练,悟出談情说爱要挑拨感性的琴弦,营造出浪漫泛情的气氛的时候,男孩已经而立之年了。女孩从春情萌动的娇羞,经过世俗物欲的修剪,她们守着现实的框框,变得不再是随情而动的时候,木讷的男性又开始纯美地挑动她们的琴弦,女人们觉得他们轻浮,疑是采花大盗,难以信任。

周仁瑞抖动着出来,唱腔悲凉,神情凄苦。顺文看着,眼眶湿湿的。他低下头,见白娅嘟着脸,抹着眼泪。看来她是个孝女。孝女的核心就是用感恩的心,顺从父母对自己婚姻大事的安排。他希望她能反抗,给自己一个浅笑,一个回应。他又感到,让她背弃父母之命,有违人伦道德,心里泛出自责的波纹。

戏曲里,邻家爱女随父母五台进香,失散踏入山涧。老虎凌空咆哮,巧遇天佑,苦苦哀求。天佑寻父心切,经不住弱女子的苦求,打虎相救。顺文醉迷了,这种场景、对白和气氛,将少男少女们羞涩腼腆和焦灼的情绪,刻画得惟妙惟肖。他感到自己就是穿着黑衫的天佑,幕布那边的白娅就是那娇柔可爱的姑娘。他梦想着如有这般境遇,她危境之时,他也会舍身相救。看到凶猛的老虎,他有些胆怯,心里将老虎变成狗,他感到狗疯狂,自己也能制服;他将狗换成蛇,又感到瘆得慌;他再将蛇换成狐狸,感到民间常将媚骨风骚的女人,视为狐狸精,觉得还是不妥。女人的狐狸味,在民间,都是蚀骨酥肉的,虽为道德唾弃,却是男人苦苦追寻的本色。如果换成了羊,就成了乖巧的顺从和咩咩的舔叫了;如果猪味上身,只会晃着尾巴,哼哼几声,那就倒胃口了。

見白娅紧张地盯着幕布,顺文身子前后晃着,她不时惊愕地掩嘴,真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侄子要撒尿。她牵着从人缝中出来,沉迷看戏的人抬起头,埋怨地瞥着她,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屁股。白娅走到人群后面,解开侄子的裤子,抖动着侄子的鸡鸡,让他在树沟里撒尿。顺文站起来,低着头过去,没有想到和军柱撞了满怀。看着他怪乎乎的表情,军柱问咋一个人乱转。顺文瞥着白娅,说幕布后面人少清净。

电影散场了。人群四散,清凉的月光下,说着剧情,学着唱腔,熙攘着回家。跟在同学后面,听着田里蛐蛐的鸣叫,顺文还在想着幕布下白娅那张玉兔般白皙娇嫩的脸。推开家里的头门,走到院子的枣树下,他听见爷爷一高一低的呼噜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二门楼子,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看着月光从檐下洒在地上,一股淡淡的愁思,涌上心头。墙头的茅草在夜风中摆动着。他闭上眼,银幕上女子换成了白娅,她的一颦一笑,激荡着他起伏不定的心。

白娅的姨家在槐树寨的后堡子,听说她的亲事就是她姨撮合成的。那个女人头上总是顶着手帕,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衫,瘦弱的身体在罗圈腿的支撑下,走起路来总是一闪一晃的。顺文以为她裹脚,仔细一瞧,知道不是。她瘦小的脸上,布满褶子,脸色黄黄的,不像田间劳作的女人那么粗糙,眼睛总是湿湿的,眼角挂着芝麻大小白白的眼屎,就像青春期孩子脸上的青春痘。她愁苦的脸上,总给人一种沧桑受欺负的感觉,只有偶尔一笑,才会露出和善的神情。她经常提着担笼,在村后自家的麦草垛子扯柴。那个垛子就在顺文家自留地的边上。村子的猪和鸡,常跑进田里,糟蹋庄稼。按照爷爷的吩咐,顺文放学,啃着蒸馍,挥着竹竿,要在自留地坎来回转悠。

白娅的姨系着围裙,来麦草垛扯柴。黑猪带着群小鸡,哼哼咕咕地从水渠的斜坡爬上来,钻进顺文家的自留地。听到猪的声音,他拎着竹竿过去,挥着竹竿,咻咻地赶着猪和鸡。白娅的姨扯好柴,伸直腰,提起担笼,刚准备挪步,见顺文从半腰高的玉米地看过来,挥着竿子叫着。她摘下头上的手帕,拍打着身上的柴草,嘟着脸瞥着他。她以为顺文这样的动作和叫声,在取笑她,便提起担笼,嘟囔着走了。猪和鸡驱离了。站在渠坎上,见村子的夹道上,她的背影就像谷子地里为了防止麻雀啄食,挂在竹竿上飘的衣服,他嘿嘿坏笑着。

偶然的恶作剧,顺文体会到了快意。后堡子的人,他好多不熟悉,没了家长训诫的后怕,他变得放肆了。黑影在麦草垛子前晃悠,他就会过去,站在田坎上,对着影子,驱赶家畜。他更加来劲了,顺文奚落白娅的姨,正在兴头上,跺脚挥手,叫喊得正狂。白娅的姨夫,操着铁锨,叼着烟锅,脚下生风地过来,眼睛圆瞪。顺文知道不好,从渠坎上赶紧跳下来,跑回了家。

懵懂的春情,像早春树枝上的芽苞,需要积蓄足够的能量,才会跃动。初一时,顺文就知道前面坐着个梳着小辫白脸乖巧的女生,也没有过分地关注过她。对语文课的恐惧和逃避,让他上课时分神,盯着前面白白的脖颈和娇嫩的脸庞,沉积的好奇就像酵子,慢慢发酵,催化搅动着他飘忽不定的春情的胚胎,撩拨他的心弦。在灵动玄妙的情舟上,他惬意地荡漾着,等到有了和音,乐器从丝竹变成了琵琶,夹杂噼里啪啦的打击乐,他感到焦虑和惆怅。白娅在他心中,不断地变形,成了他思慕的对象,他感到白娅姨家破落的院子,渐渐泛起亮光,也成了他心中的圣地。

跟着爷爷割苜蓿,爷爷挥着镰刀,将一把苜蓿,放在草堆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醇香。他眯着眼,瞄着刺眼的太阳,挥着镰刀,对顺文说:“世事说不清。谁也不知道,自己偶然相遇的人,将来就会成为你的贵人。如果人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贵人,世事就太简单和功利了,也就没啥意思了。老天就是要将你的贵人,隐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时闪个面,可能你还不喜欢。只要你对周围的每个人,都有一片善心,你的贵人就会多,人家才会真心实意地帮你。”

想到白娅姨的事,顺文感到如果自己嘴甜乖巧,跑过去帮她扯柴提笼,说不定就会入她的法眼,白娅说不定就和自己定亲了。往后的日子里,没事的时候,顺文跑到白娅姨家的院子前后转悠,他不好意思走近,也不知道见到那家人,要说啥话,况且前面还有点小过节。他远远打量着那家门口,期望能看到白娅到她姨家来串门。坐在田坎上,见灰衣妇人扯柴草,他用几何的想象,意识中将她的腿矫正,将她的腰弄直,将她的面皮充气,寻着白娅的影子。刚开始,他怎么都难以将白娅的影子,重叠进她的身躯中,从记忆中,他调出白娅的各式姿态,用意念反复矫正,慢慢看到了白娅的雏形,终于看到了她漂浮摇晃的样子。思绪跌落到现实中,想到楚楚动人的白娅,年老时候,亦就是这般模样,他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爸爸从镇上回来,买了两个西葫芦。顺文妈和着面。院子的枣树,繁茂的枝叶中缀满了小拇指大小的青枣。隔着厨房的窗户,妈妈笑着将他唤进屋。爷爷蹲靠在厨房后门门扇上,看着这般景象,扯手里的草秸问:“做啥饭哩?”

爸爸捣着蒜,笑着说:“中午咱包顿饺子!”

顺文妈撩搓着手里的面疙瘩,用湿纱布将和好的面盖起来,转过头问:“东头你三婆想给你说个媳妇,那女娃是她娘家的侄女,听说和你是同学,叫麻娅。”

顺文挠着头,红着脸笑了。爷爷说:“村子里像你这么大的男娃,好多都定亲了。这件事,爷听你的意见。”

顺文感到世事蹊跷,麻娅和白娅同村,整天裹在一起嬉闹。看着父亲案板上切着西葫芦,他摇着头说:“我还在上学,不急着定亲。”

爷爷抹着下巴,脸上溢满笑容,直夸他有志 气。

上门提亲,说明有人关注自己。顺文觉得,自己也不是定不下媳妇的人。想到这里,他心里暖暖的。塬上的农家,很少包饺子。吃饺子是件奢侈的事。爸爸将西葫芦和炒好的鸡蛋拌好,调上味儿。家里人不会擀皮,顺文妈擀了一案子面。顺文找来茶缸盖,圆圆的口放在面上,使劲摁下,撩起盖子,光润筋道的饺子皮掉了下来。爸爸拿起面皮,勺子挖起饺子馅,放了调货的西葫芦出水了,馅放在面皮中,他将面皮折起,橙黄的油水从角边冒了出来。

拿起竹子笊篱,妈妈将飘在沸水中的饺子捞上来,搭在碗中。飘着菜油味冒着热气的饺子,让顺文不停咽着口水。他将倒立在麦囤边的炕桌放下,饺子和蒜水碟摆上炕桌,招呼爷爷过来吃饭。爷爷饭量好,吃了好些饺子,他看着顺文说:“常言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读好书,将来有本事,就不愁没有媳妇。陈世美有学问,家里早早给他娶妻生子,你看最后多惨!对自己有信心,就不要急,现在这社会和上年时候不同 了。”

爸爸看了順文一眼,挥着筷子说:“听你爷的。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将来能不能考上学,那是个分水岭,人生的道理完全不同。”

饺子入嘴,牙轻轻地点破,顺文哈着气,将饺子里的热气吹掉,然后津津有味地嚼着。他明白农村定亲,需要一笔可观的彩礼,将来万一要悔亲,不但彩礼没了,还有一串麻烦事。

顺文要离开槐树寨,到镇上的高中住校了。

新面子新里子和新棉花的被子,妈妈和奶奶早就缝好了,摞在炕头。从柜子拿出包袱,她让顺文挑拣被单。顺文觉得都差不多,他抽出褐白相间的单子,放在边上。妈妈包好被单和被子,放在柜子上,从院子树荫下的铁丝上,收下晾晒好的衣服,折好放在炕边。顺文整理着学习用具,书和本子装进书包。坐在屋檐下,看着地上斑驳的阳光,他感到充满激情的学习生活,就像闪烁的光点,向他招手。

上天将每个人,放在不同的家庭,青春年少的时候,人们存续于不同的人群,确定了好多事情发生的可能空间。顺文既有对紧张学习生活的压力,也有对更多俊俏女生的期待。他穿上那件平时舍不得穿的军衣,四个兜的,下着褐色的裤子,前面有个开口,蹬着带有松紧的改良款的布鞋。

军柱推着自行车,马路上喊顺文。顺文提着包袱和书包,妈妈提着装着碗筷的网兜,将他送到门前。军柱撑好车子,松开绳子,将顺文的东西绑上去。他在前面推着,顺文跟在后面,他们顺着渠岸,向镇上的高中进发了。

秋风送爽,天高云淡,渠岸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中,好多是去报名的学生。到了公路上,从渠岸和田埂小径上汇聚的学生,越来越多,大家互相打量着,目光对上了,就笑一笑。到了镇上,从中心十字向西就是通往高中的马路,挤满了学生。高中生一个暑假不见,火热地聊着。新生们愣愣地看着他们,腼腆地东张西望。

高中在镇子西边,坐北向南,前面是条起着车辙、泛着泥水的石子路。小雨的时候,泥浆横流,石子只是确保车子不会陷下去。学校西边是很深的老壕,壕的西边是条干渠。学校北边是片新壕,只有老壕的一半深。东边是个村子,有排坐东向西的农家。学校东边和西边围墙中间,对称地分布着两排厕所,西边厕所的粪直接落到十米深的壕里;东边厕所的粪,集在下面的水泥槽中,村里人隔几天铲起来,堆在水泥槽边的土堆上,粪堆东边是溜麦草垛子,将厕所和农家的门前分割开来。

宽大的铁门,下面用铁皮包着,顶上是一根根梭镖头的钢筋,中间有扇小门,平时大门是关着的,由小门进出。门口两边是斜墙,有对称的白底墙面,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大门右手边是传达室,檐下挂着个生铁的笨钟,钟绳空中飘动。以学校的大门为轴,那条扁圆的环形砖块路,将学校中心区切割,正对着门口的是面长长的读报墙壁,相当于大户人家的照壁。照壁后面是块空地,北边隆起,有七八间大房,是学校的行政区。中间是间会议室,紧挨会议室的右边是书记的办公室,左边是校长的办公室,前面办公,后面是宿舍。最边是学校的教务处和总务处。行政区前面是排松柏,和下面空地接茬的地方,用砖砌成虚透的墙。早操结束后,学生都要集合在空地上,学校领导站在办公楼前面的高台,训示讲话。办公楼的后面,是排凹字形的屋子,右边是图书馆,左边是实验室。

环形路东边是学校的教学区,有五排房屋,每排屋有四间教室。低年级的教室在南边,毕业班的教室在最北边。环形路西边是对称的五排屋子,头排和五排是教师宿舍,中间三排是学生宿舍,女生在第二排,男生在三、四排。学校的北边是宽阔的操场,有两副篮杆和单双杠。西边围墙有排屋,坐西向东;南边是锅炉房;北边是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学校的西南角那间屋子神秘,听说是地震感应测试室,每周都要将测试的数据,报到县上去,听说还预测到了小的地震。学校的砖路两边和屋子前后,栽着杨树,树冠掩映着屋脊,发出沙沙的声响。屋子两侧的人字墙顶,装着带有雨罩的昏黄的电灯。

军柱和顺文随着熙攘的人流,从大门进来,站在照壁前。照壁上贴着几张纸,写着新生的分班和宿舍的安排。自行车靠在杨树上,军柱挤进人群,脑袋攒动着,等了一会儿,他喘着气出来,抹着额头上的汗,对顺文说:“咱们分在二班,宿舍就是西边第三排的第二间。”

拿下行李,顺文走进宿舍。宿舍和教室一样大,中间是走廊,两边用木桩钉成半人高的通铺,上面铺着层麦草。通铺放着好多被子,大都是老同学或乡里,中意挨着住。正对着门的北面通铺,挨东墙的地方,有个空位。顺文赶紧将包袱放上去。边上的同学看着他,过来帮忙。好多同学将褥子铺好,靠在被子上,好奇而又拘谨地絮叨着。几个同学正给墙上钉钉子,要将馍褡裢挂上。

解开包袱,褥子铺好,顺文盖上单子。靠着被子,打量着外面喧闹的人群,他感到特别兴奋。他没盖过新被子。他抖着身子,溜躺下去,瞄着门外晃动的女生的身影,他瞬间想起了白娅,不知她在公社初中,是否像自己这样,也铺好了床铺。屋外响起了铃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面皮白净的中年人走进宿舍。学生们纷纷从床铺下来,趿着鞋子,站在地上。走了个来回,那人笑着说:“同学们,我姓王,教化学,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收拾下,十分钟教室集中。”

王老师走了。大家收拾好书包,走进教室。

第二遍铃响了。王老师走上讲台,让大家赶紧找位置坐下。他翻开花名册,开始点名。每叫到一个学生,他都要盯着站起来的学生,琢磨一会儿,然后点下个学生的名字。点完名,他让同学们走出教室,在台阶下,从低到高,站成一排。他盯着头顶,走了一圈,做了些调整。他叫了声立正,最后审视了一番,让同学们按照顺序,从前到后进入座位。座位排好了,王老师又点了次名,宣布了临时班干部和小组长,强调着学校的纪律。

下课了,住校的同学回到宿舍,取下馍褡裢,拿出碗筷。同学们从床下拿出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顺文意识到,自己没有暖瓶。他拿着洋瓷碗,见军柱过来,一起说笑着来到锅炉前的开水龙头前,接了碗开水。开水烫得他直哆嗦,将碗放在边上,等到热气冒得差不多了,他勉强端着开水碗,小心翼翼地回到宿舍。他将蒸馍拿出,掰开泡在水里,馍块速然胀起。边上名叫益群的同学,赶紧拎起暖瓶,拔掉塞子,帮他加了开水,馍块冒着热气。顺文笑着点头,他打开腌萝卜瓶,夹了块腌菜,刨上一口开水泡馍。他有种落寞凄凉的感觉,这个时候,他回到家,起码有碗面条吃,现在却要以开水泡馍果腹了。

益群是个阳光少年,红扑扑的脸上,常挂着笑容,他将自己家的炒辣椒瓶子和顺文的腌萝卜瓶子放在一起,算是搭伙吃饭了。宿舍里围了几摊人,要么是原来一个中学的同学,要么是乡里亲戚。他们聊着原来的老师,讲到熟悉的女同学,互相开着玩笑。碰到谁的菜好吃,就会招呼着同学们尝尝。宿舍里洋溢着温情和同学们之间的谦让。顺文感到,自己正在慢慢融进这个集 体。

下了晚自习,讲究的同学拿着脸盆,到锅炉房接来热水,刷牙洗脸。教室的灯熄了,学校的东半边黑了。昏暗的路灯下,人来人往。高年级的同学拿着书,站在有灯光的檐下,专注地看着,有的同学站在老师的窗户外面,借着泛出来的灯光,书本放在窗台,跺脚夜读。顺文没那么讲究。站在宿舍前面,看着晃动的人影,他感受到了浓浓的学习氛围。新生就要开课了,他调整着心绪,暗下决心,要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不能让大家小瞧。

新生来自三个公社,好多学生原来都是优秀生,他们和顺文一样,拘谨腼腆,试探中调适着自己。军柱年岁大一点,总是满脸笑容,在同学中串游。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拿起扫把,指挥着呆愣的同学。王老师站在边上,摸着下巴,眨巴着眼睛。果不其然,老师认为军柱有领导能力,他成了班长。这就像解放初期,土改干部进村,村里大部分都是长年与土地为伍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不谙世事,心思都放在自家的庄稼上,感到无论怎么改朝换代,自己就是个农民,种好地是自己的本分。村子里游手好闲的人,对外面有了解,见过世面,会见风使舵,比起那些榆木疙瘩般的农民来,土改干部凭借直觉,中意的常常就是这种人。

做了班长的军柱,完全从槐树寨初中那种尴尬和约束的心态中走了出来。周末回家,他沿着渠岸,跃起来摸着树梢,兴奋地又蹦又跳。到了冬季,他穿上件军上衣,蓝裤子,白球鞋,就像头强健的牛犊,走路都要蹦跶两下。他比班上的同学大两岁,没有羞怯,哪位同学有困难,他都会热心帮忙,即使是不熟悉的女同学,他也会大方地过去。下课的时候,他是男生中的核心。教室前的白杨树刚栽上,没有几年,军柱跃起来,双手攥住树干,喘气换手,向空中拔上去,脸憋得通红,瞥着下面的女同学。

王老师争胜心强。他从初中选上来的,对班上的学生既关心,又严厉,实施军事化管理。早上出操的时候,他将身材周正、姿势优美的同学放在两边,班上的队列从办公楼前面经过,看起来整齐顺溜。大扫除的时候,他让值日的同学,将地扫干净,上面洒水,还要再扫一遍。女同学站在凳子上,擦窗户玻璃。他走到擦好的玻璃前,哈上一口气,指头搓几下。指头上有污迹,就要返工。宿舍的被子,他要求同学们,叠成豆腐块。军柱在学校的花圃,找来两截砖头,在被子的侧边和上面摁着,里面垫了块木板,捣成了豆腐块。王老师看了高兴,将全班的男生叫到宿舍,参观军柱叠成的被子,要求同学们达到这样的水平。

下了晚自习,同学们回到宿舍,看着军柱的被子,觉得不可思议。益群摁了一下,感到里面硬硬的,笑着对大家说:“里面有砖头,要么就是木板!”

刷完牙,军柱用毛巾抹着嘴角上的白沫,端着牙具进来。同学们将他围住,让他示范叠被子的技巧。他咧着嘴巴,就是傻笑,不肯动手。大家让他将被子打开。他手抱着胸前,嘿嘿笑着。益群给几个同学一个眼色,大家呼啦围住军柱。益群站在床上,抖落被子,里面掉出了一块木板。通铺靠窗户那头,摆着溜砖头,那是同学们睡觉的枕头。军柱在砖头上放了块木板,枕在上面光光的,比砖头舒服,叠被子时候,他又顺手将木板裹在被里。顺文从人群后面过去,摸了摸军柱的被子,感到重重的,像没有发起的面团。他拍着被子,摇头对军柱说:“你得给王老师说说,好多同学都是三新的被子,不像你这绦子,拍一下就定型了。新棉花有弹性,根本起不了棱角。”

几个同学将自己的被子抖开,重新叠了遍,果然难成棱角。

大扫除结束后,总务主任带着几个人,拿着夹子,在每间教室和宿舍察看,脚踹着地,在本子上画着,摸摸窗户玻璃,又在本子上画着。照壁上有几个橱窗,每周的卫生评比,学校都要公布班级的排名。初三二班总是第一名,后面粘了一溜红旗。每次上课,从橱窗前经过,王老师都要驻足,瞄着班上的红旗,胸中荡起了自豪感。

军柱被子放木板的事,在学校传开了。王老师心知肚明,为了成绩,他是默许的。听到大家议论,他突然感到,做得有点过了,作假成了典范,自己的管理方式肯定有问题。他心直口快,性子急,觉得自己把各项荣誉看得太重了,深感懊悔。开完班会,他向同学们道歉。益群用肘抵了下顺文。顺文随着他摆动的下巴,见军柱低下头,手指交叉搓着。

秋风送爽的时候,校园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是男的,都顶着个军帽。周一早操后,学校举行升旗仪式,随着国歌奏响,脑袋哗地转向旗杆,向国旗行注目礼。望着台下看,仿佛进了军营。顺文珍爱自己的军帽,那是他在新疆当兵的姑父送给他的。班上好多人的帽子,都是在街边买的,戴上头塌着,洗几遍掉颜色,前面的帽扇变形,会从中间折断,如果没有替代品,同学们干脆用订书机,将断裂的地方钉起来。每次戴帽子,顺文都要抖落几下,双手举着帽子,放在头顶,刘海放在帽中,手在帽子前往上搓几下。

順文一下子长高了:他骑自行车,不用跨大梁了,屁股能放在坐垫。三天的开水泡馍,肚子咕咕狂叫,回到家里,他吃了两碗凉面,顿感舒服了。妈妈将刚出笼的蒸馍,放上案板。顺文走进屋子,拿起柜上中间有条缝的镜子,看着笔挺的帽檐、整齐的领扣,他想起侦察兵里的郭瑞,脸上泛起了笑容。仔细一瞧,上唇生了层黑黑的绒毛,似有燎原之势,面颊起了两个红红的青春痘。背着蒸馍褡裢,走在返校的路上,顺文不顾军柱前面的招呼,不停地摸着毛茸茸的上唇,挤弄着热疼的痘痘,感到不解和困惑,心里嘀咕着,难道就这样长大了?

初三年级的摸底考试结束了,顺文感到数学和物理不错,语文没了恐惧,成绩有些提升,英语成了他头疼的科目。王老师将同学们的各科成绩及总分排名,张贴在教室后面。顺文全班第六名,他的数学是班上的第二名,物理是第三名。数学排名第一的,是叫小丽的女生。小丽和白娅同村,是顺文槐树寨中学的同学。对于她的成绩,他有点不服气,总觉得老师有点偏心。

小丽长着肉嘟嘟的脸,中等身材,她成绩一直不错。她没有同龄女孩子那般羞涩,见到谁,都是落落大方。看见男同学,也不像别的女同学那样,低头快步走开。男生看她几眼,找个话题,她都会和他絮叨几句。顺文的记忆中,小丽好像没有过娇羞的年轮。知道同学们背后议论自己,她依旧我行我素。她拿着作业,常去文老师的房间,讨论数学题目。

落雪以后,气温骤降,小丽有时端着碗,到老师房间吃饭。过了一段时间,她有了教工饭堂的饭票,她大大方方地端着碗,像教师的子女,到教工饭堂打饭。站在打饭的学生队伍中,见小丽围着条鲜红的围巾,端着碗酸汤面,冒着热气从教工饭堂出来,顺文捏着脸上的红疙瘩,吞咽着唾沫,羡慕她在冰冷的寒冬里,有碗热乎的酸汤面吃。瞥见军柱站在前面,顺文趔身,捅了他一下,滴溜着眼睛,摆着头。军柱瞭了眼小丽,嘿嘿笑着,扯着他的胳膊,揽他的头,贴耳道:“小丽呀!嘻!她在我面前,从来不敢装,我见过她的底儿。”

回到队列,顺文嘴里嘀咕着“底儿”,踹着脚下的冰溜子,百思不解。见军柱打水回来,他拦住问:“‘底是啥?”

脚在冰溜子上来回画了两下,军柱嘴角抖了下,跺着脚,白了顺文一眼说:“看下面!”

盯着冰溜上的叉,顺文恍然有悟。军柱走了。他转头问:“军柱,X还是未知数!”

抡起暖瓶,军柱在冰溜子上遛了下,转头笑着应道:“是X吗?不用急,白天上课,没时间想,晚上蒙在被窝,好好想,你就明白了!”

偌大校园,众多学生中,顺文并不引人注目,内心里,他秉持着自己的固执和正气。见到小丽,他常常会忽视性别的差异。小丽和顺文碰面招呼的时候,他很少从异性的角度思考,认为他们就是日渐生疏的老同学,顺文能做的,无非是对于她的非议保持矜持,或叹息一声。

文老师三十多岁,一米六左右瘦弱的身材,生着娃娃小圆脸,黄黄的脸盘上,始终有几颗红红的痘,好像在告诉别人,他还在发育。走在人堆里,从后面看,文老师就是个不起眼的高中生。他戴着顶军帽,穿着蓝色直供呢中山装,脚着翻毛的中筒皮鞋,乌黑锃亮。他上课十分用功,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将题目写在手提的黑板上。上课铃响了,文老师提着黑板,腋下夹着三角尺,拿着粉笔和教案,激情昂扬地走向教室。他讲课思路清晰,逻辑性强,定理和公式就像画了张网,印在同学们的脑海中。

文老师喜欢教书,他用数学术语和原理,看待身边的事,即使对班上同学的批评,都会将数学的概念放进去。排队打饭的时候,军柱插队到前面,和队列里的同学聊天,后面的同学跟得紧,他站在边上,不停向后面的同学嬉笑,排在后面的同学,用冒火的眼睛盯着他。文老师拿着碗过来,看到他在队列外晃,知道他想插队。他走过去,举起手,拍着他的脖子。军柱瞪着眼,火气顿生,回过头来,见比自己矮了半头的文老师的脸,含笑盯着他。他垂下头,不断挠着。文老师指着队列,笑着说:“你就是直线外的一点!直线都在看着你这个点哩。”

军柱低着头,讪笑着灰溜溜地走开了。

课间休息和早读的时候,顺文拿着课本,在教室前面走来晃去,脑子跟着嘴巴,心不在焉地读着。他滴溜着眼珠扫视着人群,遇到顺眼的异性,他便停下。他常会回想起白娅,用白娅的身材和姿态,在人群中搜寻着。遇到感觉上和着白娅影子的女生,每天早读,他都会踱在固定的地方,从树影、墙壁和门窗某个固定的角度,打量着她。

户外早读是一门学问。游荡中,顺文留意着周边的女同学。有魅力的同学,早读都会在某个固定的区域。几天以后,她的周边就会散落着好多异性,他们假装读书,用眼神、微笑、神情和诵读的声腔,变着花样发送秋波。强悍的竞争者瞪着眼,用喷火的眼光,寻找着竞争者,彰显着自己的决心和力量,期望他们望而却步。目光转向女孩的瞬间,立即调换到知性温柔的频道。眼神和情态默默地搏击和对弈,在隐形扰动,漂亮的女孩是焦点,她对那男孩有心,周围的波源会瞬时组合,阻击这对情波的亲近。

众星捧月的时候,女孩子的心里甜甜的,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也感知着同性的嫉妒。拘谨稳重的女孩,瞥到闪闪发光泛着情波的点,会迅速转移。她们也会想着办法,测试男孩的耐心和忠诚。

顺文突然觉得,人类文化的历史,是男人主导的,我们习惯于从男性的角度看待任何问题,彰显男性的尊严,将女性放在从属的地位。

镇上的高中生,部分已经在村里订婚了。暗地里,他们常常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另一半,就像看守自己地里的麦子。长得好看的女生,偶尔露出一道缝,灵妙地闪动几下,看到自己对象的目光,情感的贝壳就会迅速闭合。男同学如果喜欢与自己定亲的女生,就会像草原上的牧羊犬,远远打量着,遇到危险,站在高高的草丘上,默默地注视着,有时会仰头狂吠。

昏暗的天际下,北风怒吼,纷飞的雪花遇到旋转和颤抖的西北风,没有了温顺的秉性,变得肆虐和狂暴,好像怪异的幽灵,落地的瞬间摇摆变形,选择自己的归宿。树沟沉寂的枯叶,突然跃起,低空中张开怀抱,迎接雪花的到来。雪花粘着叶子,叶子抱着雪花,在空中激情地舞了起来,碰到墙角和屋檐避风的角落,它们就会携手,共筑爱巢。雪花变成了水,浸润着枯叶,叶子怀纳着雪花,在寒风中执手归去,變成了一撮泥土,迎接春天的到来。

从宿舍过来,走到教室门口,顺文跺着沾满树叶和雪泥的脚,走进教室。北风拍打着教室的窗户,发出哐当声响,风从窗户和门缝吹来,吱吱声一阵高过一阵。他合上书,一只手弯曲着伸在课桌上,头侧枕着胳膊肘,另一只手抠着脸上的痘痘,怅然凝望着窗外。洁白飘逸的雪花,从天上来,悠然地飘落,那么写意和静如。看着地上僵卧的万千物象,雪花巡视着自己的归宿。低空盘旋呼啸的北风,给了雪花选择的能量。落在老师的脸和颈上,融入老师的身体里面,雪花就能嗅到教工食堂的美味;落在学生的脸上,雪花就要和他一起,单调地吃着开水泡馍。雪花想落在人的身体上,却落在衣服上,被人们抖落,和地上的尘土拥抱,变成了脚下的泥。高空的雪花簇拥着,它们是亲密无间的姐妹,落地的瞬间,虽然它们有选择的意志,却在冥冥狂暴的北风中被撕碎,融入了人体的成了仙;落在猪羊身上的成了畜;融入广袤麦田的,结晶于枯黄的麦叶上;落入学校两边的厕所里的,就成了粪土。

想起白娅,顺文觉得,她就像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父母和社会就是颤抖的北风,将她挟持到避风的一隅,安顿下来。高空槽里,湿气凝结成了雪花,风又在挨着地面的地方,等待着雪花的到来。轻轻地叹了口气,顺文坐直身体,感怀生命的玄变和空灵。小丽走进教室,摘下头巾,拍着身上的雪花。盯着她的脖子,他看着她颈下绒毛上的雪花,变成晶亮的水珠,倏然滑入她的发髻。

上课铃响了,文老师提着黑板,走上讲台。小黑板放在边上,手搓了几下,他在冰冷的脸颊上,来回抹了几下,雪花变成了水,润泽着他的脸。后半节课,他将黑板挂在钉子上,抡着教杆,读着题目。顺文感到字体模糊,他睁大眼睛,还是模糊,手揉着眼眶,看着外面清冷灰暗的天际,他知道光线不够。顺文近视了,他有点伤心,想到自己万一失手,没有考上大学,到时戴着眼镜,拎着锤子,如何在壕里打胡基。他感到命运在捉弄他,给了他华山一条路。

天晴了,太阳挂在空中,没有夏日的炽烈和温暖。天空湛蓝湛蓝的,尘土睡在雪的怀里,即将变成泥,空气中没有灰尘,没有飞蛾,自然的许多生命形式,龟缩在巢穴里。几只乌鸦从教室的屋脊上,扑棱着翅膀,落在光秃秃的杨树树梢,嘎嘎叫着。树梢上的雪,嘩哗飘了,落在急着上厕所的女同学的头上。她们嬉笑着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拍着头上的雪。坐在教室里,顺文盯着黑板,字体依然模糊。他回家告诉父亲,要赶快配眼镜。

周三中午放学,住校的同学,走出校门,回家背馍。太阳挂在头顶上,雪消融了,马路上踩出了两条褐色的辙,脚踩上去,刚开始是吱吱的声音,接着就是扑哧声,脚下泥水飞溅。顺文和军柱一起,沿着渠岸边上的枯草皮走,三三两两回家的同学,搓着手,头龟缩在棉帽和围巾中,露出两只滴溜的眼睛,嘴里喘着白啦啦的热气。有了胡须的同学,绒须上结了层薄薄的白霜,他们弯着腰,匍匐在泥泞的雪地上。肚子呼唤着热饭,身体向往着衣服,冰冷发麻的脚,想着膛火和绵软温暖的棉窝窝。

周日早上,北风呼啸,爸爸叫起顺文。吃了早饭,他们骑着自行车,来到二十里外的醴泉县城。县食品公司的铁门紧闭,爸爸将自行车给了顺文,走上前,推了几下门。里面咳咳了几声,传来哧嗒哧嗒的脚步声。中间的小门开了,一位穿着褐色翻毛领大衣的中年人,伸出了头,恰似电影里的王进喜。他哧眯笑了,将他们迎进院子。爸爸放好自行车,对表哥说:“要赶到西安,给娃配眼镜,就不坐了!”

顺着马路,他们来到汽车站。路边的食堂,飘出阵阵香味。窗户后面的食客,掰着锅盔。穿着白色厨服的大厨,抖动着手里的炒锅,下面是熊熊的火焰。案板上放了堆定了型的羊肉。厨子抖动着炒锅,裹着的香味热气,飘了出来。顺文的脚步慢了,瞄着窗户后面悠闲的食客,他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要向城里挤。这个时候,农民拉着架子车,趁着田地的土没有融,铆足劲,正在给地里拉粪。城里人却坐在暖暖的食堂里,聊着天,掰着锅盔,吃着羊肉泡馍。他一连咽了几口唾沫。父亲走在前面,见他向食堂里张望。他不好意思地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汽车冒着黑烟,腾腾着出了县城,驶上了西兰公路。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顺文隔着玻璃,木然望着萧瑟的原野和田间地头抽着烟锅,好像木偶缓缓蠕动着的农民。他感到每个人,就像一片雪花,命运将你吹到了哪里,就要在哪里挣扎着生息。西兰公路宽宽的,能够走两辆汽车,路边的秧沟还有没有消融的雪,闪着亮光的路面上,滚飘着柴草和枯黄的树叶。有位老汉蹲在树沟坎上,攥着烟杆,抽着旱烟,几只山羊在树沟啃草。汽车驶过,轰鸣声和扬起的尘,惊得羊跑上塄坎,嘴里嚼着枯草,尥着蹄子,惊恐地看着。拿起放在腿上的棍子,老汉在空中挥了几下,羊又回到树沟。

汽车颠簸着下了塬。看着塬下成片的高楼大厦,顺文屏住呼吸,瞪着眼睛,愣愣地惊呆了。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瞄着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羡慕的同时,意念中,他将自己虚化到街景中,感受着城市生活的快意。汽车到了个十字,前面亮着红灯,顺文好奇地看着,明白了城里人走路不畅快,还要看红绿灯。爸爸指着东边说:“这就是咸阳的七厂十字,有多家棉纺厂。”

路过岗亭的时候,顺文伸长脖子,扭头盯着站在岗亭的警察,觉得很神气。

到了玉祥门车站,爸爸带着顺文,坐上公共汽车。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扭着头看着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流,顺文才知道,为什么农村人都要当工人。汽车刹了下车,哧哧地前涌着,停了下来。打量着公共汽车上的乘客,听到他们用西安音的普通话聊天,他感到特别动听悦耳。西安的人不像农村人,即使在严寒的冬季,还戴着单薄的军帽,穿着蓝色的毛领大衣,脚上都是毛皮鞋。看到拱起的城墙门洞和门洞下的护城河,顺文对好多诗词和历史事件,有了立体的感知。钟楼站下了车,爸爸给顺文介绍着东西南北几条大街。站在路沿上,看着古旧的钟楼和不远处的民生百货大楼,顺文呆愣着,恍惚迷离,亦如梦里来到另一个世界。

扯着变形的眼镜,撕着眼镜腿上裹着的胶布,爸爸对顺文说:“瞧,这眼镜,也是在西北眼镜行配的。十几年了,还能戴!”

接过爸爸有点残缺的眼镜,顺文摸着,对着日头看了看,感觉像电影里地下党戴的,镜片和镜框接触的地方,泛着黄光。跟在父亲的后面,沿着东大街,他们来到西北眼镜行。眼镜行门面不宽,很深,古香古色的,昏暗的空间中,几盏带着上盖的灯光垂洒下来。爸爸摘下眼镜,对着柜台后面的师傅说,自己的眼镜就是十五年前在这里配的。戴着袖筒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接过眼镜看着,打开台面上的盒子,拿出把顺文没有见过的镀银的钳子,调整着眼镜下面的垫座,又拿起一把螺丝刀,紧了腿上的螺丝,他拎起一块绒布,擦了几下,递给顺文爸。父亲摇摆着眼镜腿,满意地笑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过来,将顺文领到后面,测完视力,就是验光,将一副插着镜片的确定了度数的铁质眼镜框递给顺文,让他戴着感受下。戴着眼镜,站在眼镜行的门口,瞄着东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几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定睛一瞧,他们胸前戴着白底红字的校徽,原来是军校的大学生。瞧着他们英武的神情,顺文羡慕得不行,他觉得那就是自己遥远的梦。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将来像他们那样,戴着大学的校徽,神气地走在大街上。

摘下眼镜,确定了度数,开好了单子。配镜师傅伸长脖子,从柜台玻璃下面拿出几瓶好像青霉素粉剂瓶的药水,说近视主要是用眼过度,建议他们买几瓶药水,缓解眼睛的疲劳。拿着单子,揣着药水,爸爸带着顺文,来到省建八公司。那里有位和爸爸同岁的发小,在这里做钢筋工。对着传达室说了声,爸爸找到了发小,将取眼镜的单子给他,让他帮忙拿眼镜,回家的时候带回来。

英语是顺文的弱项。他嚷嚷着来到新华书店。撒腿跑上二楼,他歪着身子,盯着书架,翻着英文书,寻找着适合自己的书,发现根本没有适合中学生的辅导材料。望见窗外的天色,想到今天还得赶回去,他操起一本《中级英语语法》,跑到柜台交钱。

快到公共汽车站了,路边面包屋的橱窗中,摆着面包。趴在玻璃前,盯着里面焦黄松软的面包,顺文挪不开步子。爸爸摇着头,摸索着从口袋掏出沓碎钱,问售货员多少钱一个。店员说一毛钱,他买了一个,递给顺文。顺文一口咬下去,已经没了一大半。他感到油油的,甜甜的,软软的,心想今天算是开洋荤了。嚼了几下,快要下咽的时候,他用舌头将面包挑弄出来,舍不得咽下去,用口水搅拨着,面包化成面水,顺着喉咙,流进肚子。剩下一口,他心里不情愿,仍旧礼貌地遞给爸爸。爸爸瞄着钟楼,推了回来。吃完最后一口,顺文还是不愿走。爸爸又买了个面包。顺文拿在手里,就是舍不得吃。

坐上了回程的汽车,见顺文拿着面包,来回捏弄着,爸爸摇头笑了。面包已经挼得变了形,他笑着说:“快吃吧!冷了跟硬蒸馍一样,就不好吃了。”

汽车摇晃着,顺文用指甲掐着,将面包一点一点放入嘴里,细细地品味嚼着。车上了咸阳塬,面包终于吃完了。他望着父亲问:“伯,你吃过面包吗?”

爸爸笑着说:“伯这一辈子,就好一碗面,外国人的东西,我不习惯。”

天色暗了下来,空旷的原野上,泛起一层薄雾。村落上空,盘旋着炊烟和烧炕的烟雾,将村子罩起来,颜色更重些。朔风中的旷塬,就像幅水墨画,显得苍劲雄浑。

周日晚上八点多,爸爸骑自行车,将顺文送到学校。馍褡裢放在宿舍,顺文快步走向教室,脑子里还是西安的图景。见他迟到了,益群问,咋回事?附在他耳边,顺文将自己到西安配眼镜的见闻,绘声绘色地吹了遍,讲得差不多了,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了。合上课本,顺文懊悔一个晚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躺在通铺的被窝里,西安的见闻还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瞥着邻铺的同学酣然入睡,他想起电影里那句著名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树梢上架着两个高音喇叭,黎明时分,北风凛冽。六点半,黑魆魆的校园中,先是操场二十多米高的杆子上的几只聚光灯骤然亮起,灯下的窗户透着泛红的亮光,接着就是喇叭里嗒嗒的起床号。同学们从通铺爬起来,胡乱地搓着脸,拎起盖在被上的棉袄,将裤腰放在被子里面,两只脚伸进去,手往上一拉,身子在床上挺几下,系上裤带。瞄着地上的一堆棉窝窝,他们用尚未全醒的睡眼,大约辨别一下,蹬在脚上,拿起窗台上的茶缸,将冻得好像猪板油的毛巾,搭在肩上,随着人群来到锅炉房前。推搡中接上半缸热水,走到边上,淋湿毛巾,脸上擦搓几下,大家顿时清醒好多。

放下茶缸和毛巾,同学们从照壁前的马路上,跑到教室门前。屋檐下的台阶上,站着班主任和体育委员。他们挥着手,指挥大家排队。体育老师嘴里,叼着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他吹着哨子,跑过来,站在环形路上,挥了几下手,一班的队伍跑了起来,进入了操场,后面跟着二班。体育老师就像草原上的猎犬,吹着哨子,喊着号子,一会儿在闪现这里,一会出现在那里,碰到不整齐的队伍,他就跟着大家跑,喊着矫正的口 令。

黎明前空旷清寂的塬上,好多人还在热炕上沉睡。清冽的寒风中,几束炫目的光下,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同学们喊着号子,踩着统一的步点,前后晃动着胳膊,踏着前排同学的影子,脚下的冻土绷得就像鼓皮,激越的号子声和咚咚的脚步声,恰似严冬黎明最美的和声,寂静的塬上似乎有了活气。方队的内侧,是每个班的班主任。学校的严书记和魏校长搓着手,跟着同学们,一起早操。

刚开始跑步的时候,顺文还没有完全醒,还在回味着热被窝,腿在晃动,脖子和头缩着,好像要钻进上衣里面,却被领扣卡住了。就见昏黄的灯光下,上面是顶黄色的军帽,下面是个棉衣桩子,喷着白气,跟着人群蠕动着。一圈下来,面颊开始冒汗,他的四肢伸展开来,腰板也挺直了,帽檐下有了簌簌的汗。

跑完早操,同学们集中在办公楼前面。升完国旗,教务处的老师拎着两条棉裤,走到严书记跟前。严书记手抄在背后,脖子摆了下。老师用竹竿将棉裤挂在高台边上的杨树枝上。看着两条脏兮兮的棉裤,台子上踱了几圈,严书记仰起头,大声说:“年轻娃就知道睡懒觉,咋办?不说读书了,就是在农村,也是个懒汉。这样的人,思想工作要做,得有点手段,让他铭记在心。”

一阵风吹过来,树枝摆动了几下,一条裤子掉了下来,刚好落在前排女生的前面。教务处的老师,捡起来,还要往树枝上挂。书记威严地瞥了他一眼。他停了下来。严书记的头往前努了努。老师将棉裤放在砖台上。他看着后面的一圈教师,抬起手,抖点着,威严地说:“裤子就放在这里。他们不是喜欢睡觉吗!咱就让他们睡个够。晚饭后将裤子给他们,我要让他们知道,睡得太多了,也是很难受的。”

严书记五十多岁,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不胖不瘦,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的中山装,上面的口袋,总是别着水笔,领扣扣得整整齐齐。他不戴军帽,顶着深蓝色绒毡做成的帽子。他皮肤白皙,嘴唇红红的,胡子刮得泛着青色的光。他说话中气很足,从不高声,他的脸总是绷着,眼神犀利,偶尔的笑,也透着威严。他一心扑在学校的事业上,从不懈怠。上课的时候,他在教学区慢悠悠踱步,站在窗外,瞄着老师上课,有时轻轻地推开教室后面的门,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悄悄坐在教室后面。年轻的老师讲着讲着,见书记坐在下面,一下子紧张起来,慌乱中乱了章法。严书记便会站起来,摆手走出教室。他时常要抽看老师的教案,防止老师不备课,忽悠学生。严冬里,有的老师懒得起床。他从教工宿舍屋檐下,走上一圈,不用招呼,一路咳咳几声,赖床的老师就会慌忙起床,来不及洗漱,披上衣服,跟上学生队列跑步,总要在书记面前晃几 下。

毕业好多年以后,顺文经常想起这段时光,想起在严书记家长制的管理下,整个学校井井有条,有一股勃勃向上的朝气。一个渭北塬上偏僻的农村中学,高考连年名列前茅,让大家刮目相看。好多人的威严,是打造出来的,他们拉上一帮人,让他们摇旗呐喊,利用各种手段,让别人违心地顺从,表面给你权威的待遇,大家内心却并不认同。严书记浑身散发着凝聚力,他的权威是自然的。见他嘟着脸,老师和同学就会自省;他笑着瞥你一眼,老师和同学也会揣摩威严的书记,为什么会朝自己平白无故地笑,是不是自己不对,他不好意思讲出来,希望自己自省。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严书记盯着你,看上几眼,老师和同学们就会想自己是否有失当的地方;迎面过来,严书记看都不看你一眼,师生们也会忐忑不安。

偌大的校园,同学和老师也有放松随意的时候,说不定严书记就会突然出现。他喜欢出其不意。站在冬日的阳光下,隔着墙,同学们听到书记的咳咳声,就像老鼠见了猫,赶紧散开,拿起书本,朗读起来。老师半掩着房门,书桌前弯着腰,正在给上门问问题的女同学解答问题,听到书记的咳咳声,女学生和老师不约而同地闪开身子,瞥着门外,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严书记手抄着,背在身后,踱着方步,向屋内瞥上一眼,咳咳着走了。

学校篮球队,军柱是前锋。他喜欢捉弄人,也有模仿别人的天赋。军柱的爸爸,原来是造反派,后来当了大队书记。他经常跟着爸爸,在大队部里混。没事的时候,军柱爸撩起裤腿,坐在麦克风前,脚抬起来,搭在板凳上,手夹着旱烟,另一只手撩着腿肚子,不时抠着脚指头,瞟着桌上的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田间劳作的社员们宣讲形势。他讲话的时候,前面和中间停顿的时候,习惯加上一串“是嘛是嘛”。村上的人都叫他是嘛书记。军柱蹲在茅坑大便,嘴里不断叨咕着是嘛,无奈童音未变,怎么学,都不是那回事。回到家里,妈妈让他去麦草垛扯柴,见麦草垛子顶上,站着一只公鸡,扑棱抖动着翅膀,昂起头,抖搂着红红的冠子,“雊雊雊”地叫着。军柱受到启发,他放下担笼,扯着喉结,是嘛了几下,竟然有了嘶哑的感觉。走回自家院子,藏在椿树后面,他是嘛了几下。厨房里的妈妈,从窗户探出头,高声问:“不是说中午不回家吃饭吗!咋又跑回来了?”

捏着喉结,军柱一阵窃喜,走进厨房,坐在灶膛前烧火。妈妈撩起围裙,不停地向窗外张望,回过头来问:“看见你爸没有?我咋听到他刚才是嘛哩。”

学校里严书记最神气。上次睡懒觉,老师将军柱的裤子挂在树枝上,这让他羞臊了好长时间。从那以后,军柱见到严书记,就像老鼠见了猫。他心里有怨气,想着作弄一下严书记,却怯怕他的威严,不敢贸然作为。小丽站在台下,看着树枝上的棉裤,自言自语道,军柱的腿真长。一个月后,这句话传到军柱耳朵。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心里痒痒的。槐树寨初中的时候,军柱就爱和小丽嬉闹。顺文约莫感到,那次看电影,军柱就是去找小丽的。军柱感到见到小丽,和以前不同了,随意没了,却让他牵肠挂肚。上课的时候,瞄着她的羊角辫,听着她回答问题的声音,他心里总是痒痒的。早读的时候,他拿着书,心不在焉地在小丽面前晃动,喷火地瞥着她。小丽感到军柱有点怪,她明白咋回事,目光碰撞的时候,她不是害羞地低头,而是大方地莞尔一笑。军柱常常释放过秋波,女孩子都会害羞地低下头,不再看他,或者见到他,就会远远地避开。小丽的大方,瞬间撕开了军柱拘谨的心,他感到小丽喜欢自己。

西邊壕里,军柱看了一会儿书,他想起了小丽,心情顿时焦躁起来。她不时待在文老师的屋子,同学中也有猜测性的传闻。自从感到小丽钟情自己,他就感到文老师不顺眼。没有心理上的认同,军柱对他的授课,就不上心了。看着文老师激情的讲解,间或瞥上前排小丽一眼,军柱就有点窝火。他突然想到了严书记,觉得只要他吭一下声,文老师就会像伸出触角的蜗牛,悄悄地蜷缩回去。见壕下没有人,他学着严书记走路的姿势,顺着壕背,扯着喉结,模仿着严书记咳咳。苦练多日,他感到功力差不多了,见壕的拐角另侧有几个同学嬉闹着,他咳咳了几下,同学们哗地散开。

晚自习下课了,同学们拥出教室。盯着小丽,军柱见她胳膊夹着书,慢悠悠地走回宿舍,照壁前面犹豫着走了两圈,向教工宿舍走去。距离小丽的背影十几米,他看见她敲文老师的门。文老师探出头,笑着将她迎进屋,房门留了道缝。熙熙攘攘打水洗漱的人流中,军柱躲在文老师屋子对面的桐树后,他拿着本书,对着亮起的窗户。小丽还没有出来,脑海里闪现着老师和小丽多种可能的情形,他感到脸颊发烫。门缝突然传来小丽隐约的笑声,他躲在桐树后面,一个趔趄,即刻探出头,盯着文老师的房门。教工宿舍前的行人少了,剩下成排的窗户。

走到环形砖路上,见没有人,军柱缩着脖子,弯着腰,顺着屋檐,轻手轻脚地灰溜溜过去。快到文老师门口,他挺胸昂头,一派雄鸡打鸣的架势,他扯着喉结,低声哼哼着练了几下。闪过老师虚掩的门扇,他学着严书记,咳咳了几声,房间顿时静寂了。他又咳咳几声,然后撒腿快走,离开了那排宿舍。躲在西边厕所的路灯下,他不时伸着头,从侧墙望着文老师门口。小丽从门框的光影中,闪了出来,她抱着书,向厕所方向走来。军柱憋了口气,从拐角转过来,迎了上去。小丽昂头过来,军柱放慢脚步,盘算着怎么搭讪,直白地表示肯定不行,得从学习上入手。他盯着小丽,好在夜色湮没了他赤炬的眼球。小丽看着他,咯咯笑着。他放慢脚步,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最近数学不行,你数学学得好,有空辅导一下我,行不行?”

小丽停下脚步,打量着军柱长长的腿,偏着头说:“行吧,周日下午,你来早点!”

军柱刚才还担心她会拒绝,却没有想到,她如此痛快。他笑着点着头,撒腿走开了。

回到宿舍,同学们已经躺在通铺睡下了,西边传来两个同学满含睡意的私语。他脱下衣服,躺在被窝里,眼前晃动着小丽大方的笑容。他瞪着眼,看着墙上一溜馍褡裢,兴奋挤得他,没了睡意。外面的北风声中,益群翻了个身,均匀的呼吸叠着微微的鼾声。他将被子往上拉了几下,蒙在被子里,寻着睡眠的入口,没有想到漆黑温暖而又狭小的空间里,更让他在恣意的想象中遨游,昏昏呼呼中,他似睡非睡,脑海里全是和小丽浪漫温馨的情景。

坐在教室的后面,军柱伸长脖子,在晃动的脑袋丛中,瞄着小丽的头,将她的头镶嵌在昨夜模糊的记忆中。看着边上的同学,他有种优越感。同学们闲聊的时候,都是过嘴瘾,他不动声色,却跨出了第一步。下课了,走出教室,一堆女同学,聚在台阶上,晒着太阳。军柱走到树下,往手掌吐几口唾沫,搓了几下,抓住树干,叭叭几下,从背阴中,引体到了半空,脸露在阳光里,露着白牙,自豪地看着大家。晃动着的脑袋中,他锁定小丽的面颊,喘气瞥着她。

周六放假,同学们出了校门,推搡说笑着。军柱走在后面,默默想着心事。周日早上,他早早起床,收拾行李。他让妈妈烧了锅热水,屋檐下的阳光下,他给盆里加了几勺子醋,洗了遍头。走进屋子,拿起柜上的镜子,他操起梳子,梳着头,给脸上抹了几点雪花膏,搓了几下,湿手拍着脸。军柱脱掉鞋,脚泡在热水里,说自己想吃油包子,让妈妈蒸几个。吃过中午饭,换好衣服,馍褡裢挂在新车上,他就要出门。妈妈撩起围裙,从厨房出来,扬起手说:“你爸要用自行车,驮上猪娃,到集市上去买。你骑车上学,有没有给爸爸讲?”

军柱火热的心,扑腾乱跳,哪里听得进妈妈的话。他推着自行车,出了头门,跨上去,飞出村口。军柱妈追出来,站在门口,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拍打着腰上的油围裙,纳闷地叹着气。

进了校门,军柱没有回宿舍,将崭新的自行车撑好,放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解下车头的馍褡裢,摸了下,尚有温热,低头嗅了嗅,一股菜油香,飘了出来。馍褡裢塞进课桌下面,他拿出数学书,眼睛游离地瞥着教室外面,渴望小丽从盈满阳光的门框中出现。看着数学公式,他头脑憋涨,鼻翼冒汗,他抬起头,两只手肘粘合,头枕在上面,撩拨着钢笔,愣愣地盯着教室外面。小丽还没有出现。军柱突然感到,她会不会忽悠自己?他就像闷在水下,撅着屁股狗刨的泳者,突然跃出了水面。他站起来,走上讲台,仿照着文老师的动作,瞥着她的课桌,感受老师看小丽时的心态。走下讲台,想到严书记,他又模仿着他的姿势,在课桌间的走廊踱了圈,不时咳咳着。

坐在课桌后,静息了一阵子,军柱憋得慌,觉得小丽真在欺骗他。他有点上火,学着书记,手抄在后背,不停地咳咳着,用权威的咳咳声,发泄着自己的愤懑。走出教室的门,顺着台阶,他走到一班门口,见小丽站在照壁的橱窗前,眼睛不停地瞥着这边。他懊悔自己冤枉了小丽,轻轻地挥着手。她惊愕地瞄着他,吐了吐舌头,打量着四周,慢慢走了过来。

回教室,军柱拿起数学书,走到小丽课桌旁,盯着她从阳光里进来。小丽惊骇地眨巴着眼睛,坐在座位上,偏头望着窗外,扑闪着睫毛,伸长脖子问:“严书记刚才在咱们教室转悠,你没有遇到?我在那里看报,没见他过去,他咋就不见了?”

想笑又怕露馅,军柱憋了口气,将已经成形的笑,压了回去。他盯着小丽,手平摊着挥了几下,愕然顺着她的目光,偏头瞥了眼门口,摇着头说:“严书记,没见到呀!”

滴溜着大眼睛,颤着长长的睫毛,小丽心有余悸地应道:“我刚走到一班的教室前,明明听到他在咳咳,这就怪了,难道我的耳朵有问题?”

三步并作两步,军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解开馍褡裢,拿出两个油包子,揣在袖筒里,走到她的跟前,放在课本上,红着脸说:“我妈中午蒸的,趁热吃了吧!”

盯着包子,从他的长腿看到脸上,小丽哧哧笑着,摆着手说:“我咋能吃你的包子哩?”

軍柱早就想好了,随声应道:“你教我数学,我给你包子吃,应该的!”

拿起一个包子,捏了几下,小丽嗅了嗅,白了军柱一眼,轻轻咬了一口,盯着数学书,眨巴着眼睛,给军柱讲题。军柱跨开双腿,撅着屁股,双手撑在桌,头搭在掌上,打量着阳光下小丽润透的脸庞、耳垂和眉宇间淡淡的绒毛,空余的目光落在课本上。小丽拿着笔,本子上画着,黄灿灿的油粉馅,从嘴角散落在围脖上。她扯下围脖,抖落馍屑。她匀称细嫩的颈,随领口晃着。他的目光跟着摆动,脑袋被动地跟着。寒冬里,好多女同学的手,冻得红肿,她们的手皮上,裂着道道纹,上面是黑的,纹路间泛着赤红。小丽的手胖嘟嘟的,白润得就像奶奶柜子包袱中的和田玉。

室外传来脚步声和喧闹声,回家背馍的学生返校了。小丽放下笔,瞥着室外晃动的人影,直起腰,弹着笔说:“我也得回家取面,灶上催了!”

指着外面的自行车,军柱眨巴着眼睛,应道:“你不嫌弃,我用自行车送你回家?”

小丽脸放在手掌上,思默了一会儿,咯咯笑了,盯着他的长腿,手搭在嘴边,趔身瞥了眼门口,低声说:“好!你骑车到西边的桥上等我。”

军柱心花怒放,哗地将跨开的腿收起来,拿着书回到座位上。

捡起一根树枝,军柱将自行车瓦圈的泥块戳下来,手握着踏板,转着轮子,辐条莹莹泛光,碎泥渣哗哗垂落。他抬起脚,啪嗒蹬了下撑撑,从台阶上将自行车推下来,滑了几步,跃上坐垫,骑到照壁前,一个刹车,脚踮在地上,打量着西边的女生宿舍。小丽拿着袋子,在树沟抖搂着。他挺身蹬车,一溜烟出了校门。

太阳垂落渠岸,明晃晃的,却抵不住泛起的渗冷。寒风呼啸,像软刀子,划在军柱的脸上。站在桥头,他向东边的马路上张望着。返校的学生侧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自行车靠在树干上,他蹲在玉米秆堆边,低着头,怕同学认出来。小丽戴着袖筒,围着红白相间的围脖,慢吞吞地过来,站在坐垫飘着黄色絮絮的自行车前,却不见军柱。见没人经过,军柱呼地闪出来,说背馍的同学返校,他让小丽用围脖蒙住脸,将军帽压得低低的,他跨上车,见小丽坐上去,他就像头发了情的公牛,弯着腰,撅着屁股,晃着臀,踩着自行车,向小丽村子奔去。

路面凹凸不平,车轮在深浅不一的车辙中颠簸着。军柱没有想到爱惜自家的车子,任凭自行车哐当乱响,心里的激动和兴奋还是刹不住。小丽坐在后面,抓住冰冷的后座,感到寒风就像蛇,从袖口钻进来,缠绕撩拨她的身躯。她缩回手。自行车哐当哐当颠簸了几下,她的脚扬起来,屁股好像要离开座位,身子飘在空中,下落的瞬间,她从着惯性和本能反应,一把揽住了军柱的腰。军柱身子颤抖着,一股暖流从耻骨腾起。冒着热汗,他喘得更加厉害了。

快到村口了,小丽拍着他的腰,让他停下来。说村里人封建,看到会说闲话。军柱一个急刹,单脚踮在地上。小丽下来,望着他那条修长健硕隐在棉裤里的腿,撩起围巾,盖住大半个脸,扬手让他在这里等。天色暗了下来。军柱跺着脚,缩着脖子,不断地搓着脸,焦急地瞭望着村口的马路。涝池结冰了,枯干柳条垂下,枝头冻住了,就像一扇竖琴,默然地矗立在罩着烟尘的村落间。

村口闪出了推着自行车的姑娘,军柱抖起衣领,缩着脖子,弯腰迎上去,定眼一睛,见是白娅,他赶紧趔身,北朝涝池,踹着路上的石子。望着白娅远去的背影,他蹲下来,衣领挡着半个脸。小丽骑着自行车,嗒嗒着晃了过来。他蹲着窃笑。见她过去,他突然跃起,撒开腿跑过来,推着自行车,疯狂地前冲。小丽没有想到,晃着车头,咯咯地笑着。推了一会儿,他双手撑着后座,像骑鞍马一样,跨坐在后座。小丽惊慌地晃着车头,就要偏倒的时候,军柱两条腿撑住了。小丽撅着屁股,使劲地蹬着,哼哧了几下,就没劲了。将自行车给了军柱,她捶着他的背,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埋怨道:“你真重,累死我了!”

接过车把,军柱笑着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后座上搭了半袋面粉,小丽侧坐在上面。天黑了,前面的车辙看不清,车子就像一只蚂蚱,马路上蹦跶着,后轮传出嚓嚓的声响。她赶紧下车,见面袋子靠里的那侧,粘在辐条上。军柱下车,掂起面袋,抖搂着对称地放在后座,说她的重力集中在一侧就会这样,建议她骑马坐在后座。

瞭见学校的亮光,军柱知道,快乐的行程就要结束了。他思默着,怎么拖延时间。后轮有了嚓嚓声。停下车,他抖动了几下半蔫着的面袋子。军柱蹲在地上,模仿着青蛙的蹲姿,让小丽跨坐,两只腿抬起来,不要压面袋。拍了下他的胳膊,白了他一眼,在军柱推搡下,她噘着嘴,不情愿地坐了上去。军柱呼啦拥上去,忽地从后面抱住她,低头闭眼,鼻子喷着粗气,忘情地在她的发髻中嗅着。小丽跺着脚,掰开军柱环形扣着的手指,两只胳膊向后抖落着,恰好抵在他的胸膛上。不顾她的愠怒,军柱死死地抱住她,嘴唇搓弄着她的耳垂和脖颈。小丽紧绷的身体,慢慢软下来。他猛地拉了她一把,松开的一瞬,小丽啜了口气。他倏地从正面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任凭她捶打责骂,依旧用迷离的眼神,恍惚地打量她。隔着棉衣,他感到小丽结实的胸脯。他喘着气,在她的背上,抖索着乱摸。小丽将胳膊挡在胸前,颤着身子,喘气推着他,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弹开来。军柱松开她,捧起她的臉颊,看见她委屈的表情,他咬着牙,像泄了气的皮球,软溜着蹲下,抽着自己的耳光,头埋在腿间,捶着大腿,沙哑地说:“我这是咋的咧?小丽,我也不知道我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

捋着凌乱的头发,小丽低着头,嘟嘴瞥着军柱,推起自行车,向学校走去。军柱呆然站起,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听到学校喇叭上晚自习的铃声,他瞬间清醒,快步跟上去,推着车子,不停地检讨,死皮赖脸地缠着,就是想将她逗笑。

快到学校大门口了,军柱不敢跟在后面。进了校门,站在照壁前,他等着小丽过来。教体育的董老师,虎威威地过来。军柱赶紧转过身,对着橱窗,装作在看报纸。董老师走近,对着橱窗瞄了几眼,拍着他的肩膀说:“天这么黑,你能看到?”

挠着头,军柱傻笑着。董老师走了几步,回过头说:“小伙子视力超群,明年可以报名,去当飞行员!”

婆娑的光影中,小丽走过来,将自行车锁钥匙递给他。军柱挠着头,瞥着教室的光,乌拉着问:“还帮别人辅导数学吗,小丽?”

小丽扑哧笑了,掩着嘴,快步走开了。军柱感到心里闪过一道亮光,自责和愧疚霎时减轻了好多。

西安回来,顺文对城市生活,有了真切的感受。大脑停歇的时候,所见所闻就像屋外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着。那是他的梦想。梦想牵引着,使得他沉浸在爬向梦想泥泞的路上。他的目光在女生的群落中游离,灵动和腼腆的眼神交流,让他感到懵懂的甜蜜。每位同学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考上学,成为城里人;要么回家,做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城市和农村,干部和农民将会把他们分开,一切还是未知的情况下,他将自己的心,尽量封闭起来,让萌动的青春火焰,在内心的气缸里澎湃,将释放出来的动能,转化成学习的动力。

顺文前排的女同学叫张琳,高高的个子,长着和白娅一样瓷白的娃娃脸。苦闷的时候,盯着张琳的发髻和长长的颈,他寻着白娅的感觉。看到英语,顺文就心烦,字母随意组合,又有个奇怪的读音。音标令他头疼,同样的字母,汉语拼音是个音,音标有时和拼音相同,有时和拼音不同,让他云里雾里。他用数学的逻辑和严谨,学了一阵英语,却始终没有感觉。益群的英语不好,他慢慢悟出了规律,附在顺文耳朵,神秘地说:“你不要把它当成英语,其实就是另一种汉语拼音。”

说着,他用拼音的方法,读了几个单词,虽然怪乎乎的,也有英语的味道。顺文用这种方法,刻苦了一段时间,还是不得要领。过了一段时间,顺文悟出门道:讲台上,老师读单词,他动着嘴巴,打开联想的阀门,天马行空地想,灵感来了,就赶快记下来。老师读着英语的“经常、常常”,他赶快用汉字标注成“肉若泪”,他想到如果经常、常常能吃上肉,大家会高兴得流泪,如果是那样,离共产主义社会也就不远了。听老师读“拖拉机”,他马上在边上注下“踹克它”,他想到板结的土地,满是玉米根,老牛拉着犁,吃力地迈着步子。如果是轰隆隆的拖拉机,就像农民踹土块那么容易,拖拉机就是板结土地的克星。

汉字不仅是个符号,它更是一幅图画。望文生义讲的就是本来不懂,看着看着就悟到了,对着一幅幅图画,生出自己的解释。英语纯粹就是符号,就是堆歪歪扭扭的钢筋,造词的人指着一堆曲里拐弯的钢筋,这是男人,这就是女人,大家就这样用了下来。初二上英语课,贾老师说有间学校刚开设英语课,老师半桶水,让学生们仿照他,汉语标注英语。老师用英语问:“早上好。”有位同学皱着眉头,他很难将这种稀奇古怪的读音,和“早上好”联系起来,在边注上“狗到门尿”。周日早上,村里的人围在门前吃饭。爸爸突然尿急,饭碗放在墙头,走进大门前半人高的猪圈,正在撒尿。儿子从院子出来,想到刚学的英语,站在猪圈外面,他对着爸爸喊道:“狗到门尿。”边上的人哈哈大笑,调侃道:“是你爸在门前尿,不是狗到门前尿!”

顺文不敢大声读英语,嘴皮子抖着,就是不见声音。英语课的时候,他最怕老师让他读,为了不让同学们取笑,他常常就是不开腔。张琳的英语好,早读的时候,她总在顺文面前晃,不时瞥着他,用顺溜的英语,朗读着课文,甚至还有了抑扬顿挫,让顺文十分羡慕。英语课,她最活跃。坐在后面,顺文缩着脑袋,研究着她的耳垂和脖子。钢笔掉了下去,想起曾经的记忆,他用脚拨了几下,弯腰蹲在课桌下,瞥了几眼她圆滚滚的屁股,红着脸回到座位。

雪消融了,寒风刺骨。清亮的太阳升起,爬上了东边农家的麦草垛,萧衰的树枝晃动着。英语老师病了,不能上课。同学们拿着书,走出教室,散在避风有阳光的角落读书。站在拐角墙下,对着注释的汉字,顺文蹩脚地读着,见旁边没有人,慢慢有了读音。他跺脚取暖,墙下倏闪来一个头,白白的脸上排着白白的牙。顺文愕然一愣,趔身一望,张琳对着他笑,似乎想纠正他的读音。感到让女同学帮忙,有失男人的尊严,他低下头,瞥了她一眼,悄然离开。

一个学期下来,好几对同学眉来眼又去,有了勾搭的意思。学校私下流传着各种香艳的版本。顺文看过叫《赛虎》的电影:农家孩子养了条母狗,田野里整天带着狗玩。附近有个警犬场,为了得到纯正的犬,他带着自家的狗,在警犬场附近转悠,伺机让狗和警犬交配。交配成功后,警犬像丢了魂,不能集中注意力了,也就没了调教的价值。从电影中,顺文悟到:青春年少的学生,就像警犬场的警犬一样,不能和异性亲密,情欲的大坝一旦溃决,就很难集中精力学习了。当青春之焰咔吧作响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赛虎》,心中告诫自己,要守住情欲之阀。

久远苍凉的塬上,就像一件厚重的浸泡着传统文化母液的老棉袄。在这件老棉袄下面,塬上的人世世代代卵生成长,浸润着礼孝的基因。重男轻女,让男人从小就有顶天立地的担当意识,有种为了家乡荣誉和家族繁衍,像老黄牛那样甘愿耕耘的韧劲。重男轻女,在强调男人的主体地位的同时,也给了他们更多的责任。男女平等看似提升了女人的地位,更多的是将男人从压得喘不过气的责任中解脱出来,他们可以不再像柱子那样,无论是腰酸腿痛,还是心力交瘁,都得强忍着,撑起一片天地。从上小学起,虽然课本中内置了好多反传统的内容,当顺文回归现实的时候,他依旧乐意融入家族传统的怀抱中,那里有亲情和家族的温暖。看着军柱在春情蜜意的花园中恣意摇曳,回家背馍的路上,他本想提醒一番,没想到话一出口,军柱趔身驻步,瞪着他,好像顺文嫉妒他。有了恋情,军柱和顺文一下子生分了。顺文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他感到有出息的男孩,不能总是围着女孩子转,更不可像猎狗一样,摇尾嘶叫。

陪小丽回家取面,成了军柱如梦恍惚的回忆。不断的回忆中,他给小丽上色,懊悔自己的冲动和轻佻。坐在后排,观察着小丽的变化,军柱感到她还是那样的大方,碰面时,还是看着他,咯咯嬉笑。军柱看小丽的眼神变了,尽管他极力平复着情绪,放松面部肌肉,看到她的瞬间,眼睛和面部的肌肉,还是到了该去的地方。他渴望小丽给他炽烈的回应。她总是不温不火的,像壶温水,寒冷的冬天里,摸着暖暖的,不忍扔掉。军柱想将水烧开,好把自己的冷馍泡下去,无论他怎么烧,温度都上不来。

少年的春情像清澈的溪流,多数人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仰望着人生的分岔,咬着牙任由清泉在心里咕咕涌流,溃决的时候,大家撼动着理性的山体,将溃决的堤坝堵上,形成憋闷的堰塞湖。他们在湖中修行,悟着青春的美好,在和欲望的厮杀中,修炼自己。小丽恰似潺潺流淌的山溪,总是那么随意和轻快,昭示着自然的本性。军柱感到她情感的溪流,有几个分汊,他不过是溪边一隅来回打转的浮萍。他要想办法,堵住溪流,让自己这片叶子,回到清流中,在浪头欢快地跳跃。

下了晚自习,小丽夹着书,旁若无人地进了文老师的宿舍。门依旧虚掩着。站在前排宿舍的屋檐下,眺望着那间屋子,军柱将自己渠岸的体验,延伸到屋子里面,他顿感心口发闷。人流稀落的时候,他走到屋子边,学着严书记,咳咳了几声。屋子的门慢慢开大了。隔了一会儿,小丽走了出来。军柱迎上去,见她木然盯着自己,嘟嘴阴着脸。他笑着说:“数学还是不行,你再给我补补?”

小丽噘着嘴巴,虎着脸,瞥了他一眼,身子向旁边趔了下,快步走开了。

文老师在小黑板上写完题目,他站在窗户前,拉开窗扇上的插销,开了道缝。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他打了个寒战。书记第二次门前咳咳,他心里一阵发虚。莫非小丽晚上来自己宿舍,严书记有了觉察。莫非他感到不好意思直说,就咳咳提醒自己。想到“有再一再二,不能有再三再四”的古训,文老师感到必须调整,不能让书记对自己有成見,况且这样的情形,也给人提供了添盐加醋的模板,传扬出去,有损自己的名声。

提着小黑板,文老师精神抖擞地走向教室。严书记背着手,高台上踱步。以往他看到文老师这般模样,都会驻足,微笑着点头,那是领导无言的欣赏和鼓励。从照壁后面出来,文老师用眼睛的余光,瞄着严书记,感到他对自己视而不见,依旧低着头,踱着步,迈上台阶时,还咳咳了几声。确认了自己的感知,文老师感到脊背发凉。严书记在用咳咳提醒他,不要忘记前两次的咳咳。男老师上课,瞄着前排女生敬慕的眼神,那是无形的动力,如果有情感涌动的女生,出神地盯着自己,那就是一场激情的表演了。想到严书记威严的咳咳,文老师蔫了。他不再是挥着教杆,在黑板上敲得嗒嗒响,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嘴角冒着丝丝白沫,盯着前排的小丽,动情地将枯燥的公式,当成《长恨歌》来演绎。

站在教室门口,打量着树梢的暖阳,文老师叹着气,趔身指着黑板,冷冷地说:“今天的题目,同学们自己做吧!老师到时给出答案。”

文老师没有像平时那样,在课桌的廊道中,走来踱去,低头看着小丽做题,不时提点。他依旧靠在教室的门扇上。阳光映着他,长长的影子斜着洒在教室的前面,头影和小丽的头重合了。拿着钢笔,脸搭在撑起的手掌上,小丽偏着头,打量着老师的背影,眨巴着眼睛。文老师单腿站着,另一条腿耷拉着,双手合抱在胸前,盯着教室屋顶阴面没有消融的雪,搓揉着没有胡须的下巴。军柱挺直身子,瞄见老师忧心忡忡的神情、反常的表现,心里一阵窃喜。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拥出教室。住在镇上的同学,走出校门,回家吃饭。在老师屋子里吃饭的同学,拿着饭碗,跟着老师,去教工饭堂打饭。住校的部分同学,拿着碗,在学生饭堂前排长队。好多住校的同学的三顿饭,都是开水泡馍,就着家里带来的腌萝卜。学生饭堂的大锅,直径有两米,早上熬糁子,厨师攥铁锨,蹲在锅台上,嘴里叼着烟锅,在锅里来回翻搅。打饭的时候,厨师蹲在锅沿上,一只手掂着烟锅,不时咂吧着旱烟,另一只手像机器臂,匀速地在锅里舀出同样分量的饭,倒进学生的碗里。学生灶上的大锅糁子,面糊黏稠,有股浓浓的玉米香。中午的汤面,就是锅黏稠得没有油腥的浑汤,里面裹着沾着麻点软溜的面条。同学们打回饭,趁热再泡个蒸馍,冷热中和,呼噜着刨进肚了。

住校的学生能在教工饭堂搭伙,那是一种荣耀,如果端着教工饭堂的饭,回到老师宿舍,和老师一起吃饭,那更是身份的标签。站在宿舍前面的台阶上,同学们端着开水泡馍,筷子夹着萝卜干,看着从教工食堂出来的人,端着漂着韭菜、泛着油香、辣子汪汪的酸汤面,他们咽着口水,眼里有了贪恋,吞咽蠕动的喉结僵住了,心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小丽住校,到了下半学期,就将自己的馍褡裢和碗筷,拿到文老师的宿舍,隔了一段时间,她在教工饭堂搭上了伙。下课后,小丽这些搭伙的学生,十分知趣,让着老师优先打饭,时间差不多了,她们才慢吞吞走出教室。

初三二班的同学没有想到,小丽将自己的餐具,拿回了女生宿舍,这让大家十分诧异,好在她从容大方,没有一点难堪的神色。她脸上的笑容少了,常低头抱着书,看着路面走路。自习的时候,她看了一会儿书,就趴在桌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军柱留意着她的变化,知道自己筑坎拦水奏效了。

舅舅在新疆干事,回来探亲,带了几袋葡萄干。回家背馍的时候,妈妈揭开柜子,抓了把葡萄干,塞给军柱。他拈起两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一股绵稠浓香的浆液,沾满了口腔。回学校的时候,他趁着妈妈不注意,揭开柜子,狠狠地抓了一把,瞥着屋外,放入裤兜。返校的路上,他拈了几颗,放入嘴里,本想给同路的同学品尝,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他扯了下顺文的衣襟,摆着下巴。顺文会意了,脚步慢了下来。军柱抓住他的手,掰开他的掌,另一只手搭上来。顺文一愣,酥软的粒粒在手心滚动,他赶紧攥起手指。粒粒揣入裤兜,顺文拈起一颗,指头搓着,抿入嘴中,他知道自己还是军柱最好的朋友。

葡萄干包好,揣在裤兜,军柱盯着小丽的行踪,一连两天都没送出去。早饭以后,阳光明媚,同学们挤在照壁前看报纸。蹲在宿舍的台阶上,军柱端着碗。热乎乎的糁子,就像穿着绸缎的杂技演员骑车走圆桶,在碗沿上溜着。夹上一筷头咸菜,筷子将溜了几圈的糁子,拨弄成团,他呼噜刨进嘴里,不停地哈气。吃完早饭,小丽慢悠悠踱到照壁前。感到机会到了,军柱将黄瓷碗放在窗台上,跑去站在报栏前,见小丽边上没人,他碎步平移,靠了过去。看着晚报,瞥了她一眼,小丽哧眯笑了。他瞥着报纸,胳膊碰了下她的肘,见她侧头,赶紧将葡萄干塞在她手中,顺势蹦跶着走了。

小丽不再故意躲着军柱,她不时打量着他,盯着他那两条长长的腿发愣。看到小丽的回应,军柱的心情就像一团死面,突然加入酵子,迅速膨胀起来。文老师慢慢回过神来。小丽不时也会单独请教他。上课铃响了,文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和隔壁班的教化学的吴老师聊天,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不时拈上几颗,放在嘴里。军柱坐在教室后面,见文老师吃东西,他不能确定是嗑瓜子,还是吃馍豆豆。想到了葡萄干,一股泛着酸水的冰凉,涌上軍柱的喉咙。一包葡萄干,打开了他和小丽间的僵局,也润泽和缓释了她与老师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西边的村子放电影,军柱是从同学口中得知的。中午下课,他揣着蒸馍,顺着壕,抄近道,跑进那个村子,见放电影的人家正在门前栽椽,他问执事的人,放的是啥电影。执事的人撩着白袍子,眯眼打量他,靠在麦草垛子上,伸了个懒腰,晃着手说:“《小花》,刘晓庆演的!”

返校的路上,军柱留意着路上的状况。回到教室,他写了张“晚上看电影,西边壕岸等”的纸条。他将纸条揣在手里,手掌黏黏的,冒着汗。报栏前装作看报,他瞥着女生宿舍那边的动静。小丽笑吟吟过来,站在他的边上。他将纸条递给她,扭头走了。站在教室的屋檐下,眺望着小丽,看到她笑着微微点头。

军柱心花怒放,胡乱地写完作业,他沉浸在惬意的想象中。他不时瞅着屋外的太阳,期望早点落下。吸取上次鲁莽的教训,他筹思着怎样才能让小丽高兴。下课铃响了,军柱回到宿舍,暖瓶里倒了半盆水,洗了把脸,枕头下面拿出雪花膏,往脸上涂着。瞟见没人,他关上门,手伸到褥子下面,掏出个纸包,取出两块钱,揣入裤兜。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军柱跑出校门,在镇上买了几根麻花,提着手里。他怕同学发现,估计着方向,拐弯抹角地来到西边的壕岸,像地下工作者,张望着四周,瞥着校门口那盏昏暗的路灯,期望着小丽从昏黄光霭中,仙女般过来。

村子响起了音乐声。知道电影快开演,军柱缩着头,向学校方向走了一段,见小丽走了出来。他一下子来电了,撒腿走到壕岸,见她过来,说马路上有同学,咱们走小路。顺着前面的坡径,军柱半走半溜地下去了,挥着手,让小丽下来。犹豫着张望了几眼,经不住他低沉的呼唤,她扬着手,小心翼翼地下来。站在壕下,看着她摇晃着身子,他又跑到半坡上。坡上的小石子,就像滑轮,小丽晃手平衡着,惊愕地叫着,撅着屁股,滑了下来,从着惯性,脚尖抵刹着,还是落到他展开胳膊的怀里。吸取上次的教训,知道不能乘人之危,他放开了她。摸黑顺着老壕的崖下,他们牵手行着。军柱低头,喘着气,捏了下她手掌,神秘地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上年人都说,老壕有灵气。好多得道的蛇,就蜷缩在壕缝中。”

听到壕里有蛇,小丽吓得面如土色,缩身驻步,回望着身后的小径。军柱又捏了下她的手掌,笑着说:“有我哩,你就放心吧!”

小丽感到,他手烫如火,一紧一松的,不停在她柔软的掌心里搓着。她害羞的小手,蠕动回抽中,慢慢有了回应。

快到放电影的地方,军柱松开手。小丽跟在后面。他不敢往人群里挤,自己个子高,怕被同学认出来。随着边上的人堆,他弯着腰,眼睛滴溜着。小丽跟在他后面,用围巾蒙住了大半个脸。走到银幕后面,见没有什么人,瞧见不远处有个柴堆,他们贼溜溜过去,双双蹲靠在柴堆前。电影开演了,他们保持着距离,手牵着手。随着剧情的映画,军柱不时搓着她的手心,慢慢靠了过去。《妹妹找哥泪花流》,他们都会唱,当这首歌的音乐响去的时候,他们跟着哼唱。军柱将小丽揽过来,她偎着他的胳膊,揉着他结实修长的大腿。电影就要结束,估摸着晚自习的铃声,他们从剧情中回过神来,牵手弯腰,低头溜了出来。快上坡的时候,军柱突然拉住小丽,嘴巴哧哧地喷着热气,倏地贴在她的唇上。她闭着牙关,不让他舌头进去,娇羞地颠着身子,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感到正面进攻无效,他嘴唇展开,包着她的嘴唇,使劲地吸气,她口腔里的气,入了他的肺叶。小丽的鼻子快速吸气,簌簌的气流从军柱毛茸茸的胡须撩过。她突然瞪眼,摇头捶着他,弱弱地将他推开。两个人弯着腰,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对望了一眼,笑了起来。

春天到来的时候,军柱和小丽的恋情,在同学间传开了。他们没了羞怯,经常在校园聊天,学习用具也是共用的。军柱像一只高傲的公鸡,用自豪和目空一切的眼神,望着大家,慢慢从集体活动中,游离出来。对他们的爱恋,同学们大都一笑了之,只有小军不服气。看到军柱的座位空着,小丽也找不到人,坐在教室后排,他提醒大家,他们又出去了。益群和小军原是初二的同学,了解小军。他扯着顺文的胳膊,贴着他的耳朵边,嘀咕道:“小军的字写得好,他买了庞中华的字帖,偷偷苦练。听说放学以后,他在好多女同学的课本题字,都是些暧昧的言辞。”

愣了下,顺文摇头笑了,没有想到看似风平浪静的班上,还涌动着青春的湍流。

学校放映的《虎口脱险》散场后,大家从操场上回来。军柱走进宿舍。小军在宿舍走了一圈,站在床板上,抖着被子说:“还是外国佬聪明,虎口都能脱险。咱们这里的有些人,不自量力,简直就是虎口拔牙。”

同学们笑着,瞥着军柱。军柱拿着牙具,倒了缸水,准备到外面刷牙。他笑着说:“牙拔不拔不紧要,关键得经常刷,不然就会有口臭,会熏人。”

小军笑了。见军柱回来,对边上的同学说:“为什么要刷牙哩!就是感到自己不干净。咱的嘴巴就是读书,吃五谷杂粮的,有的人的嘴巴,是用来舔屁股的,你说他能干净吗?”

军柱啪地摔掉茶缸,茶缸晃荡着,滚到床下,白瓷掉了,露出几块黑斑。他冲过去,扯起小军的被子,抡在地上,将他从床上撕扯下来。平时很少言语的益群,忽地过来,和顺文一起,将他们分隔开来。

益群不明白,舔屁股为啥一下子触怒了军柱。顺文裹起被子,附在益群耳边说:“军柱爸是造反派,曾在公社干事。他很会奉承人。群众都说,他喜欢舔屁股。”

蹲在床上,学着刘兰芳的腔调,小军比画着说了段评书。大家跟着嬉闹。军柱觉得自己有点孤立,想到小丽,他心头发热,他知道小军嫉妒自己。小丽给他说过,小军在她的课本上,写过几段话。他瞥了眼小军,咳咳了几下。他昂着头,走出宿舍。小军来劲了,挺直身子说:“有些人跟他先人一样,浑身冒着造反派的气,乱搞男女关系,别看他现在张狂,最后摔得最重!”

益群坐起来,扯着他的被子,扬着手说:“甭胡说了!造反派都下台了。睡吧!别再闹腾了。”

蒙着被子,顺文闷头琢磨着。

太阳出来了,宿舍前面拉起绳子,同学们将被子拿出来,在太阳下晾晒。小军端着开水泡饃,和一帮同学站在宿舍前,听着喇叭里刘兰芳的《杨家将》。看到军柱的被子,他走过去,弯着腰盯着,发现有几块好像银圆的污迹。同学们跟着过来,顺着他的眼光,筷子顶着“银圆”,不解地问:“这是啥东西?怎么就发霉起斑了。”

小军嚼着馒头,晃着筷子,笑着说:“我在看地图,找杨家将打仗的地方!”

边上的同学挠着头,一头雾水,不明白杨家将打仗的地方,在被窝里还能找到。那个年龄小的同学,好奇地瞪着“银圆”,指甲抠着。附在他耳边,小军嘀咕几句。他像被蝎子蜇了,蹦跳着抖手。知道那是咋回事,同学们指着被上的污迹,哧哧笑着。

知道了小军捣鼓自己,军柱依旧笑嘻嘻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隔了半个月,上体育课,军柱上完厕所,走回宿舍。见小军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他拿来小军窗台上的碗,倒了大半碗水,又抹下裤子,滴了几滴尿,撩起被子,将水倒进被子,然后欢快地回到了篮球场上。

睡觉的时候,小军提起被子,感到有点沉,想到自己没有在被子里放木板,他疑惑地将被子抖展,放在床铺上。他脱了裤子,腿伸进被窝,突然跳了起来,翻开被子,见湿了一大片。他穿上裤子,从床上跳起来,急促地踩着通铺,抖动手指着床下同学,嘶吼着问:“谁干的?谁干的?有种就站出来!”

同学们赶紧围过去,摸着湿湿的被子,都认为太过分了。军柱没有回来。小军将自己的被子放在军柱的铺上,将军柱的被子拿过去,翻着放在自己的铺上。益群掰开同学,走过去摸了下,知道这件事自己管不了。他让小军冷静,千万别打架。他下了铺,趿上鞋,快步跑到王老师房间,将他叫了过来。王老师爱面子,他没有想到自己班上,竟然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背着手,低着头,脚底生风地气冲冲走进宿舍。看了情况,在宿舍走了两个来回,指着小军说:“听好了!别打架,也别吵架。这件事交给老师,我会处理的!”

盯着小军冒火的牛眼,王老师走出宿舍,又掉头回来,对小军说:“相信老师,绝对的。”

益群和顺文跟着老师,出去了。

军柱不敢回宿舍,他知道小军不是省油的灯。操场上转悠了好长时间,见学校的灯灭了,他硬着头皮,站在后排宿舍的台阶上。看见王老师就像吹胀的气球,在宿舍里暴跳如雷,他胆怯了,蹲在厕所的蹲坑上,搓着面颊。困得不行了,他溜进另个宿舍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同学的床铺上,硬是挤出个身位,恐惧中睡着了。第二天清晨,看见军柱的铺空空的,小军走过去,将军柱的褥子抖搂着,大声说:“这不是畏罪潜逃吗!”

军柱还是不敢回宿舍。他躲在墙角,听到上课铃,见老师站在教室门口,他低着头,溜进教室。

语文课刚开了个头。王老师走进教室,和语文老师招呼了一声,喊着军柱的名字,将他叫出教室。小丽愣愣地看着,不知何事,她听着课,不时瞄着窗外。看到军柱还没有回来,她有点焦躁,间或搓着脸,担心他们的事老师知道了。

来到王老师宿舍,军柱刚进门,王老师哐当一声关了门。围着军柱转了两圈,他额头的青筋绷着。军柱缩着脖子,怯怯地笑着问:“啥事,王老师?看把你气得。”

颤抖的手指着他的额头,王老师吼道:“装!继续装!你可知道,我是教化学的,专门研究还原反应。要不要我弄点试剂,让你还原一下。”

知道躲不过去了,军柱低着头,不停地挠着脖子。捡起门背后的扫把,王老师抡起来,咬牙呵斥,对着他的脖子,使劲抽着。双手抱着头,军柱扭着身子,晃动躲着。王老师激动地说:“这些年,我没有打过学生。今天我要让你知道,我是干吗的?!”

扫把摔在地上,弹了几下。王老师转过身,坐在椅子上,让军柱立正,他喷着唾沫说:“这事报给学校,你就得开除。我给你一次机会。不要上课了,将小军的被子拿回家,给人家拆洗缝好,再来回学校上课。你给我写份检讨,要向小军当面认错。”

听到开除,军柱首先想到的就是小丽,假如失去了她,真不知日子咋过?他的脸憋得红红的,好像要辩解几句。王老师腾地站起来,拉开门扇,指着外面,吼道:“滚!快滚!别愣在这儿烦我了。”

军柱弯着腰,不停回身瞥着身后的老师,他慌张着走出了门。

被子事件平息了。

中考以后,班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初三的同学,迎来人生第一次机会,如果成绩优异,考上中专,就能转商品粮,成为城里人。周末放假,好多同学背来馍,早早返校复习。军柱和小丽成双成对,在学校周围看书。小军远远瞥着,脸上露出鄙视的神情。

学习就像根皮筋,疏松的时候,同学间会有各种小矛盾。男女同学用流盼的眼神,疏解着青春的焦虑,在茫茫人群中,寻着能使自己春情荡漾、眼前一亮的点。当目标越来越清晰,皮筋绷得越来越紧的时候,它又像潺潺的溪水,荡涤着尘埃,同学们给青春火焰,罩上罩子,捻碎火苗,留着青蓝色的豆光。

严书记反背着手,从教室的台阶上,缓缓过来。咳咳了几声,教室顿时安静了,同学们拘谨的表情,让人有点窒息。他推开门,眯着黑板,顺着课桌间的走廊,踱了一会儿,看着贴在教室后面的中考排名。他从第一名点起,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低头看着课桌,手紧张得搓来搓去。走到同学的跟前,他慈祥谦和地问完情况,又开始叫下个同学。第六名是小萍,她站起来,低着头,两只山羊小辫晃着。问了些问题,她害羞地踹着地面,声音像蚊子嗡嗡,后面的同学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严书记走上讲台,挥手让她坐下,对大家说:“全班的同学,都要向这位小萍同学学习。刚进校的时候,她的成绩中等偏上。上个学期期末考试,勉强进了前十五名,这次中考跃升到第六名。这样的速度,不得了呀!”

扫视着大家的反应,严书记下了讲台,缓步走到门口。趔身回望,见小萍站着,他回过身,摆着手说:“你坐下吧!有空给大家介绍下你学习的经验。”

小萍个子不高,长得娇小苗条,穿着件军上衣,下着褐色的裤子,走路的时候,她的头永远都是盯着脚下的地面。见同学们迎面过来,她更是低下头,好多同学没有见过她正目看人的表情。上课的时候,教室前面的辫子丛中,总也晃动着她的小辫。她生得黑,就像没有发酵的面,虽然瘦弱,却散发着好似黑人体型那样的力量。来到高中,顺文心里好长时间惦着白娅,他用白娅的标准,于女生群里寻着目标。在他心里,小萍就是个黑黝黝娇小的符号。

严书记真是厉害,心里记得好多学生的成绩曲线。他对小萍的评价,引起了顺文的兴趣。透过张琳白皙的脖颈,看着小萍露在军装外褐色的脖颈,感到那么细的脖子,能担负那么繁重的运算,况且她的数学成绩,高出自己两分,他感到不自在。宿舍吃饭的时候,同学们聊起了小萍。小军挥着筷子,嚼着蒸馍,笑着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咱们班有两个阴天:大阴天是后排长得粗壮的脸上起痘的那位女同学,小阴天就是小萍。这么长时间,有谁见过她们俩笑过,她们就像旧社会过来的,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早读的时候,顺文拿着书,在照壁前后转悠,漫无目标地打量着散落在院子的同学。小萍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窗台上放着书,她背着身子,脚来回颠着。固定一个角度,从照壁侧棱边,他瞄着她,将她锁定在自己的视窗。过了好长时间,她缓缓转过身来,眼睛看着树沟里稀疏的青草。小萍长着张瘦长的脸,眼睛细长,像戏里的旦角,又像乖巧倔强的小山羊,她还是盯着地上的草。顺文琢磨着,她不是肿眼泡,她的眼睑瘦瘦地贴在眼眶上,到底是丹凤眼,还是重眼皮,他不知道。顺文的眼镜放在课桌的抽屉里,上课时戴一戴,早读的时候,他从来不戴眼镜,远处的景物,他只能看个大概。

第二天早读的时候,顺文将眼镜装进裤兜,来到昨天那个位置,他眼睛瞟着屋檐下。小萍入了视野,他模糊地瞥了几眼,悄悄掏出眼镜,低着头戴上,抬头瞭望着天空和树梢,一切变得清楚了。从照壁后面出来,嘴里默读着单词,眼睛滴溜着,扫了遍周围的环境,他感到这个角度,就像涝池漂着浮萍的一隅,没有水池中央的波纹和涟漪,也没有了高低搏击的水鸟。小萍转过身来。顺文赶紧垂下目光,晃了几下,回到照壁后面。站在掩体后面,他间或转过身,歪着头,用不经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她。

早读的时候,同学们像草原上的羊群,随性吃草游弋。羊群追逐着肥美的水草。灵动而又懵懂春情的牵引,同学们寻着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光点。成熟威猛的男生,在中意的女生前,近距離地晃来荡去,用炽烈火爆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宣示着决心,用温情的神态,献媚地罩住她;随性浪漫的男生,嘴巴心不在焉地噗喋着,心猿意马地滴溜着眼睛,追随着热点,变换着早读的位置;腼腆害羞和自卑的男生,总要找个掩体,要么是墙角,要么是树后,偷偷地关注着中意的女 生。

固定的位置上,打量小萍几天,顺文没有激动,觉得暖暖的充实。女生英语比自己好,他甘拜下风。他不明白小萍的数学,为什么提高得这么快,他心里还是不服气。小萍潜心做题。顺文将她作为一道难解的题,他知道解开她这道题,他也许就找到了提高数学的捷径。早读时间,远远地对望,无言地关注,顺文慢慢地成了习惯。雨后清晨,走到照壁后面,看不见小萍的身影,他顿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默读单词的劲头,瞬间也蔫了。上课铃响了。同学们纷纷回到教室。从讲台下经过,顺文见小萍低眉垂目,满脸愁苦的表情。上课的时候,望着她晃动的山羊辫,他的脑海里一直闪烁着她那愁苦的表情,她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他的心紧了下,剩下就是体恤和牵挂。

下了晚自习,同学们走出教室。小萍站在台阶上,等三班同村的同学。走出教室,望着她们后面跟着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同学,盯着她们晃动的身影,顺文有些怅然若失。后面的一段时间,早读的时候,他依旧踱晃在那个位置,期望小萍出现在视野中,却总也看不到她。他平静的心情,慢慢焦躁起来。心里打压着她,他要尽量排除她对自己早读的影响,他想离开那个地方,感到那样做,不正说明在意她吗!他转过身,晃着书,环形的砖路上走了几步。张琳站在不远处,专注地晃着身子,不时看着顺文。

王老师家里有事,化学课由三班的厂老师顶替。厂老师四十多岁,去年刚从师专毕业,应该是老三届。和其他老师不同,他没有中山装的扮相,冬季的时候,依旧是一身粗布棉衣,叼着玉石嘴的烟锅。上课的时候,他提着个竹篮,像农村妇女走娘家。篮子里除了教具,最醒目的就是那台比砖头块还要大的收音机。上课铃响了,从宿舍出来,他提着篮子,收音机举起来,贴在耳朵边上,听着收音机,不停哧哧地笑着。第二遍上课铃声响了,他关掉收音机,笑着跨上讲台。

厂老师的脸上,布满了褶子,没有多少胡须,无论是额头深深的抬头纹,还是眼角上的鱼尾纹,抑或是嘴角上的皱纹,收尾的部分都是上翹着。他没有老师的架子和应有的做派,整天一副乐天派的笑容,同学们没见过他发脾气。顺文听着课,盯着厂老师的脸,琢磨他的褶子。褶子是衰老的标志,也是沧桑岁月的印记。褶子爬上脸,大地的召唤,重力的强制,尾部常常是下垂的,就像玉米的叶子和树木的枝藤,叶尖和枝头,总有回归大地的本能。厂老师的褶子,冲破了自然的定律,他的脸就像个花面猫,给人喜庆和吉祥的感觉。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拿起收音机,贴在耳朵上,调着频道,讲台围了圈学生的脑袋。

厂老师原来是小学的民办老师。恢复高考,他成了大学生,毕业后成了高中老师。他对社会发自内心地感恩,他十分满意现在的境况,他没有更大的目标,就是一心一意上好课。他的笑就像不谙世事孩童的笑,朴实纯真,看到他的脸,同学们就像看到了庙堂的弥勒佛。上了几节化学课,二班的气氛活跃起来,同学们跟着厂老师,露出了笑容。从同学脑袋晃动的缝隙间,顺文瞥见小萍浅浅的笑,白白整齐的牙。

三班的同学说,厂老师节俭,教工饭堂贵的菜肴,他很少吃,他保持着农村蒸馍面条的饮食习惯。他的自行车最破。他让媳妇给自行车做了个丝绒坐垫,边上缀满橙黄色的絮絮。没有课的时候,他将收音机放在窗台,听着收音机,蹲在台阶下,用沾着机油的抹布,擦着没了亮光,也擦不出亮光的自行车。

周六早上,教工饭堂杀了只羊。羊肉和羊汤打回宿舍,厂老师吃开水泡馍,中午放学,他骑车将羊肉送回家。快出校门的时候,同学们见他的车梁上,绑着一个打气筒,不解地笑着他。课间休息,见厂老师调收音机,益群笑着问:“厂老师,你为啥要带上个打气筒?”

放下收音机,厂老师笑着说:“车胎漏气,半道上要打气。”

小军挤过来,伸长脖子问:“为啥不补胎?”

花猫脸抖了下,厂老师哧哧笑了,扬起手说:“补内胎,就要卸外胎。一拆一装,伤了外胎,划不来!”

见老师随和,军柱眨着眼睛,挠着脖子问:“厂老师,你的自行车,不但漏气,也常掉链子?”

厂老师关掉收音机,拿起烟锅,火柴点上,手摁着烟锅头,噗噗吸了口烟,半闭眼,满脸的褶子翘起,口鼻咝咝喷着烟,皱着眉说:“任何事总有个规律。先生就是倒腾规律的,那是咱的本行。链子响声不对,我知道了规律,脚后跟磕几下链盒,问题就解决了。”

厂老师捂住嘴巴,咳咳了几下,撩起篮子的手帕,捻着嘴巴,摆手续道:“买个打气筒,学校可以用,回到家里也能用。多好呀!”

王老师回来了,可能家里有事,显得有点疲惫。他叫了几个同学,将厂老师教授的内容,提问了一番,做了个简单综述,开始讲授新的内容。同学们脸上的放松和笑容没了。看着窗户外面,顺文不明白,同样的内容,既可以在轻松欢笑的气氛中学习,也可以在紧张刻板的氛围中教授,为什么绝大部分的老师都要板着脸,居高临下地讲授?他瞬时想到初二的刘老师,听说他调走了,也不知去哪间学校?是否还像过去那样,慢悠悠晃悠,裹在学生间,启发着提问?

麦子黄了。塬上的农民准备开镰。初三年级和高中毕业班,进入考试最后的冲刺阶段。其他年级的同学,放忙假了,家在农村的老师,也要抽空回家收麦子。镇上的高中一下子少了好多人,没了固定的上课时间,毕业班的同学散在校园的树荫下,埋头读书。顺文回到家,见家里人忙得不可开交,他穿上粗布衣服,戴着塌塌草帽,提着镰和水罐,来到东边的壕岸。站在自家的地头,黄莹莹的麦子,低着沉甸甸的头,微风中簌簌作响。仿照着老人的习惯,他折了棵麦穗,掌中揉了几下,一只手悬在高处,一只手接在低处,将带着麦壳麦芒的麦粒,从高处溜到下面的手掌中,中间吹着气,去掉麦壳麦芒。搓着赤红暴怒的麦粒,他拈了几颗,嘴巴嚼了一会儿,淀粉随着口水下咽,嘴里剩下了面筋。

家有几头牲口,顺文家家肥充裕,麦子长得十分密实。麦子品种是塬上人说的秃子,西北农学院杂交出来的,成熟后的麦粒,半个脸露在外面,就像太阳下掉了头毛、脑袋赤红的秃子。秃子筋性大,高产,磨出的面粉不白。顺文吐了口唾沫,搓着手掌,拿起镰刀,蹲在地头,一镰下去,密密实实的麦根泛着青色,飘着透着青色的叶子。麦芒撩在脸上,就像细软的铜丝,划出一道道痕。麦叶更像一把把条形的细刀,从臂肘上轻轻掠过,留下了血痕。闷在麦丛中多日不散的高温,随着镰刀的到来,和外面的风拥抱,将麦根下面腐朽的枯叶,撩了起来。脸上蒙了层灰,擦着流汗的脸,留下了道道手印。到了麦田的中间,他摘下帽子,缓缓站起来,伸直腰,浑身酸痛难忍。

太阳快要落山,一抹红霞从村子稀疏的树梢,映了过来。风清凉了好多,田里的湿气上来了,麦根更加纤软,割麦的声音从沙沙,变成了吱吱,就像用铡刀铡青草。太阳隐去了脸。顺文咬着牙,割完了四分地的麦子。撩起最后一镰的麦子,他浑身酥软,躺在地上,瞄着晴朗夜空眨着眼睛的星星。爸爸收完麦子,从另一块田里赶过来,他蹲下去,揪着麦茬,见顺文躺在麦堆上,笑着说:“速度还行,就是麦茬高了些。”

吃完晚饭,家人没有了絮叨的力气,拖着疲惫的步履,倒在炕上歇息。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月亮,顺文知道家里人辛苦,为自己帮家里收麦,筋疲力尽中,咬着牙坚持下来而自豪。想到学校里学习的小萍,他又为自己没能与同学们同步用功而不安。麦子收完了,拉回来堆在场里,接着就是打碾。爸爸催顺文赶紧回校,准备中考。顺文浑身就像散了架,他终于明白了,村里人为什么上了年岁,骨架就变形了,那是长期辛劳的结果。

回到学校,顺文将馍褡裢挂在墙上,躺在床铺上,感到浑身的酸痛,缓释了好多。一阵风从窗户吹来,窗外的白杨树摇摆着,呼啦啦作响,蝉鸣一阵高过一阵。从宿舍出来,过了照壁,他看见树荫下,几个女同学埋头看书。他打起精神,将自己变形的走姿,矫正过来。看到顺文过来,张琳抬起头,哧眯笑着。顺文点了头,心灿烂着回到教室。他做了几道数学题,感到功力还在,他心里踏实了。看着从抽屉里拿出的英语作业,他脑子犯晕,读着单词旁边的汉语标记,他无可奈何地叹气摇头。

军柱从教室后面,走到小丽的课桌旁,轻轻地弹了下。小丽仰起脸,含情脉脉地笑了。她站起身,随着军柱,双双出了教室。顺文瞟了眼前排的小萍,见她专心做题,他撩起裤腿,在小腿上挠了几下,腿上起了两条白白的指甲印。拿起英语书,走出教室,来到照壁前,他来回走了一会儿,蹲在杨树沟边,操起一根树枝,用汉语读着英语,树枝在湿松的地上画着单词。过了好长时间,几个女生走出教室,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浏览了一眼,没见到小萍的身影,他有些失 望。

小萍从教室姗姗出来,走到辦公楼前的树荫下,坐在台阶上,正对着顺文。顺文好似随意地站起身,用眼睛的余光瞥着她,感到她的眼神,也在关注着自己。他心头一热,余光慢慢转正了。小丽从宿舍过来,看见顺文,驻步笑着问:“考试准备得咋样?”

知道军柱在教室门口等她,顺文傻笑着说:“咱们槐树寨初中,中考就看你的了!”

小丽扑哧笑了,弯着腰走了。

中考前几天,按照学校的要求,同学们要体检。早读结束后,王老师拿着名单,让大家在教室门前排好队,他和校医走在前面,向镇卫生院进发。顺文没体检过,就听见村子人在饲养室门前,嬉笑着讲起当兵体检的事,知道那得脱光衣服,让医生摸着看着。他心里既好奇,又有点羞怯。他抬起头,见前面一片山羊辫子,想到这群女生,要脱光衣服,让医生检阅,他心里冒出朦胧的嫉妒,橙色的心境下,又为她们有少少的担心。小丽东张西望,嘻嘻哈哈,一副放松的样子。小萍低着头,跟在老师后面,不苟言笑,默然前行。

到了镇上的卫生院,诊室门前,同学们站成三排。校医和医生交涉着。看病的人,坐在院子的树荫下,用憔悴和不解的目光,打量着这群学生。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胸前吊着听诊器,手里夹着香烟,从诊室慢悠悠出来。王院长四十多岁,是附近的名医,他挺着富态的肚子,摸着青光乌亮的下巴,走下台阶,眼睛不住地瞥着前面的女生。他站在身后,盯着小萍的背影,从上到下,咕溜着看了几遍,就像木匠拿着皮尺,打量着木料,看怎样开锯。顺文感到院长猥琐,他趔身张望,恨不得跑过去,踢他几脚。

同学们排成一排,先是量血压,听心肺;然后是测视力,看五官;最后一个环节,男生和女生分开来,男生到西边那间黑屋子,女生到东边另间屋子。望着队列中的小萍,顺文感到她就像一只待宰的绵羊,默然的无奈涌上心头。见她走进屋子,他的心腾腾狂跳,脑海里闪现着一幅幅可能的画面。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轮到他了。医生让他脱掉裤子。他有点害羞,腼腆迟疑着。医生笑了,说以后每次考学,都要体检。顺文瞥了眼医生,提起裤子。

走出屋子,顺文在院子打转转,寻着小萍。见她还没有出来,他蹲在东边屋子门前的树荫下,赤目圆瞪,盯着门上白色的帘子。同学们的嬉闹,好像与他无关。多种可能的图片,在脑海里闪烁着,他撩起裤腿,抓着腿肚子,腿上的干皮就像玉米皮,翘了起来。小萍低着头,涨红着脸,碎步从那间屋子快步出来。她盯着地面,独自走到屋檐尽头,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院墙上摆动的茅草。将她的表情和姿态,和自己脑中臆想的画面重叠,顺文寻着可能的联结,他隐约感到了王院长得意的笑容。

王院长撩起门帘,从那间屋子出来,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手背在后面,颠着脚步,看着台阶下的女生,眯眼喷了口烟,惬意地笑着。见他出来,一群女生哗地退了,纷纷低下了头。王老师上前,握着院长的手,不停地感谢。同学们排着队,出了卫生院。前面的女生低着头,很少说话。小军在后排嬉闹着。王老师回过头,瞥了几眼,他顿时蔫了。

回到教室,从课桌抽屉拿出书,同学们低头学习。猜想的好奇没有衰减,顺文瞄着前排的小萍,平时专注的她,看了一会儿书,似乎很难集中心思,搓着绯红的脸颊,轻轻地叹着气,随即趴在桌上,偏头呆愣地望着教室外面的白杨树。她坐直身子,又搓了几下脸,看了一会儿书,又将书覆在桌上,依旧眯着外面,轻轻地啜气。瞄着她异样的神态,顺文在畅想和遐思中游曳,好像看到纱幔中沉睡的少女,慵懒地起身,瞥见庭院里的老鼠,愕然中荡漾着青春的娇羞。

学校的其他年级放假了,单人单桌,贴好了考号。同学们凭准考证入场。公社初中的学生,来到高中考试。见到原来的同学,顺文异常亲热,引导他们住宿吃饭,学校里弥漫着欢快和谐的氛围。考完语文,大家走出考场,喇叭里播着《祝酒歌》。顺文在人群中寻着白娅,一直没有找到。他红着脸,问原来的同学。同学告诉他,白娅初三上了一个学期,就辍学了。他抬起头,望着蓝天,怅然叹着气。

中考结束了,公社初中的学生离开了。王老师召开班会,总结初三二班一年来的情况。下课后,同学们收拾书籍,抱回宿舍,连同铺盖餐具,绑在自行车上。坐在座位上,顺文愣愣地看着张琳和小萍收拾书包,他知道一年的同学之谊结束了。尽管他们没有交往,也没有言语的交流,可是她们青春萌动的身影,烁刻在他永恒的青春记忆中。好多同学走了。顺文还坐在座位上。张琳提着书包,离开的时候,回过头来,见顺文坐在课桌后面,轻轻地晃了下手,对着他怅然笑了。目送着她离开,这个熟悉的身影,在顺文面前晃了一年,此番离去,将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所有的一切,就将成为回忆。小萍收拾好东西,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她的头转过来,游离的目光瞥着顺文,提起书包离开了。

初中的学习生活结束了。顺文的心还在学校里,干活的间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学校生活的图景。暑期的夜里,看着窗外墙头的茅草和皎洁的月光,一股淡淡的愁思,袭上心头,他感到人生很奇怪:上学的时候,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馍,他厌倦学校单调古板的生活,向往自家的热炕和飘着辣椒的面条。回家几日,回思中,他琢磨和玩味着学校的生活,留恋朦胧春情的无奈和淡淡的写意。枯燥也许就是生活的本真,回忆和对未来的向往中,人们会附加好多感性的因素,烦腻当下,将回忆和未来,涂抹得绚丽多彩。

承包地种了西瓜,瓜藤茂盛。顺文跟着爷爷,蹲在地里梳花,留下好似指头蛋大小冒着枯花的小瓜。西瓜长到拳头大小的时候,突然就像死面团,瓜秧感恩主人施肥浇水的辛劳,到了碗口大小,就停了发育。瓜地头搭了间悬在半空的瓜棚。提着担笼,顺文每天在瓜地里忙活。中午时分,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躺在瓜棚中,听着收音机播放的《紅旗谱》。他眯着眼,顺着剧情,畅想着江涛和春兰之间欲说还休的灵动的爱恋,臆想中自己成了江涛,他将小萍的体态与举止,嵌入春兰身上,闭上眼睛,小萍似乎就在自己身边。

领通知书的日子到了。将自己收拾一番,顺文骑着自行车,回到了高中。小丽和军柱在环形路上散步,毕业了,学校的管束没了,他们旁若无人地有说有笑。教室门前,小军演示着引体向上,围着班上的同学。张琳和几个女同学,站在教室门口,抚溜着辫子,亲热地推搡着。小萍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顺文撑好自行车,在教室门口晃了下,见小萍坐在那里,他的心腾腾跳着,干裂的嘴唇抖着,压抑多日的思念,变成了吞咽的唾沫。

王老师快步过来。同学们哗地走进教室,坐回原来的座位。他动情地介绍着中考的情况,将通知书发给大家。接到成绩单,同学们交头接耳,嚷嚷议论。顺文不明白,他考了全班第四名,下个学期还在这里读高中;张琳是第六名,却被县一中录取了。王老师走过来,他拿着成绩单,询问老师。王老师看着,不解地挠着头,犹豫了半晌,在顺文耳边说:“可能是学校领导和教育局沟通的,得给咱们学校留些好苗子。这件事我不好过问,你们可以找县上,看到底是咋回 事?”

听到自己是作为苗子留下来的,顺文心里的气,顺了一些。见好几位同学上了一中,他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小萍上了中专的录取分数线。全班同学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她将从这群人中脱颖而出,率先成了城里人。顺文感到浑身不自在,从这刻起,小萍和自己已经不属于一个板块了,他们间有了道深沟,他站在下面,需要仰望她。她在高处,可以对他垂目怜之。他的心里瓦凉瓦凉的,就像是春兰要嫁给韩老六。他打量着前排的小萍,两只山羊小辫,依旧晃动着。

推着自行车,同学们出了校门。小萍扭动着屁股,看着地面,两只辫子随着摆动着的身姿,一颠一颠的。顺文没有骑车,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车辙里颠着,跃动的链条敲打着链盒,哐当作响。到了十字路口,小萍头也没有回,向东回家了。摸了下口袋,顺文在豆腐脑担子前坐下,要了碗豆腐脑,望着她在自己视野中消失,吸纳着酸酸蒜水,抹嘴叹了口气,他默然间有种胸闷的伤感。酸辣的味道沁到心里,他感到口唇发麻,火辣辣的酸,盯着东去泥泞的路面,他噗喋着嘴巴,忍着酸辣的余味,蹬上自行车,悄然回家了。

回到家里,顺文将通知书递给父亲,将自己达到一中分数线,却没有上一中的事说了。父亲眨巴着眼睛,看着通知书,卷了根旱烟,蹲靠着厨房的门扇,默然望着地面,静静地抽着烟。停了半晌,他缓缓地说:“只要有学上就行,到哪里都是读书,关键在自己。城里几十里路,来回也不方便!”

原指望父亲能够找人,问问这件事,见他软弱的性格,顺文理解了爸爸这么多年,都是随遇而安,逆来顺受,从来不和别人争抢的无奈。

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漫天的星斗,内心里,顺文不服气:一个瘦弱的女孩,考在自己的前面,他感到有失尊严。这种不甘和憋气,最终成了牵挂和掂量,隐埋着情感上征服的冲动。小萍就要读中专了。他们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没了学习竞争的机会,更没了含情脉脉、欲言又止对望的环境。一切都将作为淡淡的痛,留在心中。没有事的时候,顺文拿出班上的毕业照,对着照片,追怀着难忘的初三岁月。

开春以后,顺文的个头长高了,上唇布满了绒毛,脸上的痘痘冒着白头。吃了碗凉面,唇上沾满红红的油泼辣子,他张开嘴巴,吸气躺在床上。茫然盯着屋顶上的蜘蛛网,他想起了电影里外国女人脸上的黑丝罩子,他坐起来,拿起柜上的镜子,对着晃了几下。镜子放在窗台上,拿起抽屉里的夹子,他夹住唇上的绒毛,闭着眼,用力一扯。嘴唇火辣辣的刺痛,睁开眼睛,见夹子口沾了排细细的胡须,嘴唇上一片绒毛没了,皮下渗出好像芝麻一样的血点。他对着镜子,盯着脸上的痘痘,就像走在瓜田中,看着满地的西瓜,掂起来敲几下,感到熟了,便摘下来。选定几个目标,两边用手指蛋摁住,用力一挤,白头就像枪管里的子弹,在空中刺溜划过一条弧线,垂落在窗台上,红红的身子,白白的头。毛孔张开,像喷过岩浆的火山口。顺文不明白:同学们和他一样,期待着早日长大成人。当成熟的标记,爬上脸的时候,大家却用自己的方式,拒绝成熟,似乎想永远留在青涩的年代。

太阳偏西,顺文午后歇息。军柱走进院子,叫顺文去水库游泳。刚刚将自己的脸拾掇了,感到脸上发烫,他便跟着军柱,骑上自行车,来到水库。水库像个硕大的葫芦,盛着一瓢清水,凸起在平坦的地上。来到岸上,艳阳下幽深的水面,泛着明晃晃的光,繁茂的水草中,不时传来蛙鸣。对面的岸边,蠕动着一群人影,传来一阵阵嬉闹声,人影在水面蒸汽的折射下,就像幕布上的皮影。走下岸,蹲在水草丛中,他们脱掉衣服,刺溜滑入水中,清凉的水浸润着肌肤,顺文打了个寒战。他们就会狗刨,不敢往里面游,踩着岸边的草丛,聊着学校里的人和事,舒心地扑腾着。马路上有女孩经过。他们不约而同地潜下身子,头埋在水草中,注视着她们。

八月下旬,上学的日子临近了,顺文没有太多的兴奋。枣树树梢的青枣,露出了红脸。他脱掉鞋子,赤足爬上枣树,坐在摇摆的树杈上。隔着屋脊,那边是拳头大小泛着红色的柿子,喜鹊扑棱着翅膀,在枝头盘旋着,尖利的嘴巴,啄着柿子,抖动着脖子,嘎嘎叫着,黑豆般的眼睛,盯着另家的枝头。攀在树梢,看着喜鹊自由惬意地飞翔,他明白了,地面上待的时间长了,围墙、田径和树林就成了界限,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空间,不可越雷池半步。空中是个自由的天堂,没了间隔,也没了禁区,只要有果实,那里就是鸟雀的天堂。攀着树枝,嚼着半青不红的枣,任由清风摇摆着树枝,眯着浓密树枝上面的蓝天白云,他的心情异常放松,好像要融于这自由的天宇间。

开学的那天,顺文约上军柱,驮着行李,来到学校。照壁上贴着同学们的分数和分班,站在人群后面,顺文掏出眼镜戴上,见自己分到了一班,分数比第二名高出了二十多分,好多同学不解地议论着。走进宿舍,同学们自报家门,好多新同学瞥着顺文,眼里露着羡慕的光。铺好了床铺,来到新教室,站在台阶上,看着原来初三二班的教室,他想起了小萍和张琳。她们一个上了中专,一个上了一中,怅然间,顺文有种悲凉的感觉。同样的空间,两种不同的心境。

哪个地方有肥美的水草,哪里就是动物繁衍生息的天堂,对于空间,它们没有牵挂。人在一个地方,会日久生情,不知是因为在那个地方,有过爱恨情仇和挥之不去的人生痕迹,牵挂或者厌恶那个地方,还是由于那个地方,让他们想起了昨日的光辉和愤懑辛苦的岁月,才难以释怀。人生的经历和多样的感悟,看似无形,也需放在某个时空长廊中,才变得鲜活灵动。一个空间,就像散发着魔力的匣子,承载着人们的记忆和故事。

早读的时候,顺文依旧来到照壁边上,朝着小萍曾经站立的方位,期待同款的女生,闯入自己的视线。他不知道她是否开学,也不知道她是否亦如原来那样,在陌生的同学面前,低头晃着,飘散着神秘的青春气息。她不会知道木讷的顺文,循着旧时记忆,还在那个特定的空间和角度,依旧苦苦追寻着记忆中的感觉。上课的时候,顺文难以自控地张望着前面,好多羊角辫晃着,只是耳背和脖颈的粗细和颜色,难以和小萍匹配。他感到很奇怪,初三时,心里惦着白娅,对学校的女生,他很难上心,就想着那张白白的脸。过了一个学期,他抛弃了白皙的偏好,对褐色面孔的小萍有了牵挂,随着自己对她脱颖而出的嫉妒,这种思念和挂念越来越强烈。这个时期,顺文的心里只能装着一个女孩,这种起初淡淡思恋,需要好长时间发酵,当大家分离的时候,才露出尖尖角。走过的路,灵动的情,那些都是真实的记忆。他觉得,未来的一切漂浮未定,思维的深处,他将往日的记忆拆解,按照自己的想象,不断重新组合和拼凑。

几天后,早读的时候,小萍出现在校园里。她和王老师交流着,依旧是看着地面。顺文心里腾腾跳,估计她是来学校办手续,和班主任话别的。他想走过去,又怕打断他们的交流,况且自己和她从来就没说过一句话,走上前有些唐突,也有高攀之嫌。照壁前打量了一会儿,他想如果小萍看见自己像原来那样,会不会看不起他,如果目光交汇,她的眼神轻视或者视若无睹,那都是他不能接受的。闪到照壁后面,顺文间或伸出头,瞟一眼她,心里和自己梦想的元素黏合,忍不住探头再瞄一眼,又将这番景象存于脑中。小萍走了。从照壁后面出来,课本贴着胸口,顺文呆愣地目送着她,款款走出校园。

几天后,锅炉房打开水,顺文碰到了益群。益群侧过脸,笑着说:“咱们班原来那个小萍,考上了中专,人家不去上,听说去了县一中,读高中了!”

心里踢腾着,顺文故作镇定,笑着点了下头。回到宿舍,他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感到农村的孩子,能放弃成为城里人的机会,定有高人指点,也说明人家对自己学习的自信。无论怎么说,小萍又和自己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他心里舒坦了好多,他们间世俗的鸿沟,暂时弥合了。

半个月后,小萍从县一中转回来,分在高一一班,坐在顺文的前面。顺文没有想到,情况会有如此大的变化,看着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前面,他抑制着内心的喜悦,速然将自己包裹起来。当自己钟情的人远离的时候,人们往往将社会性的约束置之脑后,因为没有了现实的目标,约束没了意义,在自然欲求的支配下,人们会在遐想中游荡;当心仪的人,就在身边的时候,社会性的约束就像一根根沾着水的麻绳,在太阳的烘烤下,束在身上,越来越紧。伟大的爱情不是相拥时的美满,而是为了相拥付出的痴情和苦 恋。

小萍并没有因为自己考上中专而沾沾自喜,她和原来一样,像只温顺的山羊,背负着某种使命,用恒久的耐力,埋头学习。顺文常暗问自己,到底喜欢小萍什么?他感到喜欢是个整体,理由就像韭菜,密密匝匝,刨其根本,他觉得就是她瘦弱身躯里蕴含的耐力和专注的精神。她就像道难题,阴郁的脸上,隐埋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愁苦。顺文心中有恋,更想解开她脸上的谜团,去帮助她。喜欢的人坐在前面,是件惬意的事。他知道得调整自己,专注学习,这样同学们才看得起,小萍心目中,自己才有分量。

小萍性格内向,没有过多的言语。小丽大方热情,加上原来的同学关系,她们俩课余时间常在一起。军柱分到三班,经常跑到教室的窗户外面,书拍着窗户扇,贼头鼠脑地叫小丽出去。班上同学不知他们的关系,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小丽坐在教室里,和小萍讨论着题目。军柱拍着窗户,贼溜溜瞥着教室。顺文明白军柱的用心,他要在一班同学面前,挑明他和小丽的关系,让那些刚进校的同学知道,小丽名花有主,不能打她的主意了。军柱瞥看小萍的眼神,顺文觉得酸溜溜的,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担心小萍和小丽裹在一起,军柱会趁火打劫。他了解军柱和别的男同学不同,他花样多,胆子大。

镇上放电影,听说是《等到满山红叶时》,名字充满着浪漫的气息。晚自习的时候,好多同学成帮结伙,出了教室,从墙边溜到大门口,趁看门老汉不注意,闪到门外。军柱敲着窗户,小丽赶紧合上书,将本子放入抽屉,笑着走出教室。等了一会儿,她又回到教室,走到小萍课桌边,拉着她看电影。躲在窗户后面,军柱脑袋一闪一闪。知道军柱的鬼心思,顺文瞪着窗外,就见军柱光亮的分头,就像幕布前的木偶晃荡着。他觉得如果小萍有定力,就不会跟着凑热闹,他们俩谈恋爱,好多人都有议论;如果她跟着小丽出去,他就要尾随在后,看看军柱耍什么鬼花样。小丽亲热地拉着小萍的胳膊,小萍就是不和她出去。她松开手,摇着头走开了。

下了晚自习,小萍收拾完桌面,走出教室,站在屋檐昏暗的路灯下,等着东街的女同学。两个人出了校门,后面跟着大明和镇上的几个同学。他们在后面高谈阔论。看着小萍的背影,顺文叹息镇上没亲戚,不然他每天都可以看着她的背影,说不定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严书记在教室巡视,知道好多同学跑到镇上看电影,他咳咳着走到门房,对看门老汉说:“熄灯号吹了,将大门关上,谁也不能进 来!”

书记亲自交代事情,看门老汉有点受宠若惊。他攥着烟杆,咂吧着旱烟,一个劲地笑着点头。

电影散场了。看电影的同学回校,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应,就顺着围墙,寻找容易攀越的地方。东边有好多麦草垛子,挨墙的地方有好多树。他们贼头鼠脑,黑暗中像群老鼠穿行,到了东边围墙,大家顺着树爬上去,晃着身子,将脚放在墙头,互相推拉着,从墙头翻过去。

军柱翻过几次墙,他知道小丽翻不了,等到同学们散去,他们还在大门前晃来晃去。寂静和清冷的夜风里,他们贴着墙角,拥在一起。过了好长时间,溜到大门前,军柱吐了口痰,扯了扯嗓子,在门外踱步咳咳了几声。小丽瞪大眼睛,错愕地望着他。

门房老汉躺在床上,刚刚有点迷糊,忽然听到几声咳咳,想到那声音似乎是严书记的,他一下子清醒了,忽地直腰坐在床上。又是几声咳咳,他撩起被子,走出门房,觉得声音像是从外面传来的。站在台阶上,他侧过耳朵,迟疑地辨识着声音的方向。还是几声咳咳,确定了那是严书记的声音,老汉纳闷书记交代看好门,没见过出校门,他现在咋能在门外。他不敢大意,走到大门前,将小门开了个缝,见个女生笑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么晚了,威严的严书记怎么能和女学生在一起呢?倏然间,他觉得这可能是领导的隐私,自己含糊不得。转念一想,他豁然笑了,严书记和女生出去,回来怕碰到看电影归来的学生,故而交代他不能开门。他拉开门,小丽弯着腰,推着老汉,走了进来,刺溜消失在夜空中。老汉手抓着门,伸出头来向门外瞥了几眼,不见严书记的踪影。摇了几下头,搓着满是睡意的眼睛,他感到头晕眼花,他犹豫着关上门,回到门房。

老汉睡不着,捻了锅旱烟,看着墙上的挂钟,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依旧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他怕书记不好意思,再来敲门。公鸡打鸣的时候,他和衣躺在床上,昏睡过去了。第二天早读,站在台阶上,他举着烟锅,吧嗒着旱烟,望着照壁周围。严书记披着夹袄,从办公楼里出来,迈着方步,顺着环形路,踱了过来。老汉下了台阶,走到路边的树沟,看着严书记过来,不停地笑着点头。见老汉离开门房重地,严书记不停地咳咳着,威严地浅笑,笑容收到了一半,他倏然变轨,眼睛瞥着瞪了他一下。老汉纳闷了,见着严书记走过,他背对着咳咳了两下,好像在提醒他,别忘了昨夜的咳咳声。严书记还是背着手,向前踱着,高傲地懒得搭理他。在树干上磕着烟灰,老汉又咳咳了两下。知道咳咳是自己威严的标志,他没有想到,门房老汉也敢用咳咳声,挑战自己的权威。他缓缓转过身,直愣愣盯着老汉。老汉一下子乱了阵脚,慌忙地撂着罗圈腿,怯颠颠回到门房。

小丽为军柱的机智而高兴。她心里感到怪怪的,思前想后,猛然想起去年在文老师门前的咳咳声,会不会是军柱?她追问了好几次,军柱都不承认,和他僵持了好几天,再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嘿嘿笑着,到了后来,他承认了。军柱说爱与嫉妒成正比,他苦练咳咳技巧,正说明他很喜欢小丽。小丽笑着原谅了他,每每想起这件事,感到既好笑,又觉得他有点不靠谱。

没有考上高中,小军参军了。到了部队,穿上戴着领章帽徽的军装,他照了几张照片,满脸笑容,英武帅气。他给战友们说,在学校读书时,好多女同学追他,惹得新兵连的战友既嫉妒又羡慕,常常拿他的女朋友开涮。从班长那里要了几个信封,小军装上照片,用庞中华字体,写了几封信,内容一样,称谓不同。投递出去后,他期望能有回信,这样就可以延续自己的显摆。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封回信。战友们见到他,问女同学来信了没有。他挠着头,笑着说她们正处于中考。

收到小军的来信,看着俊美的字体,英武的照片,小丽想到小军曾经在她课本上题过字,她噘嘴一笑,心里还是甜甜的。她将小军的信压在枕头下,照片夹入课本中。周六下午,住校的同学回家背馍,军柱跑到教室外面敲窗户。小丽随便夹起几本书,随他一起到西边的壕里。满壕的玉米黄了,枯黄的秆枝就像穿着野战服的士兵。顺着壕边,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书,小丽说要上厕所。她放下书,让军柱背过脸去,不许偷看,帮她把风。顺着玉米田垄,她弯着腰,张望着走进田里。军柱北朝玉米地,拿起她的书,随意翻着。听到玉米秆下面,传来簌簌的激流声,他侧过头,弯下腰,顺着玉米秆下面飘着黄叶的空当偷看,见坨白花花的肉团闪着。他赶紧转过头,撩着书页,照片滑落下来。他捡起来一看,是小军的戎装照。

小丽回来了,军柱故意说小军当兵了,就他的文化程度和机灵,过两年肯定会提干或者上军校。他转过头来,细细地打量着小丽。小丽淡淡笑了,扑闪睫毛说,大家同学一场,都希望原来的同学,将来有出息。她拿起书,见照片的角露在外面,转过头来,愠怒地盯着军柱。她抽出照片,抖着递给军柱,嘟着脸说:“他当兵了,给同学寄寄照片,有啥大惊小怪的?”

偏头望着壕岸,军柱看都不看照片,拍着裤腿上的土,涨红着脸,叹着气说:“哎!我知道那个家伙,给你写过信,他为什么不给我寄照片哩?为啥单单寄给你,说明他旧情难收!”

哧哧笑了几声,小丽扯着他的胳膊,低头瞥了下他,晃着他的胳膊说:“吃醋了!难怪你整天说你婆婆做的醋酸,那是因为你家里人爱吃醋。”

军柱轻轻地摇了下头,扯着玉米叶,哼了聲,站起来说:“我婆做的醋,我爱吃。你做的醋,我闻着就晕。”

拿起照片,对着夕阳晃了下,小丽站起来,扒着他的肩膀,瞟着他的长腿,讪笑着说:“军柱,你婆做的醋,你爷肯定不爱吃,你爸也腻味。不信你回去问问。”见他眨眼挠头,满脸懵懂,她抖着照片,晃着续道:“哎!常言说,人在衣裳马在鞍。你还别说,小军穿上军装,蛮精神的!”

踹着田垄的土块,军柱趔身,扬起手说:“小丽,别以为就你聪明,你在埋汰我婆哩!”小丽摆着手,嘿嘿笑了。军柱红脸瞪眼,指着她大声说:“你心里有鬼,既然是张同学的照片,为啥要夹在书中,带在身边?”

小丽推了军柱一把,眼睛白着他,抓住他的手,使劲扯了几下,斥责道:“大家都是同学,你为啥那么小心眼。我和小军是清白的,我不许你污蔑我们的同学感情!”

咳咳几下,吐了口痰,摆动着脖子,军柱一副激动的样子。他攥住她的手,瞪眼盯着她说:“小丽,我警告你,你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马上撕掉那张照片,我也就不计较了;要么将那张照片带在身边,咱们的关系,就这么结了!”

小丽倏地弯下腰,捡起书,夹在腋下,踢起一脚土疙瘩,哭丧着说:“你自便,今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说着,抹着眼泪,转身顺着壕下的田头,快步离开了。

军柱垂头丧气,搓着面颊,脚在地上不停地踹着,间或捶打着大腿,发蒙蹲下。小丽身后的玉米秆晃动着,他抬头望了眼,突然起身,撒开脚步,喊着追了过去。

跑回宿舍,小丽趴在床铺上,晃身抽泣。军柱从壕里回来,站在照壁前,见女生宿舍前人来人往,好多女同学打来开水,站在台阶下面,有的在盆里洗头,有的晾晒衣物,还有几个在洗衣服。女生宿舍前面,男同学常绕道而行。军柱蹲在照壁前树沟坎上,用喷火的眼睛,瞥着小丽宿舍的门口。他站起来,踱了一会儿,又蹲下去,折腾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瞄到她的身影。搓了几下面颊,平衡着呼吸,他走到照壁前,假装看报。女生宿舍前的人少了些。他散着步子,手插在裤兜里,晃着臀,漫了过去。迎面过来的女生,疑惑地瞥着他的两条长腿。到了宿舍门口,他放慢脚步,扭头伸长脖子,向里面看着。有位女同学捋着湿湿的头发,拎着盆子,弯腰出来,见他猥琐的样子,不屑地盯着他,抡了下头发,发梢的水滴,哗哗甩了过来,淋在他的腿上。军柱躲着身子,嘟着脸,快步走开。

军柱蹲在西边的厕所,思默着怎样化解这个争执。缩身踱到女生宿舍后面,估计着小丽的床位,他站在桐树后面,探头向里面瞥着。洗头发的女生,站在床铺上抖着褥子,转身见到两条长腿,又溜到宿舍后面,还在向里张望。那个女生悄悄地推开窗户扇,对着军柱,嘿嘿笑着。军柱来了精神,往前走了两步,隔着窗户,看见小丽趴在铺上,好像在睡觉。那位女生下床,从床底拿出暖瓶,倒了缸水,轻手轻脚上了床,水缸放在窗台上。她对着军柱笑着,军柱来回晃手,伸脖踮脚,晃身探头,手搭嘴上,低沉地唤道:“小丽——小丽——”

见时机成熟,那位女生摸索着端起缸,忽地站直身,头伸到窗外,抡起胳膊,将缸里的开水泼向军柱。军柱知道上当了,撂着步子,趔着肩膀,蹦跶着退后。开水的热气,在空中成了白雾。同宿舍的女同学,趴在窗户上,望着他的狼狈相,笑得前仰后合。

教语文的马老师,快五十岁了,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既瘸又拐。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总是别着支老式的掉了漆的钢笔。他很少穿皮鞋,由于走姿的问题,他的布鞋常常是变形的。他戴着灰色的帽子,不那么规整,就顶在头顶上,折断的帽檐耷拉着,垂在额头前,白色圆框的老式眼镜,透明的镜架白中泛黄,镜腿和鼻梁的垫座上,黄里结着靛蓝色的垢。正面看上去,镜片圈圈套圈圈,他那睿智孤傲的眼睛,在圈圈的深处眨巴着。

虽然腿脚不灵便,马老师却有着强大的内心。他自诩为十里八乡不可多得的文人,浑身透着迂腐和老式文人的孤傲。鼻下的嘴巴看似随和,挂在脸上的笑容,是他混迹世俗的招牌。鼻上的眼睛常常露着清冷和自恋,镜片让大家过多关注的是他谦和随性的笑,将他犀利的眼神,隐埋了。他写了手好字,走上讲台,总是笑着用空蔑的眼神,扫视着学生,然后转过身,将课文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看似娟秀飘逸的字体,他自诩为马体。碰到喜欢的诗文,马老师喜欢亲自朗读。抑扬顿挫中,扣着情景,读着读着,他的眼睛开始耷拉,随即闭上,一副沉醉享受的模样。手上的书,摸索着放上讲台,双手随着感情,悠然地摆动着。

尽管老师沉迷其中,对课文的理解,学生们总是隔着层膜,费解地嘀咕着:“难道有那么美?”马老师的神情,感染了益群。早读的时候,课文背得差不多了,照壁前的花圃中,益群仿着马老师的模样,眯着眼睛,开琢着心絮,挠动着对诗文感知的潜能。军柱也钟爱模仿,对自己的模仿能力,充满自信。瞄着益群笨拙的声韵,他哼哼着,试了下声道,清了下嗓子,嘴巴扑啦啦抖着,完全放松后,习惯性扯了扯喉结,走到人少的地方,模仿着马老师。

用了吃奶的劲,军柱挖空心思地讨好小丽。他们的感情虽有缓和,但她始终不温不火,这让军柱十分闹心。情侣间的磨合,就是由一次次争吵串成的,吵架说明彼此在意对方。争吵后,难以忍受的就是分手,懊悔自责中,心理上就会给对方更多的空间和自由。痴情的那方,由于不愿失去而不断退缩;薄情的那方由于可有可无而步步紧逼。蓦然回首,退缩者迷失了自己,紧逼者也在恣意中蜕变。

照壁前没有几个人,小丽吃完早饭,驻足报栏,心猿意马地浏览着。军柱一看周围没人,他快几步、慢几步地踱到报栏前,不停地向她抛媚眼。小丽知道他在边上,立即背过脸,故意不朝他看。军柱没有办法,学着马老师的样子,朗诵着诗文。循声偏头,见他沉醉的样子,她哧哧笑了。做了个鬼脸,轻轻摆了下手,他转身走向门口。站在原地,小丽犹豫地望着他。他驻步回头,又招了下手。小丽迟疑地跟着他,出了校门。

下了场小雨,清新的空气中裹着泥土的芬芳,一群男生拿着书,踱着碎步,在花圃边早读。益群率先模仿马老师,就像静夜里的公鸡打鸣,别的同学也跟着学起来,个个摇头晃脑。军柱瞄着他们扬扬自得地走过去,站在他们中间,扯了几下喉结,用马老师的腔调,闭眼晃头,抖手朗诵着。同学们大眼瞪小眼,呆呆地看着,怂恿着他说:“如果再有马老师的走姿,那就真成馬老师了。”军柱在讨好小丽这件事上,感受到了模仿的妙用,他来劲了,摘下戴得规整的帽子,帽檐折了下,顶在头上,模仿着老师的步履,原地闪了几下,节奏感到了,他就踩着步点,进入了老师的角色。

马老师从厕所出来,沿着台阶,向东晃了过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花圃前晃动,他瞬间一愣,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拭几下,戴上眼镜,见影子还在晃动,他低头看着晃闪的腿,驻步再望,影子依旧。他加快脚步,影子越来越清晰,见军柱学着自己的走姿,模仿着自己的神态,有滋有味地陶醉着。边上的同学,瞥见马老师,书搭着嘴巴,悄然走开。军柱沉浸在模仿中,感觉到边上没了唏嘘声,觉得怪怪的,等他睁开眼睛,见马老师靠着树干,手托着下巴,堆着笑脸盯着他,他像被蜂蜇了,突然跳入冰窖里,军柱打了个寒战,低下头,怯愣愣地僵住了。马老师走前几步,笑容可掬地问:“你妈叫个啥?”

军柱不明白老师的用意,翻着眼,瞥了老师一眼,挠着脖子,支支吾吾,踹着地上的树枝,白了一眼边上的同学。马老师仰起头,突然笑了,双手交叉搭在胸前,向前颠了两步,亲热地说:“你是她亲生的?今年多大了?你是哪个村 的?”

军柱一头雾水,点头报了年龄和村名。马老师兴奋地原地踱步,含笑看着周围的学生,犹豫了半晌,摆着手说:“哎呀呀!不瞒你说,你妈当姑娘的时候,就认识老师。”

军柱瞥了眼老师深邃冷傲的眼睛,脊背渗凉,疑惑地摆头,瞪了眼边上的同学。马老师晃到他跟前,手搭在他脖子上。军柱以为要抽他,缩身趔开。老师揽住他的肩,怜爱地说:“有些事,老师窝在心里不能说。你别怕,老师舍不得抽你。这样吧,你回家后,趁你爸不在的时候,说出老师的名字,问你妈认识不认识我?”

军柱一惊,盯着马老师,上下打量着。马老师嘿嘿着,眼里有了柔光,低声说:“你妈心情好的时候,没准会给你讲好多故事。”

军柱脸色骤变,嘴巴哧哧着,就是没有言语。马老师松开他,谦和地摆着手,颠了几步回转身去,看着军柱的长腿说:“年轻时,老师和你一样,也是两条大长腿。好多女娃都喜欢,长着长着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军柱呆头傻脑,依旧摸不出头绪。壕中约会的时候,他将事情的经过给小丽说了。小丽笑出了眼泪,抖着手,点着军柱说:“马老师真有才!他这是变着法子骂你,还骂得很深刻!”

马老师骂人的事,在学生间传开了。班上同学议论着,大明从台阶蹦下来,瞄着小丽进教室的背影,附在顺文耳边说:“看!马老师未来的儿媳。”学生们笑了,大明低声说:“别看马老师那个样子,他自尊心很强,看不起别人。村里的人都不敢惹。你们别在他面前放肆,不然他年轻时,又多了个女朋友,班上又多了个他儿子。”

领教了马老师的厉害,军柱心里有些怯。课间休息时,马老师含笑闪到他面前,嘘寒问暖,越是这样,他感到越是难受。他不想成为同学们的笑料,看见马老师,他便远远躲开。老师拿着教具,向教室走来。男同学围在树下,比赛跳起来摸树叶。军柱打篮球,跳起来摸了几下,引来一片喝彩。马老师闪着,跨上台阶,看到军柱助跑跃起的背影,想到近来很少碰到军柱,他约莫着,军柱躲着他。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哗啦进了教室。想着军柱一步三蹦的身影,马老师咧着嘴,哼哼几下,眼里露出不屑和厌恶。他腿脚不好,忌讳别人在自己面前耍胳膊弄腿,觉得那是戏弄他。走上讲台,瞥了眼后排的军柱,拿起粉笔,掰掉头,踱步笑着说:“世风日下呀!同学们!村上的几个小伙,不孝敬父母,见到老人,躲得远远的。他们也不扪心自问,没有父母,哪来的自己。”

莫名其妙地听着,同学们睁大眼睛,疑惑地盯着马老师。军柱搓着脸,低下了头。

马老师给一班上语文课,黑板上刚写完第二个成语。坐在前排的小丽,轻声读了出来,嘀咕着成语的含义。他忽地转过身,谦和地笑着,镜片后面的眼睛,眨巴着看她,缓缓地说:“世事乱了,蛋还在屁股里面,鸟已经喳喳叫了!”

小丽的脸,羞臊得赤红,怯弱地低下了头,吐着舌头,盯着地面。顺文喜欢琢磨马老师的眼睛,感到老师的眼睛和嘴巴,正好是相反的,他嘴巴嘟囔着的时候,眼睛泛着温柔慈爱的光,说明他心情愉悦;他突然咧着嘴巴,开心大笑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往往是清冷怪离的,说明他笑里藏刀,骂人不带脏字。

大明和小萍自小是同学,家在镇上,哥哥做生意,是镇上有名的万元户。他喜好张扬,家里的新鲜玩意多,经常拿到学校倒腾,惹得好多同学好生羡慕。他骨架小,瘦瘦的脸,像团面挂在钩上,自然垂落,小鼻子小眼就像在面团上,随意抠出来的。同学们心目中,城里人的下限是县城的人,镇上的人不算城里人。镇上的同学,将家不在镇上的同学,叫作乡里人。他们心中,自己就是乡里人心目中的城里人。

大明的头发有点黄,他将头发烫成卷毛,成了学校一景。好多同学背后指指点点,估计严书记肯定会管。大明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一副财大气粗的气势,讲话时常蹦出几句普通话,让大家感到他的生活,是和城市接轨的。他将家里的收录机,提到学校,藏在桌下,自习的时候,看到外面没有老师,他悄悄拿出来,后排的同学围过来,好奇地看着,轻轻地摸着。他给两个同学,使了个眼色。同学过去,将教室的门关上。他从口袋掏出一个褐色的盒子,将磁带放进去,摁了下键,收录机传出轻柔婉约的歌声。这种声音,同学们从来没听过。同学们纷纷转过头,呆愣愣地看着大明,仿佛要钻进歌中。大明站在边上,移动着脚步,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教室外有了响声,大明赶紧关掉收录机。同学们正在兴头上,歌聲戛然而止,大家留恋地望着,不甘地转过头。顺文知道,那就是靡靡之音,大明摇摆着的是迪斯科。同学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靡靡之音。同学们喊靡靡之音,既是叫大明,也内含着让他给大家播放靡靡之音的诉求。

倾心女孩的时候,男孩有种平时没有的直觉玄妙,他能透过模糊的触角,感受到她周围,还有哪些人追求她。早读的时候,尽管小萍蜷缩一隅,盯着窗台上的书,背对着大家。大明拿着书,在她的面前晃着,晃动中带着摇摆,摇摆中蕴含着挑逗。站在照壁后面,顺文冷冷地瞥着,好在小萍对他的摆弄,似乎没有回应。下了晚自习,小萍出了学校的大门。大明跟在后面,晃着臀部,一副兴奋狂妄的神态。看着他们走出校门,顺文既为小萍担心,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叹 息。

高中来了位老师,姓方,原来在县一中教语文。方老师五十多岁,窄长的脸上,竖着道道条子肉,面色褐黄,总是油油的,乌黑的头发硬硬的,靠着发胶整成了带着顶棚的分头。他浑身上下,透着城里人的气息,不像别的老师,总在农村人和城里人的过渡地带。一中的老师能到镇上高中任教,整个学校震动了。老师和同学们,用别样的眼光望着他,盛满了尊重。看见方老师,严书记也会走下台阶,背在后面的手,放在前面,笑着嘘寒问暖。

过了两个星期,方老师的儿子,转来上学,分在高一一班,成了学校的焦点。他叫方杰,褐黄油亮的脸,挺拔的身材,昭示着雄性的勃勃生机。从县城来到镇上,方杰身上洋溢着一览众山小的气势,他没有腼腆和害羞,眼睛滴溜着,只要他喜欢,总是要盯着对方,直到人家垂下眼睑。见他像只骄傲的公鸡,在校园里晃动,严书记走过来,威严地盯着他。他平和地盯着书记,没有蛰伏的意思。对视中,严书记能体会到他的桀骜不驯。他也用眼神告诉书记,他和别的同学不同,家长制的灌输于他无用。到了后半段,严书记笑了,用笑容告诉他:管束你是为了你的将来,只要你爸愿意,放任就放任吧!方杰咧着嘴巴,也笑了,用笑容回应书记:自己是城里人,将来肯定有个铁饭碗,您老就别操心了。

早读的时候,方杰站在别人很少去的办公楼前面,后面是严书记的办公室。他将书放在砖墙上,身后有两棵松柏,站在这里,能阅到校园前半截的景致。高台踱着碎步,眼睛滴溜着,他盯着关注的女同学,见她羞涩地垂下头,他哧哧笑着。过了一段时间,早读的时候,台下散布着成群自认为不错的女生,她们晃动著,不时怯懦地偷偷瞥着方杰。接受着不断闪来的暧昧的目光,方杰有了王子的感觉。站在办公室门口,端着茶缸,啜了口陕青,看着松柏下的方杰和成群的女生,严书记不住地摇头。提着带尖的铁壶,方老师到锅炉房提水,和严书记招呼着,见儿子前面遍布着好些女生,他惬意地笑了。

小萍依旧在原来的位置,背着身子早读。顺文心态平和,没有危机感。他感到小萍就像一只船,停泊在码头上,下面是坨重重的锚,任凭风吹浪打,依然岿然不动。他不能判定她有没有定力,他能够感觉到,她好像有一种使命和夙愿,为了达到目标,她将自己密实地包裹起来,用理性屏蔽着环境的滋扰。

方杰的面前,小丽晃来晃去,笑着瞄着他。他感到,她有点怪异,竟敢与自己死死对望。想到在与书记的对望中,书记都妥协了,方杰有了征服的欲望。他垂下手,高傲的眼神调到冷冷的频道,死死地盯着她。小丽偏着头,坦然地瞄着他,表情柔美丰富,夹裹着暧昧的情愫。感到她的目光中,有股暖暖摇曳的蓝焰,方杰的眼中慢慢地有了温度。觉得他眼神中的冷融了,小丽挠颈晃脑,歪头掩嘴,哧哧笑着。感到她的可爱和怡情,他眼神里有了火星。

站在教室檐下,愣愣地盯着这边,军柱感觉到,他们在凝视交流,就像一壶冷水,在光的聚焦下,慢慢晃了起来。军柱心里堵得慌,一股冷气从耻骨腾起,看到脚下的石子,他跃起来,对着方杰的方向,用力踹了过去。小丽正在转悠,突然感到小腿一阵疼痛。收起对望,她咬牙蹲在地上,扭过头来,向石子飞来的方向望着。没想到小丽会闪过来,见石子弹在她腿上,军柱赶紧低下头,溜进教室。

自习课的间隙,军柱总是跑到一班教室外面,对着窗户,叫小丽出去。小丽装作没看见。他变着花样滋扰,他要让方杰知道,小丽是他的女朋友。感到军柱常在教室外面招呼,也不是长久之法,她嘟着脸,低头出了教室,责问他什么事情。军柱一惊,他没有见过小丽在同学面前,对自己发火,感到面子丢尽了。压住内心的怨气,他说要跟她谈谈。小丽正想找个时间,向军柱申明自己的原则,便随他出了校门,来到西边壕里。

坐在柴秸上,撩起裤脚,小丽揉着腿肚子上的青斑。军柱走过来,忽地蹲下,伸出手要帮她搓揉,被她挡了回去。他指着那块斑,气冲冲地问:“谁弄的?告诉我,我打断他的腿!”

小丽瞥了他一眼,噘着嘴说:“军柱,你以后别在教室外面,鬼头鬼脑地咋咋呼呼了。让同学看见多不好呀!”

军柱木讷着,嗅到了小丽要和自己分手的味道。他涨红着脸,脸憋得像个气球,固执地歪着头,瞪着远方,沉默了好长时间,吞吐着说:“我答应你,只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不和其他男同学好,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扑哧笑了,看着他说:“咋的啦!要谈婚论嫁呀?你觉得可能吗?”

说着她忽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日的夕阳,纯美温厚,壕岸上的白杨树,叶子黄拉拉的,夕阳透过树梢,映到壕里,橙黄飘荡的树叶和壕下灰拉拉的背阴,形成了明显的对比,一半在阳,一半在阴。军柱揉着赤红的眼,瞪着她的背影,感到女人就像天上的云,随处飘浮,说变就变。蹲在壕岸下,他默然无神地瞭望着,这里曾经留下了他们美好的回忆,难道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茫然地靠在壕背上,眼泪从眼角簌簌滑落,流进嘴角。

夜幕初盖,渗凉的地气从屁股下面腾起。晚自习的时间到了,学校的铃不停地响着。军柱扯开衣领,他感到浑身发热,肚子胀胀的。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种家舍的温馨。他想起自己的父母,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弯着腰,拉着架子车,从田里归来。念及父母的辛劳,他猛然清醒,这一年春情荡漾,学业也荒芜了,如今却落了个鸡飞蛋打的下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抓着地上的土,捏成粉末,失声痛哭。听见学校里的喧闹声,他木然了,那似乎和他无关。温情撩人的校园,在小丽决然离去的瞬间,在他的心中就荡然无存了。想到学校,他就是一股凄然的悲凉。

军柱走回校园,站在照壁前,瞄着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教室,他鼻子泛酸,再也没有跨进去的勇气了。他脚步踉跄着,回到宿舍,推门上铺,撩起被子,倒头蒙起被子,昏睡了过去。同学们回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感到,依旧蒙着被子,徜徉于梦境与现实间,琢磨着小丽决然离去的缘由,思默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变故,而周围的同学又怎么看待自己。

周末回家,顺文端着碗,走出头门,见一堆人聚在老槐树下。端着凉面,他慢腾腾过去。半仙蹲在粪堆顶,碗放在脚下,唇上沾着红红的辣椒。槐树寨的半仙,远近有名。他眯着眼睛,给村民解着面相。站在边上,顺文听得云里雾里,就记住他说的,耳朵硬的人心也硬,耳朵软的人心也软。回到学校,坐在课桌凳子上,他盯着小萍的耳朵,见她的耳朵紧贴着脸颊,没有耳坠,不清楚她的耳朵,是硬还是软。小萍举起手,在脖上搓着,大拇指顺着耳朵,撩了几下,就见她的耳朵,随着蹦跶,又恢复了原状,没了抖动,更没有持久地摇晃。他暗想,小萍心肠该是硬的。摸着自己的耳朵,厚实绵软,感到如果梦想成真,他就得顺着她的性子。反过来一想,他又觉得,那是件好事,说明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定性,不像小丽那样,随性而为。

课间休息,小丽站在台阶上,对着太阳光打了个喷嚏,笑着对周围的同学说,有人在背后骂我。她偏着头,手指在耳洞里挠着。见她厚实的耳廓,颤抖了几下,顺文明白了,她心地善良,却经不住诱惑,时常会丢弃原则。自习课时,顺文做完物理作业,想到耳朵原理,他翻开本子,画了几个角度的耳朵,分析不同角度,耳朵的重力分布。他用细化的分析方法,观察班上的同学,感到半仙的理论,有几分道理。

军柱像蔫了的黄瓜,整天没精打采的,从一班教室前经过的时候,他总是弯着腰,低头快步疾行。晚自习上到一半,他合上书,灰溜溜地走出教室,站在远处的黑暗处,瞄着一班的教室。他默然回到宿舍,蒙头就睡。小丽避着军柱,看见他也会低下头,害怕目光的遭遇。下课后,方杰回教工宿舍。小丽也到教工饭堂吃饭,他们慢慢熟了,有说有笑。过了一段时间,她拿着书,来到方老师的屋子,常和方杰讨论问题。方老师知趣,默然笑着,点上一根金丝猴香烟,悠然走出屋门,在校园踱着。

方杰个子高,坐在教室后排,他经常拿着书,走到前排小丽的课桌前,撅着屁股,双手撑在课桌上,和小丽讨论问题。瞥着走廊上方杰晃动的屁股,顺文感到,他就像匹公马,摆弄着他的健硕和性感。小萍低着头,不时怯羞地瞥着方杰翘起的屁股。顺文恨不得找条棍子,拦腰敲断,让他变成断了脊梁的癩皮狗。方杰从来不在意大家怎么看他,他向来就是我行我素。下课后,他晃着从走廊上经过,手在空中一搓,随着啪的一声,小丽赶紧合上书,笑着快步走出去,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晚自习中间,方杰一搓手,小丽跟着出了教室,他们站在教室和围墙的夹道间,窃窃私语。军柱准备回去睡觉,见夹道两个影子拉拉扯扯,走前几步,揉了几下眼睛,定眼一瞧,原来是方杰和小丽。他已经心灰意冷了,还是走前几步,隐在暗处,嫉妒之火慢慢燃了起来。他回身过来,顺着教室的台阶,悄悄溜到夹道口墙背后,扯了几下喉结,学着严书记,咳咳了几声。方杰闪开身子,低声对小丽说:“不好了,严书记在那边。”

小丽思默着,笑着说:“别理他,就让他咳去吧!”

瞪着眼睛,方杰惊悸地看着她。他只知道自己勇敢,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女生,竟然不把书记放在眼中,他感到怪怪的。

小丽识破了自己的诡计,军柱垂头丧气地走了。到了照壁后面,前面树下暗处,两个女生在嘀咕,他随意咳两下,两个女生就像兔子,手拉着手,惊慌地跑开了。他纳闷地想:“这两下自己没扯喉结,为何还有如此的功效,莫非自己完全仿成了书记的腔调了。”

虽然率性,方杰也颇有心计。他一直纳闷小丽为啥对严书记威严的咳咳,嗤之以鼻,莫非她是书记的亲戚。确知了严书记和她没有亲戚关系,见她大白天见到书记,也是乖巧温顺的样子,他更加难以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将猜忌埋在心里,他表面上嘻嘻哈哈,内心却设了道防。有天晚上,从外面回来,学校的大门关着。方杰用力推开校门,门房老汉站在门房檐下。他瞥了老汉一眼。老汉咬着烟锅,冷冷地瞄着他,饱含着蔑视。小丽跟着进门的时候,老汉即刻点头哈腰,满脸献媚的笑容。方杰感到自己随爸爸过来,学校好多人都给面子,没有想到在门房老汉的心中,自己连小丽都不如。压在心里的猜忌,又泛上心头,莫非小丽真有什么来头?会不会是哪位领导,将自己的千金放到乡下,让她在这里锻炼锻炼。

课余时间,方杰变着法子,拐弯抹角询问小丽家里的情况。小丽爱面子,虚荣心强,怕他瞧不起自己,她总是迟疑沉默,在真话和假话间犹豫。看到她挠头搓耳,不愿意说的神态,方杰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确信了。小丽闷想了几天,决定在真实的基础上,适度拔高,给他必要的想象空间。方杰再问的时候,她笑着说:“我老家就在塬上。爸爸是教师,伯父是省里的厅长!”

方杰虽然是城里人,听到最大的官,就是县里的局长和县长,很少听说过厅长。感到厅长就是和省委书记一起办公的人。他趔身退了步,挠着脖子,思量了半晌,噢噢应着,豁然间觉得小丽不一般。

篮球场上没了军柱的影子,他躲着同学,背馍的人群中,很难见到他的身影。顺文埋头学习,他纳闷小丽和方杰眉来眼去,看不到军柱,他有些揪心,想找个机会,问问军柱。军柱变得面黄肌瘦,郁郁寡欢,两条长腿撑着本来健硕挺拔,现在总是弓着的背,蜡黄的脸上,眼窝陷了下去,迷茫的眼睛间或眨巴着。他已经空了,没了嫉妒的力气。回到家里,父母看着儿子变成这般模样,心里十分着急,问他肚里是不是有虫,咋就黄瘦成这个样子了。围着问前问后,他总是犹豫着摇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尽管他不作声,父母依然伺候着。他感到了家的温暖。原先回校的时候,他总是兴高采烈的,现在想到返校,他倏然心悸。

十一

军柱回家背馍,站在照壁前,等着顺文过来。瞄见街道上挂着的参军征兵的条幅,军柱猛然心动,他想去参军,逃遁目前这样的窘境。沿着田埂,絮叨中,顺文问他和小丽的事。军柱眨巴眼,有点激动,驻步抓住顺文的手,叹气摇头,犹豫着说:“顺文,你当初的话有道理。咱们上高中,未来谁也说不清,都在铆足劲,梦想着跳出农门。农村和城市,那是两个世界。这些天,我也想通了,我不埋怨小丽。她就像后墙的小鸡,我就是墙角的鸡架,她就是暂时偎在我这个架上,等头上有了更高的架,她就会跳上去的。”

顺文捏着他的手,点头应道:“军柱,你能这么想,说明你成熟了。我到西安去了趟,梦里常有西安的景色。现实就是这样,大家都想成为城里人,假若你考上大学,小丽留在农村,你们将来能在一起吗?”

松开了顺文的手,军柱踹了脚地上的瓦砾,笑着说:“顺文,你还别说,如果我考上,小丽在农村,我会不负约定,养她一辈子。”

顺文哧哧笑着,晃着手应道:“军柱,别嘴硬!我相信你的话,但我怀疑你能不能做到。”

揽着顺文的肩,军柱低头,附在他耳边说:“行了!说实话,我能考上大学,那是白日做梦。这点,我有自知之明。考不上,我说的那种情况就不会有,我的承诺也就没有意义。顺文,这段时间,我想了好多,我和小丽就是好到高中毕业,她考上大学,我考不上,也会是今天这个结局。如果让我捣鼓着,她也考不上大学,大家都留在农村。讲老实话,我会愧疚一辈子,就是过活在一起,也没幸福可言。”

顺文驻步,上下打量着军柱,笑着说:“军柱,咱们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我本来想劝你几句,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也就不多说了。总之,要想娶个颜如玉,自己就得有点出息。”

捋了捋领扣,直起腰,揪住裤腿,军柱抖抖着说:“顺文,我想曲线救国。考大学,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我想去当兵,将来考军校。小丽喜欢军人!”

扯着军柱的胳膊,顺文偏头笑了,竖起拇指说:“军柱,你就是块当兵的料,就你这两条大长腿,穿上军装,还能找不到女朋友?你还别说,我表哥就是当兵,考上了武汉的后勤学院,有军装穿,还有工资拿,比地方考上大学的人好。”

回到家,军柱乐呵呵地吃了一老碗凉面,抹着嘴上的辣子,对着檐下父母说:“今年征兵,我考虑再三,想报名参军。”

爸爸在乡上工作,期望儿子能考上大学,猛然听到儿子要弃学从军,他趔身挪动屁股,瞥了眼系着围裙、收拾着碗筷的老婆,瞪着眼问:“好好的学不上,咋就想起了当兵?当兵,那是不得已的出路。”

妈妈撩起围裙,擦着手,点头应和着。趔身兼靠在树干上,眯着树梢的日头,军柱哼了几下,摆着手说:“爸!这事我不是和你们商量的,我就是告诉你们一声。兵我是当定了,乡上和大队的事,就靠你了。我锻炼好身体,就等着体检了。”

虽然在外面人五人六,有些霸道,遇上这样比自己还霸道的儿子,军柱爸讪笑摇头。等了半晌,见儿子进屋,他站在门洞,喷了口烟说:“军柱,爸听说今年的兵,要去新疆,那里艰苦。我看今年咱就算了,你再刻苦一年,明年有好地方,咱再考虑。”

军柱瞪了爸爸一眼,蒙起被子,不再搭理他了。父亲蹲在厨房外面,抽着烟,打量着当空的日头,心里一阵悲凉,难道自己这辈子,就没有出个大学生的命了。默然起身,走到村头,望着马路上回校的学生,他怅然叹气。军柱罢课了,躺在炕上,不愿意返校。在院子收拾好东西,妈妈不住地喊着,馍装好了。撩起围裙,走出村口,军柱妈瞭见自家男人蹲在田头,抽着闷烟,她说娃不愿上学了。两口子回到家,坐在炕边上,拉着儿子的胳膊,耐心劝导。军柱平躺着,呆呆地盯着屋顶,听着父母千篇一律的絮叨,他忽地转过身,对着墙,就是不吱声。

父母的话像回锅的酸汤面,吃到后面没了味道。他们垂头顿足地叹息,看着柜子上面小花和她解放军哥哥的剧照,不知如何是好。知道父母不易,见没了声息,军柱忽地坐在炕上,扯着妈妈的胳膊说:“你们别操心了。就我这样的文化素质,到了部队,考个军校,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到时回家探亲,咱既有军装穿,又是军校的大学生,多风光呀!”

想着儿子的描述,看着那张剧照,军柱爸将小花想成了儿子的对象,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脸上绽放知足而又期待的笑容。

军柱报名参军,他爸在政府上班,过程十分顺利。体检结束后,他回到校园。他从抑郁惆怅中,慢慢走了出来,用军人的眼光,审视着学校里的人和事。在学校饭堂打了碗面,见小丽和方杰端着碗过来,他淡然地盯着。照面的时候,他蛮有风度地笑着,朝他们挥了下手。小丽以为他要滋扰自己,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背过头,和方杰说说笑笑。军柱收拾好自己的铺盖,益群跟着顺文,帮他将铺盖绑在自行车上,推着自行车,将他送出校门。经过西边壕岸的时候,军柱下了车,将自行车靠在杨树上,摸出最近办事需要的香烟,捻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着后猛吸了几口,呛得他弯腰低头,一串捣心挠肺的咳咳,他的眼睛湿湿的,清涕从口鼻淋出来。手夹着烟,袅袅的青烟像香火一样飘升,木然地打量着壕堑田渠,这里曾经留下了自己生命跃动的记忆,他要好好看上一眼,将此番景致,埋在心里,留作永恒的纪念。上课的铃响了。军柱缓缓地回过头,懒懒地眨巴几下眼睛,骑上单车离开了。

给了方杰模糊的印象,小丽知道,要延续虚飘的指引,她得有所改变。听着学校的喇叭,她和西安过来的同学聊天,学着普通话,琢磨西安话常用的口头禅。从方杰众多的恋者中脱颖而出,她内心无比自豪。好多女生嫉妒她,这种嫉妒不是言语和行动,更多的是眼神和表情。眼神和表情的疏离,让小丽感到妒忌,她更加神气了,阳光一般的笑容中,添加了清傲。

军柱领了军装,回到家,将自己洗漱一番,穿上了崭新的军装。口袋里揣着香烟,在父亲的陪同下,在村子里走了一遭,见到邻里长辈,便走上前,递上香烟,寒暄几句。瞄着穿上军装的军柱,邻里直夸他是个军人的料。军柱三爸端着老碗,刨着面条,接过香烟后,放下老碗,点着烟抽了几口,笑着说:“你娃名字叫军柱,到部队要好好干,将来成为军队的柱子,才对得起你这名字。”

军柱知道三爸喜欢开玩笑,憨憨地笑着。走开的时候,他三爸从粪堆站起来,拎着老碗,打了几个嗝,喘口气说:“军柱,这次出去,如果有出息,也不枉你爸这辈子的折腾!”

军柱将自己初中和高中主要的书找出来,扎在行李中。明天就要出发了,躺在炕上,望着窗外暮暮的月光,想到奔赴南疆戍边,他心里既兴奋,又依依不舍,还有丝丝的无奈。小丽此时在明亮的教室里,专心学习,还是和方杰拥在昏暗的角落亲昵,他不得而知。父亲在院子里擦自行车,车链嗒嗒响着。妈妈蹲在炉膛前,用麦草烧锅,将焦黄发起的锅盔,翻来翻去。她拿起筷子,对着锅盔,扎了几个眼,锅盔的醇香飘起,盖上锅盖,她往灶膛里扔着麦草,拨灰戳弄着。灶膛的火苗,忽闪摇摆。愣愣地坐在灶膛前,木然瞄着火苗,她抹着眼睛,脸庞一明一暗地闪着。

暮暮的日头,从东方升起,泛着青白色,就像开膛后裹着油罩的猪胸腔。初冬时节,田野凄然萧瑟,光秃秃的树枝,挺立在村前屋后,好像还没有睡醒。公鸡跃上墙头,好像记起了什么事,伸长脖子,抖着火红的冠子,对着蒙了层薄纱的天宇叫着。泛黄的麦根,露出稀疏的绿叶,上面是白白的霜,霜上飘着层雾。田舍的烟筒冒着炊烟,村民们开了门,懒洋洋出来,来到军柱家。穿着军装,背着背包,军柱从家中出来,跟着嘴巴上叼着烟卷的父亲和抹着眼泪的母亲。

快到乡政府的时候,远远就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军柱和父母走进院子,姑娘手里拿着红花,瞥着他的大长腿,咯咯笑着,帮他戴上大红花。看着她秀美的笑,他想起了小丽。政府杀了头羊,算是给新兵送行。军柱爸在政府上班,他带着老婆和儿子,掰好锅盔,将碗放在案板上。煮馍的师傅,是乡上的大厨,笑着和军柱爸聊着天,将碗里的馍肉,倒入翻滚的汤瓢,加着粉条、豆腐和葱花,另一只手来回掂着瓢,在呼啦啦的火口上翻腾着。临出锅时,大厨掌起铁勺,在盛着羊油的盆子里勾了下,放入锅里,搅和了一会儿,将泡饃盛进碗里。

新兵上了卡车,站在车厢的两侧,锣鼓声中,卡车驶出了乡政府的大门。军柱的父母站在下面,裹在送行的人群中,挥着手和儿子告别。车子顺着公路,向县城进发。镇上有集市,街道上挤满了人。汽车鸣着笛,推着人流,缓缓前行。赶集的人纷纷转过头,喧嚣声小了,看着车上的新兵和胸前的大红花,遇见认识的人,人们便跳到街边,仰头攀谈着。军柱站着车厢后面,扶着护栏,瞄着熟悉的街区,他想起了和小丽牵手游逛的情形。忽然间,他看见马路边卖醪糟的担子前,小丽和方杰坐在那里,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醪糟,亲热地说笑着。他索然垂下头,宽容中夹裹着嫉妒,妒忌中添加着无奈,无奈中浸着淡淡的不舍。

汽车鸣笛,小丽撅起屁股,将小凳子往前挪动着。她抬头看着车厢的一排新兵,瞧见军柱站在后面,她愕然瞪着眼睛,甜甜的嘴僵住了,下意识将小凳从方杰身边,挪开一点。方杰低着头,觉得小丽有点异样,刚转过头,她笑着说:“不够甜!”机巧地将方杰的注意力引了回来,小丽举着碗,让卖家给她加了勺白糖。汽车离开了。她感到有些愧疚,转过头,茫然地望着同样颜色中不同的脸。她突然问方杰:“如果让你当兵,你会咋办?”

方杰轻蔑地瞥着车上的新兵,漫不经心地偏头应道:“没有如果。咱这商品粮身份,就我爸在县上的关系,还愁没个工作。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去当兵。那都是农村的小伙子没有办法的出路,就想出来,混个商品粮!”

方杰对农村人的轻蔑,让小丽有点反感。想到方杰心里,自己那也是城里金贵的千金,她回过身来,笑着点头,付了钱,挽着他的胳膊回校了。

坐着绿皮火车,军柱来到了新疆。三个月新兵连生活,他累得够呛,没有时间想别的事情。基训结束后,他和几个战友,来到军人服务社,在照相馆照了几张相。新兵们排好队,站在操场上,营长站在旗杆下,点着名,将战士分成几堆,军柱被分到边防团。一个月后,他穿着棉衣棉裤,披着厚重的毛大衣,穿着二十多斤的毛皮鞋,骑着马,踩着二十多厘米积雪,来到帕米尔高原的边防哨卡。战友们挎着冲锋枪,站在国旗下,他为国戍边的豪情,一下子喷涌出来。他拴好马匹,脱掉大衣,站在白茫茫的山顶,瞭着银装素裹、重峦叠嶂的山峦,兴奋地喊道:“帕米尔,我来了!”

喊声随着呼啸的北风,在莽原上回蕩。班长走出营房,压了压毛帽的扇扇,伸出大拇指,嘿嘿地笑着。

充盈着军人的豪情,军柱为自己原本卿卿我我的儿女私情,感到可笑,他的心胸和这里的天地一样宽广。严寒的冬夜,战友们围坐火炉旁,该讲的话慢慢讲完了,情趣慢慢移到女人身上。班长让每个人讲自己的恋爱史。好多战士当兵以前,没谈过恋爱,有的家里定了亲,和女方没见过几面,他们就将道听途说的乡野逸事,添油加醋地讲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战友们将腿蜷起来,头放在膝盖上,盯着讲述的人,炉火映照下的脸庞,红扑扑的,不时会问些青涩的问题。

开春以后,山上的雪慢慢瘪了。军柱知道,春天不远了。在战友们嬉笑撩拨和窥视欲的蛊惑下,沉积在心里的恋情,又开始发酵了。他感到,没接触过女孩的战友,无论故事多么香艳,总是朦朦胧胧的,就像一阵风,来得快,说走也就走了。他的情殇是撕心裂肺的,情到浓时,难以自拔。如果说战友的憧憬和遐想,是张白纸;军柱的怀想,则是立体和跃动的,里面有图景和人物。理智捆绑的激情,一旦死灰复燃,具有摧枯拉朽的澎湃动力。军柱给小丽写了封信,附上戎装照片,他知道来回需要一个多月。放飞了希望,他一下子轻松了。他拿出书本,空闲的时候,开始看书学习。

阳春三月,鲜花和绿草就像化好装的演员,站在幕后,等着节气的鼓点,准备碎步出来。军柱感受迟到的春的气息,他盘腿坐在草坡上,看了会儿书,瞥着进山的峡口,期盼着小丽的回信。

小丽能讲流利的普通话了,时常还会蹦出几句西安城的俚语,原来说着她与西安城的关系,时常有些心虚,现在她觉得自己就是西安人。随着腔调的变化,她越来越感到她和别的女生不同,除了收获同性的嫉妒,她还拒绝着异性迷离的挑逗。方杰到传达室拿报纸,看到一封从部队寄给小丽的信,他好奇地拿起来,折了折,感到里面有照片,将信封放在太阳下瞄了几眼,褐色的牛皮纸,遮得啥都看不清。小丽走在照壁前。他手指一搓。她寻着声音,嘻嘻笑着过来。他将信递给她。看着信封,小丽估计又是小军在多情,她莞尔一笑。小丽看着方杰,为了证明自己的不贰,她晃着信封,问他:“想不想看看?”

方杰挠着头,笑着说:“信是个人隐私,偷看不道德!”

小丽感到,方杰不介意自己的交往,说明他没有把她当回事;如果他的操守真的到了那个高度,她又感到高兴。她觉得自己要坦白,不能让他心里犯嘀咕,男孩和女孩一个样儿,常常都是口是心非。

扯着方杰,他们来到去年小丽和军柱约会的那个地方。她晃着信封,笑着说:“别介意!信是我请你看的,我就是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爽快地撕开信封,信瓤中抽出相片,见是军柱,她一下子呆了。心想自己真是没事找事。回过神来,她将照片递给方杰,飞快地撩起信瓤,快速浏览了一段,全是追忆往日的交往。信瓤揣入裤兜,蹲在方杰边上,瞥着军柱俊朗的面容,她想起曾经的一幕,心扑腾扑腾着。方杰将照片从远到近,在太阳下晃着,笑着说:“小伙子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没错!就是那个痴情的家伙。”

学校的铃声响了,小丽松了口气,如果这样搅和下去,肯定要露馅。拉起方杰的胳膊,附在他耳边,娇滴滴地问道:“别的男孩子追我,你咋想的?生气就说出来。”

方杰哧地笑了,摆着手说:“我生啥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哩!说明你是抢手货!那个小伙子不错!比林立果好。”

回到教室,小丽心情很难平复。她本想测试方杰对自己的感情,理想的结果就是他嘶吼着,斥责自己,一副伤心的样子,没有料到,他是那种态度。他讲得也有点道理,说明他并不在意她。小丽十分反感他将自己归类为“货”,那是莫大的侮辱,自己快要和猪成邻居了。一股悲凉的伤心,涌上心头。她想如果自己放弃,好些女生就会乘虚而入,同学们会一股脑认为,方杰抛弃了她,她那居高临下好不容易才固定下来的阵地,即刻就丢了。想到他将军柱比作林立果,那可是副统帅的公子,暗示在他心目中,她还是尊贵的,她的心绪一下子振奋了。方杰在看林彪罪证材料,在方老师宿舍,她看见过,里面有张坠机的照片,断胳膊少腿的男女,莫非他将军柱比作林立果,又是变着法子,埋汰她。苦思冥想地分析,她心情就像价格曲线,上下波动着。小丽明白,她对方杰的爱恋就是价值,无论自己的心情怎么波动,只要价值尚在,心情就会匍匐于情苑中。

下了晚自习,小丽没像往常那样,和方杰在校园散步,也没有跑到老师房间,求教问题。她随着班上的同学,洗漱回到宿舍,早早地躺在床铺上。见同学们进入梦乡,她从枕头下,拿出手电筒,蒙起被子,被窝里读着军柱的信。军柱回顾了他们交往的时光,倾诉自己当兵的因由,发自肺腑地道出了他的痴情和生不如死的爱恋。读着读着,她悄然流下了泪,被子捂着嘴,被窝里抽泣着。脑海里飘着信中道及的情形,好像她又和军柱,重新恋了一场。

早读的时候,小丽望着花圃,想起军柱为了讨好自己,颠着步子,学着马老师,被老师羞辱了半个学期。门房老汉端着脸盆,出来倒水,她又想到那个凄冷之夜,为了她能进门,他扯着喉结,在大门外学着严书记咳咳,歉疚之情顿生。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军柱回信,回信会旧情复燃,方杰这边咋办?和方杰散步的时候,他转过身,后退着,笑着问:“那位解放军哥哥的信,回了没有?”

小丽拍了下他的胳膊,娇媚地摆手应道:“回啥哩!他就是单相思。”

方杰摇着头,劝解道:“热爱解放军,要落实在行动上。那么荒凉的地方,人家就是一帮战友,回个信安慰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小丽蒙了,她不明白天下还有鼓励自己女朋友,和其他追求者通信的男生。一股难解的惆怅,涌上心头。

同学们知道军柱为情所困,当兵是为了解脱。好多人在背后,对小丽指指点点。同学面前,小丽没事一样,和方杰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顺文坐在小萍后面,只要没人打她的主意,顺文都是坦然平和的心态。他和军柱聊过,知道军柱有他的盘算,听到议论,含笑不语。他用各种理论和公式,推测着小萍,觉得她是道难解的题。他研究她的神态举止,在和小丽的比对中,慢慢有了眉目。他感到:塬上的男孩子,内心或多或少都有点大男子主义,举止言行坚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内心强烈地想走出农村,即或现在心有所归,将来待在农村,一切都是枉然。他们内心自卑,偶然灵动的暗示,得不到回应或者被女孩冷落,便会觸碰他们脆弱的心理和固执的个性,为了维持心理上的自尊,他们即刻就会退缩到壳子中。塬上的男孩和女孩,都有颗怀春的心。初春时节,万物复苏,他们就像苜蓿地的田鼠,嗅着春天的气息,头伸出洞外,抖着须毛,眯眼眨巴着明媚的阳光,不肯迈出洞口半步。他们也像碗里的黏面,虽然是面,没有过过水,还在懵懂的状态。

和农村的男孩不同,方杰没有生活压力,未来斑斓多彩,他的人生是个自然绽放的过程。他是春天里恣意蹦跳的马驹,也是过了水的凉面,见多识广,挥洒自如。小丽像春天纷飞的蝴蝶,蜷缩在高高的树梢,给了百花园春的气息。塬上呆头愣脑的小伙,含羞怯弱的姑娘,龟缩在壳子中,瞄着马驹尥蹄,晃着尾巴,追逐着满园的蝴蝶,恣意嬉戏。顺文多思忧郁,他明白了:青春岁月,春的花蕾舒展随性,将来的人生往往肤浅。青春像坛老酒,也像壶陈醋,更像三伏天的一瓮浆水,得捂着,才能发酵,这样的人生将会醇厚芬芳。如果刚有点味道,就顺着淌出,一时的惬意中,却丢了人生的酵素。

盼不到小丽的回信,军柱的情绪,跌到谷底。春天到了,雪层慢慢瘪了,现出褐色的雪线。蓝天白云,凉风习习,艳阳当空,白雪就像羊群,转场去了峰巅。脱下厚厚的棉衣,战友们骑着马,策马扬鞭,尽情地驰骋在辽阔的山脊上。山脚下是道河谷,夹岸是郁郁葱葱的林带。哨所矗立的山脊上,雪融草青,战友们沿着边境线巡逻,左右几十公里。

绿色的海洋中,军柱有些沉醉,他没见过茂盛肥美的草原,看着望不到边际的绿,嗅着叫不上名的娇艳的花香,他深深地震撼了。他和战友骑着马,走下山坡,来到河谷的林带。马拴在树干上,他们靠着树干,明媚的阳光就像调皮的姑娘,从茂密的枝叶中,露出笑脸,咯咯笑了下,转眼就不见了。哗哗的溪水,恰似姑娘银铃般的歌声,虽然听不懂,却能感受到欢快的气氛。几只松鼠,眨着黑豆般的眼睛,翘着尾巴,树丛中飘动。军柱忽地站起身,撒腿扑过去。松鼠顺着树枝,爬上树冠。战友哈哈笑着。过了林带,是成片舒缓开阔的草原,飘着五颜六色的鲜花。远处的山脊下,蠕动着成群羊。骑马扬鞭的牧人们,围着羊群奔跑,突然勒住缰绳,仰望蓝天,传来了悠扬激越的歌声。

夕阳坠落,军柱和战友们回到哨所。他摘下帽子,坐在山坡上,夕阳下,远处的山峰黄澄澄的,半山腰的林木,尚有清晰的轮廓,山脚下黑魆魆的,偶尔传来野兽的咆哮声。军柱耳朵灵,听了几次野兽的叫声,躺在山坡上,扯着喉结,试着模仿,慢慢有了感觉。再次听到这种咆哮声的时候,他站在山脊上,双手捂成喇叭状,对着山下的林带嘶吼,时常得到回应。

秋天到了,站在哨卡前,仰望着阳光下远方山峰上的雪层,往下是陡峭突兀灰色的悬崖峭壁,半山腰是墨绿的林带,林带下面是泛黄的操场;谷底是婉转的清流和河谷两岸淡黄的林木。军柱朝山下走了一段,坐在山脊上,欣赏着美景,心里蓦然想起小丽。自己在老家上学,此时会是个什么状况?他心中涌起了失落和无奈。酽酽的秋色,让人感到生活的绚丽和深沉,也暗示着生命的宿命和寥落。

大雪封山了,军柱和战友们重新回到冰天雪地的状态。孤独落寞中,对家乡的思念涌上心头。彼此间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心思装在心里。两个战友老家定亲,和女娃见过一面,忍受不住孤独和寂寞,他们铺开信纸,咬着笔帽,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瞄着炉台噗噗喷气的水头,给老家的姑娘家写信,不时向军柱询问写信的技巧。看着他们趴在床头,揣着暖暖心绪,释放着情愫,军柱心里痒痒的。他感到,春夏时节,山花烂漫,芳草青青,在自然的天宇间,人的春情和自然的朝气,融为一体。到了严冬,自然多彩闭合了,成了单调的白色,人的心绪也蜷缩了,没有对溪水、野花和山林的倾诉,只能用书信传情,寄托自己的思念。

没有等到小丽的回信,军柱知道没有希望了。他掂量了几日,想再叙旧情,望着窗外风卷着的雪花,他轻轻咬着嘴唇,用理性缚住了恣意蔓生的青春之焰。他明白如果不能考上军校,前途就是一片黯淡,与其在藕断丝连中悲悲切切,不如在痛定思痛中,趁着这清冷孤寂的环境,发奋复习,兑现临行前向父母的承诺。

十二

放暑假了,天气酷热,顺文遵循着每天割两担笼青草的规矩。无论在玉米地里,还是在沟渠边,抑或是赤身蹲在水库的草丛中,他都会想到小萍。暮暮的愁思中,他期望开学,那样就能够看到她。太阳火辣辣的,水库草丛中,顺文泡了一会儿,穿上裤子,赤背坐在岸边的草丛中,他蓦然想起军柱,这些年暑假,游水的时候,他们都是结伴而来的。军柱来信,打听小丽的消息。顺文没有渲染她的趣闻,说军柱走了,她成熟了好多,埋头学习,和方杰的交往也少了。

晚自习铃声响了,为了不让同学耻笑,顺文试着,慢慢站起来,晃了几下,感到还能控制,才慢慢走出厕所。凄冷夜色中,同学们缩着脖子,灰溜溜地跑着,他看不清面孔。回宿舍的路上,他站在照壁前,扯开衣领,任由冰冷的雨丝滑进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肠胃还咕咚翻滚,盯着学校的铁门,看着同学们结伙走出,他吃力地巡视着,就是不见小萍的身影。蓦然间,他想嘶吼一声,肚子又有了下坠的感觉。小丽打着把花伞,挽着方杰的胳膊,亲昵地说笑着,从教室檐下过来。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相,顺文便转过身,盯着黑黑的报栏。

快到宿舍檐下的时候,顺文不知道,晚上会是个什么情况。这个时候,他想到家里的热炕,想到爷爷瘦弱而坚强的身板,想到父亲木讷期待的眼神。想到学校里有校医,他便寻着方位,来到校医门前。他捂着肚子,轻轻地敲着周玲的房门。没有动静。屋子里有灯光,她应该在宿舍里。顺文将耳朵贴在门缝,听见里面吱吱簌簌的声音。顺文心里有点发潮,他举手,拍了几下门,屋内传来“谁呀!”他应道:“学生,肚子痛,要你看看!”

等了半晌,周玲撩着蓬乱的刘海,门缝探出头,用责备而又不情愿的眼神,上下瞥着顺文,见他蜷缩着身子,痛苦地站在门口,没有好气地说:“你等一下吧!”

顺文估计屋子有人,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来得不是时候。腹部下坠,扒着窗台,顺墙蹲下来。杜老师开门,出来倒水,见顺文蹲在窗户的光影下。他弯下腰,问“咋回事?”顺文指着肚子,再指指周玲的房门,示意叫她开门。

顺文扒着窗台,站起来,呆愣地露出抱歉的微笑。踹掉鞋底的泥,他走进屋子,屋内弥漫着奶香的味道,他默然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大勇坐在床上,夹着香烟,一口接着一口抽着,用火辣辣的眼睛,瞪着顺文。顺文耷拉着头,见砖地上扔着六七支烟头,床上的被子胡乱地堆着,他隐约感到,自己扰了人家的好事。拿来温度计,抡了几下,她递给顺文,让他夹在腋下。她让顺文解开上衣前襟,冰润的小手,在胸部敲了几下,又在他的腹部,摁压了一会儿,听诊器的圆坨坨摁在他的胸口,移动着听了半晌。她摘下听诊器,接过温度计,对着光管瞥了眼。冒着冷汗,顺文问:“咋的啦,周老师?”

扬起手,摸了下他的额头,周玲不冷不热地说:“估计是肠胃炎,我给你开点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看啥情况再说。”

顺着檐下的台阶,顺文晕晕乎乎地回到宿舍。同学们躺在铺上,轻声地聊着天。益群刺溜爬过来,问他咋的啦?顺文摇头,摁着肚子说,校医说肠胃炎。益群帮着他,从窗台拿来碗,倒了一碗水,让他赶紧喝药,搀扶着顺文,和衣躺进被窝。顺文刚刚缓过神来,他脑子全是周玲屋里的画面,这是他第一次到女人的房间,他不明白屋子里弥漫着青色的烟,为什么他偏偏就嗅到了奶香,按说校医没孩子,香没有错,奶味从何而來。大勇的神情,无言地刺激着他,他们迟迟没有开门,他想象着屋内的情形,淡淡的嫉妒中,混杂着朦胧无序的冲动。顺文遐想着,那间可人的小巢里,如果将周玲换成小萍,大勇变成自己,那该是一件多么惬动的事。他估计今夜的情景,如果小萍在自己身边,怯羞的眼神看上几眼,或者拍下自己的胳膊,他也不会这么狼狈,他会精神百倍地走出病痛。当病痛来袭的时候,人本能地将身体潜能调动起来,对付病魔来犯;当病痛缓释的时候,遐想就会跳出来,天马行空地将好多事,放在生命临界的幕布上掂量。

厚厚的云层终于变薄了,日头扒开云层,间或露出无精打采的脸,爱理不理地瞄上大地两眼,又钻进云里,睡觉去了。早读的时候,顺文感到浑身乏力,他坐在教室里,懒洋洋地看着书,不时瞟着站在实验室屋檐下晃动的小萍。早餐时候,他排着队,打了碗糁子,馒头泡在里面,尽管肠胃还在罢工,他还是吃了下去,肚子一下子暖和了。校医开的药吃完了。顺文的肚子咕咕响着,他每天要去四五趟厕所。

扛到周六,顺文随着同学,顶着暮暮的太阳,回到家。吃过中午饭,他对妈妈说了声不舒服,就倒在炕上,昏睡过去。黄昏时分,他爬起来,走进厨房。妈妈烙锅盔。坐在灶膛前,他帮着烧锅,膛火照在身上,暖暖的,他的精神好了些。妈妈将锅盔撩起来,撂在案板上,拍了几下,边上掐了块,递给顺文。顺文掰下锅盔上黄黄的皮,放在嘴里嚼着,感到筋道绵软,泛着碱味的面香。听说他拉肚子,妈妈在膛火里埋了一估堆蒜,她拨刨出来,拍掉灰,撕掉烧焦的蒜皮,焦黄的蒜瓣露了出来。咬了几颗蒜瓣,吃上一口锅盔,顺文哈气嚼着。

周日下午,院子核桃树下的绳子上,揭下晒干的靛蓝色的粗布裤子,顺文换好衣服,背着蒸馍,朝学校走去。秋日泛着光晕的太阳,挂在偏西的头顶上,天空青白,田野蒸腾着暖暖的秋意。家里将息了一天,顺文精神好多了。太阳的照耀下,泥水路变得好像面团,踩上去软软的。满渠赤褐色的水,快速流淌着,漂着柴草,恰似一条液体的褐色兵团,给人力量,也暗示着自然的狰狞。远处的喇叭里,播放着《虎口缘》,顺文跟着激越的唱腔哼着,晃头瞄着玉米地掰苞谷的人影。

病了几天,顺文勉强地坐在课堂上,看着同学们专心学习,他既羡慕,又感到力不从心。晚自习的时候,他将上一周讲的课,拿出来,复习了一遍,刚刚松了口气,他感到两条腿痒痒的,间或刺痛难忍。顺文不知道咋回事,他撩起裤腿,却抓不到刺痛的物件,只好隔着裤子,使劲地揉搓着,大腿泛起一溜隆起的斑。两条腿的刺痛,像农村的狗叫,一只狗叫,别的狗就跟着狂吠,更像是半夜里一只鸡叫,唤起村子所有公鸡嘶鸣那样。刺痛的点,遍腿开花,刺痛后就是灼热的麻。顺文心想:不就是几只小虫子,又死不了人。他坚持着学习。后来,他感到腿上有东西蠕动,他想到了蛇,心里一惊,合上课本,走出教室,撒腿跑回宿舍。

拉亮电灯,顺文跃上床铺,抖开被子,被窝里脱掉裤子,见两条腿遍布着一溜溜红疙瘩,指甲挠着抠着,疙瘩暴怒,赤红着抬起了头。他将裤子翻过来,见粗布裤子的缝隙中,粘着一道道白丝裹成的好像火柴梗一样的东西。他捏了一下,感到软乎乎的,指尖掐开口,撕开白丝,见里面是条好多腿,像幼蚕一样白色的虫。指尖顺着衣缝抿了过去,虫子变成了青色的黏汁。他将裤子清理了一遍,提起来用力抖动着,随着蹦跶声,白色的丝飘在空中。住校的同学,一条裤子要穿好几天,很少多带裤子。扯开益群的枕砖,没有见到裤子,顺文站起来,抓住裤腰,扑拉扑拉抖了一会儿,肚子又咕咕响了,他硬着头皮,穿上裤子,趿上鞋子,跑向厕所。

寒潮来了,北风怒吼,卷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洒向大地,校园里落了层雪。早读的时候,学校的喇叭通知:每个班级将教室和宿舍前的雪扫干净;按照分配区域,清扫操场和马路上的雪,堆在树沟。同学们散落在校园的每个避风的地方,缩着脖子,抄抄着手,盯着胳膊搭着的书,不停地移动着步子,间或跺上几下,那不是春夏时节的对望时的示情,是脚冻得发麻时的无奈之举。他们撩着围脖,给冻僵的手掌,哈上股热气,来回搓着,发热后在冻得干裂的脸上搓着。

好多女生附会着亲戚,以各种由头在老师房间搭了床,有了个温暖的窝。好多老师的屋子里,支了几张床。晚自习下课了,她们从纷飞的雪花中,跑回老师宿舍的门口,撩着头上的雪花,拍着棉衣上的雪片,踹着脚上的雪泥,毛巾中露着冻得红扑扑的脸蛋,露着白牙,打着寒战,推开了老师的房门。几个同学围着老师,听完辅导,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坐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寒风,昏黄的灯光下,专注地看书。被窝热了,人的精神就蔫了,她们半靠着,喃喃中进了梦乡,手里还攥着书。

住在大通铺的学生,下了晚自习,将自己的被子铺好。好多人拿着书,围在老师宿舍亮灯的窗户外,有的站在昏暗的路灯下,即使厕所围墙外的灯下,也站着几个同学。风冷雪疾,他们用毅力抵挡着风雪,只要有灯光的地方,就能见到同学们的身影。雪落在头上,敷在身上,眼眉粘着霜雪,他们成了雪人,只有间或晃动的身影和口鼻喷出的缕缕白气,能够将他们和周围覆盖着雪的物件区别开来,那一双双间或转动的眼珠,证明他们还在记忆和思考。

勤奋的同学,干脆将自己的铺盖,放在教室后面。下了晚自习,同学走了。他们关上门窗,将长条板凳抽走,课桌拼凑成乒乓球台子般的大床,点上油灯,飘浮的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坐着一圈人。冻得实在不行了,他们提来被子,抖落开来,披在身上。实在困得不行了,他们就走到教室门口,让门缝的冷风,清醒一下自己。鸡叫二遍的时候,他们开始在台面上铺被褥,和衣钻进被窝,靠身体的热量,焐热被子。早上五点半,学校的起床号响了,教室的同学赶紧爬起来,撩起自己的铺盖,折叠好放到教室后面,将课桌恢复原状,摆好凳子。

镇上有亲戚的同学,回到亲戚家,继续学习。顺文班上有几个夜战王,他们基本上通宵看书,快起床的时候,在被窝迷糊一阵,听到号声,即刻揉眼起来。午饭后,他们趴在桌子上,睡上一会儿,口水流在书上。上课时,哈欠连连,他们搓着脸,用力眨着眼,尽量不让上眼皮和下眼皮抱在一起。上下眼皮长期分居,就像站在云河两岸相爱的男女,看得到却不能在一起。眼皮攒足了对主人无言的怨恨,将眼球捣弄得红红的。同学群落中,眼红那是刻苦读书的标志,是对家里辛勤培育的回馈和报答。同学们得了红眼病,眼红别人眼比自己还红。

一夜飞雪,校园里白茫茫一片,映着淡白泛青的弱光,凄冷静谧中,显得安详和坦然。随着号声奏起,一排排黑麻麻的教室,瞬间亮灯,白啦啦的光,映在教室前后的雪地上。宿舍那邊是昏暗的黄光,同学们哧嗒着,从黑暗中转到黄光,再来到教室炫白的日光灯下,慢慢从睡眠状态中,走了出来。严书记咳咳着,在校园巡视,看有没有睡懒觉的人。赖在被窝里的老师,听到书记的咳咳声,赶紧爬起来,加入跑操的队伍。

马老师刚起床,正在刷牙,听到严书记咳咳,赶紧漱口,撩起毛巾,擦了把脸,推开门,忽闪着来到操场。看见自己班上的队列,他走到内圈,随着体育老师的哨声,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瞄到马老师的跑姿,方杰指着给同学们看,笑得前仰后合。咚咚的跑步声中,听到他的笑声,小丽回过头,莞尔一笑,顺着他的手指看着。跟着大家跑了两圈,要考虑早操后的讲话,严书记停下来,站在办公室的高台上。天慢慢亮了,他手抄在背后,威严地看着跑步的队列,望见马老师的跑姿,他扑哧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咳咳声,为难他了,他曾经也想对他说,早操就不勉强了。马老师自尊心强,特别敏感,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上完语文课,马老师走回宿舍。同学们拥出教室,看着老师的背影,方杰仿照着马老师的走姿,跳了段西藏舞。电影《东方红》里,同学们见过这种舞,大明跟着方杰,蹬腿舞袖。舞弄了几下,方杰来了个终场造型,嘴里喊了声“巴扎海”。由于那个造型很像马老师惯常的姿态,同学们嘻哈着,摆着身段,叫了串“巴扎海”。从此,“巴扎海”成了马老师的绰号。

学校放电影,吃过晚饭,同学们拿着凳子,成群结伙地坐在银幕下。顺文肚子不好,经常咕咕响,刚走出教室,准备看电影,他感到腹部下坠。他将板凳递给益群,收腹跑到厕所,淅淅沥沥了好长时间,还是感到意犹未尽。电影开演了,他走出厕所,晃晃悠悠走到操场,看到班上的同学,他弯腰进去,坐在凳子上。看着银幕上的少年彭德怀,肚子的胀痛搅得他难以安心。大明坐在小萍的后面,他看过这部电影,大声地给边上的同学讲着后面的剧情,就像他平时盯着小萍的脖子那样,他也在愣愣地盯着,不时晃过头来,侧面瞄她一眼。顺文浑身不自在,他捂着肚子,蔑视地望着大明轻佻的表演,嫉妒憋在心口。电影放到中间,他的肚子又开始翻滚,他能感到一股股浊流,在肠道回荡。实在忍不住了,他撩开同学,捂着肚子,走了出来。

顺文从厕所出来,走到照壁前,电影已经结束了。同学们拿着凳子,回到教室,他远远看见大明跟在小萍后面,依旧手舞足蹈地侃着。他折回身,回到宿舍,默然地靠在被子上,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快熄灯的时候,他感到肚子痛得厉害,来到校医门口,听见里面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他犹豫了,肚子瞬间痉挛了几下,他扬起手,敲了几下门。周玲将门开了一条缝,闪出半个脸,满脸不高兴地问:“这么晚了,啥事?”

顺文弯着腰,脸抽搐着说:“肚子痛,一阵一阵的。”

周玲让他等下,关上了门。顺文靠墙蹲下,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搓着面颊,不时痛苦地侧过头,听着屋内的说笑声。门缝中伸出条胳膊,里面传出话来,让他先将药吃了。

周玲的房子和杜老师房间的隔墙,建房子的时候,工人偷懒,胡基扎起来,没有泥墙,隔着竹席顶棚,从下面看不到。杜老师喜静,没有什么声响,秋冬季节的夜便,撩起了周玲的遐思。穷尽了她能想到的试探方式,望着他不冷不热的脸,她慢慢放下淑女的做派。和一帮干部喝完酒,大勇坐着三轮摩托,校门口下来,踉跄着推开周玲的房门。他硬着舌头,说了大串粗话。刚开始,周玲不就范,却慢慢软了下来,想到杜老师那张脸,她索性放松了。粗话夹裹着喘息和呜咽,床板吱吱响着,大勇不知道房间不隔音,他更是肆无忌惮,嘶吼中彰显着乡镇干部的威猛。大勇走了。周玲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中,她听到隔壁细微的叹息声,杜老师起了五次夜,好像整个晚上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中午,周玲在门前洗衣。杜老师下课归来。她抬头白了他一眼,低头羞怯地笑了。杜老师脚步迟疑着稍稍顿了下,将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杜老师笑着,转头瞥着她。盆子里搓着衣服,她随手将花花的内衣提起来,空中抖了几下。阳光透过碎花底裤,映在她白皙的脸上。她抬起胳膊,衣袖撩着脸上的汗,侧头的瞬间,见杜老师愣愣地站在开着窗户的桌后,镜片后那双精致的眼睛,直勾勾瞥着她。她心里一热,感到自己的魅力,又回来了。周玲拿起饭碗,去饭堂打饭。杜老师推开门,跟在她后面。直觉告诉她:杜老师在关注她,看着她的背影,他琢磨着昨晚模糊的情形。她甚至能够感到,他在出神地盯着她那一扭一扭的屁股。

马老师走下台阶,远远就和杜老师招呼。杜老师缓过神来,笑着点头。他用话题将杜老师缠住了,尽管他飞快地蹽着腿,还是需要杜老师的迁就。周玲回过头,瞄了眼,想放慢脚步,却没有共同的话题,又怕杜老师觉察到,她像往常那样,哼着靡靡之音,欢快地向饭堂走去。勉强聊着天,杜老师眼前蠕动的屁股,越来越小,变得模糊不清了。马老师找着话题,都是有内涵的。杜老师哼哼哈哈地应着,没了自己的观点。

几天后,杜老师恢复了平静。他常常关上门,屋子看书,城里学生来了,他就帮着辅导一会儿数学题。周玲感到自己的魅力,刚露了个芽,杜老师的火焰,刚出了个头,像黄豆那么大,乍地扑棱了几下,就无缘无故立马熄火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思前想后,感到男女之情,就像干柴烈火,一旦燃起,就很难熄灭。隔壁又恢复到一次夜便的状态,她不明白杜老师到底咋回事,听到隔壁的嗒嗒声,她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的夜壶,为了响亮,她撅起屁股,对着夜壶,憋着气,吱吱狂喷,隔壁依旧没有反应。

周玲不需要备课,寒冬的夜里,她坐在床上,打开收音机,织着毛衣。大勇经常过来。老师备课,同学们借着老师的窗光夜读的时候,他们靠在床上,嬉闹着调情。杜老师的门半掩着,坐在桌后,给西安来的同学讲解题目。站在外面,书放在窗台上,张琳听着他的讲解。周玲宿舍北面的窗下,顺文和益群正看着书。城里的学生走出杜老师的宿舍。他关上了门。张琳用羡慕的眼光,瞥着城里的女生。她们咯咯笑着,轻快离开了。

听到异样的声音,张琳没有在意,依旧专注地看着书。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喘息和火烧火燎的粗话。她放下书,弯腰将耳朵贴在杜老师的门扇上。想到杜老师不讲本地话,更不用说本地的粗话,她好奇地寻声移耳,晃到周玲的窗外。她害羞地捂着嘴巴,扯来叫小妹的女生。小妹将耳朵贴上去,她们相视一笑,弯腰双双溜走了。益群感到异样,他滴溜着眼睛,直朝周玲窗户上瞄。看到四周没人,他将耳朵倏地贴上去,口鼻喷着白啦啦的气。顺文跟着凑上来,头贴着窗户,喷着白气。

他们直起身子,机警地瞥着四周,装模作样地瞄了几眼书,见没人注意,又倏地贴上窗户,直到里面的演出谢幕。他们红着脸,估摸着里面的画面,互相递了个眼色,弯腰打量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出了宿舍的檐头,北风呼啦啦吹得他们直哆嗦,跑到照壁后,他们跺脚避风。他们缩着脖子,嘀咕着刚才的画面,突然好像从纱帐中走了出来,朦胧奇幻的遐想,原来就是这番状况,明白了人生还有这般美妙的时刻,感到自己瞬间长大了。他们约定守住这个秘密,互相攥着胳膊,像战场上凯旋的战士。

村子的鸡叫了,两个人窃笑着,弯腰上了宿舍的台阶。他们低头猫腰,见前面宿舍的窗户,咣当弹开,一坨白白的肚子,闪到窗外,上面是捂着嘴巴的哈欠声,下面一根小棍,蹦跶着上下弹了几下。回味着刚才的情景,见这番状况,知道情况不妙,他们刚想跑开,一股冒着热气的尿流,呈抛物线,嗒嗒落在地上,随着一股北风,温热的尿雾,飘在他们脸上,手抹了下脸,一股腥臊味。窗户吧嗒关上了。他们气得直跺脚。推开宿舍的门,想找撒尿的人,见一排排被子外,露着一排排头,七形八怪的睡姿,都睡得很香,他们只好作罢。

下了晚自习,按照商量好的轮值安排,益群晃荡着,瞄着校医门前。见大勇的自行车,靠在前面的杨树上,他跑回宿舍,朝着顺文挤眉弄眼,顺文心领神会,和他来到校医窗户外看书。间或有老师经过,见学生们在寒冷的冬夜,这么发奋用功,老师送上微笑和嘉许的点头。三心二意地看着书,他们留意着里面的动静,等了好长时间,屋里只有瓮喃的说话声,没有听到火星。他们交换着眼色,露出焦灼的无奈。屋子黑了,声音没有,他们就像溃败的逃兵,灰溜溜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周玲期望杜老师眼里,重新燃起焦灼期许的光,她却没有想到,任凭屋里怎么折腾,他就像碗中平静的水,寒冬里结成了冰,根本没有晃荡的涟漪。游转的时候,她期许就像那次去饭堂打饭,杜老师跟在后面的情景发生,她失望了,对自己魅力的自信,又跌到谷底。早读的时候,走到照壁前看报,她感到身面有几双眼睛,喘气盯着自己,她心里一喜,估计杜老师定在其中。她看着报纸,晃动着屁股,摆出撩人的姿势,她沉醉在被人欣赏的氛围中,将脑海里杜老师曾经瞥她的眼神,放在自己背后畅想着。时间差不多了,火候也到了,她猛然转过身来,见身后兩个男学生,用喷火的眼神盯着自己。她的微笑本来是给杜老师的,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即刻嘟着脸,甜美的笑容,成了轻蔑的一瞥。益群羞臊地垂下头,扯着顺文,赶紧转过身。

过了一段时间,周玲的心态有变化,她觉得杜老师那千篇一律的笑容中,如果说原来仅仅是对自己不上心,现在却包含着对自己的蔑视。她本想通过和大勇的激情,催化杜老师的火焰,没有想到得到的却是他的鄙视。她与大勇的幽会,改到大勇的宿舍了,晚上起夜的时候,不再撅屁股了,也不用憋气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屋,映在墙上的人体结构图上。她想杜老师没啥稀奇的,男人的身体,她看得多了,就是图上那个样子,要说强壮,大勇的身体能将她装进去,还要在四周垫上海绵。周玲坐在椅子上,双手扣在一起,放在脑袋后面,两只腿蹬着桌子,她悠然地晃着。杜老师从门前晃了过去,瞄着他棉衣下瘪瘪的屁股,她想如果杜老师生病,他就得放下他的高傲,解开衣襟,请她听诊,自己脱下裤子,请她打针。她甚至预想到,如果给杜老师打针,他会不会害羞,她是飞快地扎针,迅速地摁完药水,还是用手掐起药棉,蘸上酒精,慢慢地摁着他的屁股,让他完全放松,然后指头揉着,缓缓地推下药水。想到这里,周玲扑哧笑了。

益群报的几次消息,都是空炮,顺文有点埋怨。早读的时候,瞄着校医的身段和摆动的屁股,益群想入非非,欲罢不能。想到顺文的埋怨,他思前想后,觉得要主动出击。上完下午的第二节自习课,益群走出教室,站在照壁前面,装作读报纸,眼睛不停地向校医门口瞥着。同学们进了教室,他快步走到教工宿舍前,忽然弯着腰,摸着肚子,满脸痛苦的表情。校医的门虚掩着,他嗷嗷叫着,走了进去,一下子蹲在地上,痛苦得直喘气。周玲赶紧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摸着他的额头问:“咋的啦?”

益群的脸集成一堆,紧紧拱卫着鼻子。他痛苦地吞吐着,蹦出几个字:“肚子痛!肠子好像要断了。”

指着椅子,周玲让他站起来。他试着抬起屁股,腿弯到了九十度,又呼哧蹲下去,他摸着自己的额头,指着她的床。

犹豫了几下,看着益群生不如死的表情,周玲搀着他,挥手让他躺在床上。他就像老戏里的丑角,蹲在地上,晃着屁股,侏儒般移到床前,躺在床上,他嗅著枕头和被褥的气息,将场景和气息,融化到记忆中,又在续展着痛苦的表情。周玲转身,去拿起听诊器。盯着她的屁股,清晰地颤着,他有点眩晕。回过身来,她将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听了一会儿,又在他的肋下,摁了几下。益群的手捂着腹部,看到她脸上不经意露出的笑容,他知道快要露馅了,便憋了口气,身体向上蜷曲着,气沉腹部,连同蜷起的上身,变得紧绷绷的。他感到有了效果,就是一阵哎哟。周玲的手,顺着他的裤带,插了进去,搓揉了几下,她愕然瞪眼,帮他解开裤带,柔软的手在他的肚脐附近来回搓揉着。益群憋着气,挺着身子,呼哧喘着气,脸上沁出层汗。摸着他的额头,她让他不要紧张,放松身子,将他的肩膀往下压了一把。腹部紧绷的肉带,迅速松开,他赶紧憋气,放松的肉带又绷了起来。

周玲给益群揉着。他感到舒坦极了。他的肚子,小时候只有奶奶揉过。他的眼睛咕溜着,巡视着她的房间,换气的时候,他抬起上半身,轮换支撑着绷紧的腹部。周玲坐在床边,揉了好长时间,不见好转,她便停了下来,对益群说:“可能是肠道痉挛,不行得到镇上的医院瞧瞧。”

听说要到镇上的医院,益群赶紧松了口气,捂着肚子,试着从床上缓缓坐起,弯着腰慢慢站起来。他抹着额头上的汗,瞥着她,感激地勉强笑着说:“老师,谢谢你!我感觉这会儿好多了,我回宿舍躺一会儿,再看看情况。”

弯着腰,缓缓走到照壁前,益群回过身,见身后没有人,旋即挺直腰,窃笑着跑回教室。刚要跨进教室,他感到腹部胀胀的。他顺着教室的台阶,走进东边的厕所,蹲在便坑上,回忆着刚才的状况。他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腹部,学着校医的手势和力度,缓缓摁压,畅想中,他慢慢闭上眼睛,将手借给了校医,体会着她的搓揉摁压。下课铃响了,他蓦然从遐想和回忆中出来,极不情愿地扎好裤带,晃出厕所。

下了晚自习,益群在校医的门前转悠一阵,见好多同学回到了宿舍,冷清的寒夜中,只剩下借光夜读的学子,他悻悻地向宿舍走去。顺文蹲在宿舍门前,见益群从夜影中出来,眼睛泛起希望的光,再看他垂头丧气地摆手,他知道没希望了。他们垂下头,手搓着脖子。看见顺文失望的神情,犹豫了瞬间,益群拉起他,来照壁前的树沟边。蹲在那里,益群将他看病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顺文炯炯地盯着他,红着脸,喘气畅想着。想起上次去看病,也是肚子不好,他咋就没有这种待遇,他觉得自己太老实了。顺文站起来,挠着脖子,瞅着校医宿舍的门。

学着益群的套路,顺文第二天下午,躺上了周玲的床。周玲纳闷:怎么连续两个下午,几乎相同的时间,有两个同学肠道痉挛,神情和语言同出一辙。要命的都是对检查不太情愿,对揉肚子情有独钟。她搞不明白,想应付下,看到顺文痛苦的表情,想到上学时老师挂在嘴边的“医者父母心”的教诲,她耐着性子,帮他搓揉了好长时间。第二天上午,总务科开会,部署完工作,总务科长看着大家,问最近工作上还有啥问题?想到这两天的情形,周玲建议加强学生食堂管理,说最近好多学生闹肚子,到校医室就诊。

隔了两天,下午同样的时间,益群又来到周玲的房间。她警惕起来,不紧不慢地问着,在他的胸腔上听着,就是不触碰他的肚子。益群捂着肚子,说他到镇卫生院去了,吃了开的药,还是不管用。他不断地将话题给肚子上引,她又转到后背听诊。益群脱了棉衣,撩起内衣,一阵哆嗦,心想再这样晾着,就会感冒。他忍不住了,哼哧着说:“老师,肚子痛。”

摘下听诊器,周玲笑着说:“下面痛不是下面的问题,病根在上面。”

益群倏然抓住椅背,哎呀哎呀地捂着肚子,蹲了下来,指着校医的床。周玲笑着,让他躺在床上,她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他将腹部鼓得梆梆的,期待校医的摁压。她端起茶杯,舒缓地喝了口水,瞥着他折腾。她拿了一把尺子,走过来,坐在床边,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张开嘴巴,伸出舌头。他的肚子瞬时就像稀泥晃着。挥起冰凉的尺子,她在他的肚子上敲了两下。益群嗷嗷着坐起来。她伸出手,搓压的瞬间,他对着她的背,喘了口粗气。她觉得手指尖,起了油腻,撩起一看,是黑色的垢,棉裤的腰间,还有芝麻点晃动,明白了那是虱子,她顿时暴怒起来。拎起尺子,将益群从床上打起来,她嘶叫道:“装!我叫你装!”

渴望着美妙时刻的到来,益群没有想到校医狂怒。他赶紧跳下床,提着裤子,跃出房门。一边系裤子,一边狼狈地回头张望着。

听到动静,杜老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赶紧推开门,见周玲头发蓬松,手里拿着尺子,追到门口,益群勒着裤带,惊慌着跑了。隔着厚厚的镜片,他上下打量着周玲,见她穿戴整齐,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关切地看了她几眼,觉得没有什么忙可帮,浅笑着走回宿舍,带上了门。周玲明白了,肚子疼是装的,都是想让她帮着揉揉肚子,她怒火中烧。向领导汇报,这两位同学就会名誉扫地,也不知道师生们怎样说道。不给学校汇报,她又咽不下这口气。她想到了大勇,如果给他讲了,就他那烈马一样的脾气,定会闹得沸沸扬扬。她掂量了好久,觉得都是些孩子,心绪也慢慢平复了。她咬着嘴唇,呆愣地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知道了青春不光是身体的成熟,还有心理的跃动。

看着手指黏着的黑黑的泥垢,周玲赶紧站起来,给脸盆倒上水,用香皂洗了两遍。她走到床前,看着褶皱的床单和挽成团的枕巾,想起了虱子。她走过去,撩起床单和枕巾,走到屋外,站在台阶上,用力抖落了几下,搭在树间的铁丝上,拿来扫把,拍着扫着。回到屋子,她依旧不放心,用医用消毒水,加上一些水,撩洒在地上和褥子上,将地面清扫了一遍。杜老师咳咳了几声,她停住了清扫,想他是不是感冒了,她期盼着接下来的咳咳,想验证自己的判断,却再也没听到他的咳咳声了。

让校医赶出了屋子,益群惊慌失措地跑到照壁后面,定了下神,又怕校医追来,他掉头跑回宿舍,抖开被子,蒙着头,趴在床上。最后那节自习课下课了,他翻过身来,撩开被子,见门外同学经过,知道暂时没有事了。懒散地坐起来,他不断搓着脸。顺文没见到益群,跑回到宿舍,看到他没精打采的样子,知道他出师不利。他坐在床边,追问情况。益群瞥着窗外,断断续续低声说着。顺文笑得前仰后合。益群瞄着,觉得在取笑他,看到顺文笑得刹不住,益群咧嘴哼哼着,随着笑声,恐惧即刻烟消云散了。

十三

天气阴沉沉的,刮着刺骨的寒风。早饭时候,学校来了担豆腐脑,摆在饭堂前面。同学们拿着碗,缩着头,七扭八歪地排着队。顺文在锅炉房打开水,见有豆腐脑买,他噗喋着嘴唇,摸着口袋里的几毛钱,他一直拉肚子,没有什么食欲,口里总是苦苦的。回到宿舍,他咬着牙,下定决心,要改善伙食。窗台上拿起洋瓷碗,夹在棉衣胳膊下,他兴致勃勃地站队,排在后面。看着同学们端过来的油汪汪的豆腐脑,香味顺着北风飘过来,他赶紧吸上几口气,禁不住吞咽着口 水。

轮到顺文了,就听见后面几声咳咳,同学们赶紧让道。严书记披着大衣,走了过来。卖豆腐脑的师傅,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接过他的碗,放在缸盖上。他移开盖子,拎起凹进去的铁片,对着蠕动的泛着青黄色的豆腐脑撩几下,倒进碗里,然后操起小勺,像母鸡啄食,在排排瓶瓶罐罐中,点了几下,一碗调制好了的豆腐脑成了。纱布擦掉碗边沾着的蒜末,他捧起来,笑着递给严书记。严书记笑着,要付钱。师傅摆手摇头。严书记点了下头,浅笑着撩起肩头的大衣,转身走了。

碗递给师傅,他撩了两片薄薄的豆腐脑,调好味给了顺文。他看了眼,只有严书记的三分之一,比其他同学少。他瞥了眼师傅。师傅抬头瞪着他,好像在说:“咋的,有意见?有意见别来呀!我又没请你来。”顺文有点不服气,他不情愿地付了钱。回去的路上,他反复琢磨这件事,师傅要给严书记面子,给他舀的豆腐脑多了,他就要在学生的头上克扣下来,等到扣得差不多了,就恢复到平常的量。师傅给书记舀完豆腐脑,克扣的心正起,就轮到他了,活该倒霉。

回到宿舍,顺文掏出两个冷蒸馍,没勺子,豆腐脑撩成碎块,他咬口蒸馍,呷口豆腐脑。吃完豆腐脑,碗边沾了层油辣子,碗底还有些蒜水,他掰了几块馍,顺着碗边,擦得干干净净,蘸上碗底的蒜水,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倒了碗开水,冲洗干净,吹着气,咕噜着喝掉了。

回教室的路上,顺文一连打了几个嗝。马老师走上讲台,讲授《论资本主义的乏走狗》。他平时喜欢用文绉绉的语言骂人,这篇杂文正合了他的脾气,他越讲越来劲,闭上眼睛,仿佛自己就是鲁迅,感受着骂人后的酣畅淋漓。顺文的肚子又开始咕噜,他憋了口气,想将肚子的气闭回去,让肠胃少出声,肚子偏偏不听他的指挥。小萍坐在前面,不时拿着钢笔,从脖子伸下去,在后背上挠着,有时将背磕在桌沿,来回搓着。每当这个时候,顺文总是在后面抵住桌子,不让桌子后移。

手伸进裤腰,大明摸索着,一会儿捻起两个虱子,放在课本上。他用笔尖撩着,看着虱子包着红点透明的身子,好像是即将被处决的犯人。马老师解着乏的妙用,一副陶醉的样子,等到他转过身,在黑板写字的时候,大明叨咕着乏走狗,指甲盖将虱子抿了。嘣哧一声,好像子弹穿透犯人的胸膛,虱子命丧课本,血团刚好染在乏字上面。他举起书本,指着血迹,笑着给大家 看。

下了晚自习,顺文撩起衣领,缩着脖子,弓腰随着益群,朝操场西边靠着围墙的锅炉房跑去。锅炉房里堆满了炭,黑乎乎的,煤灰、细土和炭渣混着,飘着呛人的气味。益群掏出麻绳上的钥匙,跺着脚上的雪,打开门。屋内暖烘烘的,蜷缩的身子舒展了。益群用半截砖头,在煤堆靠墙的地方,搭了几块木板。他们拿来铺盖,对着炽烈的炉膛,抖着烤了几下,铺在床板上。他掏出蒸馍,揭开锅炉盖,烤着馒头。

益群的叔伯舅舅,给学校烧锅炉。凌晨四点多,他揉着眼睛,蜷着身子,在凛冽的寒风中来到学校,给师生烧开水。益群攀上了舅舅。舅舅家的老黄牛,快要生牛犊了,那可是他的心头肉,他便将烧锅炉的事,私下托给了益群。

同学们回到宿舍,见益群的铺盖没了,知道他有了温暖的去处。大家拿着冷馍,结伙顺着围墙的雪线,悄悄地溜到锅炉房,聊天烤馍。天气越来越冷,聚的人多了,为了不被关注,益群常关上门。

益群拧开龙头,开水泡脚,不时脱光衣服,洗个热水澡。他的脸上布满绛红色像柿子的冻疮。手上粘着层黑黑的污迹,随着手纹的闭合,闪着红红的口子。他的脚冻得红肿,套着棉袜子,才能勉强塞在窝窝。一段时间的温润和泡洗,他的脸色红润了,手背塌了,脸上的雪花膏,随风飘着香味儿。锅炉房的洗润,益群褪去了农家的底色,越来越像住在老师宿舍的城里娃。

外形变了,益群有了信心。他暗恋着张琳,没有主动接近的勇气,更没有表白的胆量。春情的愁思和淡淡的挂念闷在心里,他默默地享受着这种难以言表的甜蜜。前段时间,晚自习后的寒夜里,他在校医的窗外看书,无意间偷听了校医和她对象无忌的折腾。青春的芽苞在寒冬里迅速抽条,他明白了男女情事的底色。他难耐痒痒的心,装着病,着实让校医帮着揉了两次肚子,体会了激情的冲动和难以抑制的渴望,就像炉膛中的赤焰,将他熏烤得难以自制。他对于张琳的思念,不再是纯情的羞涩和朦胧的惦念,每一次看到她,他就会将她同化在激情的画面中,把校医抠出来,将张琳镶进去。

张琳长得白嫩,脸蛋起了堆红红的冻疮。她爱美,出了教室,用头巾将脸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早读的时候,见益群红肿的脸蛋塌了,露出红润的面皮,她感到纳闷,不知他用了什么偏方。自从上次装病,闯进校医室,益群的胆子大了好多,他不再是远远地打量着她,而是伺机和她搭讪。张琳害羞,怕人说三道四,见益群接近,她时常咯咯笑着,故意走开。笑容给了益群续展的希望,行动却是无言的拒绝,他不解她矛盾的表现,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和不断膨胀的膽识。

舅舅家的老黄牛生了个母牛犊,他兴奋得不行,有益群帮忙,学校的差事也没疏漏,他打心眼里感谢这个不亲的外甥。舅舅和学校的厨师关系好,家里有了牛犊,他就像得了个宝贝,后勤的临工们嚷着让他请客。舅舅没有办法,趁着周末,将几个人叫到了镇上的餐馆,要了瓶西凤,弄了几个碟子,最后是扯面,一群人喝得晕晕乎 乎。

家里背馍回来,益群路过那家餐馆,见舅舅那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停在路边。他驻足张望。舅舅剥开一瓣蒜,咬了口,用筷子挑起两根面,正准备入口,见他站在玻璃窗外。舅舅笑着举起筷子,摆动着让他进去。益群摸着褡裢里的软蒸馍,犹豫地摁着挎包,撩开厚厚的棉帘,走了进去。舅舅满脸都是红红的血丝,像戴着丝罩,眼睛有点迷离。看了益群一阵,他放下面碗,呼哧嚼了几下,打了几个饱嗝,嘴唇咧开,露出褐色的牙,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指着益群,吸了口气,对大家说:“伙计们,这是我外甥。下牛犊期间,帮了我不少忙,娃都将铺盖搬到锅炉房了!”

益群挠着头,呆头愣脑地笑着。舅舅给他介绍每位师傅,完了,他都会叫声叔。舅舅拍着他的肩膀,豪气地对大家说:“咱外甥,你们得关照一下!”几个人夹着菜,打量着益群,直点头应着。

回到锅炉房,益群掀开火口的门,给炉膛加入两锨炭,里面吱吱响着,就像烧煎的油泼在辣面上。益群关上门,接了两盆热水,脱光衣服,站在煤堆后面,连冲带抹,洗了个热水澡。他对着墙上沾满炭灰的镜子,将湿漉漉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手摁着翘起的刘海,拿着书带上门,走到锅炉房前向阳的檐下。

方杰提着两只暖瓶,头发湿漉漉的,从操场过来。小丽跟在后面,他们又说又笑,旁若无人地打量着操场上稀落的同学,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益群顺着墙根,溜到锅炉房,推开门,关掉开水。他返回来,拿起窗台上的书,准备看方杰的笑话。方杰和小丽将暖瓶排开,揭开塞子,拧开龙头,冒着热气的水哗哗流出,热气没了,他们还在嬉笑。估计差不多了,他低头见水没有了热气。他用手指撩了下,冰凉冰凉的。他收住笑容,瞪着眼睛张望着。他又将手放在水龙头下,他就像骡子踩上了蛇,尥着蹄子蹦了起来。他骂骂咧咧地走到鍋炉房后面,见门关着,只好走回来,倒掉冷水,提着空瓶,离开了。

太阳快落山了,清冽的晴空中透着暖色的晚霞。张琳提着暖瓶,向锅炉房走来,她拧开水龙头,见没有热水,正在纳闷。益群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打量着她问:“没有热水了吧?”

瞄着四周,张琳笑着点头。益群低着头,靠近她,神秘地说:“你在这里等下,把暖瓶给我,我从后面到教工饭堂,给你打热水去。”

还没缓过神来,益群操起她的暖瓶,从墙角消失了。

张琳撩着衣角,头巾往上提了提,瞟着操场上的人,生怕别人看到。益群提着暖瓶,从墙根闪出,瓶塞缝喷着热气,他对张琳说:“我进去加了两铲炭,水起码是一百零二度。”

张琳低头,翻着眼睛,扑哧笑了。临走时,益群摸着自己的脸,指着她的脸说:“你的脸蛋都冻成柿子了,要想冻斑下去,得找我,你看我都没了!”

收住了笑,张琳摆着手,红着脸匆匆地走开 了。

进入腊月,下了两天雪,学校的树沟墙角堆满了雪。白天暖阳当空,屋顶的雪融了,瓦楞断断续续流着雪水,滴在头顶,滑在面颊,潜入脖颈,都是刺骨的冷。太阳西沉,寒风掠过湿淋淋的地面,褐色的雪线即刻冻住了,就像巧克力蛋糕上堆了层白白的奶油。寒风吸吮着冰冻地面上的寒气,在过道墙角聚在一起,顺着建筑恣意游荡。下了晚自习,好多同学仍在冰冷的户外夜读。顺文和益群跺着脚,缩头缩脑地跑到锅炉房,一股热气迎面扑来,他们的脸色红润了起 来。

吃了个烤蒸馍,喝了一缸水,益群有点尿急。扣好棉衣的对襟,他缩着头,抄抄着手跑向厕所。他抹下裤子,撩起上衣的下摆,对着便坑嗒嗒而注,一股白啦啦的热气腾起,冻结的粪坨在热尿的喷洒下松动了,顺着斜坡缓缓掉了下去。走出厕所,一扇亮灯的窗户下,张琳和小妹蜷曲着身子,哆嗦夜读。益群慢慢地走回锅炉房,又折返回来,见她们在寒夜中跺着脚。他鼓起勇气,缓缓走过去,笑着说:“外面多冷呀!你们过来,我给你们找个好地方,光线好又暖和。”

张琳看着他,笑着不迈步。益群不断地招手。小妹哈了口气,吸着流下的清鼻涕,轻轻点着头,看着张琳,似乎在说咱们两个人,怕啥呀!张琳捡起窗台上的书,牵着小妹的手,跟在他后面,一步三回头地来到锅炉房。

顺文靠在床上,手举着书,另一只手揣在裤腰里,抓摸着捻虱子。益群走到门口,故意咳咳了几下。顺文没有留意。他快步过来,将顺文拉起来,赶到煤堆边的砖堆上,指着床,让后面跟来的女生坐下。张琳她们来了,顺文知道益群这趟厕所没白上。张琳取下头巾,和小妹坐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黑乎乎的屋子和扁圆形的锅炉。益群倒了缸水,放在床前的砖头上。她们搓着手,冻疮麻麻的,低头看着书,嘴巴噗喋着。张琳和小妹享受着锅炉房的温暖。夜读的时候,她们就会结伴,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

周末回家,益群走到后院,下到地窖,用担笼提了些红芋上来,装在袋子里,埋在锅炉房煤堆角。下了晚自习,他回到锅炉房,揭开炉膛,铲上些末子煤,撒在边上。他刨出几个红芋,放在炉膛中。张琳在锅炉房夜读了几天,感到身上的冻疮麻痒痒的,硬块慢慢变软了。益群让她用热毛巾敷脸,用开水泡脚。她总是用书掩着嘴,露出含笑的眸子。

屋外寒风怒吼,一阵猛过一阵。锅炉房灯光昏黄,堆着黑黑的煤,有呛人的煤味,暖融融的,是冰天雪地中的避难所。张琳看了好长时间的书,掩卷打哈欠。益群站起来,掀开炉口,手伸到里面,头侧在外面,眨巴着眼睛,闪着笑容,取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张琳和小妹好奇地站起来,围了过来。他将烤焦的红芋,放在铁锨上,在门口吹了会儿,他撩起一只,拍了几下,上面的炭灰落了。他用指甲抠开皮,慢慢地撕开,露出焦黄沙润的瓤。他掐掉头上的结疤,从中间掰开,笑着递给她们。张琳放下书,笑着接过来,咬了一口,红芋露出粉白的断面。她笑着不住地点头,嘴唇挂着红芋瓤的白点。

张琳走出锅炉房,闪到黑暗处,犹豫了瞬间,突然转身,对益群哧眯笑了,临别时,摆了几下手。益群躺在床上,脑子里闪着她出门的举止和神情。他转过头,笑着问顺文,这般神态,莫非张琳对他有意思。坐在床边,顺文帮他合计着,觉得如果张琳是城里人,可能没有什么深的意思,在这男女从不言语的乡镇中学里,那是需要勇气的。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听着房门的咣当声,他们翻来覆去,不时嘀咕几句。

周日下午,张琳早早回到学校。益群在锅炉房前转悠着。她拎着暖瓶走来,趁大家不注意,钻进锅炉房。益群操起脸盆,接了盆开水,让她泡脚。她瞅着益群,就是不脱鞋,偏着头突然问:“那次你说加了两锨炭,水的温度是一百零二度,为什么不说成零三度哩?”

益群蹲在门口,注视着外面,转头笑着说:“那二度说的就是我,你不觉得我最近有点二吗?”

张琳咯咯笑着,不住地摇头。他瞄了外面一眼,转头盯着她说:“你难道没有感到,我见了你,二病就犯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控制不住。”

盆子冒着热气。益群忽地站起来,蹲在张琳前面,拉过她的脚,要给她脱鞋。张琳笑着狂踢,不让他近身。益群瞪着她,温柔地说:“听话,乖乖脱!不然我的二劲就上来了。”

张琳红着脸,害羞地慢悠悠脱下鞋子和袜子,将脚放在水中,烫得她闭上眼睛,嘴巴啜着细气。益群想到给她洗脚,坏笑着过来,伸手就要入水。张琳明白了他的意思,捡起床上的课本,挥打着将他赶开。

水没有了热气,张琳看着书,脚在盆里互相搓着。益群瞥了眼,站起来,拿起脸盆,接了半盆开水,给她兑上。盯着她赤红的脚,他突然叫道:“你的脚和别人的不一样。我刚才以为你的脚冻肿变形了,细看,你这是实脚,不能走远路。你将来不能报考地质院校,人家不收你。”

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张琳放下书,摸着自己的脚丫,纳闷地看着。益群脱掉鞋子,在自己脚底起拱的地方比画着,严肃地说:“你得好好读书,田里种地,你这脚也不行。你的出路就是坐办公室。”

盯着益群穿着袜子的脚,摸着自己的脚底,张琳煞有心思地看着。益群蹲下来,给她的脚面撩着水,抬头问:“你学习那么刻苦,你爸肯定给你说过这種情况。”

张琳摇着头,依旧摸着脚底。益群撩着水,续道:“你爸知道你要强,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可能会拐弯抹角让你好好读书,千万不能回村当农民。”

张琳飞快地点着头。益群一把轻轻地攥住她的脚,给她讲解实脚的结构。她试着想蹬开,他却抓得更紧了,在她脚底轻轻地搓着。张琳爸下地回来,常将鞋子放在窗台上。她经过时,会嗅到难闻的脚汗味,在她的心目中,脚都是臭的。看到益群像摸弄宝贝一样,搓揉着自己的脚,她有点感动,一股惬意舒坦的感觉,在身子里萌生。

过了几天,张琳来到锅炉房,说益群身上有股味道,让他洗洗脚。益群接了盆水,坐在砖墩上泡脚,抠着脚腕的垢迹,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张琳坐在床上,她放下书,走到锅炉侧面的水龙头前,接了盆开水。益群以为她要泡脚,撕着脚底的死皮,抬头嘿嘿笑着。张琳走到他跟前,突然将开水倒入他的盆子,斥责道:“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实脚,人家都说实脚耐烫。”

像被蝎子蜇了,益群腾地站起来,咧着嘴巴,刺啦刺啦地叫着,从盆子蹦出。他趔着身子,在炭屑上跑了几步,到了门口,忽地蹲了下来,手搓着脚底,就见脚底有几道炭渣刺的血口子。张琳拎着盆子,觉得解气,见他脚底冒血,她放下脸盆,拿来窝窝,让他跂上,扶着他瘸着腿,走到床边坐下。益群抬起脚,从冒血的脚底抠出尖利的炭渣,笑着对张琳说:“没事!咱就是有这股二劲。别说几个炭渣,今儿个你就是剁掉我的手,我的眼眨都不会眨,我还会笑着安慰你。”

张琳眼睛湿湿的,翘着嘴唇,像做错事的孩子,她低声说:“谁叫你骗我,说我是实脚哩。”

撩了下她的头发,益群从褥子开口,撕了团绦子,火柴点着,用燃尽的黑灰,敷在出血的地方。他穿上窝窝,原地蹦跳了几下。张琳笑了,含情脉脉地看着。

刚开始到锅炉房,张琳会带上小妹,除了是个伴,也让益群规矩点,更为避免别人说闲话。她和益群恋上了,小妹去得越来越少了。顺文住在锅炉房,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奔着成人之美,他搬回了集体宿舍。按照益群的吩咐,张琳将毛巾浸在开水中,拧下敷在脸上,除却冻疮。没有人的时候,她干脆靠在床上,敷着毛巾,露出眼睛,举书看着。益群蹲在门口,打量着外面,毛巾没了热气,赶紧走过来,用开水加热。

家里的姊妹多,父母很少关注张琳。益群细心的体恤,周到的关心,让她有了公主般的感觉,她慢慢接纳了他。周末返校后,她拿着脸盆,跑到锅炉房,让益群从外面锁上门,在里面洗漱一番。益群外面转悠着,生怕有人偷窥。想起在校医窗外偷听的事情,他踱着步,难耐自己的窥私欲,轻轻地走到门口,眼睛贴在门缝,左右滴溜着。炭堆后面飘着热气,一个白花花的后背,忽上忽下。盯了一会儿,他缓过神,回身蹲在墙角,抓起一把雪,在脸上搓着,拧着自己的脸蛋,扯了几下,一副自责的样子。

门开了,热气飘了出来,张琳捋着头发,像仙女一样,从雾气中走来。她咯咯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白皙红润的脸庞挂满水珠,像朝露中摇曳的水仙花。益群看呆了,他挠着脖子,走进里面,站在炭堆后面,黑黑的炭淋上水,乌亮乌亮的。他哼哧着,像猎狗一样嗅着,好像在找寻什么。张琳站在门口,用毛巾托着头发,搓揉擦撩,见他神经兮兮在她洗澡的地方转悠,将他叫出来,笑着问:“看啥哩!有啥好看的。”

肩膀搭在门框上,益群愣愣地盯着她。停了半晌,好似梦游一样,喃喃道:“好香!就像仙女。”

张琳拎起毛巾,轻轻地拍着他的胳膊,笑着说:“啥仙女?仙女哪有从煤堆出来的。煤堆爬出来的,肯定是成了精的蜈蚣。吓死你!”

十四

陈老师上大学时,已经结婚了。四年大学,他有了两个儿子。他先分在县城,后来回到镇上的高中。陈老师不到四十,个子不高,穿着黑色的粗布棉衣,头顶着蓝色的毡帽,无论走到哪里,手里总是攥着烟锅。他皮肤黝黑,脸上的褶子松弛地下垂着,他走路写字甚至脸上的表情,总循着力学原理,都是最节省的。他会掐好时间,哧嗒哧嗒走向教室。第二遍铃响,他准时迈进教室。

陈老师慢悠悠的,学生们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写字不多,很少举起手在黑板的上头写,都是垂手写在黑板中间。他很少看同学,嘴里讲着,愣愣地盯着屋梁,像在琢磨房梁的力学结构。他很少眨眼,眨了眼,要几秒才能睁开。他宁愿看物,看物的时候,他不需要费心,想咋看就咋看,物不会有意见。他不愿意看人,感到看人的时候,得接受人的表情神态,夹杂着太多的东西,还要想着怎么回复,太费力。他穿着农民的衣衫,抽着农民的旱烟,讲着农民的土话。学校里,陈老师有点另类,除非学校开会,他很少出宿舍。同学们遇到他,笑着问候,他摘下烟锅,咳咳几声,就算应了。老师们见到他,和他说了半晌话,他瞥一眼,嘴角僵硬地上提着,露出三颗门牙,便咳咳着走开了。

陈老师的小儿子思量,和顺文同班,坐在益群前面。好多老师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为父母争了光。想到自己曾经是大学生,年轻时也是响当当的人物,陈老师有点心急,迫切希望儿子们,能延续自己的辉煌。

思量个子不高,鬓角有少许白发,生得壮实,长着一双牛眼。陈老师的青蛙眼,主要看大自然,内含着出世的恬静、孤傲和清高。思量的牛眼常布满血丝,蕴积着少年的不羁和冲动,既炯炯有神,又像头狂踢乱跑,见了人就尥蹄子的马驹。他是純正的教工子弟,吃的是教工饭堂,住的是热床,有种天然的优越感。除了方杰,他看不起班上的其他同学。思量像股旋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在年级恣意张扬着。知道人家是教工子弟,同学们也不和他计较,任由他显摆。老师们更是明哲保身,父亲对儿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又何必多事。陈老师很少和别人来往,对思量的做派无从知晓。

为了儿子考学,陈老师借来辅导书,研究题目,为儿子量身打造物理学习方案。下了晚自习,两个儿子回到房间。他拿出精心研究的题型,搬来椅子,坐在床边,辅导物理。儿子们分坐床头,有时也会提问,随着软乎乎褥子底下热气的腾升,他们肌肉松弛,骨头麻酥,哈欠连连。他顺着讲课不看学生的习惯,盯着顶棚上的竹席方格,抑扬顿挫地讲着,慢慢地自己把自己讲得激动了,佩服自己独到简单的做题思路。他低下头来,见两个儿子,手里拿着书,靠在床头,嘴上挂着口水,进入了梦乡。看着儿子困倦的样子,他感到功课紧张,还要拉着辅导,是不是过分了?他咳咳着,儿子揉着眼睛,拿起书问讲到什么地方。陈老师抽着旱烟,哭笑不得。

张琳物理不行。她买来辅导书,看来看去,还是不得其要。寒冬夜读,经过陈老师的宿舍,平时支支吾吾,从来没大声说过话的老师,用激昂的腔调,辅导着儿子。她和小妹来了兴趣,书放在窗台上,从窗户缝听着他的讲解。寒风盘旋,一阵阵袭来,刀子般撩着面皮。她们跺着脚,自己云里雾里的问题,经老师点化,瞬间通了。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们下了晚自习,无论天气多么寒冷,都咬着牙,到窗外听陈老师的辅导。

推开房门,思量朝树沟倒洗脚水,见张琳站在寒风中,瑟瑟颤抖。他拎着盆子,让她们进屋喝口水。张琳摆着手。小妹擦着唇上的清鼻涕,哼啦着。他笑着进门,又退回一步,伸出头来,对张琳笑了下,带上了房门。躺在热床上,思量觉得一排二十多个亮灯的窗户,张琳却选择了自己的窗户,是不是对自己有点意思?他有个习惯,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将班上的女同学,放在头脑中,一遍遍地筛选。每当这个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皇帝,喜欢谁就是谁,张琳从县一中回来,在他心中和班上的其他女生不一样,和他教师子弟的身份比较搭。

靠在热床上,听着父亲的讲解,思量有点困倦,眼皮不停地拥抱着。想起窗外的张琳,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装着尿急,从床上下来,趿着毛头鞋,轻轻地推开门。张琳还站在窗外。他心里大喜,飞快地跑向厕所。回到房间,坐上床,热气没有蚀却着让他睡过去,他脑子想着张琳,怜悯之情在心里涌动。他装模作样地听着,眼睛不时瞥着窗户,不知窗外的张琳是否还在跺着脚,缩着脖子,在寒风中颤抖着。

辅导完了,陈老师垂下眼睛。大儿子呼呼睡了,思量眼睛还是那么有神。他放下书,站起来,拍着大儿子的肩膀。老大抹着口水,睁着惺忪的睡眼,呆呆地笑着。陈老师捻了锅旱烟,摁在烟锅上,喷了几口烟,对老大说:“你是哥,得有个样子。我看思量比你强,你都睡了一觉了,思量还是那么精神。”

父亲表扬自己,思量瞥着窗户,傻傻地憨笑着。

思量感到,他是教工子弟,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孩,总在方杰面前晃来晃去。激情在发酵,优越和自傲像锚,沉在水底,即使船帆飘飘,仍然难以起航。船帆的推力和锚的重力,弄得他十分焦灼。方杰游刃有余,惬意地享受着青春的激情。思量心里不服气。父亲是老牌的大学生,教物理的;方老师师范毕业,就会溜嘴皮子。自己个子不高,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配上高挺前弓的鼻子,戴着军帽,那也是电影里标准男主角的气势。方杰个子高,青黄的面颊上,一双凸起的眼珠滴溜着,就像电影里的汉奸。他内心自问:改革开放,难道正面人物的形象就不值钱了?他放不下架子,没有追求女孩的勇气,他期望中意的女同学,能主动向他示好,他就像贵族那样,犹犹豫豫中纳了她。他怕屈驾追个女同学,万一有闪失,他固守的自尊,就会瞬间瓦解,被同学耻笑。

张琳站在宿舍的窗外,思量感到,这是明显向他示好。女孩害羞,她先表示了,自己就该主动些。早读的时候,平时坐在教室台阶的思量,挪了位置。来到照壁侧的树沟前,他蹲在沟坎上。张琳拿着书,在办公楼高台下踱着步,瞄着东南方向,有时书搭在脸上,露出眼睛,瞥着高台上的松柏。思量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张琳瞟了他一眼,依旧注目东南,瞥望高台。他往前走了几步,见益群拿着书,在东南的墙下晃着,盯着张琳。转过身来,瞄见方杰站在松柏下,俯视高台下晃动的女生。思量心里暗想,益群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只要他出手,益群就会灰溜溜地退却,他到时还得安慰他几句。

跑完了操,教体育的董老师吹了下哨子,扬起手,解散队列,让同学们自由活动。思量掏出双面胶球拍,站在球台,撅着屁股,挥拍练习。方杰接过小丽递来的球拍,站在另一头。小丽站在边上,给方杰助阵。张琳和小妹过来。思量顿时兴奋起来。他故意让着方杰。方杰喜欢抽球,他就给他供球,每抽一板子,小丽就跳着,喊声好。比赛开始了,思量拉球中,有了旋转。方杰仗着前面的气势,依旧挥着拍子狂抽,旋转过度了几拍,思量开始反抽,方杰没了还手的机会。小丽不再跳跃了。思量每次俯下身子,上悬抽球的时候,她都会偏头,身子缩一下,间或还有招架的叫声。张琳捡起球,递给思量。思量抹着脸上的汗,笑着点头。他抽着打球,间或瞥着张琳,她的笑容和助威,给他力量;瞥着小丽痛苦的表情,他就像在抽她的耳光。

学生们回家背馍,校园里冷清好多。思量在教工饭堂吃完饭,提了两瓶开水,洗了个头。他用爸爸的剃须刀,修整茸茸的唇毛,搓着脸上的雪花膏,走出房门,站在台阶上晒着太阳。他手插在裤兜,打量着返校的同学,像老师看学生。走到照壁的报栏前,他看着报纸,手指挠着耳。方杰和小丽紧挨着,胳膊夹着书,有说有笑地走来。他侧过头,瞥着他们按照同样节奏摆动着的腰臀,沉浸在打球的快感中。张琳低着头,背着馍,快步走向宿舍。他转过身,踮着脚趾,瞄着她的背影,像首长观察女战士。

张琳端着盆子,里面放着毛巾,向锅炉房走去。思量瞥了她一眼,看着晚报,心想爱干净、讲卫生是个好习惯。他浏览着报纸,感到不对劲,按说女生洗漱,都是将开水提回宿舍,她没有回来,会不会有猫腻。他碎步跨上高台,心想自己毕竟是教工子弟,不能像农村同学那样,沉不住气。他手插裤兜,眯着眼睛,瞄着泛着光晕暖暖的太阳,慢慢地游荡在操场上,见锅炉房前没了张琳的影子。他心里一沉,想快步过去,看个究竟,又告诫自己要稳住。走到单杠前,他跳跃着攥住横杆,第二个引体向上的时候,瞄见张琳端着盆子,捋着湿湿的头发,容光焕发地从锅炉房后面出来。他愣了下,身子哗地垂了下来,挂在单杠上。张琳低头快走,沒看见单杠上的思量。看着她充满活力的身姿,思量就像烧红的刀具,瞬间淬在水里,冒着青烟,发出吱吱的声音。他有点气短,还是咬着牙,在单杠上耗尽了体力,松开手,蹲在沙坑中,大口喘着气,涨红的牛眼,盯着锅炉房。

定了定神,思量缓步走到锅炉房的侧面,从墙角溜过去。锅炉房散着热气,发出汩汩嗡嗡的闷响,刺鼻的炭味随风飘来。他缩回脖子,手挥了几下,换了口气,再次伸长脖子。益群坐在门口,背对他,心神不定地看着书。思量想过去,又不知道怎么叙问。锅炉房是学校临工居住的场所,万一和益群说撑了,传扬出去会丢教工子弟的脸。

周三下午,饭堂的厨师叼着烟锅,牵着头山羊,从大门进来。山羊好像预感到,此去凶多吉少,四蹄抓地,撅着屁股,就是不往前走。益群站在边上,招呼着师傅,掰下一根树枝,打着羊屁股。羊晃动着羊角,用伤心忧郁的眼神瞪着他,似乎在说:“小子,这事是他干的,你就别跟着掺和!”老师们站在宿舍前面,聚着聊天,看着倔强的山羊,他们知道明天早上,有羊肉泡馍吃了。

益群回到锅炉房。围墙和教工饭堂后门的夹道,大师傅叼着烟锅,靛青色的烟冒着,他踩着断气的山羊。羊头挂在树枝上,滴着泡沫一样的血,估计是头颅的余气将血冲了出来。大师傅挥着弯刀,割着羊皮,对蹲在锅炉房门口的舅舅说:“羊没有买好,走眼了,有点瘦,油货不行!”

舅舅站起来,拄着铁锨,笑着问:“要不要帮忙?”

大师傅停下手,拿开烟锅,咳咳了几声,笑着说:“晚上没事过来吧!帮忙烧烧锅,天亮前得把肉煮好!”

下了晚自习,益群在照壁前碰到张琳,悄声说:“我舅晚上在这里,你只好挨冻了。明天晚上看我眼色,估计有羊肉吃。”

张琳点头,笑着走开了。

回到锅炉房,舅舅将屋内扫了遍,正在给起灰的地面洒水,笑着对益群说:“你好好看书,我等下到那边去,晚上煮肉。”

拿出课本,坐在门口的砖墩上,看着舅舅忙活的身影,益群想到平日有张琳围作陪读,那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呀!舅舅蹽着腿,消失在夜色中。他掏出馒头,在锅膛中烤,想着烤好送给夜读的张琳。他揣着热馒头,在教师宿舍前后转了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忐忑着回来,吃了半个馍,将另一半放在锅炉的沿上。

西边村子的鸡叫了。益群睁开眼,舅舅没有回来。他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鸡叫二遍的时候,舅舅回来,一股羊肉味窜进屋子。舅舅打开水龙头,给锅炉中加满水,揭开膛盖,操起铁锨,加了几锨煤,浓烈的炭味覆盖了羊肉的香味。舅舅拍着被子,将他叫醒,指着砖墩上的两个碗,低声说:“刚出锅,泡上馍趁热吃!”

揉着眼,坐起来,益群趿着窝窝过去,见是碗羊肉和碗油汪汪的汤。他一连咽着口水,拿起半个馒头,在汤碗上蘸了下,张开嘴巴,两口将半个馒头送进肚子。舅舅走过来,让他赶紧吃。想起张琳和自己给她的承诺,益群笑着说:“我将肉和汤放在角角,用书本盖住,中午再吃。”

吐了口烟,舅舅脸上的血丝像网袋,抖着收下了。脸部的肌肉展开,露出笑容,他眯着眼睛,叮嘱道:“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教工饭堂飘着阵阵羊肉味,打水的同学嗅到味道,用羡慕的眼神,打量着饭堂进进出出的人流。按照平常的规律,快上课的时候,厨师会将煮了羊肉的锅和灶具放在开水锅里煮,除羊臊味,将教工饭堂剩下的葱花,倒进锅里,然后打开门。外面等待的学生,蜂拥进去,趴在大锅边,将缸子伸进去,加满混着羊肉味的水。

午饭时候,益群蹦跶着出了教室,回头来了个飞眼,手在空中搓了下,指着锅炉房的方向。张琳明白了,掩嘴笑着。开了锁,推开门,屋内的煤烟散了。他掩上门,将两个碗端出来,揭开锅炉的膛盖,放在里面,合上盖子。他走到门口,倚着门框,不停张望着,盼着张琳的到来。

张琳拿着碗,没有随着人流走向学生饭堂,到了厕所边,她顺着围墙向北走,注意着周围。走到锅炉房的侧面,前面挤满打开水的人,她闪到墙角,见没有人关注,倏地跨进锅炉房后面的夹道。教工饭堂后面,挂着的羊头,在寒风中晃动着。她吃了一惊。益群赶紧将她让进去,随即关上门。张琳忽地转过身,警觉地看着他,示意他将门打开。益群挠着脖子,笑着说:“别人看见不好,没有别的意思!”

走到锅炉前,益群揭开盖子,用毛巾衬着,将碗端出来,放在砖墩上,拿出蒸馍,让张琳赶紧泡馍。馍掰好了,他用筷子将肉夹在张琳的碗中,将汤上浓汪汪的油汁倒给她,将馍放在清汤中搅和着。张琳过意不去,硬是要将肉给他几片,益群就是不要。

蹲在煤堆边,益群呼噜着,连吃带刨,几下就吃完了。张琳坐在靠门的砖凳上,细嚼慢咽。太阳从门缝中进来,形成一道光面,她的脸在光中一晃一摆的,像透光的玉。她小巧的嘴巴啜吸着,薄薄的嘴轻快地嚅动着,唇在油脂的浸润下,变得光润柔滑。益群接了碗开水,将碗边的油迹和馍屑撩下,冲净碗沿,将漂着油腥的水喝了。他打了几个嗝,惬意地喘着气,将碗放在煤堆上。张琳吃完了。他接过碗,用开水冲了好几遍,闻着没了羊肉的腥臊味,将碗还给了她。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一股冷风吹来,门框中菱形的光柱中,飘着乌七八糟的纤尘。她伸出脖子,歪着脑袋,瞟着那只晃动的羊头,露出伤感的神色。

吃了羊肉,思量打量着乡下的同学,吃着开水泡馍,黄蜡的脸上嵌着一双双呆滞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咂巴着红润的嘴,骄傲和幸福溢在脸上。自习课的铃声响了,张琳走进教室,坐在他前面。思量感到味道不对,他抬起头,对着她的后背嗅了嗅,闻到浓烈的羊臊味和淡淡的煤灰味。益群慢悠悠走进来,路过思量课桌的时候,他摆了下头。随着他的身影,思量哼哧着,还是羊肉的味道。他拨弄着钢笔,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够享受到老师的待遇,难以理解他们成双成对吃羊肉。他盯着张琳的脖子,眼睛慢慢地凸了出来,衬着红红的血丝,眉头皱成了团。

上完物理课,同学们拥到教室外。顺文和益群站在杨树下。顺文说上课没听清,问益群老师讲课的内容。益群往手掌吐口唾沫,曲着身子,准备爬树,摆手摇头,想起张琳也曾絮叨过听不清,他随口说:“讲课就像女娃娃放屁,谁能听清?”

思量刚好站后面,忽地转过身,一把勒住益群的衣领,眼里喷着火,咬着牙,腮帮子一抖一抖的,指着他的嘴巴,厉声问:“说啥哩?是你爸的娃,再说一遍!敢再说一遍,今个儿就把你废了!”

益群知道理亏,硬僵着只有自己吃亏,他扯着思量的手,笑着说:“开玩笑,没说啥,你别当真!”

顺文夹在中间,将二人隔住。思量怒火难平,手不停地扇着。益群知道,一味儿地服软,他就得寸进尺,让他知道自己也不好惹。想到这里,他推开了顺文,上前攥住思量的胳膊,猛地一拉,将他拉在怀里,附在他耳边说:“兄弟,是不是想打架?想打架,咱们明天下午五点半,西壕里见。现在打起来,我吃亏不要紧,我爸看不到。你要是鼻青脸肿的,我咋向陈老师交代哩?”

思量松开了手。益群温柔地拍着他,对围观的同学说:“大家别介意,我们就是开开玩笑。”

走两步,益群倏地转过身,退了几步,防止思量突然袭击。思量的脸憋得像球,眼睛噙满泪水,愣愣地站在那里。益群知道他不肯善罢甘休,心里有点发虚。思量没受过这般委屈,坐在课堂上,他呆愣愣地瞥着屋顶,老师在讲台上晃来晃去,他的眼睛还是不动。回到爸爸房间。哥哥打来饭。思量靠在床上,看着窗户下的桌子,不管爸爸催促,还是哥哥拽扯,他就是不起身。陈老师将饭碗放在椅子上,拎起旱烟袋,带上门出去了。

明天还要打架,思量感到不能空着肚子。他端起碗,吃完面条,蒙着被子,昏睡着琢磨着决斗的策略。听村子人说,男人最要紧的就是裤裆的那串玩意,击中了要害,他就乱了章法。他也听爷爷说过,打架要先下手为强,瞅准时机,猛击关键部位。晚上睡觉前,他又将想了大半天的策略,回顾了一遍,伸手摸着胯部,扑哧笑了,感到信心十足。

下课了,思量走出教室,抓着一棵杨树,叭叭几下引体向上,攀到树梢,瞄着下面的同学,他有了一览众山小的气势。益群低着头,和顺文说笑着出来。思量落下,摆着脖子,活动着拳脚,走了过去,用喷火的牛眼瞪着他。益群本想用话将他呛住,没想过要打架,见他活动着手腕,挑衅地瞪着自己,踌躇满志的样子,他有点不服气。顺文走过去,将思量扯到边上,劝了几句。思量推了顺文一把,瞪眼说:“闪开!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顺文转过身,推着益群。益群揽他的胳膊,贴着他的耳朵边说:“不给他点颜色看,他会得寸进尺。”

推开顺文,益群摆了下手,手搭在思量肩上,嘀咕着几句,回身对顺文说:“思量同意了,你来当裁判!”

顺文跟在他们后面,走出校门,来到西边壕里。

太阳露着半个脸,田野和村舍罩在青白色的霧气中,麦田的雪融了大半,褐色的麦根丛中竖着半融的冰碴子。见益群犹犹豫豫,思量猜到他怕了,教工子弟的优越感,让他觉得要让益群为自己嚣张的戏言付出代价,他要为荣誉而战。见到一堆玉米秆,思量转过身来,示意在这里摆战场。益群摆了下手,朝北边走去,思量跟在后面。他侧着头说:“思量,你爸是我的老师,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昨天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个不是,对不住陈老师。今儿个我要是把你揍了,就是错上加错,更对不起老师了。”

思量瞪着牛眼,哼哧喘着气,摆出誓战到底的架势。顺文驻步回头,笑着说:“算了吧!回到学校,你就说揍了益群,就算扯平了。”

见益群成了软蛋,思量想这家伙怯场了,想起课本上“一鼓作气”的训导,他走上前,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一拳。益群向后闪让着,刚站稳,思量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裆部。益群听村里人说,塬上人打架,很少击打那里,那是让人断子绝孙的事,他瞬间明白,架是非打不可了。

思量倏地扑过来,抡起拳头,对着益群击过来。益群抓住他的手腕,两个人顶在一起。思量晃动着腿,试图踢他的裆。益群闪躲后退着。他忽然松开一只手,弯腰用黑虎掏心的拳法,抓向益群的裤裆。益群刹那间愤了,他顺势后退几步,抓着他的衣领,用力一扯,勒住他的腰,将他压在身下。思量就像蝎子,蠕动着蜷曲的身体,想从益群的身下挣脱,他憋着气,瞅准时机,试着扯拉他的裤裆。顺文跺着脚,扯着益群,想将他们分开。益群发毛了,瞪眼呵斥着,让顺文闪开。他跪在思量的肩胛上,摁着他的胳膊,抽了几个耳光。思量的鼻血流出,他手抓着泥雪,血流进口里,他舔了下,感到涩涩的。思量手一摸,见出血了,他用尽吃奶的劲,在地上蹦跶着,抓狂地反扑。见他还没屈服,益群横下心,又抽了几个耳光。思量哇地哭了,反抗的手没了力度。益群跃起来,跳到边上,捡起树枝,攥在手里。思量躺在冰冷的还没有完全冻住的麦地上,抹着眼泪,愣愣地看着黑麻麻的天。

思量站起来,靠着玉米秆。寂静凄冷的夜中,摸着脸上的泥血,他感到这样回校,老师和同学们会耻笑。愣愣地哼哧了好长时间,他想到爷爷,每当他委屈的时候,爷爷都是他的守护神。他站起来,顺着渠岸,迎着呼啸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老家走去。

思量的爷爷是东家的少爷。新中国成立前,他把家财折腾得差不多了,新中国成立后划成了中农成分。老汉一辈子硬气,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像一团火,脾气上来,谁都不认,对上脾气的,咋样都行。陈老师虽说是大学生,没有秉承父亲铮铮的骨气和黑白分明的为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哼哼唧唧的。想到这些,老汉抽着旱烟,咳咳着吐了口痰,不住地摇头。两个孙子长大了,那虎实的样子,让他感到断开的门风又回来了,思量那动不动就瞪眼的神态,好像就是自己年轻时的翻版。每每想到这里,老汉喷着旱烟,露出惬意而满足的笑容。

老汉正在烧炕,院子弥漫着呛人的烟。他披着羊皮袄,攥着烟锅,从村子慢慢出来。走到村头的壕岸上,他蹲在麦草垛子前,看着灰蒙蒙的天,一连抽了两锅旱烟。渗凉渗凉的天气中,他缓缓站起来,顿时感到浑身舒坦了好多。回到家里,他脱掉窝窝,盘腿靠在门房的炕沿上,搓开收音机。一段下河东,豪放悲凉的声韵中,他叼着烟锅,眨巴着眼睛,摇头晃脑,自己仿佛就是赵匡胤。

思量推开门,气冲冲地蹦进来。老汉正沉醉在秦腔的韵味中,眯着眼睛,见孙子满脸泥血闪了进来。他倏地睁大眼睛,慌忙放下烟锅,松开盘着的腿,忽地从炕上下来,没有来得及穿窝窝,快步走到跟前,摸着他沾满泥巴的头,跺着脚,晃着弯曲的身子问:“咋的啦?谁欺负你了!快给爷说!”

思量突然抽泣起来。奶奶从后院出来,见他这般模样,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巴和草秸,不停地骂着。妈妈操起炕上的笤帚,刷着他身上的泥,问他有没有吃饭,想吃啥?张罗着给他做饭。临出门的时候,她回头说:“你先人还是先生?娃都让人打成这个样子,还当什么先生!?”

蹲在炕前,抽着旱烟,爷爷唉声叹气地跺着脚。他颤抖地挥着手说:“甭急!先让你妈给你下碗面。吃饱了,爷跟你找他去。”

吃完饭,洗了脸,思量换了衣服,走到门房。爷爷磕掉烟灰,将烟锅插入腰带,忽地站起来,将草堆的镰刀放进担笼,提起担笼,拉着他往外走。奶奶弯着腰,拍着腿,担心地叮嘱道:“问问,吓唬一下就行了,千万别好事!”又转过身,对媳妇埋怨道:“都是快要见阎王爷的人了,咋还是那火暴的脾气。”

说着,她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走回后院。

夜空闪烁着几颗若明若暗的星星,村子传出阵阵狗吠。虽然一把年纪,爷爷走起路来,依旧风风火火。思量跟在后面,不时还得跑上几步。爷爷追问打架的原因。思量支吾着说,那个同学骂爸爸,他上去理论,那人将他约到壕中,将他打了一顿。爷爷说这娃不在学校打架,看来是滋事打架的老手。他觉得这个学生,敢当着孙子的面,骂自己的儿子,又将孙子揍了一顿,是不能容忍的事,下面两代人都让他作践了,他得出面,讨个公道。

晚饭的时候,陈老师看不到思量。碗里的稀饭凉了,他走出屋子,在照壁前转悠着,还是没有儿子的踪影。他知道思量饭堂吃腻了,会偷偷溜出校门,到镇上改善一下。他的心宽慰了一些。回到屋子,他拿出课本,坐在椅子上,抽了锅旱烟,准备着给儿子辅导的教案。突然有人敲门,喊着自己的小名。陈老师一愣,是父亲的声音。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拉开房门。老父亲提着担笼,站在门口,身后是嘟着脸、满脸委屈的思量。父亲瞪着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抽出烟锅,烟袋中捻着旱烟,气呼呼地问:“你这先生是咋当的?连儿子都保护不了,还教啥书哩?传出去让人用屁股都笑了!”

将思量拉到边上,陈老师问:“发生了啥事?”思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遍。陈老师气得抖了起来,平时病恹恹的他,跺着脚,指着思量呵斥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你看人家农村的孩子,大冷天里,还在外面借着窗户外的月光看书学习。你好吃好睡,就知道游荡滋事。我不知哪里亏了人,要了你这样的孽子!”

思量本希望叫来爷爷,给自己出口气,没有想到却遭到父亲一顿臭骂。思量看着爷爷,低头站在墙角。老汉抽着烟,见儿子训着孙子,眼睛瞪了起来。鞋底磕掉烟灰,他走过来,将思量拉着,坐在床上,摸着他的头,对儿子说:“娃看到人家骂你,心里不服气,和别人吵架,又让人家打了,你反过来还责骂思量,你说娃委屈不委屈?”

老人忽地站起,提起担笼,扯着思量的胳膊说:“你爸是个软蛋,提不起来。爷给你做主,走!带我找那个家伙去!得讨个說法!”

知道父亲的火暴脾气和不到树梢不罢休的性格,陈老师笑着上前,拿过担笼,放在墙角,倒了杯开水,递给父亲。老汉瞥了他一眼,摆了下手。他将水放在凳子上,蹲在边上。他指着儿子的额头说:“好!咱来文的,不来武的。去!把校长找过来,让他主持个公道!”

屁股向外挪了几下,陈老师看着父亲,笑着说:“我就是个普通的教师。这学校里七八十号教工,一千多学生,弄不好传扬出去,让我这脸给哪里搁哩!”瞄着父亲倔强的神情,他又说:“爸,这可不是咱们村子,吵了就吵了。这是学校,咱做事得有个分寸。”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响了。窗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大孙子推开房门,满屋飘着靛青色的烟,呛得他难以进屋。见爷爷攥着烟杆,气呼呼地坐在床上,他快步过来。老汉脸上绽开笑容,放下烟锅,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大孙子问:“咋回事?”

陈老师将事情说了遍。大孙子知道,给爷爷讲太多的道理,他听不进去,他要的是有点筋骨的态度。拉着爷爷的胳膊,他劝解道:“爷!您都这把年纪了,划不来跟个碎娃较劲。这事交给我,以后谁敢欺负思量,我的拳头硬硬的,这关不好过!”

终于听到想听的话了,老汉哧哧笑着说:“有种!这才像我孙子。”瞥了儿子一眼,他晃着烟锅说:“别像你爸那样,整天蔫不唧的,挺不住个筒子!”

话说开了,事情也有了着落,老汉心里敞亮了。祖孙三代人,挤在宿舍里,聊着家事村事和宗族的事,烟雾飘绕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氛。张琳和小妹站在窗外,听着一家人天南海北地聊天,知道辅导没了,看了会儿书,她们哆嗦着,朝锅炉房走去。

早上,一家挤在两张床上。起床号响起来,老汉倏地坐起来,惶恐地问:“咋了?还要集合?”

陈老师坐起来,笑着说:“这是学校的起床号。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甭理号呀铃呀的!”

孙子和儿子洗漱完,出去了。床暖暖的,宽敞了好多。老汉怕挤到孙子,一夜没有睡好,他舒展着身子,蒙着被子,呼呼睡了过去,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

高高的聚光灯下,师生们踩着影子,随着哨子声跑步。严书记跟着队伍,跑了一段,觉得老师不多。他停下来,沿着老师宿舍台阶,看到没起床的房间,便咳咳几声。前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噜声,他有点来气,觉得同学们都在出操,老师为人师表,这么大的呼噜,让学生听见了,有损教师的形象。他手抄抄在后面,迈着方步,循着声音过去。陈老师房间的灯亮着。他咳咳了几声,里面的呼噜声瞬间小了。他摇着头,走了几步,呼噜声又大了起来。他转过身,听了一会儿,走了过去,又咳咳了几声,呼噜声更大了,好像在对抗自己的咳咳。他站在窗外,觉得陈老师温和自知,他想推开房门,又觉得人家这把年龄,这会让他难堪。犹豫了一会儿,又咳咳了几声,他走开了。到了台阶的尽头,严书记驻足看着跑操的队伍,依稀瞄见陈老师有气无力地跟在边上,弯着腰,低头跑着步。他回头看着,纳闷屋子会是什么人,睡觉那么大的动静。

天亮了,到了早读的时间。顺文和益群站在照壁前,拿着书走动着。思量蹲在教室的台阶上,用冒火的眼神,挑衅地瞥着益群。益群浑身不舒服,他不愿招惹他,便拉着顺文,走到教师宿舍前的花圃,背对着思量,蹲着看书。

回到宿舍,父亲还在睡觉。陈老师想这么多年,父亲第一次到学校,他心里有了淡淡的愧疚。这个时间,镇上的羊肉泡馍馆,生意正旺。他拿定主意,请父亲到镇上吃顿泡馍。

上午没课,陈老师将房门开了道缝,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父亲撩开被子,坐起问几点了。他笑着说,没事就多睡一会儿。他让父亲洗了把脸,说到镇上吃羊肉。老汉摆着手说:“就别破费了,喝碗稀饭,吃两个馒头,肚子才舒服。”

陈老师说灶上没多余的饭,还是到镇上吃。老汉停住手中的毛巾,疑惑地眨巴着眼,摇着头,勉强答应了。站在台阶上,满院都是读书的学生,老汉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还是有点无所适从的茫然,露出怯羞的神情。儿子蔫蔫地走在前,他低着头跟着,烟锅攥在手里,想咂摸几口,又不好意思。益群看见老汉,问顺文那是谁。顺文笑着低声说:“那是思量的爷爷。和我隔壁村,一生脾气火暴,有名的歪人,没人敢惹!”

到了镇上,老汉蹲在豆腐脑担子前,拉扯着儿子,吃豆腐脑。陈老师说自己有羊肉牌子,别人给的。老汉才站起来,跟着他走进泡馍馆。他要了两个锅盔,和父亲掰馍。老汉三下五除二掰好了,将碗推到桌子中间,拿起块锅盔嚼着,拍着手上的馍屑。父亲碗里垒起的馍块,像拖拉机犁完的地,大太阳晒了好长时间的田。老汉捻了锅烟抽着,单脚撑在板凳上,看着儿子就像女人绣花,指尖掐着馍沿,他挥着烟锅,笑着说:“多亏你是个先生。如果农村人都像你这样掰馍,那还不把人给急死了,地里的庄稼都荒了。”

陈老师扑哧笑了。他拿起父亲的老碗,让服务员先给他煮。

出了泡馍馆,老汉打了几个饱嗝。陈老师走到街边,买了一锭镜糕和一串麻花,提过来递给他。老汉满脸不高兴,拍着肚子说:“你咋还花钱哩!吃得饱饱的,还给哪里吃哩?”

陈老师笑着说:“行了!就当赶了一趟集。”

老汉将烟锅插进腰带,提着吃食和担笼回家了。走在渠岸上,见四下没有人,田野一片萧瑟,老汉哼哧了几下,调了调气,找了下音调。他瞪着眼睛,脖子像根气管,脑袋一胀一瘪的,上半身抖动着,吼了一段《下河东》。

益群瞥见趴在担笼中寒气袭人的冷森森的弯刀,想到刚将思量揍了,他心里腾然透凉,额头沁出层冷汗。他赶紧低下头,背过身去。陈老师的声音大了,转身写字的时候,学生们齐刷刷看着益群,向他道喜。益群搓着脸,低下头,冷对着大家的目光。陈老师转过身,看着屋顶,匀速地讲着课。益群抬头,打量着他,看不出异样。做题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的陈老师,装了锅旱烟,走下讲台。他看着屋顶,溜了一圈,站在益群后面,默默地抽着烟。益群心里发怵,就听见吧嗒吧嗒的声音。

午饭的时候,益群坐在锅炉房门口,老汉、弯刀和瞥着他的眼神,不断在脑海里飘浮。他放下碗,搓着面颊,想到自己有错,做得过分了,让老师下不了台。他思前想后,感到得诚心诚意地认个错,祈求老师原谅。张琳过来,见他嘟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问遇上什么事。益群说了自己的打算。张琳晃着身子,扑哧笑了。思量最近怪怪的,总在她面前晃,变着花样和她套近乎,她明白了他们打架的理由,又不便讲出来。想到她常站在陈老师的窗外,听他辅导,她赞许益群去道歉。

抱定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勇气,益群走出教室,在照壁前转着,他不时朝教室宿舍瞥着。见没有人,他溜到陈老师房门口,跺着脚上的泥。门半掩着,陈老师抽着烟。他侧立门外,喊了声:“报告!”

陈老师愣了下,欠起身子。又一声“报告”,他应了声进来。益群弯着腰,低头进来,站在桌边。陈老师缓缓地吐着烟,翻着眼,瞅着光管,停了半晌问:“啥事?是不是我讲课声音小,听不清?今天的声音不是大了吗!”

益群带着哭腔说:“陈老师,都是我犯浑,冒犯了您,又和思量打了架。您就抽我几个耳光吧!这样我心里好受些。”

陈老师垂下目光,看到他诚恳的态度,颇有感触地说:“老师教了几十年书,什么学生没有见过!‘文革的时候,整天大喊大叫,却没有什么内容。后来我就厌烦了高声。常言道,有理不在声高。老师讲的是科学,不是唱戏,也不是小贩沿街叫卖。”

益群向前走了一步,哭丧着脸说:“陈老师,都是我不懂事!你下不了手,我就给你认个错!”说着,他抡起手掌,擂了自己几个耳光。陈老师站起来,拉住他的手,斥责道:“有个态度就好。别这样,又不是‘文革,现在不兴这 样。”

益群点着头,哧眯笑了。陈老师笑了,抽着烟说:“认真学习的学生,老师讲课声音小点,他有种神秘感。科学研究和探索的内在动因,就是神秘感的驱使,声音的神秘感和新的教学内容,能激发学生的好奇。声音高了,神秘感没了,学生容易疲劳。”

益群没有想到,蔫不塌塌的陈老师,对教学有这么深的研究,他更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拍着他的肩膀,陈老师晃着烟锅说:“打架的事,不能全怪你。思量也不是省油的灯。行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好好学习,父母不容易呀!”

益群激动地给老师鞠躬,第二个完了,头刚要点下去,陈老师摁住他的头,笑着说:“行了,多一个我就受不起了。”

十五

高二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这个冬季,顺文过得十分辛苦,他的肚子一直有問题,原来壮实的身体,一下子消瘦了好多,面色蜡黄。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力和坚忍的耐力,总算撑了下来。身体的虚弱,让他变得多愁善感,心像布满口子干涸的土地,迫切需要抚慰和滋润。看到小萍坐在前面,他的心里总是暖暖的。每天晚上,他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早操的时候,看见她的身影在前面晃动,他就有了力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早早躺在床上,蒙着头,听着外面呼呼的北风,将当天所学的功课在脑子里过一遍,然后就是小萍的一颦一笑。

领到通知书,顺文看了自己的分数,除了英语外,其他科目的成绩还算理想。好多同学没有打算回家,他们打算利用寒假的时间,加紧学习。看着他们搬弄铺盖,顺文心里有一丝羡慕,想到自己的身体,他又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他不知道小萍会不会留在学校,看着大明朝气蓬勃的气势,他知道假期是情事多发的时候,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疲倦的顺文,在羡慕、担心和无助中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校园。

过年前,家里很忙。顺文感到没有什么力气,他没事就躺在热炕上,将肚子贴着炕席,会舒服些。家里人知道他肚子不好,规定的劳动取消了。奶奶帮着他,在灶膛中烧蒜。吃完饭,妈妈将灶膛中的生铁灰架,挑出来,毛巾包着,让他放在肚子上。钻在热被窝中,看一会儿书,想一会儿心思,淡淡的惆怅中,他想象着学校此时的情景,如果自己留在学校复习,会不会在学习的间隙,能和同学们结伙,去镇上游荡一番。

将息了几天,顺文感到有了精神,他帮助家里收拾屋子,拉土搅水,张罗着过年。年二十九,昏沉沉的天空,飘起了雪,村子里传来猪的嚎叫,坐在灶膛前,瞄着红红的膛火,他知道有的人家杀猪了。下了一夜的雪,到了年三十,塬上盖了层厚厚的雪。农家忙活着煮肉、装碗子和蒸包子。孩子们串伙在一起,攥着包子,裤兜揣着爆竹,村前屋后疯跑嬉闹。狗似乎也放松了,摇着尾巴,跟在孩子们后面。

踩着雪,走到门前,顺文看见老饲养室前面,围着群人,看着屠夫杀猪。他走过去,站在边上。屠夫挽着袖子,腰带后面的烟袋耷拉着,精瘦的身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无奈地叹着气。他觉得肚子发凉,弯着腰回到家,躺在炕上,透过窗户,看着墙头枯黄的茅草和邻家树枝屋瓦上厚厚的白雪。一群麻雀找不到食,落在树干垒起的苞谷棒子上,吱吱叫着,嘴巴啄着玉米粒,怎么倒腾,都没有效果。几只乌鸦飞过来,啄着苞谷棒子。邻家人看见了,站在院子里面,吆哧叫着。乌鸦低头看着,吞着玉米粒,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一根竹竿拍了过来,乌鸦和麻雀扑棱棱飞了,天宇间传来苍凉的拖着尾音的嘎嘎声。

肚子闹腾了一个冬季,顺文感到可能就是肠胃炎、痢疾和细菌性感染,用一阵药就会有效果。他瞅着窗外,琢磨了半天,猜想可能是去年秋雨时节的熟枣皮,贴在肠道上。农家每一年过年前,都要糊窗户,到了来年过年,旧的窗户纸烂掉了,难道趴在自己肠道里的枣皮,就那么结实?顺文过年没有走别家亲戚。在妈妈催促下,他到舅家转了圈,坐在炕边上和外婆聊了几句天,就匆匆回到家。一个冬季的开水泡馍,让他对荤腥和油货,食欲大开。知道身体虚弱,他也想趁着过年,好好补补。酸汤面是他的挚爱,吃饱了,他最后还要吃碗臊子,喝碗汤。午饭时候,他掰开软蒸馍,夹上两片肥肉,敷上一层酱辣子,攥在手里。看着从缝隙泛出的绛红色的油汁,他张开嘴巴,几口就是一个蒸馍。吃了好几天,家里人都睁大了眼睛,让他悠着点。

过完春节,学校开学了,好多同学提早几天回到学校。经过春节的调养,顺文精神好多。他骑着自行车,收假前最后的下午,他回到学校。铺好床铺,他背着书包,走进教室,看见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他知道一个寒假,自己在学业上,又落下了不少。见小萍坐在教室里。顺文心里一热,他没有看她,感到她好像扫了眼他。坐在课桌后面,拿出课本,他仔细打量着前面的小萍,看她有没有穿着新衣服,围着新围脖,分析着她的年过得怎么样。

过了正月十五,顺文看见小萍围着条白蓝间隔的毛茸茸的围脖,侧面看过去,就像春节时家里贴在柜上边女演员的剧照,高贵典雅。围脖遮住了她的脖子,就留下两只山羊小辫。下了晚自习,小萍走出教室,大明跟在后面,他的脖子上,也围着条同样款式不同颜色的围脖。他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合上书,塞进课桌下,尾随着走到照壁前,愣愣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宿舍,顺文感到心里憋得慌,蹲在台阶上,望着马路上提水洗漱的人群。方杰和小丽从教室出来,路灯下他们保持着间隔,黑暗的地方,小丽挽着方杰的胳膊。顺文感到困惑:都是高二的学生,为什么有的人不畏人言,过得随意洒脱,享受着青春时光;有的人困顿在自己编织的牢笼中,在遐想和虚化中,沐浴着春情之雾;有的人在情感的湍流中,难以自拔,忍痛选择逃离。躺在冰冷的通铺上,他感到小萍在向别人靠近,他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细想一下,他从来没有向人家表白过,她也有选择的权利,他有什么理由和权利,来妨碍她的选择?心绪就像一团糨糊,不争气的肚子就像不渗水的渠,食物就是匆匆的过客,没有给予他能量。

学校就像个装在网子里的球。严书记攥着网口,见哪里有问题,他就会紧一下网子。开学不久,严书记调走了,网子松开了,球蹦了出来。新来的张书记,留着大背头,穿着灰蓝色的中山装,一副和藹可亲的样子。周一早上,师生们站在办公楼前,升完旗。张书记走到高台前,讲了通开放自由的理念,强调自己不是高压式的专制管理,他尊重每位老师和同学,给大家充分的自由,让大家在自由的气氛中,享受学习的快乐。老师们站在边上,望着张书记,点头笑着;学生们低着头,交头接耳,传来一阵嗡嗡声。教务主任走上前,让大家安静。张书记瞥了他一眼,笑着摆了下手,对边上的老师说:“嗡嗡也是自由的一种形式,要有允许学生嗡嗡的雅量。”

学校就像上好的发条闹钟,按着统一的规则,井井有条地运作,每个人基于对权威的尊崇和敬畏,克服着自己的惰性。张书记是师范大学政治系毕业的,从内心崇尚平等和自由。他读书很多,讲起道理来,激情澎湃。

学校就像蜂巢,一下子没了蜂王,或者说蜂王让蜜蜂自己弄自己的事。蜜蜂们无所适从,到处乱碰乱窜。学生出操的时候,好多老师还在酣睡。上课铃响了,好多老师匆匆爬起来,来不及洗漱,拿起课本,捋着头发,半跑着跨进教室,随着记忆,夸夸讲授,临下课的时候,才知道这节课讲过了。学生更像是圈养的马驹,打开了圈门,在草地上任性地活蹦乱跳,恣意撒欢。男女同学之间的篱笆,斑驳凋腐了,含情脉脉的眼神,像城市夜空的光柱,在校园上空交相辉映,呈现出春情勃勃的斑斓色彩。小丽不再避忌别人,她常常挽着方杰的胳膊,像情侣一样,在校园里徘徊。张琳将自己的馍褡裢,挂在锅炉房,吃饭的时候,径直跑到锅炉房,和益群搭伙。他们买了个铁锅,有时改善生活。张书记强调的平等自由,集中在思想和精神方面的,现实中,却物化成向惰性和散漫的回归。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麦地的雪没了,褐色的冻土经过反复消融,像发酵的混着巧克力的面团,撩开能看到里面泛着蜂窝般的酵眼,赤着脚踩上,虽也冰冷,却是软绵绵的。蹲在照壁前的花圃中,顺文用拼音读着英语,感到枯燥别扭。脚踹着松软的土,他觉得男女的恋情,就像这褐色的土层,只有经过严冬的洗礼,大雪的闷盖,初春的反复融冻,才能变得有利于麦苗茁壮成长。望着不远处早读的小萍,他默然感叹,他青涩闷思的漫漫情路,还不知要经过怎样的曲折迂 回。

慑于严书记的威严,大明原来仅烫了个刘海。严书记走了,没有几天,他来了个爆炸式的全烫,他的头发本来就黄,加上走起路来屁股一翘一翘的,從背后看,有点像外国人。电视上正在热播巴西电视剧《女奴》,看到大明,想到他对村子住校同学的轻视,班上的同学便想到里面的主人公莱昂修。益群当着面,叫他莱昂修,大明不但不生气,而且欣然应允。他感到自己家在镇上,哥哥做生意,是人人皆知的万元户,他就是镇上财东家的公子。

随着电视剧的热播,莱昂修的名字成了飞扬跋扈的代名词。大明也慢慢进入了角色。他每集都看,嘴唇上蓄起了浓密的小胡须,穿戴更加潮流了,他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女同学,好像她们都是来他家的庄园读书的。看不惯他的做派,顺文没有办法,只能在暗中关注他对小萍的神情,他欣慰小萍依旧岿然不动,像只兔子,安然地静卧在自己的巢穴中。课间休息的时候,大明走出教室,嘴巴哼着《女奴》中的主题曲,举着手,一步三晃地跳着舞。同学们没见过这种舞步,用羡慕的眼光,好奇地打量着。

学校的大门口突突着,腾起一溜黑烟,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飙了进来。门房老汉出来,站在台阶盘问。摩托上坐着个穿着乌亮皮衣的家伙,披着头泛黄的卷发,形状就像冬季绵羊肚子下的毛,他鼻梁上顶着一副银边的大墨镜,脚上蹬着高高的皮靴,鞋跟上绽着明晃晃的掌,挂着索啦索啦的铁链子。他一只手抓着摩托,一只将冒着烟的雪茄放在嘴上,露出褐缝的黄牙。见老汉问他,他挥了下手,好像说了句洋文,一转油门,摩托车飙进到办公楼前面的空地上。

早读的学生们,只在电视机上看到这般穿戴,他们放下书,围了过来。那家伙更加来劲了,他咧着嘴巴,哧眯笑着,轰足油门,空地上飞快地打转转,恣意炫耀着车技。学生们惊呼起来。他更加来劲了,速度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消融的地面,松软得就像发糕,正当他扬起一只手,举着黑棒棒,对着人群振臂叫唤的时候,摩托车倏然倒地,飞快地滑向办公楼前的空格砖墙,哐当撞了上去。墙头的盆景栽了下来,景泰蓝的盆子碎了,苗木趴在摩托车后轮上。那家伙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皮衣的线缝开裂了,几片皮子耷拉着。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地上,搓着腿,嗷嗷叫着。

后面的操场上转悠的张书记听见摩托声,看着飘起的黑烟,他想是不是文教局来人了。从篮球架下过来,见前面围了好多人,他纳闷局里来人,到了就该熄火,不会骑着摩托乱转。刚踩上办公楼的台阶,见那个黑家伙张牙舞爪地坐在摩托车上面,就像杂技演员。下了台阶,见自己从县局带过来的蜡梅,掉了下去。他心里一痛,匆匆走了过去。看见地上散落的墨镜和依旧冒着烟的黑棒棒,张书记叱问门房老汉:“咋不拦住他哩!谁让他进来的?”

指着嗷嗷叫的家伙,老汉唯唯诺诺地应道:“这人疯得很,笑了下就飙了进来。”

大明跑了过来,推开人群,扑到那人身边,揽着他的头问:“哥,你咋跑进来了?”

那家伙揉着腿,哎哟着说:“路过,就想进来看看你!”

大明搀起他。那家伙一条腿踮着地,另一条腿提在空中,搓揉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张书记挥了挥手,让大家散了。走到砖墙下,见景泰蓝瓷盆碎了,他蹲下去,拼着瓷片,拎着那株蜡梅,心痛地看着,手捋着根须。大明扶着他哥,一瘸一拐走到摩托车旁边,见张书记捣弄碎了的花盆。大明他哥嘿嘿笑了,点着头说:“不好意思,盆子多少钱,我赔!”

张书记回过头来,打量着一身皮货的卷毛,冷笑着说:“这盆子跟了我多年,现在碎了,有点心痛。这不是用钱能买来的。”

卷毛局着的脸松开了,肌肉和皱纹重新组合,露出歉意的笑。张书记摆着手说:“这是学习的地方,以后没别的事,别往里面蹿!”

大明扶起摩托车,倒腾几下,点着火。卷毛扶着墙,勉强坐上去,大明骑着摩托车,将他哥送回家。

十六

马老师讲着《梦游天姥吟留别》,他捧着课本,敷在胸前,晃着脑袋,闭着眼睛,一副陶醉的神态。顺文肚子咕噜咕噜响着,他怕边上的同学听见,低着头憋着气。等了一会儿,他感到肠胃中东西下泻,腹部胀胀的,他收紧胯部,想坚持到下课。当老师讲到“云澹澹兮欲雨”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来不及向老师请假,拔腿跑向厕所。一阵狂泻后,顺文看见坑内的便物不只清稀如水,还有黏黏的血丝,他估计可能得了痢疾。

学校大扫除,喇叭播放着祝酒歌,值日的同学忙活着,整个校园烟尘雾罩,弥漫着土腥味。站在教室前面,大明哼哼着节奏,摆弄着舞姿。方杰书捂着脸,瞥着小丽,会心地笑着,用蔑视的眼神打量着大明。小萍站在远处的台阶上,拿着书,嘴巴嚅动着,不时向这边打量几眼。顺文走出教室,浑身乏力,胳膊夹着书,弯着腰,灰溜溜地出了校园,下到西边的壕里。他顺着壕走着,来到向阳的地方,见有几个同学蹲着,他便坐在边上。靠在玉米秆上,眯着眼瞄着暮暮的太阳,虚弱的身体让他没精力再去关注别人了。他不想将自己仅有的能量,消耗在看不见结果的情感的黑洞中,他忽然有了一种超越凡尘清幽的恬静感。他想到了《红楼梦》,感到悲泣的基础,就是黛玉的身体不行,病人需要抚慰,当爱情和病情的精神需求契合的时候,那种悲凉能有谁人知?顺文感到,自己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其中的哀与爱、思与怜。

益群过来,见顺文脸色蜡黄,无精打采。问他肚子好了没有。顺文瞅着他,勉强地笑着,摇了几下头。坐在边上,益群背靠壕崖,缩身来回搓着。他眯着眼,瞥了几眼暖暖的太阳,瞧着周围没有女生,索性脱下棉袄。他将棉袄翻过来,用力抖动着,边上的同学嚷着虱子,笑着躲开了。顺文想跑着躲开,感到没有力气,他索性原地不动,也算是和同桌患难与共了。益群将棉袄放在腿上,一阵冷风袭来,他打了个喷嚏,将衣缝掰开,对着线缝间密密麻麻挤着的一溜虱子,伸出长长的指甲,顺着衣缝,刺啦划下来,衣缝沾满了虱子的尸酱,指甲缝里红红的,都是虱子掠夺的血。瞥着他屠夫般的表情,顺文想起上次到医院抽血,自己咬牙忍着,如果在身体上优化培植些虱子,化验的时候,放几个虱子进去,既不疼痛,还可除去痒痒。

麦子抽穗的周末,顺文回到家。父亲问他身体咋样,顺文停住筷子说,有了痢疾,要到医院看看。舅舅过来串门,摘下叼在嘴巴上的旱烟卷,哈哈笑着说:“去找镇上医院的薛院长,他是附近的名医,和咱是个老亲戚。你给他提一下舅舅的名字,啥事都能解决了。”

爸爸从裤袋掏出五块钱,递给顺文说:“看你脸色,蜡黄蜡黄的。赶紧按你舅说的,到医院看看!”

放下碗,顺文接过钱,揣在上衣的兜兜中。

上完数学课,接着是体育课。同学们换上运动的衣衫,嬉闹着准备好好疯一把。顺文坐在教室,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摸着瘪瘪的肚子,感到渾身酸软,就像找个地方,躺下来睡觉。教室门前排好队,同学们随着体育老师的哨子,跑了起来。缓缓走到教室门口,顺文向老师请了假。坐回教室,望见小萍课桌底下放着的物件,如果她对自己有意,这么长时间,他病得这么辛苦,却从未见过她温情的表示。顺文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不免有点伤心。想到父亲的嘱托,他弯着腰,走出教室,向镇医院走去。

初三毕业时的体检,顺文记忆犹新。黑房子里,想象中那个院长给女生体检的情景,仍在眼前晃动,他感到那个院长猥琐。想到自己如今这般情况,还在为人家抱不平,他伤感地笑了,真像课文里说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田野里黄灿灿的油菜花败了,枝叶伸出向着天空,黄色的花瓣脱落了,沾在菜籽秆上。几个农民蹲在地头,抽着旱烟,聊着今年庄稼的长势。

进了医院大门,院子里空荡荡的,后面屋子的台阶上,聚着一群人,间或传来嬉闹声。顺文知道那就是院长的诊室。他顶着太阳,额头冒着汗,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顺着院子中间砖路,走到诊室前面,看到屋子里挤满了人,他坐在桐树的树荫下,缓了几口气。院长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坐在桌子后面,前面的瓷缸和铝合金盒子里,放着一大堆叫不上名字的器具。病人和家属围着医生,站了一圈。顺文前面还有两个人。边上的妇女抱着孩子,孩子突然哇哇哭了起来。胳膊上颠着孩子,她哼着小曲,不停地拍着,希望他安静,没想到孩子哭得更凶了。她叱骂着,抡起手掌,好像要打,其实是在拍着孩子。薛院长撩开人群,对抱孩子的妇女说:“娃哭得人心慌,还咋看病哩!先把娃抱出去,轮到了再进来!”

那位妇女红着脸,走了出来,蹲在台阶上,举着孩子的腿,让娃撒尿。顺文懒洋洋地看着,憔悴地笑了。

轮到顺文了。坐在医生对面的椅上,他笑着报上舅舅的名字。医生说了声谁,他又说了声舅舅的名字。医生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笑着说:“噢,你是槐树寨的?”

顺文点着头,默然笑了。院长问:“咋咧?”

顺文将病情从前到后讲了一遍。医生挂上听诊器,在胸腹听了一会儿,严肃地说:“病从口入,吃东西得注意点!”

屋外响起了自行车链条的嗒嗒声。顺文侧过头来,见一辆崭新的大链盒轻便自行车的轮子,停住门口,一只穿着白白运动鞋的大脚,踩在台阶上。他回过头来,望着医生,等着问询。医生抬起头来,笑着望着自己的头顶。顺文抬头一瞅,见一个浑身都是肌肉的家伙,正在自己头顶,蠕动着喉结,对医生说:“院长,她不舒服,你给她看看!”

一个俊俏的扎着两只小辫的白皙的姑娘,从他后面挤到前面。院长眼睛一亮,咽着口水问:“咋的啦?”

男的扯着姑娘的胳膊,挠着头说:“我也不知道,让她说。”

说着将姑娘推在医生面前。

院长摆着手,让顺文起来。顺文乏力地眯着眼,瞥了一下那个女的,只见她低着头,晃动着身子,手捻着衣角,羞怯地瞥着医生。他愣愣地站了起来,扶着椅子的靠背。姑娘坐了上去。看着她的耳廓和脖颈,顺文想起了白娅。院长问:“哪里不舒服?”

姑娘低着头,眼睛翻着,瞥了一下周围的人,身子轻轻晃着,难堪地说:“肚子痛,好几天了。”

院长噢了一声,站起来,走向屋内,哗地拉开了挂在铁丝上的布帘,指着诊床说:“过来,躺上去,我检查一下。”

姑娘站起来,红着脸,羞怯地瞄着那个男的,慢吞吞走在床前,瞥了医生一眼,垂下目光,脱了鞋子,像一只小绵羊,乖巧地躺在床上,两只小脚不停地互相搓着。院长转过身,抓着布帘子,用力一扯,哗地拉起来。见椅子空着,顺文坐了上去,能看见她的脸和脖子。

肥硕的白大褂,嘟拉着起着几道褶子的颈肉,布帘上晃着翘起乌亮的头发。听诊器挂在耳孔,从透着光的花布帘子望去,院长爪子伸到姑娘的胸前,低声说:“把扣子解开,我听听。”

姑娘犹豫着,伸出手,在院长的注目下,从下面逐个解开上衣的扣子,听诊器镀锌的亮光,就像面镜子,随着医生不断地晃动,映出的光坨,在屋顶和墙上刺溜着。姑娘的脖子不时扭动,间或用求助的眼神,瞥着那个男的。顺文抬起头,依旧是蠕动的喉结。屋子的病人,没有了喧哗,齐刷刷瞪着眼睛,床头是姑娘恰似泥头娃娃般娇羞的脸,中间是透着太阳光的皮影,泥头艺术和皮影文化,聚在一张床上。号啕大哭的孩子,从妈妈的怀中挺直身子,清澈的眼睛吱溜瞄着,攥着的小拳头不停挥着,吐着沫沫,嘴唇咯咯嚅动,没了病象,就是个懵懂的小观众。

晃动了下身子,院长伸出手,摁着姑娘的肚子,轻声说:“松下裤带。”

瞥眼那个男的,又扫了一眼屋内的人群,她垂下眼睑,撅着屁股,挺腰松开裤带。银色的光坨,溜进她的裤腰,院长就像妇女站在案板前揉面,来回搓弄着。姑娘的头轻轻地晃着,脸蛋上的红散垂到面颊和脖颈,身子不住地挺着,头抬起来又放下,羞怯埋怨地瞄瞥着院长。太阳映在她的脸上,她那小巧红润的嘴唇,颤抖啜吸着,用祈求的眼神,望着那个男的。顺文抬起头,上面还是蠕动的喉结。

检查完了,姑娘松了口气,躺在床上系着纽扣,紧着裤带。她怕院长拉开布帘,让自己难看。停了一会儿,院长转过身,在架子上的脸盆洗了手,红着脸回到桌后的座位上。见姑娘下了床,顺文赶紧站起来,将椅子让给她。她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样子。院长拿出处方纸,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递给姑娘。姑娘低着头,没有反应过来。那个男的伸出长长的胳膊,接过处方,不住地笑着道谢。他们走出屋门。院长站起来,瞄着他们的背影,叮嘱道:“那是个慢病,需要一个过程,过两天还要过来看看!”

那个男的回过头,笑着点头。

顺文好不容易拿到了处方。院长说:“肠胃炎,急不得。吃了药,感觉好了,就不用再来了!”

划了价,交了钱,顺文拿到了药。黄的蓝的和白的,不是土霉素,就是黄霉素和罗红霉素,装在裤带中,有半斤重。他记起来了,校医给他开的,也是这几种药。他有点失望,略略知道痢疾要用抗生素的,他不知道这些素算不算抗生素。带着对院长的信任,他出了医院。他记起了,刚才那个男的,就是公社初中的体育老师。县体校训练了几年,出不了成绩,就回来当了体育老师。他身体强壮,篮球打得不错,穿上白球鞋和运动衣,特别帅气,他是好多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顺文想到了院长,也许他的检查,都是按照医疗规程做的,原来的体检也是,只是农村人少见多怪,将人家想歪了。他又隐隐感到,院长定非良辈,他的眼睛没有淡然的恬静,隐埋着龌龊的欲望。如果院长对姑娘有过分的举动,她只能眼睁睁地忍着,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切都披着诊病这层高贵的外衣。体育老师不断地吞咽着口水,蠕动着喉结,他也不能揭开这层外衣,临了还得赔着笑,点头示谢。

回到学校,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顺文回到宿舍,他弄了碗开水泡馍,勉强地吃完了。他拿出药包,按照用量,每种六片,放在手中,就是一把。他闭着眼睛,将药片溜到嘴里,喝了几口水,吞下了药,祈求奇迹的出现。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得大家有点困倦。顺文想迷糊一阵,又怕同学们笑话。缓缓踱到报栏前,他想浏览些有趣的事,调节自己的心情。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回头一看,小萍和同街的女同学走在前面,大明和几个男同学跟在后面,大明用蹩脚的西安话,讲着笑话。他的心里紧了下,肚子下沉,感到透骨的凉。

去年冬季,顺文肚子不好,中意躺在被窝里,听着窗外怒吼的北风,将小萍糅在梦中,常有个甜蜜的睡眠。开过年后,他用理性勒着自己的情思,支撑着虚弱的病体,白天似乎什么都放开了,晚上躺在被窝,理性无奈地松弛了,他感到透心的伤感。他将这两年学校生活中小萍的身影、表情和眼神剪辑,在脑海里反复回放。记忆成了个陀螺,经过雕琢和粉饰,虽没有激情难忘的华章,却也飘溢着灵动温情的芬芳。只要他躺下去,盖上被子,这个陀螺就开始转动,他想用理智的丝线牵引,闷思像任性的孩子,蹦跶着,收不住了。

鸡叫时候,听着同学们均匀的呼吸,轻微的鼾声,间或呓语,顺文蒙起被子,依旧没有睡意。他打了个哈欠,摸摸干涩的眼睛,翻来覆去,就是难以找到睡眠的入口。为了让回忆的陀螺慢下来,蒙在被子里,他集中心思,搜罗着其他的事情。感到温热的大腿上,有几个点轻微地蠕动着,接着就是蹒跚的痒痒。知道那是虱子,却不去惊动,任由虱子在腿上恣意地驰骋,他感受着虱子前行的速度。虱子让人讨厌,那是人们冬季弃之不掉的苦恼,百无聊赖中,它又是一种玩具。益群上课的時候,从裤腰拈出虱子,放在课本上,用圆珠笔尖拨弄着,趴在桌上,盯着它肥嘟嘟的身子翻腾着,老师提问或者走下讲台的时候,他用笔尖摁着虱子,扑哧一下,便处决了。顺文瞟了几眼他的课本,凡是重要的公式定理和化学反应的式子上,或者精彩的成语上,都会有摊褐色的血迹,边上粘着虱子瘪瘪的皮囊。

顺文属灵巧型和触类旁通型的学生,他很少开夜车,假期依旧帮着家里干活,内心中,他看不起实干加苦干的同学。他的眼睛本无血丝,失眠中,血丝爬上了他青白的眸子,好多同学纳闷,以为他步入夜战的序列。午饭时,感到眼睛干涩,开水浸湿毛巾,他敷在眼眶上,舒缓眼睛的疲劳。上课的时候,他感到精力不济,困倦的眼睑站在两岸,就像分离好久的情侣。心里头,他将上眼睑想为小萍,将下眼睑视为大明,他用意志和情欲嫉妒的本能,疏离着,贴面可以,青天白日下拥抱,那是不行的。

麦子灌浆了。顺文回家背馍,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虚脱,他感到自己的功课在滑坡,好多知识都是以往坚实基础的惯性延展,对于细节的问题,他有种虚空的感觉。路边的野花,风中摇曳,青色泛黄的麦穗成形了,上面是刷子般的麦芒,青中泛白的花絮,就像有磁力线,精灵般挂粘麦穗上,索啦啦飘动。看着生机盎然的田野,茫然中,感到自己有些气短,他真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蹲在厨房,吃了碗面,顺文感到腹部疼痛难忍。他放下碗,踉跄着跑到后院,推开茅房的门,抹下裤子,蹲了下去。老母猪在墙角搓着下垂的颈肉,笨拙地站起来,晃着尾巴,耷拉着耳朵,头上下颠着,哼哼着过来,站在边上,喷着气,愣愣地盯着。顺文感到浑身发凉,四肢发麻,心里发潮,一阵恶心。他挪着屁股,咳咳了几下,食指探入喉咙,喷出一摊和着面条黏稠的稀水。咬牙定了下神,他觉得浑身缩收着,脸上渗出冷汗,无数泛着紫光的玻璃球,在眼前翻滚游弋,玻璃球粘成片,突然变成了一块块黑斑,黑斑涨连,成了旋转的黑洞。扶着低矮的墙,他咬牙站起来,提起裤子,模糊晃动的黑猪,仿佛就是天国的招魂者。他的身子不听使唤,好像飘了起来,荡在厕所外面,天旋地转,脑子不断问着,难道生命就这样戛然了结了?突然间,天地重开,他挣扎着拼力睁开眼睛,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冠,洒在泥泞的地上,像奶牛身上的斑。树荫在转动,光束在摇摆,顺文叫了声,眼前没了亮光。他栽倒地上,不省人事了。

爸爸在厨房喝面汤。听见后院的喊声,他撂下老碗,推门跑了进来,见顺文蜷曲着躺在地上。顺文妈哇地哭了,用围裙擦着手,跑过来将他揽在怀里,掐着人中,不停地唤着顺文的名字,急促颤抖着问:“咋咧?!”

手忙脚乱中,他们将顺文抱起来,背进屋子,放在炕上。妈妈摇晃着他,依旧呼着他的名字。奶奶抹着眼泪,拌了碗糖水,用勺子从嘴缝洇进去。褐色的糖水,大半从他的嘴角流到脖子上,奶奶用手帕擦着。顺文干裂青紫的嘴唇,慢慢张开了,吃力地嚅动。过了半晌,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打量着家人围在周围,嘴唇哆嗦了几下,恍惚中,露出恍若隔世惨淡的笑容。

用围裙擦着眼泪,妈妈笑了,泪眼婆娑着说:“你咋咧?把妈吓死了!”

外婆和舅舅过来了,看着炕上的顺文,张罗着赶紧送到镇上的医院。顺文愣愣地看着,对边上的父亲轻声说:“伯,镇上医院不行,得去县上看!”

说着,他又闭上了眼睛。爸爸慌了,大声喊着,将架子车备好,铺上褥子,放上被子。他将顺文背起来,放在门前的架子车上。顺文的舅舅架着辕,爸爸和妈妈伏在两边,飞快地向县医院奔去。

到了急诊室,医生见顺文昏了过去,摸了下额头,竹签撬开嘴巴,打开手电,看了几眼,交代将顺文扶到病床上。她拿起听诊器,胸前腹下听了一会儿,又让顺文爸将顺文翻过来,听了几下后背,摘下了听诊器,坐在桌子后面,拿出一沓单子,问着姓名年龄,飞快地开着化验单。推着鼻梁上的眼镜,爸爸鼓起勇气问:“医生,咋样?”

医生嘟着嘴,瞥了他一眼,写完几张单子说:“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是咋弄的?你看娃都成了啥样子了!先做几项检查,得住院,你们去办住院手续吧。”

爸爸松了口气,瘫软地蹲在墙边。

顺文住进了病房,一连输了几瓶液,天快黑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他打量着父母,问这是哪家医院?见儿子醒来,妈妈破涕为笑,喜悦的泪水覆盖了伤心的呜咽。父亲眨着眼睛,鼻子抽着拧成一堆,向上提了提,叹着气说:“有病别撑着,得说一声。好在今天回家了,如果在学校,那可咋办哩?”

看着输液的塑胶管,顺文问:“伯,医生说我得了啥病了?”

弹着烟灰,摸了下顺文的头,爸爸摇头说:“消化功能紊乱,急性细菌性肠胃炎,营养不良,还有脱水。”

看着窗外,想到高考的预选考试,顺文心里难受:自己十几年的辛苦,眼看就要开花结果了,却遇上了病。这个时候,学校的教室应该是灯火通明,同学们正在埋头苦读,自己却躺在病床上,干着急没有办法。他焦灼而惆怅。

妈妈端来白米粥,那是医院灶上的病号餐。她舀了一勺子,吹上一会儿,舌头舔一下,放在顺文的嘴边。看着儿子嘴巴噗喋着,她慢慢抬起勺子。喝了半碗,顺文摇头,不想喝了。他转过头,问爸爸有没有吃饭。爸爸摇着头,苦笑着说:“你养好病,甭操心我们!”

顺文知道,父母为了自己的病,忙活大半天,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夜深了,他睁开眼。妈妈趴在病床上,父亲蹲靠在病房外面的过道上。他鼻子一酸,眼眶湿了。他慢慢坐起来,被子的簌簌声,惊醒了妈妈。她揉着眼睛,让他不要坐起来,赶紧躺着。他向上靠了几下,招呼妈妈坐上来,靠在床头眯一会儿。夜深了,顺文上厕所,黑黑的走廊凉风习习,中间有盏昏暗的灯。父亲打着鼾,蜷曲着身子,侧躺在木条做成的条椅上。从厕所出来,站在父亲身边,他扶着墙,看了好长时间,心里窝屈,感到对不起父母,泪水簌簌滚落下来。妈妈走出病房,见他站在走廊上,扶着他回到病房。见身下压着条家里带来的碎被子,他让妈妈给父亲盖上。

天快亮的时候,顺文醒来了。望着窗外泛着青色的天空,恍惚中,他回忆着来医院的过程。他依稀记得,自己睁开眼,见全家人围在他身边,隐约听见妈妈和奶奶的呜咽声。他感到在黑洞中快速下沉,看见洞崖壁有裸露的树杈和根须,他伸出手来,想攀上去,却怎么也抓不住。他哭喊著,觉得自己人生刚刚开始,就坠入了深渊,他悲切地摇着头,仰头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他们趴在洞口,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仰头抖着胳膊,呼喊中,想抓住父母的手。一生的事压缩在一瞬间,脑海里飞快地过了遍。好多年后,顺文经历了好多事。事中,他突然感觉到,这件事自己曾在梦中经历过;有时一件事完了,蓦然回首,这件事原来他在梦中已有预言。

一个星期后,顺文的病情好了些,人也精神了。父母轮流照看,他们舍不得花钱,吃着开水泡馍,就着咸菜,累了就趴在病床上,迷糊一阵。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父亲来了,他下了病床,拉着父亲,走出医院,在街道上溜达了一圈。回到医院楼下,他对父亲说:“出院吧!我完全好了,功课落下了不少。”

父亲去问医生。医生说:“按照病情,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如果你们紧着要出院,我们也没办法。这病很容易反复,学暂时就不要上了,留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每周要到医院复查。药得继续吃,不能断!”

办完出院手续,刚好是中午饭时间。顺文知道父亲细发,舍不得吃喝,看到街上有卖豆腐脑的担子,他说想吃碗豆腐脑。撑好自行车,爸爸从包里拿出馒头,吹了几下递给他。顺文招呼父母坐下一起吃,他摆着手,就是不肯吃。想起医生说不能吃辛辣的食物,妈妈笑着对卖豆腐脑的师傅摇着手,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出了县城,田野的麦子泛着黄色,公路两边的白杨树风中摇摆着,墨绿厚实的树叶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爸爸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顺文跨坐后座,妈妈跟在后面。有了精神头,顺文感到神清气爽,天似乎更蓝了,草更青了,田野更可爱了。

村里人蹲在大门前,拿出收麦打碾的农具,树荫下整理着。顺文拿出了教材,坐在院子里,复习着功课。靠着树干,他掩卷沉思,自己原本考上了县一中,却被阴差阳错地录到了镇上的中学,没有想到阴雨天的一顿熟枣,将自己折腾到如今的境况。上一个学期的功课,学得稀里糊涂,加上英语,这些就像块砖头,时刻压在他的心上,将他本可放飞的梦想牵坠下来。就要放忙假了,如果回校,两个星期就是暑假,下学期就是高考预选,顺文将各种因素组合,思量着未来。学业断开了这么长时间,即使匆匆跟上,加上英语的拖累,就是考上学,也是二、三流的学校,这是他不能接受的,就像他不能接受因病一蹶不振,就此蔫下去一样。他充满了自信,内心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底线。

坐在院子的树下,顺文将自己目前的困难和处境以及自己的目标,当作一道抽象的数学题,在本子上画出结构图及诸种因素的时序关系,对着图标,他翻来覆去地推理演算,脑子不时回响着政治老师说的“生命是灰色的,学业之树长青”的话。他想到“以退为进”的策略。痛定思痛,他感到要从自己给自己营造的感情旋涡中跳出来。感情旋涡,就像那天去医院自己昏迷掉进黑洞那样,看不到亮光。他下定决心重读高二,洗却心底的凡尘,恶补英语的空白,卧薪尝胆,以期东山再起。

周六下午,同学们回家背馍。顺文骑着自行车,回到学校。带着复杂的心情,他回到教室,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看着黑板,回忆几位老师独特的风格和神态;瞄着窗外的蓝天和高耸的树梢,他想起了军柱;瞧着小萍空荡荡的座位和她课桌下的书本,他黯然伤感,有些难舍。益群的课本乱七八糟塞在座下,顺文伸出手,在里面摸了下,取出一片锅盔,咬了一口,他想起刚入校时,和益群见面的情形,他翻开益群的本子,掏出笔,搓了半晌脸,写道:

益群:我走了!我趁着你们回家背馍的间隙,默然地走了!军柱和你,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军柱陷入情网,难以自拔,赌气入伍。我肚子不好,上课时咕咕响,扰了你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张琳和我是初三的同学,是个知性的姑娘,好好珍惜,你们一定会修成正果。这两年,吃了你不少的锅盔,你也吃了我不少蒸馍。说实话,你妈锅盔烙得真香,比镇上饭馆的好!天寒地冻的时候,锅炉房给了我温暖,这都是托了你的福。春暖花开的时候,搬出来住,锅炉房的炭灰大,对人不好!我的心思,没对任何人讲过,你可能估摸到了。我内心深深的自卑,又敏感的自尊,我是理智的,对自己蛮有自信,内心丰富愁思,外表木讷寡言。我的心思,你猜到了,咱们就是知己;猜不到,咱们就是朋友。兄弟,好好学。我走了,心还在这个班上,这里有我的牵挂。噢!说一声,课桌的半片锅盔,我拿走了,留个纪念。记住,我还会回来的,当然,不是胡汉三。

合上了本子,顺文压在课本下面。搓着面颊,回望教室后面的铺盖和张贴成绩的墙报,心里叹问:“难道自己在这个班级的学习,就这样结束了?”怕被同学发现,他赶紧收好自己的书本,装在书包中,出了教室。跨上通铺,他将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通铺裸出了一块床板,那会让返校的同学,问及自己,他将两边的铺盖拉过来。站在床下,他感到看不到痕迹了。铺盖绑在自行车后面,他低着头,灰溜溜离开了校园。

十七

英语对于顺文来讲,就像撂荒几年,干裂埋着石子的麦茬地;数学和物理却像水肥充足的麦田。这几年,他开心地在水田里做务庄稼,见到麦茬地就绕开。人家考评的是总产量,水田就是再好,也难以补足撂荒的麦茬地的产量。酷热难耐的仲夏,他不得不戴着草帽,撅着屁股,抡起 头,开挖麦茬地,捡掉石头和砖块,刨除已经发乌霉烂的麦茬子。他用铁锹翻土,用农家肥调拌土壤,还要浇水下种,培育田苗。他每天都有进度要求,他实在找不出便捷的方式,全凭老黄牛般的耐力。他找出了那年去西安配眼鏡买下的中级英语语法,硬着头皮,不停地查字典,虽然单词难记,他还是找出了语法的逻辑关系,种子终于发芽了。

暑假快要结束了,临近开学的那几天,顺文有点彷徨,他不知道咋样应对自己留级的现实。当他将铺盖铺在通铺上,看着一拉拉陌生的面孔,想到自己原来总是用轻蔑的眼神打量低年级的同学,如今自己也要与其为伍了,他的心里还是不太适应。顺文很少出教室,早读的时候,他坐在教室里。坐在低年级的教室里,看着原来班上的同学,他心情更是复杂,羡慕他们即将奔赴高考,又暗暗憋了口气,怀揣着来日再见高下的愿景。

提着暖瓶,顺文去锅炉房打开水,遇上原来班上的同学。他们亲热地过来,询问怎么就休学了?咋不参加预选?他笑着说,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又按照医生的吩咐,在家里休养了好长时间,功课落下了。

过了几天,益群来到宿舍看他,拿来他妈烙的锅盔和腌的咸菜,让顺文品尝。顺文放下筷子,捏着酥脆的锅盔,点头笑着。大明站在操场上,远远瞥见顺文,依旧是少爷的架势,轻蔑的眼神。

秋雨绵绵,渗凉的天气,让顺文心悸。早读时候,他坐在教室里,大部分的同学走到外面,站在檐下的台阶上。教室北边的门,留着条缝。顺文看着书,书沿上方是教室外面的背景,依稀有个黄色的身影,不停地晃着,他心里灵妙地涌起一股热流,定睛一瞧,小萍站在实验室的屋檐下,隔在办公楼的屋角,透过门缝,凝望着这边。顺文知道她活动的规律,早读她都是在教室附近,很少走这么远。站在实验室的台阶上,他确知她的心里,惦记着自己。理性尘封的平静,潜藏着情恋的激流,这股激流又在他的心怀中,激荡了起来。他在想:自己其实就是个逃兵,她会不会轻视自己;人家半条腿已经踏入了大学的校门,看着还在低年级苦苦挣扎的他,她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态。

碰上了益群,顺文拐弯抹角地探问,大明有没有追到班上的女同学?益群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摆着手说:“大明就是个花公鸡,有点心计的女孩子,谁愿意上他的船呀!班上的没有发现,他会不会在外面有女朋友,那就难讲了。”

知道小萍的情闸,依旧闭合着,顺文心里佩服她,更感到她还是一道饶有趣味的变量模糊的数学题。小萍依旧在实验室那边晃着,间或朝顺文这边瞥上几眼。感到自己太被动了,顺文鼓起勇气,走出教室,站在树沟边上,游动看着书,间或驻足,愣愣地望着她站立的方向。目光碰撞的时候,他们就像两根磁棒,虽然溅起耀眼的火花,可一旦攥磁棒的手震麻了,他们默契似的,赶紧垂目,趔身疏离。

旧情一旦复燃,往往蕴藏着澎湃的能量。沉寂的时候,顺文用理性牵引和捆扎着情恋,情恋温顺地皈依着理性,这成为他郁结的痛。时间就像潺潺的溪流,荡涤着恼人的情恋。当人们老年的时候,冥冥中碰到,从尘封的记忆中,抽出年轻时发黄残缺的照片,留下的就是淡然的笑和无奈的喟叹。当蛰伏和沉寂的情恋,经过蕴积发酵,一旦挣脱理性和世俗的甲胄,就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燃烧着熔为一体。顺文穿着理性的马甲,小萍站在理性的牢笼中,间或探头,他们在晚秋中凝望,恰似蜻蜓点水,感受着说不出、道不明暖暖灵妙的春情。

到了严冬,学生们就像田鼠,通过各种关系,找寻温暖的小窝。没有门路的,只好蜷缩于大通铺。严书记的威严,让老师和学生们有所顾忌,大家做事总还有个规矩。张书记的办学理念,让他没了权威,各种新奇的事,时有发生。思绪停顿的时候,顺文会想起小萍,环境的改变,他又为她担心,这成了他生活的底色。他没有过分的奢求,只想在学习的间歇,能看上她两眼。原来小萍坐在他前面,抬头就能看到,他感到那时无比踏实幸福。早读时,如果没有瞄见她的身影,他心里就忐忑焦虑,人群中一旦瞥到她的影子,他的情绪瞬时就平复了。

顺文感到,自己有点神经质,夜里躺在床铺上,他思绪的陀螺,又开始旋转了。他天马行空恣意遐想,学习和对小萍的爱恋,成了两根柱子,柱子撑起的幕布,有时是纪录片,有时是故事片,有时卡带模糊,有时又是立体的图景。他在激情和压抑、痛苦和甜蜜、希望和无奈中穿越。外面寒风呼啸,他将自己的记忆和灵感分拆,随心所欲地组合。当多思的陀螺难以停住的时候,没有规则的胡思乱想中,他将其向学习上诱导,他将每一门功课编织成网,在节点和网线间游走,就像渔夫,找寻着纰漏。迷迷糊糊中,在心灵和肉体无序玄妙的张弛中,他中意偶尔闪现的灵感。当他抓着灵感的头发,用力将其拎出梦境的时候,灵感就像天上的流星,更像阳光下的肥皂泡,倏地灭了。他愣愣地坐在床上,嗅着灵感的味道,灵感的尾巴又会转过身撩他。完全清醒的时候,顺文面对的依旧是多虱的床铺、冰冷的馒头和凛冽的寒风。

受父亲的熏陶,享受过权力美妙,四清对当官有与生俱来的追求。在他的心目中,公社书记最威风,他对外面的社会不了解,也懒得了解,他的梦想就是要当个公社书记。“文革”结束了,开始清理“三种人”。经过审查,四清爸被列为“三种人”,他没有了公职,回到了农村,成了生产队社员。

人得势的时候,周围的好多人都会阿谀奉承、献媚示好。他们夹着尾巴,收紧自己的言行,让领导放松自在,并不断迎合领导的喜好。在喜好的牵引下,领导唯我独尊。有良知的人,给领导空间,自己躲在边上,冷眼看着,对领导的折腾,也是有心无力。领导落难的时候,昔日鞍前马后、奉承献媚的人,往往最先跳出来,他们晃着尾巴,瞅着新的领导,将自己这么多年,送出的违心和尊严,用挖苦、嘲弄的办法,从老领导那里取回来;有良知的人,见老领导这般光景,恻隐之心顿生,间或体恤地问候,新的领导知道了,就会对他有看法。四清爸弄了半辈子政治,到后来才真正体会到了人情的冷漠,也看清了身边好多人的真面目。优越的生活没了,四清学校的地位,和父亲同步,跌到了谷底。

四清的爷爷正在安享晚年,没有料到儿子又成了农民,他难以接受这样的变故。原来走在村里,男女老少见了,都会上前问候,站起来让座。谁家有好吃的,也会给他端来一碗。儿子回来了,原来的待遇没了,得罪过的人,不断地找碴寻事。老汉不愿意出门,整天叼着烟锅,在院子里转悠。村里人关门睡觉的时候,他推开门,踩着月光,哧嗒到壕岸上,清冷的月光下,蹲在老槐树下,他仰望着夜空发呆,喷着清白色的烟,烟和在夜风中,旋转着飘走了。

那年冬季的一场大雪,四清的爷爷走了,成了雪野中没有雪的一堆土。接着就是包产到户,四清爸半辈子忙着运动,种地是个外行,在四清舅舅的帮助下,承包地总算没有撂荒。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紧张。万般无奈之下,昔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跟着原来公社建筑队的师傅,在工地上做起了小工。饭前饭后,包工头抽着烟,将原来道听途说的主任的风流艳事抖搂出来,嬉笑盘问,哄笑声中,羞辱着四清爸。

顺文和班上的同学,很少套近乎,他仍然觉得,自己是高年级的学生。四清家的村子,和槐树寨挨着,不同一个大队,他家的事,顺文知道好多,四清爸也算方圆的能人。他和四清坐在同排,早读的时候,同学们要么读语文,要么读英语。四清蹲在树沟边,将书搭在膝盖上,拿着笔,嘴巴嚅动着,笔画着书。顺文好奇,觉得他的书和别人不同,厚了好多,便走过去,蹲在他边上。四清在好些段落画上线,边上还写了好多麦粒大小的字。他伸出手,四清笑着犹豫了瞬间,将书递给他。顺文一看,是《毛选》第五卷,字里行间塞满了读书笔记。他问四清,前四卷读完了没有。四清眨着眼睛,挎着树枝,自豪地说:“四清,四清,前四卷清了,才能读五卷!”

顺文将书还给他,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恢复了高考,大家铆足劲学习,除了增长见识,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浸透着功利的色彩。四清能够占用宝贵的早读时间,沉下心来,精读《毛选》五卷,确实不易。

地理课本是辅修科目,好多同学不重视,没有想到班上有了思考和争论的氛围,刘老师也不像以前那样,古板地讲完课,匆匆走回宿舍。得到了老师的重视,四清就像吹着了气的皮球,探索的牛劲上来了,他将自己精读的主席对好多问题的论述,融合到听讲中,总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讲到美国人的饮食结构是肉蛋奶,四清嘟着脸,有点不服气。他拿起笔,飞快地计算着,脸涨得通红。

下课铃上响了,刘老师拿起书,准备下讲台。手里拿着张纸,四清从后排快步过来,唤着老师,要问问题。刘老师放下书,见他的后面,挤了一堆同学。四清晃着手里的纸,执拗地问:“老师,你说美国人天天都吃肉蛋奶,我不相信,认为那是美帝国主义的宣传。我拿自己的情况,估摸了下,不说奶,单说肉和蛋,每天吃饱肚子,起码要九个鸡蛋,二斤肉。按照这个量,我拉平乘了下美国的人口,那是个天文数字,根本不可能!”

说着,他递上计算的结果,指着给老师看。刘老师摁了下头顶的帽子,挠着脖子,想了一会儿问:“如果天天都那樣吃,能吃那么多吗?”

边上的同学蠕动着喉结,齐声说能。三明是大明的叔伯弟弟,他三爸在镇上杀猪卖肉,他拨开前面的同学,挤到前面,神秘地说:“你们不知道,街上卖肉的,秤都有问题,一斤肉一般只有九两。一斤生肉煮熟后只有七两。你在街上买上二斤肉,能入口的也就是一斤三两不到,凉拌就是半碗。四清的标准,我是吃不饱的。”

另一位叫安会的同学,眨巴着眼睛,纳闷地问:“美国人也会短斤缺两?”

四清拍着他的肩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咧着嘴说:“少一两还算有良心的。你看美国佬大鼻子,深眼窝,蓝眼珠子咕溜咕溜的,他们奸着哩!不小心就是个套。”

刘老师摆着手,笑着说:“说实在的,我在姑婆陵的石马道上,见过外国人,不知道是不是美国人,美国我也没有去过。人家天天那样吃,就像咱们吃面条,你们甭用装满开水泡馍的瘪瘪的肚子,去想人家。肉蛋奶让你吃上十天,你想吃面条了!面条让你吃上一个星期,你就想喝稀饭了!”

四清嘘了声,不服气地说:“老师,你让我吃一个月,都没问题。不行咱试试!”

见到这样讨论下去,不会有啥结论。刘老师拿起书,夹在腋下,走下讲台,笑着说:“行了!大家爱思考问题,这是好事。看你们谁有出息,将来去了美国,就知道了!”

刘老师刚走出门口。四清在后面嚷道:“我还是不信,那是美帝的阴谋。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当。”

初冬的夜,寒风瑟瑟,熄灯后,同学们躺在通铺上,四清又聊起肉蛋奶的话题。安会躺在他边上。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四清笑着说:“看那老外,又高又壮,和咱们比起来,就是小四轮和拖拉机。拖拉机肯定比小四轮费油,他们肯定比咱吃得多。他们好面子,跟村里人一个样,蹲在门前吃的,总是辣子汪汪的宽片片面;关起门蹲在家里吃的,就是苞谷糁子。”

四清双手放在枕砖上,不解地问:“按说咱的制度先进,人民自古勤劳,你说咱能吃上白面馒头,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凭啥整天肉蛋奶。如果是真的,那也是剥削得来的。”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飕飕地起了哨子。好多同学进了梦乡。安会来了感觉,他瞄着窗外,用本地话动情地朗诵着:《沁园春·雪》。

躺在靠墙的位置,顺文感到这个班级,虽然没高一个年级那个班成绩好,却有好多怪才,有些同学按照兴趣,开掘着自己的潜能。四清他们聊天的声音,成了轻轻鼾声的时候,顺文遐想的陀螺,又开始转了。他知道就目前的情况,小萍考上大学,那说是铁板钉钉的事。校园如果没有她,即便是满园春色,在他看来,也会是暗淡无光,他不知道自己的高三,会怎样度过。他真期望小萍考不上,那样来年他们便会读高三,最好分到一个班,如果她能坐在自己的前排,那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可反过来一想,爱恋一个人,就要真诚地祝福她有好的前程。顺文就在这种纠结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十八

高三年级预选结束了,方杰没有通过,不能参加高考。方老师觉得丢脸,没了笑容,整天拉着脸。一个星期后,他调回县上了。新单位来了辆人货车。小丽忙活着,帮着收拾东西。预选不成,又离开学校,方杰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丽将他送到学校门口。方杰坐在驾驶室后排,手伸出窗外,在空中用力搓了下,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车子冒着烟,顺着马路颠簸着走了。汽车扬起的尘,随风吹过来,落了小丽一身。她没有躲避。望着尘土中汽车的屁股,她知道方杰在新的学校,很快又会有新的女朋友。她就像棒球赛中的垒,仅仅是方杰歇息的驿站,有了机会,他就会跑向下个垒,只要他有体力,他会一直跑下去。筋疲力尽的时候,也不知他最后会趴倒在哪个垒上,还是被球击中,无奈地下场。想到这些,一股情断的伤感,涌向她的心头。

方杰走了。小丽给他写了几封信,刚开始,他还轻描淡写地回复,后来就杳无音信了。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没了着落,心里空荡荡的。她又将碗筷搬回宿舍。好些女生幸灾乐祸地瞥着她,用酸溜溜的语言,刺激着她。有的同学故意用西安话,问候她,当她用西安话回应的时候,边上就是哄笑声。她的一口正宗的西安话,没了用场,倒成了同学们耻笑的对象。同学们鼓足劲,全力冲刺高考。恍然间,小丽清醒了,心里着急。瞄着窗外的景致,她难以自制地想起和方杰在一起的日子。清虚的心境中,她时常走神。这两年,沉醉在二人世界中,她和班上的同学疏离了。当她试图融入的时候,却感到有层厚厚的 甲。

高三的预选成绩出来了。入选同学按照名次,名字张贴在教室侧边的墙报栏。吃饭的时候,好多同学伸长脖子,踮脚瞭望。提着开水瓶,顺文站在后面,从脑袋晃荡的空隙中,瞄见小萍是全校第二名。他心里填满了说不出的滋味。早读时候,小萍没有站在实验室门前。他心里空荡荡的,是不是她看到即将要踏进大学的校门,要了却这种若即若离、混沌朦胧的青涩的闷 恋?

拿起书,顺文走出教室,溜达到后面的操场上,靠在双杠上,在繁星一样的空间里,窥探小萍的身影。他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浏览了两边,凭着感觉知道她不在其中。他往操场里面走,靠在篮球架上,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书,借着模糊的视角,憑着独特的直觉,又在人群中晃了遍。教室侧墙和围墙的夹道处,围墙倒掉了,留下一道豁子,外面就是村民的玉米秆。他觉得她该在那里。他注视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果然看见她拿着书,从玉米秆堆后面,走了出来。她好像没有看见顺文,或者看到了,觉得他和别的同学,没有什么两样,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她匆匆走回教室。顺文踱着步,从门缝眺望她和她身后的位置,一股淡淡的惆怅,笼罩在心头。

睡觉的时候,顺文思绪的陀螺,又开始转动了。凭借他对小萍的了解,正常情况下,她不会从学校的围墙走出去,这里面一定有猫腻。刚开始,还是个一闪即逝的念头,闪烁了几次,这个念头连成了线,横在他的心里。被窝里,他摇头苦笑着,感到人家情有所归,自己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别人。尽管他不断用理智的棒槌,捶打驱离这个恼人思绪,这个念头就像空中的沙袋,捶打得越凶,弹回的冲击越有力。

第二天早读的时候,顺文的好奇心,挣脱了理智的缰绳。他跑到操场上,寻找着小萍的身影。快上课了,他又见她从那堆玉米秆后面走了回来。上课的时候,他觉得如果说她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那也无可厚非,两次她都是从少有人去的地方回来,一定有什么因由。他慢慢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莫非她真的心有所依了。他想起了大明,方杰走了,他成了学校时髦和新潮的化身,莫非他和小萍有了火花?

压抑了几天,脑子不停地胡思乱想,顺文觉得,即使不能干涉别人,也该弄清情况。早读的时候,他夹着书,从学校的大门溜出去。他向东走进村子,又向北走了段路,快到那个位置的时候,他躲在麦草垛子后面。他伸出头,见断墙对面有几户人家,门前有一棵粗壮的老榆树。茂密的树冠上,缀满指尖盖大小白中泛青的榆钱儿,晨风中索啦啦摇曳着。初升的太阳,映在花瓣上,闪着亮光。榆树下拴着头老黄牛,下面是和着牛屎尿的稀泥。

估摸着定了下神,顺文弯着腰,缩着头,一口气从一个连着一个的柴草堆,溜到老榆树后面。他侧着脸,伸长脖子,从牛的屁股后面,隔着两堆低矮的柴草,瞭望过去,见小萍坐在玉米秆堆上,专心地看着书。顺文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感到自己敏感过度,杞人忧天。老黄牛抖落了几下脖子,铁环缰绳索啦啦响着,它偏着头,瞪了顺文一眼,微微扬起头,闷声闷气地叫了几声,咀嚼的嘴巴流着口水,尾巴扬起来,摆动几下,后退挪动着跨开,青黄的尿流哗哗而下,接着就是嗒嗒垂落的牛粪。粪坨落在尿摊上,和着尘土,飞溅在顺文腿上。他闪着身子,忽然看见小萍对面的柴堆,坐着一个男生,笑着瞥着她。他的心倏地收紧了,看了好长时间,却没见到他们交流。上课铃响了。顺文顺着草堆,溜到路上,跑回了学校。

排队打水的时候,顺文拎着暖瓶,见到了坐在小萍对面的那位男生,他是顺文原来的同学。他感到小萍有眼光,没有和花里胡哨的同学黏上,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想到那天他们对面坐着,并没有亲昵的交流,自己就在心里,将人家放入一个箩筐中。他摇着头,感到好笑。那位同学装满水,转身过来,向顺文打招呼,他还是那种灰呆呆的神情。顺文估计着,这位同学有那个意思,他们还没搭上线。

放假前一天早读的时候,小萍拿着书,回到实验室屋檐下。她隔着办公楼的屋角,透过教室的大门,望着坐在里面的顺文。顺文知道他们要放假了,他放下书,头搭在撑起的掌上,愣愣盯着她。他知道,再不好好盯着她,她就要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了,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也没了往日的羞怯,同样愣愣地望着顺文,好像在说:“身后的同学,我先走一步了。你要继续努力,不要气馁,一定会成功的!”

高三的同学收拾东西,打扫卫生,就要离校了。坐在办公楼的台阶上,顺文看着他们嬉闹告别。他想:如果自己没有病,现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同学们挎着书包,走向宿舍,收拾铺盖。顺文低着头。当小萍从教室出来的时候,他茫然地打量着她的步子和头顶晃动的羊角辫。见顺文坐在台阶上,小萍放慢了脚步,打量着他,似乎就要停下来,好像想说两句话。边上的同学扯着她的胳膊。她迟疑着,趔身张望着走了。快到照壁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瞥了顺文几眼。顺文一下子感到心里空空的,瞄着她晃动的身影,目送着她走出校门,他鼻子泛酸,眼眶湿湿的。

校园里空荡荡的,有些冷落。学习的间歇,顺文会情不自禁地朝教室外面瞭望,幻想着小萍走进视野,即或是虚幻的影子,也能抚慰他郁闷的心。自习课的时候,他拿起书,走到操场上,打量着高三教室。见没有人,他走到小萍原来班级的教室前,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站在讲台上,从老师的视角,观察她的座位。他拿起讲台上断掉的粉笔头,在黑板上书写着“挈妇将雏鬓有丝”的诗句。走下讲台,坐在小萍后面的位置,他感受着春情萌动的心境下,闹肚子的情形,追忆朦胧的苦涩和淡淡的甜蜜。他站起来,坐在小萍的位置上,学着她,头往后偏了几下,感受着那年她用那种姿势,偏头瞥自己时,应该是咋样的心态。

走出教室,顺文来到断掉的围墙的夹道前。清风撩起柴草,盘旋着尘土,袭了过来,给他个下马威。跨过断墙,看见一个接着一个的柴草垛子。小萍坐过的地方,依稀可见屁股的轮廓。他犹豫了一会儿,蹲了下去,坐在那个位置,拿起书看着,体会她看书的心境和传情的韵味。他抬起头来,张望着对面那位男生坐过的地方,又走过去,坐在男生坐过的地方,向小萍坐的地方张望着。顺文知道,人的心绪多变,很难用外在指标来判断。即或如此,他还是不能自控地琢磨着:一定的心态下,人会选择最能满足心理要求的空间,有利于情绪的外溢和延展。观察和分析那个人对空间偏好的变化,就能测试和揣摩她的心境。东边老榆树下的老黄牛,又便解了,和着屎尿的气味,随风飘了过来。顺文感到,这般气味都没能让她毅然离去,可见此地那人已经入她的心了。

高考结束后,毕业班的同学回到学校,填报志愿。考得好的同学,满面春风,在同学和老师间串来串去,询问填报什么学校和专业。考得不好的同学,对填报提不起兴趣,围坐在一起,搓着脸,唉声叹气,合计着要不要复读,到哪里去复读。顺文正在上课,从教室的门缝中,他瞄着照壁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寻着小萍的影子。下课铃响了。他走出教室,看着昔日的同学蹲在地上,将志愿放在膝蓋上,挠腮商议着。他本想过去,和他们招呼,却始终迈不开步子。站在台阶上,来回晃着身子,他渴望心动的人从人群中跃动出来。上课铃响了,他一步三回头地回望着,悻悻地回到教室。

放暑假了,安会和几个同学,约顺文早点回校,一起复习功课。顺文勉强地笑了。这熟悉的校园,会激起他无尽的愁思和伤感,没有小萍的校园,一下子成了黑白底色,没了绚丽的色彩。大半年的恶补,顺文的英语有了很大的长进,虽然口语不行,语法和阅读总算赶上了,这让顺文信心十足。坐在自家门前的槐树下,望着树荫中闪烁的太阳,理智告诉他,只有从情殇中解脱出来,发奋学习,自己才有未来。

在闷热的玉米地里,家里人忙碌着。顺文感到愧疚。他恢复了每日割两担笼草的习惯。他将功课装在心里,戴着褐色的塌塌草帽,在树沟渠岸上割茅草,心里却在琢磨着题目。劳动疲惫了他的肉体,学习内容的反复思考,让他将肉体和思想闭合起来,荒天闷日中,他排解着心里难言的相思之苦。

夕阳西坠,提着草担笼,顺文从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弯腰探身,走了出来。上了水库岸,眯着夕阳下泛着红光的水面,他顿时感到浑身悫了层泥垢,黏糊糊的。钻进草丛,脱光衣服,揪着岸边的芦苇,他狗刨了一会儿。背阴处的杂草,变成了墨色,知道时间不早了,他赤身站在草丛中,抹着身上的水珠。他穿上衣服,提着担笼,走到水库的闸门边。

路上响起一串自行车的铃铛声和链子碰在车架上的哐当声,后面飘动着溜烟尘。顺文对着灰墨色的玉米地,听见有人叫他。他站起来,摘下草帽,原来是益群。益群下了车子,走了过来。顺文笑着问:“考上了没有?”

益群不好意思地挠着脖子,摇头笑着说:“不行,还得复读。”

看见边上的草担笼和扎在上面的镰刀,益群不解地问:“别的同学为了考学,屁股都冒烟了,你还是田园风光,割草游泳。”

顺文笑了。看着黑森森的水面,他摇着头说:“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顺其自然吧!”

低下头,顺文急切地问:“原来班上的同学,哪些同学考上了?”

蹲在他面前,益群扳着手,指道着名字。听到小萍的名字,也许是刚游完泳,也许是晚风送爽,他咯噔打了个寒战。益群打量着他,突然笑了,倏地站起身,点着手指说:“张琳也考上了!你说我咋办?你的心思,我明白。你外表木讷,内心却是一腔钟情。”

搓着面颊,顺文嘿嘿笑了,转过脸说:“益群,你不怕,你爸在西安税务上班,你迟早都是城里人。”

益群一把抓住顺文的胳膊,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顺文,你也不用怕!你是神仙,会算命。”顺文瞥了他一眼,推了下益群。益群揽住他的脖子,眨着眼说:“不瞒你说,我爸说税务局准备招干,他给我报名了,过两个月,我要去西安考试。”

顺文抬起头,用羡慕的眼光盯着他。益群笑了,贴在他的耳朵叮嘱道:“顺文,你给我本子上写的那段话,我放在书包,经常读读。你是我最好的同学。这事没人知道,我就告诉你了,帮我保守秘密,别对人讲。”

益群走了,太阳坠了下去。天的尽头,是一抹红霞。靠在闸门的水泥柱上,听着汩汩的流水声,瞭望着晚风中晃动的玉米叶子,嗅着割下来草秸的清香,脚下草丛中,不时有蟋蟀的鸣叫和蛐蛐的簌簌。顺文拿起镰刀,看着田野,茫然地剁着面前的杂草,任由时间随着他机械地起落,缓缓地流逝。远处的渠岸上,传来祖籍陕西韩城县的唱段。他站起来,跃上水泥台子,寻声望去,就见黑麻麻的玉米叶子晃着,有声无人。水库东南方向的玉米地边,围拱的土塬,是附近几个村子多年的坟地,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冢。他没有害怕,手搭在嘴巴上,对着阴森森的坟地,声嘶力竭地狂吼了几声。他的身子张开,又蜷缩,最后就像蜗牛,盘曲成一团,嘶吼的尾音中,他闭着气,续了几声哼哧,他突然瘫软在斜坡的草丛中,身体中有种轻快的感觉。他想起看《三滴血》时,隔着银幕与白娅对望的情景,他的眼睛湿润了,伤心的情绪直往上涌。草虫蹦进他的裤腿,他赫然跃起,抖着裤腿,揉着眼睛,抿嘴咬着牙,望着清冷夜空眨着眼睛的繁星,跳下心中的戏台。镰刀扎在草担笼上,一憋气,顺文哼哧着,弯腰将担笼扛上肩头,手扶着笼盘,趔趄前行,吼起了秦腔。

吃完晚饭,顺文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门前的老槐树下,爷爷和村里人纳凉聊天,他走进门,咳嗽了几声,将头门咯吱关上了。顺文扬起胳膊,抖落几下,打着哈欠,扭动着腰。他走进屋子,搓着脸,眨巴着眼睛,继续看书。夏夜的月光皎洁如霜,给田畴村舍镀了层白,天籁如此静谧,传来门房中爷爷的鼾声。顺文困了,他放下书,拉灭电灯,靠在被子上。他闭着眼睛,迷糊了好长时间,脑子还在飞快地转着。他睁开眼睛,呆愣地看着窗外檐下的月光和墙头的茅草,淡淡的哀伤浮上心头。

几年前,爸爸的表弟部队提干了。回家探亲,他来到槐树寨,探望姨。多年不见,表兄弟见面,异常亲热。离别的时候,表弟送给表哥带拉链的黑皮夹子。爸爸甚是喜欢,想象着拿着夹子,走上讲台的神气劲。顺文妈看到了,坚持要留给儿子,等他考上大学时用。夹子包在包袱里,放在柜子中,过年前收拾柜子,她总要拿出来,拍着上面的纤尘,眼里满含着期望,笑着对顺文说:“不知你啥时能用上它。”

秋季就要开学了。知道小萍就要上大学,顺文筹划着,要给她送件礼物。思来想去,他揭开柜子,拿出皮夹子,放在自己的铺盖中。秋雨绵绵,他回到了学校,看到原来同班的好多同学,回校复读,他心里平衡了好多。夹子裹在被子里,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总要伸手,在被子中摸索几下。他期盼小萍能回学校,却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阴雨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露出了脸,他感到不能再等待了,他将夹子揣在夹袄中,踩着泥水,走出学校。

镇上的街道上,两边商铺的雨水,流到马路中间,和卖小吃的洗碗水,牲畜的粪便混在一起,阵阵恶臭。顺文拎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来到街上,站在新华书店门口,他眯眼向小萍家的方向眺望着。大明开始复读,他吃完饭,穿着高筒泥鞋,不惧泥水,和两个镇上的同学,高声聊着天。看见顺文站在那里,他瞥了一眼,咳嗽了几声,朝泥水中吐了口痰,昂头走了过去。顺文仅有的一点勇气,瞬间化解了。人家现在是大学生,又是镇上人,自己凭什么要给她送东西,万一被她的父母冷言几句,吃了个闭门羹,那就是自讨苦吃。他犹豫了好长时间,远远地瞄着小萍家,失落中默然离开了。

坐在教室,顺文早读,他抬起头,眼神不听使唤地瞄着实验室檐下,期望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照壁前,他就会想起当初懵懂的瞭望。躺在宿舍的通铺上,他幻想着小萍会不会拿着香甜的面包,戴着校徽,在西安城楼边转悠,她的宿舍应该不会是大通铺,冬天肯定有暖气。没完没了的提问中,顺文焦虑着,他不知道自己整天想着她,她是否像自己这样,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叫顺文的同学。

跟着高三复读了两个星期,益群请假,来到西安,按照干部子弟,参加招干考试。考完试,他跑到张琳的师范大学,带着她游了趟兴庆公园。回到镇上高中,他憋不住,将顺文拉到锅炉房,递上从西安带回来的水晶饼,讲他与张琳游公园的精彩。

元旦前后,益群的招干手续办好了。回到学校,收拾好铺盖,他给表舅买了条烟,感谢他这两年来的照顾。他和顺文来到锅炉房,拆开一包烟,燃起抽着,追忆寒冬腊月锅炉房温暖的日子。益群使劲地吸着烟,眯着眼,看着炭堆后面的位置,靛青色的烟雾中,他弯着腰,陷入沉思。

益群走的时候,跑到教室,将自己剩下的饭票,给了顺文。走到思量课桌前,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叮嘱他有空到西安玩。思量偏着头,瞪着炯炯的眼睛,嘻了声,认为益群向他炫耀。益群出了教室,他偏着头,嘴里嘎嘣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放寒假了,天快黑的时候,顺文收拾好东西。他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来到镇上的十字路口,扶着车子,瞭望着小萍家的方向。快过春节了,她说不定已经回家了。他犹豫再三,推着自行车,从她家门口绕道回家。冰冻的地面硬邦邦的,布满了一条条车辙,自行车蹦跶着,从高坎滑到辙里,冰冻的链条,磕碰在车架上,凄冷的傍晚,声音异常清脆。顺文低着头,缩着脖子,将帽檐摁得低低的,机警地瞥着四周稀落的行人,越靠近她家,他的心跳动得越厉害。

小萍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头门上是厦房,安装着普通农家的黑木门,门前是几个细细的白杨树,树下堆着从院子扫出来的雪,边上是个小小的土堆。顺文放慢脚步,幻想着小萍推开头门,寒冷的夜色中,望着他推着自行车,愣愣盯着她家的样子。门紧紧地闭着,去年春节贴的春联,边角脱落了,在呼啸的寒风中,扑啦啦抖着。他似走非走蠕动着,见邻家的妇女推开门,在自家门前抱柴火,他蠕动得快了些。小萍家的门口,到了身后,顺文正准備加快步伐,听见她家的门,吱啦响了声。昏黄的门洞中,闪出瘦弱妇人的影子,她提着担笼,踩着她的影子,缓缓走出门。扯了一担笼柴火,她站起来,对着树下的雪堆,哼哧了几下,手捏着鼻涕,抹在树干上,又吐了口痰。她提起担笼,弯腰回家了,影子间或有小萍的神态。顺文知道了,她就是小萍的妈。

骑上自行车,车子颠簸着,顺文的思绪翻腾着。普通的农舍,平凡的妇人,为什么在自己怯怯羞羞的心幕上,经过情殇陀螺的摇荡,失去真实的容颜,变成了亦真亦幻的仙界圣地。如果自己住在小萍家隔壁,她也许就是邻家其貌不扬的小妹,他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自己的涂抹和雕琢,她就成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更加奇怪的是,明明知道她并没有他粉饰的那么靓丽,他就是走不出来,难以自拔。他宁愿沉醉于自己编织的花篮中,也不愿意活在本真的情景中。想到哲学上物质第一性的理论,顺文感到在恋情方面,实在没有客观性可讲,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过年前几天,镇上一连唱了三天大戏。塬上人没了农事,纷纷赶到镇上,坐在戏台下,沉浸在秦腔的悲壮苍凉之中。顺文似乎想开了,坐在家里的热炕上,他专注地看着书。最后那天,四清在村头遇到他,硬是拉上他,去镇上看戏。戏楼离小萍家很近。戏楼前面,坐在小板凳上的人,椭圆形散开;后面是坐在高板凳上的观众;再后面是站立的人群;接着是站在低凳上的人群;最后面是站在高凳上的人群。墙边的树杈上、麦草垛子上和墙头上,挤满了攀着坐着的人。整个戏场就像切开的大白菜,一层包着一层,里面的紧,外面的松。四清将自行车撑起来,站在后座上,缓缓地伸直身子。听着唱腔,顺文在人群中转悠,寻着小萍的身影,也关注着那位瘦弱的妇女。心想找到那位妇女,小萍就在她的周围。看了一会儿戏,四清将顺文喊过来,他有点过意不去,自己拉着顺文来看戏,人家却没地方坐。他让顺文过来,站上自行车后座。顺文摆着手,让他不要管自己,顺文的眼神,依旧在人群中串着。

预选结束,英语成绩提了上来,顺文的总分,排在前面。他的激情和信心,一下子爆发了,看到自己多年梦寐以求的跳出农门的夙愿就要实现,想到自己即将和小萍站在同一个平台上,他异常兴奋。周末回家的时候,父亲给他五块钱,让他加强营养,把身体弄好。妈妈从案板下,拿出个瓦罐,摸索着掏出几个鸡蛋,放在他的褡褳里。叮嘱他小心鸡蛋,别弄破了,要他每天早上,用开水冲着喝。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点着头,决心全力冲刺,给父母一个满意的交代。

十九

填报了高考志愿,顺文回到家里,感到身心一下子轻松了。几年来,朝思暮想的姑娘,将他折腾得神经衰弱,他想通过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在肉体困乏中,排解心中的郁闷。四清的三叔建国,是个泥水匠,跟着包工头,在县城干活。看到建国骑着自行车过来,顺文招着手,跨过树沟,拦住他的车子,笑着问:“叔,工地上要不要人?我想跟着你,到城里干活儿。”

建国掏出一包烟,拈出一根,叼在嘴上,划着火柴问:“三伏天儿,工地上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能受得了那个苦?你家里人同意吗?”

顺文笑着说:“咱考不上学,也得是个合格的农民,是吧?!”

建国喷了口烟,抹着脸上的汗,笑着说:“最近走了几个小工,正缺人手哩!你不嫌弃,明天跟我去县城。”

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厨房里,爷爷靠在后面的门扇上。顺文说了去县城干活的事。爸爸抽着烟,盯着地面,猜想顺文是不是考不上学,那天的话莫非是在安慰自己,不然咋就想起去建筑工地上下苦力。瞥了顺文一眼,他叹了口气。爷爷眨了下眼睛,爽快地说:“好啊!年轻人就是要吃吃苦。这世上好多东西,都不是白来的,得靠劳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随着大人,独轮车装着一百二三十斤的粮食,要从平凉推回来。年轻时吃些苦,以后遇到困苦,也就不当回事了。”

工地在县工商银行的后面,要盖栋四层的家属楼。来到工棚,建国扯来片破旧的凉席,放在通铺靠边的空隙间,捡起一块红砖,吹掉上面的灰尘,枕在凉席上,笑着说:“天热得不行,也不需要盖的!席子和枕头都有了,你就睡在这里吧!”

看着头顶上的油毛毡,四周木架上钉着的塑料纸,瞧着通铺上横七竖八的砖头和汗渍的席子,顺文将包放在席子上,点着头应道:“行!叔,你就放心吧!”

顺文来到工地上,师傅们站在脚手架上,手提着灰刀,拎着一块砖,正在砌墙,和他招呼着。建国站在下面,说找来一个小工。上面的人笑着说:“反正是按量计酬,只要你同意就行了!”

地上堆满了水泥袋、沙子和红砖。建国带着顺文转了一圈,指着拌好的砂浆说:“你要用手推车,将红砖堆到砌墙的地方,放在匠人手能摸着的地方。拌好水泥砂浆,用两个桶不停地倒换,不能让我断砖又断浆。”

开饭了,工友们端着老碗,盛上凉面,攥着馒头,蹲在树荫下的砖堆上。吃完饭,每人盛了碗面汤,咕噜着喝了,纷纷倒在床上,鼾声此起彼伏。顺文怕误工,他撂下碗,跑到工地上,操起手推车,将砖块转到建国要砌的墙的下面,方方正正地垒好。又回到沙堆前,铲起沙子,撂在筛子上面,石子和沙子分离了。他将沙子铲着堆在和砂浆的铁皮上,拌上水泥,提了桶水,正准备倒水。身后传来咳嗽声,站在架子上的工头过来,夹着香烟,笑着说:“小伙娃不错嘛,有眼色!砂浆现在不能和,等用的时候再加水搅拌。”

顺文摘下草帽,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嘿嘿笑了。

天快黑的时候,工地收工了。一个下午,顺文感到的确良黄军装水渍渍地粘着身上,裤子的腰上和裤裆浸满了汗水,走起来哐当哐当地响。他咬着牙,将匠人的工具洗好,晾在边上。吃完晚饭,建国跟着工友,上街转悠,问顺文去不去。顺文摆着手,回到工棚,呼啦躺在席子上,浑身酸痛酥软,酥软中他觉得很舒服。肉体困乏到了极限,可以稀释和泯灭天马行空的臆想,遐思的陀螺停了,他睡了个好觉。

仲夏的清晨,天气凉凉的,特别舒服。通铺上坐起来,顺文感到腰酸背痛,他趿上鞋子,缓缓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觉得骨头和肌肉在吵架,他立马蹲了下来。建国拿着毛巾回来,见他痛苦的面色,连忙问:“咋的啦?不行就说一声,别硬撑着!”

顺文抬起头,看着建国,笑着说:“没事,刚开始有点不适应,这很正常。慢慢就好了。”

怕别人笑话,顺文咬着牙,矫正着姿势,扯起毛巾,拿起牙刷,随着工友去洗漱。

睡了一个晚上,汗渍渍的衣服干了,变得硬硬的,挂在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腥味。干了一会儿活,顺文开始冒汗,浑身也活动开了,得闲时看到砖块,他不再像原来那样,刺溜坐下,他宁愿蹲在地上,拉伸腿部的肌肉。手掌起了几个泡,洗完手后,死皮隆起,成了花生大小的粒。

干了几天的活,顺文慢慢适应了。他吃得多,睡得好,好像换了个人。上衣湿了干,干了湿,白色的汗迹一圈套着一圈,弯弯曲曲的,就像地图。手掌上的水泡破了,爆出泛黄的液,使劲地挤了下,赤红没皮的肉上涌出血水。沙灰和砖屑黏在破落的水泡中,浸入肉里,新出的嫩茧泛着黑灰色的光,像豌豆大小的黑痣。新茧变成了老茧,干活时手掌就像衬了层垫子,顺文知道,自己完成了从学生到建筑队小工的转变。

建国的烟抽完了,他停下泥刀,伸直腰,让顺文到街上买包烟。顺文摘下草帽,拎在手里,边走边扇。他买了包烟,刚要转身,听见马路上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戴上草帽,侧着头瞥了眼,大明坐在摩托上,边上站着几个推着自行车的同学。他们的后面,站着两个其他班上的女同学,一起聊着高考的情況,相约去爬华山。顺文怕让他们认出来,趴在柜台上,盯着商店墙上的挂历。等到他们散去,他缓缓转过身,撒腿走回工地。

建国操起铁锨,搅和着砂浆,见顺文回来,笑着问:“咋那么长时间?”

递上烟,顺文接过锨把说:“街上遇上几个同学。”

工地西边有个过道,后面有几排平房,那是银行的家属院。吃完午饭,躺在床板上,顺文感到关节酸痛。他转过身,半趴在床板上,眼睛透过飘着的塑料,愣愣地打量着过道。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他倏地睁开眼睛,心里颤了下。接着又听见了说笑声,他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坐起来,感到疑惑。过道蠕动着三个影子,中间那个梳着羊角辫,辫子晃动着。他仰起头来,瞪着眼睛,看见穿着连衣裙的小萍走在中间,左边是位中年妇女,抱着一个西瓜,右边是个中学生。顺文忽地坐直了。建国睁开迷糊的眼睛,看着他问:“咋的啦?”

顺文笑着说:“尿急!”

说着,他便弯下腰穿鞋,溜到过道边上。他猫着腰,顺着砖堆走着,听见小萍一口一个妗子地叫着。他明白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妗子问小萍什么时间开学,要她在自己家里多住几天。小萍说还有好多事要做,住几天可以,时间长了,恐怕不行。边上的表弟嚷嚷着,要她辅导功课。摸着他的头,小萍笑着应了。

回到工棚,躺在床板上,顺文没了睡意。二十多天的劳作,他的心里简单了,刚从对小萍恼人的思恋中出来,她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身边,他的心里又涌起了波澜。下午收工后,他顺着脚手架,爬到三楼屋顶,坐在支架板上,瞄着落日下的几排平房。银行的人下班了,平房中人进人出。男人们坐在屋前的炕桌边,挥着扇子,拿起切开的西瓜吃着。女人们系着围裙,择菜做饭。中午那个妇女,将碗筷摆上炕桌,忙活着吃饭。她对着屋子喊了声。小萍和她表弟拿着书,走了出来,坐在炕桌边。

建国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吃饭,没看见顺文的影子。他站起来,嚼着蒸馍,对着工地喊了几声顺文。楼顶上应了声,他愣愣地站起身,顺着架子上下来。建国抖动筷子,笑着问:“饭不吃,跑到楼顶上做啥哩?”

挠着头,顺文苦笑着应道:“上面有风,凉爽些!”

吃完晚饭,顺文没有跟着工友们去街上溜达。他爬上楼顶,望着后面的院落,寻着小萍的影子,对建国说:“叔,楼顶凉快,晚上我就睡在上面了!”

建国笑着,摇了摇头。

县城没几栋楼房,站在楼顶,向南能看到县城的百货大楼,向西就是县政府。皓月当空,清风习习,街道偶尔传来汽笛声,亮着一扇扇昏黄的窗户,弥漫着温馨的气氛。后面院子里,大家围坐在树下,喝着茶,摇着扇子,传来电视的声音。盯着那间屋子,顺文没见到小萍的影子,估计她正在忙活着,给表弟辅导作业。顺文买了包烟,点着一根,抽了几口,呛得直咳嗽。他喜欢独自坐在这一览众房矮的屋顶,瞥着一闪一闪的烟头,感到闪烁的灰烬,似乎在和他对话,灰飞烟灭的瞬间,他又感到无助和焦灼。后面屋子的灯熄了,整个县城就像一座偌大的村子,没了现代气息的粉饰,沉浸在静谧中。星星眨着眼睛,对着顺文嬉皮笑脸,恣意撩拨着他多愁善感的遐想。

第二天晚上,吃完晚饭,工友们出去溜达了。顺文决定到后面的家属区,探寻一下。他戴上草帽,见没有人,顺着墙根,朝前晃悠着。到了家属院,他不敢进去,隔着花墙,伸长脖子,从砖墙的空格,向里瞭望着。小萍坐在台阶上,前面是张炕桌,上面挂着盏电灯,她弯着腰,在给表弟讲数学题。她舅舅撩起裤脚,优哉游哉地看着报纸。身后响起自行车的嘤嘤声,站在身后的人问:“哎!弄啥的?看啥哩?”

顺文转过身,见一位敞着衫子对襟,穿着背心的中年男子,瞪着眼睛过来。想起自己将要上大学,他的底气顿时有了,坦然地看着那个人,拿起草帽,扇着凉,随口说:“没事,转转!”

中年人打量着衣衫上下皱巴巴,沾着白色汗迹,飘着汗腥味的顺文,将轻便自行车的头提起来,擂了一下,呵斥着问:“你找谁?”

顺文走上前,盯着他的脸说:“说实话,我在前面工地上干活,吃完饭,进来溜溜。”

中年人挥着手,厉声喊道:“走!走!快走!这是家属区,进来要在门房登记,不是随便 进的。”

顺文能够感受到他对自己的蔑视,他瞪了那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给脚手架放砖的时候,顺文看见小萍和她表弟,出了院子。他干着活,瞄着过道,始终没见她回来。吃完午饭,太阳正猛,他戴着草帽,在过道转悠了一会儿,最后干脆坐在靠近过道的砖堆上。毒辣辣的太阳烤着,他穿着高中几年钟爱的军装上衣,下面是条蓝色的裤子,背上是一大坨湿的汗印,他将草帽压得低低的,夹着根燃起的香烟,任由汗水从脸颊滚落,他就是不擦,像尊雕像,岿然不动。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回来,见砖堆上坐着个人,回头瞥了几眼,想到这么毒的太阳,坐在那里晒着,这人脑子肯定有问题。顺文感到汗流顺着前胸后背,向裤腰下渗,他猛地吸了口烟,狠劲地瞅着就像熔炉中铁水一样的太阳,他为自己的毅力窃窃高兴。

街口的拐角,小萍走到树荫下,伸着脖子,向西边张望。一会儿,她表弟抱着个西瓜,走了过来。他们顺着西边墙角的阴凉,缓步走了过来。顺文垂着手臂,汗水从指头淋下,湮灭了香烟,烟成了灰色的梗。他从帽檐下瞄着,汗水浸到了眼中,加上近视,眼睛涩涩的,视线顿时模糊了。小萍瞥了眼顺文,唤着表弟,加快了脚步。顺文知道,她将他归类成了街上流浪汉,他心里隐隐作痛,添加着稍稍的快意。看着他们过去,他微微抬起头,擦着眼中的汗水,咳了几下。小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摆着头望了几眼,视野里只有砖堆的雕塑。她愣了瞬间,扭头走了。

太阳偏西,顺文隐在树荫下,搅拌砂浆,看见小萍推着自行车,从过道经过,她妗子和表弟送着她。顺文停住手中的铁锨,他愣愣趔身偏头,看着他们过去。想到她要回家了,顺文顿时有了种失落感。站在架子上,建国瞅着顺文蔫不唧的样子,拎着灰刀,对着架子磕着,催他快点。顺文缓过神,扬头笑了下,挥动着铁锨,飞快地搅着砂浆。他每只手提着只砂浆桶,绷着身子,走到下面,将桶挂上铁钩,拉着滑轮的绳子,送了上去。又给担笼装上砖头,用滑轮送到三楼的架子上。

吃完晚饭,几个工友肩膀搭着衣服,赤露着上身,走出工地,顺着街边溜达。来到卖冷饮的小店前,他们要了几瓶冰镇的啤酒,咬开盖子,咕噜着喝了几口。边上墙上,挂着吹胀的气球,塑胶凳上放着只气枪。店主的儿子怂恿他们打枪。建国递上钱,打了十发弹,破了三个球。店主儿子捧起枪,晃着让顺文试试。工友们哄闹着,他交了钱,操起枪托,心里想著三点一线的原理。他闭上一只眼睛,集中瞄准,啪啪一溜过去,十个气球破了。店主的儿子伸出手,攥住枪,扯着拿了过去,嘟脸瞪着他。他递上钱,想再玩一局。店主的儿子噘着嘴,直向他摆手。回去的路上,工友们絮叨顺文枪法好,是不是要交好运了。

爸爸来到县城,走进建筑工地。工友们见到了,喊着顺文。顺文走过来,看见炽烈的阳光下爸爸舒展的笑脸,他预感到是不是录取通知书到了。见儿子晒得黝黑,身上的衣服就像化肥袋子,硬邦邦搭在身上,头发满是灰垢,就像冬季雪层里枯黄的麦苗。他鼻子一酸,有点激动。走到阴凉处,从上衣口袋掏出个信封,他递给顺文说:“今天上午来的。”

见白色的信封上有毛体浅蓝的落款,顺文知道自己被第一志愿录取了。他指着边上的砖堆,让爸爸坐下,掏出大雁塔香烟,递给爸爸一根,自己拈上一根,燃起用力地吸了几口。见儿子抽烟了,爸爸瞥着他,想提醒几句,看到信封,他又沉默了。父子俩坐在背阴的砖堆上,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爸爸抬起头说:“给建国说声,把工钱结了,咱们回家吧。”

顺文的眼眶湿润了,他不好意思看父亲,侧过脸说:“剩下五天,就整一个月了,你先回去,做够一个月,我就回家。”

爸爸眨着眼睛,嘴角抽搐着说:“不然这样,你回家。剩下几天,爸来替你。”

从脚手架下来,见顺文爸来了,建国过来,递上香烟。听说顺文被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录取了,他看顺文的眼光变了,笑着说:“你这娃有城府。我原以为你来建筑工地做小工,考大学肯定泡汤了,没想到你还真的考上了。”又转过头对顺文爸说:“哥,你有福!娃有知识,又能吃苦。真不多!”

爸爸向建国叮嘱,一个月满了,让顺文赶紧回家。

二十

披着雨衣,踩着泥水,抬着箱子,家人将顺文送到公路口。汽车启动的瞬间,他隔着缀满雨滴的玻璃,瞄着站在凄冷秋雨中的家人,心里涌起了悲凉和不舍。到了西安,顺文没了几年前的那种兴奋,隔着公共汽车的玻璃,他贴窗瞥着秋雨中撑着雨伞、稀落行走的路人。到了火车站,他挤到售票窗口,拿着录取通知书,买了学生票,走进候车室。检票开始了,望着父亲,想到天色已暗,也不知还有没有返回家乡的汽车。转身离去的瞬间,他瞄见父亲趴在焊接钢管的大门外,额头和脸颊挂满了雨水,枯滞的脸上绽着笑容。他赶紧走进回廊,知道自己再次回头,就会哭起来。

火车拉着汽笛,哐当了几下,缓缓驶出站台。顺文以前没有见过火车,车厢走了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默然地打量着窗外一闪即过的建筑。火车出了城市,秋雨中泛着水烟的田畴和村舍映入眼帘,经过一座桥梁的时候,他突然想到顺着这条河南行,就是小萍的学校。顺文站起来,走到车厢连接处,看着雨雾中蜿蜒模糊的河,他不知道小萍现在在干什么,一股伤情的愁思,涌上了心头。

大一寒假,顺文回到西安。他拎着箱子,进了小萍的校门。到了宿舍区,凭着外面晾晒的衣服,他来到女生宿舍前面。三三两两的同学,经过的时候,瞥见他站在宿舍前,伸长脖子张望,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弄得他就像做贼似的。掏出信封,见有位同学提着暖瓶过来,他走上前,询问小萍住的宿舍。那位女同学笑了下,眼睛瞄了几下,说就在这栋楼的四楼。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门口,戴着红袖筒,正在看报,间或抬起头,和进出的同学招呼着。有位男同学要进门,让她拦住了。她用疑惑的眼神,从镜框上面盯着他,盘问了几句,摆了下手,放他进去了。

顺文怯愣愣地站在楼梯间,期望小萍能如天仙那样,从走廊的经幡中走来,掩着嘴巴,娇羞地对着他,抿嘴一笑。站了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人。他拎着箱子,挎着大衣,趔身避着经幡,缩脖晃脑地荡到走廊尽头。他推开走廊的窗户,透了几口气,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掏出火机,哧地燃起火苗,又怕女生斥责,他熄了火,攥着香烟,瞥着窗外干枯的梧桐树。走廊飘来一位披着长发、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端着盆子的女生。吧嗒吧嗒声音越来越响,模糊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发髻的轮廓中,露出一张神气的脸。她抬起头,瞥了顺文一眼,严肃到问: “找谁?”

顺文笑着,报上小萍的名字。她转过身,努着嘴说:“尽头朝南,第二间!”

他笑着点头,忐忑地拎起箱子,踯躅着踱了过去。

站在寝室的门前,顺文犹豫着上前,扬起手,轻轻地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回应,莫非她去教室了?他抬起头,望着门口的内衣,不知哪件是小萍的。等了一会儿,他觉得屋子有人,又敲了两下。里面传来了“谁?”顺文不好意思报上名,就是报上名,人家也不知道,他更不好意思。站在走廊,絮叨自己来意。他咳嗽了几声,告诉屋内,自己是男性。门缓缓开了道缝,露出一张粉面。顺文赶紧说明来意。粉面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着说:“你等等。”

走廊上过来了几个女同学。顺文侧过脸,瞄着走廊尽头蒙着雾的窗户。门开了,粉脸将他让进来,笑着说:“你等下。她在教室,我去找 下!”

寝室两边是两溜上下铺的铁架床,几张桌子并在一起,放在中间,围着桌子是只能容人侧身走动的廊。站在门背后,上面挂着的洗过的衣服,临窗靠右下铺的棉被隆起,褶皱在床上。他凭着感觉,寻着小萍的床铺,看着桌子的摆设,判断哪张桌是她的。屋子里的暖气又干又焗,他将大衣搭在箱子上,松开领扣。被子蠕动着。顺文吓了一跳。枕头和被子的接茬,慢慢动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缓缓滑了出来,原来被子里睡着个女生。她好像知道,有男生在屋子,依旧面朝着墙,屈身躺着。顺文紧张起来,擦着脸上的汗,坐立不安。他心里盘算着,见到小萍,该怎么招呼,也不知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走廊响起了嘎嗒嘎嗒的走路声,一听就知道是高跟皮鞋。顺文站在门缝后面。声音息了,小萍站在门外,她在推门,顺文在开门。门扇一转,她上下打量着顺文,浅笑柔和地惊叹道:“咦,顺文呀!原来是你。”

走进屋子,她将几本书,放在桌上,拿来一个凳子,让他坐下来。顺文仔细打量着她的一颦一笑,原来娇小干瘦的她,变得丰满了。她笑着说:“我还有门课,要考试,你先住在我堂弟那 里。”

拎起大衣,提着箱子,顺文跟着她,走到楼下。走出宿舍,他长长吸了口气。站在树下的乒乓球台前,暮暮的阳光,从干枯的树枝间,洒落下来。看到她还要考试,顺文觉得自己留在这里,要让她操心。便笑着说:“我不住了。在外面半年了,也想早点回家!”

没有注意小萍的表情,顺文便提着箱子,朝学校门口走去。还没到门口,小萍说她要看书,扭头就走了。站在公共汽车站,他感到不妥,更有点后悔。他想折返回去,却抹不下这个面子,而且离家越近,归家的愿望也愈加浓烈了。

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顺文知道几天后,小萍也会坐上这班车从这里回家。如果自己有点耐心,压住归家的欲望,他们就会一起坐车回家。他后悔了。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他纳闷这些年自己一直想着和她见面,为什么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却没有选择西安,偏偏跑到外省去了?

寒风夹带着雪花,在空中盘旋飞舞,田畴和村舍着了层薄薄的雪,麦叶的尖露在外面。顺文来到田间,刨开雪层,看见了几行菠菜。菠菜的根茎上裹着圈黄叶,中间耷拉着几根深绿厚实的叶。他蹲在地上,揪下绿叶,留下根茎。村子笼罩在青灰色的雾气中,炊烟和烧炕的烟尘,顺着屋舍和树冠,袅袅腾起。严冬里,一个个院落,一个个热炕,就像树梢的鸟窝,更像田头堆着跑出黄土的黄鼠窝,都是生命栖息的场所。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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