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麦克尤恩。图/视觉中国
麦克尤恩。还是那个麦克尤恩。
《我这样的机器》刚刚推出了中文版。在这本小说里,著名的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盯住了人工智能这一热门话题,重写了半个世纪以来的科技史,把一个合成人放进一男一女的情感世界,让男主人公购得先进男机一台,与同楼的女友分享,不料女友越過雷池,奸占了男机。
故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伦敦,麦克尤恩采用架空历史的写法,让英国输掉了福克兰(马尔维纳斯)群岛之战,玛格丽特·撒切尔与工党的托尼·贝恩争权,肯尼迪逃过了致命的子弹,艾伦·图灵也还活着,得到封爵,并推动人工智能领域取得重大突破。首批机器人产品上市,包括十二个男合成人亚当和十三个女合成人夏娃,外观和手感足以乱真,有温度,有脉搏,有性格,会说话,会学习,会性交,也许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们后颈有个关机键。
“这是看到了希望的宗教渴求,这是科学界的圣杯。”麦克尤恩写道,“我们雄心万丈——要实现一个创世的神话,要办件可怖的大事,彰显我们对自己的爱。一旦条件许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听从我们的欲望,置一切后果于不顾。用最高尚的言辞来说,我们的目标就是摆脱凡人属性,挑战造物之神,甚至用一个完美无瑕的自我取而代之。”
夏娃们很快销售一空。32岁的主人公查利·弗兰德没有人生目标,却拿出86000英镑的遗产,抢购了一台貌美体健、知书达理的亚当,与邻居兼女友米兰达结伴编程,开发男机的人性,约定各自贡献一半性格:
“亚当将会像个真人一样进入我们的生活,他的性格丰富微妙,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事件的进展以及与他所遇之人的交往,才会慢慢显现出来。一定程度上,他将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两个独立的存在,将在他身上融合。米兰达会卷入这场冒险之中。我们将成为合作伙伴,亚当是我们共同的关切、共同的创造。我们会成为一家人……亚当不是我的情敌。不管他让她多么着迷,她都会拒斥、反感他的身体。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可是亚当得了些人性,自由意志也一并催生。他前脚告知查利当心,不要对女友完全信赖,后脚便与米兰达坠入爱河,还疯狂创作香艳的俳句,源源不断地向米兰达倾诉衷肠。女友到底背弃了诺言,瞒着查利,把机器人弄上了床。
查利设法联络上图灵大师,汇报内心的愁苦,求问必杀的秘技,还说:您管不管呀,男机已经宣布,“下次你要再碰我的关机键,我可乐不得把你一条胳膊整个儿卸掉。”
然而,也许用不着他痛下杀手。机器人纵然在身体和智慧上很有本事,却经不起道德的考验。人世间无处不在的暴力和不公,让它们手足无措,纯洁的机器心灵接连遭受沉重的打击。很快就有报道传来,世界各地的亚当们、夏娃们,纷纷选择了精神自毁,主动让智力退化,宁愿做牛做马,也不肯当人。它们理解不了人世的暴行,也无法让自己像人那样麻木,于是不肯受人活在世上的这份无法承受的苦。
男机如我,我还不如个男机。在机器的健美、真诚和勤劳面前,我是那样的阴暗、丑陋和自私——恐怕这才是麦克尤恩小说的寓意所在。机器人只是个道具,用以反衬出人类社会的混乱与荒诞。可是人何以为人?不正是因为人身上这种种的矛盾吗?
1970年代中期以后,借着一系列黑色小说,如《床笫之间》《水泥花园》和《陌生人的安慰》,年轻的麦克尤恩走上了文坛。他以惊世骇俗的志趣,广泛触及乱伦、谋杀、暴力、色情、异装癖、手淫癖、虐淫癖和性变态主题,因而得到一个绰号:伊恩·麦骨悚然(Ian Macabre)。
“他的叙述似乎永远行走在边界上,”余华在论及麦克尤恩的短篇集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时说,“那些分隔了希望和失望、恐怖和安慰、寒冷和温暖、荒诞和逼真、暴力和柔弱、理智和情感等的边界上。”
麦克尤恩有意如此。那个时候,他还在东英吉利大学上学,研究并感受到美国小说的生机勃勃,痛感英国文学的灰暗,于是立意打破局限。
麦骨悚然的绰号将继续伴随着麦克尤恩,但他渐渐走出私密的空间,观照广阔的社会。道德的不安开始在他的作品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分量。从1987年《时间中的孩子》获得惠特布雷德奖开始,他的创作进入了稳步上升的中期阶段。他不再被主流文坛视为喜爱淫秽和变态描写的怪异青年,他作品的深度、力度和责任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承认。《无辜者》《黑犬》《持久的爱》《赎罪》和《星期六》先后问世。2007年,《在切瑟尔海滩上》终于为他赢得了英国最重要的小说奖——布克奖。
在这些作品中,最成功的要算2001年出版的《赎罪》了。这本小说不仅进入了当年的布克奖决选名单,还被改编成电影,获得了金球奖的最佳影片奖。2009年,英国《泰晤士报》和《每日电讯报》评选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最佳图书,《赎罪》在两份榜单上都入选了十甲之列。
小说讲述1935年,13岁的少女布里奥妮·泰利斯对性一知半解,却有充足的文学想象力,在复杂的社会、文化、家庭和教育背景下,经历几次阴差阳错的遭遇,终于误证姐姐塞西莉亚的恋人罗比犯下强奸罪,导致后者被捕入狱。
“她永远也不能安慰自己说,这么做是迫于压力,是被威逼的。现在也不能这么讲。她跳进的是自己挖的陷阱,她走入的是亲手搭建的迷宫。她太年轻了,太畏怯了,太想讨好人了,所以没能坚持到底,撤回控诉。她并非生来就具有这种精神的独立,或者她还小,还未练就这种品质。最初,当她非常肯定地道出真相时,她周围就簇拥着一大群教徒。现在,他们就在等待,她可不能在圣坛前令他们失望。只有她更为专注地投入,她才能压抑住那些疑虑。只要坚信自己确信的事实,只要心无旁骛,只要反复重申自己的供词,她就不会觉得自己在伤害人家了——不过她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而已。当这件案子一结束,判决一下,人群一散,只要她硬一下心肠,说自己年幼健忘,逐渐从记忆中抹去这件事,她便能无忧无虑地进入少年时代。”
塞西莉亚坚信恋人无辜,姐妹关系因此破裂。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旧伤未去,新痛又来,三位主人公的命运再度转变。塞西莉亚在伦敦做护士时,罗比正在敦刻尔克的炮火下等候撤离。布里奥妮长大以后当上了作家,总也摆脱不了少女时代的创伤。她始终念念不忘,要为当年铸成的大错赎罪,却总是陷于两难的道德困境,不知如何付诸实际行动。小说最后以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收场,晚年的布里奥妮在告白中推翻了前文的情节,承认自己凭空创造了姐姐和姐夫大团圆的场面。
在《贖罪》中,麦克尤恩操练语言悬疑、处处巧设伏笔的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很多读者都会被这种戏法激怒。但也许他们应该放轻自己的不屑,从容一点,因为如果布里奥妮编造了一切,那他们也参与了其中。”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在分析《赎罪》的结尾时说,“我们希望他们活着,同时认识到我们对‘大团圆结局同样如此期盼也产生了某种赎罪,为我们自己文学动机上的平庸赎罪。这也是为什么这个结局会有趣地激起了不同的反应:它疏远了一些平常读者,他们不喜欢自己从阅读中所感受到的最后是个戏法,但它也疏远了一些经验丰富的读者,他们同样不喜欢自己的理解被戏法骗过;被小说传统的浪漫主义力量打动使得这两个阵营的读者都产生了罪恶感,而我怀疑他们不约而同的反感恰与这种罪恶感有关。”
伍德说,正是我们的这种窘境,让麦克尤恩成了一位如此扣人心弦、让人难以抗拒的小说家。
麦克尤恩作品《我这样的机器》中文版。
获得布克奖后,麦克尤恩笔耕不缀。长篇小说《追日》《甜牙》和《儿童法案》先后出版。
2016年,他写出一部罕见的“子宫小说”《果壳》,叙事者是个尚未出生的胎儿,不得不作出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努力,以图阻止母亲和叔叔联手杀死父亲。
胎儿的母亲名唤特露,叔叔叫克劳德,分别对应着莎翁悲剧《哈姆雷特》里的王后葛特露和新王克劳狄斯。厄耳锡诺阴森的城堡则变成了特露的子宫。就连书名也是来自哈姆雷特的道白:“上帝啊!倘不是因为我总作恶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王的。”
28岁的伦敦孕妇特露和手头拮据的出版商丈夫约翰安家于乔治时代的排屋。特露觉得丈夫无能,无趣。她不喜欢丈夫碰她,总是要求得到自己的空间。“空间!”无名的胎儿听到母亲这样愤怒地冲着父亲大叫。
特露将丈夫赶出了破旧的祖宅,并与约翰庸俗而蠢笨的房地产开发商弟弟克劳德通奸,弄得胎儿苦不堪言,他的头、脸和鼻子多次与叔叔淫亵的器官发生可怕的遭遇,真是恶心。隔着肚皮,他听到这对男女密谋在果汁里下毒,杀死约翰。胎儿为此忧心不已,在子宫里百般想辙,要救父亲一命,却又无力而犹疑。
去年9月,赶在英国退出欧盟的最后政治较量之前,麦克尤恩推出了一部只有112页的小说《蟑螂》。
书名里的蜚蠊目昆虫名叫吉姆·萨姆斯,某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晚期智人和英国首相。被忽视、被厌恶的前生一去不返,他从阴沟里、地毯下的爬虫跃升为整个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里权力最大的人。
萨姆斯铤而走险,在明知道会让百姓吃苦、国家受罪的情况下,仍以捍卫民主、实现人民意志为名,推行危险的激进政策。他并不相信自己的选择,但唯有这样做才能让他保住权力。
这是一个明显的寓言。只是现实中的英退运动,变成了书里的“逆转”公投。这种右翼的新经济政策也许是为了全面拉动内需、竭力刺激消费而制定的,国家将对低收入者增税,对有钱人减税;雇主和工人、商家和消费者的角色也将完全反转:在一周的工作结束时,工人向雇主付钱;顾客走进商店拿走商品,同时接受商家为此付款;存款者将为存在银行里的钱支付利息;警察拦下超速的司机,会立刻往车窗里递上一张五十英镑的钞票;央行将大量印发英镑,以使商店能负担得起消费者,消费者也能负担得起自己的工作。
总之,在萨姆斯首相的领导下,英国大步迈进了多劳多出、按劳付酬的时代。“硬逆转成了主流。现在太迟了,不可能回头。”反对逆转的人叫顺行分子,这些人不希望英国因为逆转而孤立于欧洲之外。但美国总统特兀卜鼓励萨姆斯:“不破不立嘛。让欧盟尝尝苦头。”
从早期的麦骨悚然,经成功欺骗读者的少女赎罪秘史,到子宫王子、如花男机和小强首相,麦克尤恩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
在回忆1970年代从文之初的观念时,他曾说:“我寻求极端的情境、疯狂的叙述者,寻求猥亵和震骇。”如今他72岁了,也许猥亵稍减,但说到极端、疯狂和震骇,他还是他,还是那个我们一直熟悉并期待的麦克尤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