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龙泉驿
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
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
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
把一阕宋词踩踏成元曲,
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
龙泉与奉节那时的八百里,
只一个节拍,逗留官府与军机的节奏,
急促与舒缓、平铺与直叙。
清的末,驿路归隐山野,
马蹄声碎,远了,
桃花朵朵开成封面。
历经七朝千年的龙泉驿站,
吃皇粮的驿夫驿丁,
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
留守的足不能出户,
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
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
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
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
至于哪个县令升任州官,
哪个城池被哪个拿下,
充耳不闻。
灵泉山上的灵泉,
一捧就洗净了杂念。当差的当差,
走卒的走卒,没有非分之想。
清粥小菜果腹,夜伴一火如豆,
即使没有勘合、火牌,
百姓过往的家书、商贾的物流,
也丝丝入扣。
灵泉就是一脉山泉,
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
清冽荡涤污浊,显了灵,
还真是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灵泉在古人那里,
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
在这里风调雨顺。
桃花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
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
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
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
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
草的市
我就是你的爷。
那一根压死骆驼的草的遗言,
在旧时草垛之上成为经典,
草就成了正经八百的市。
过往的骡马,
在堆垛前蹬打几下蹄子,
草就是银子、布匹、肥皂和洋火,
留在了这条街上。
然后一骑浩荡,
能够再走三百里。
草市街只有草,
是不是压死过骆驼并不重要,
草本身与交易无关,
都是人的所为。
至于沾花的偏要惹草,
草很委屈,即使有例外,
也不能算草率。
驴与马可以杂交,
草不可以,
草的根长出的还是草。
在根的血统上,
忠贞不二。灯红酒绿里,
草扎成绳索,勒欲望,
勒自己的非分。草的上流,
草的底层,似是而非,
在不温不火的成都,
一首诗,熬尽了黑天与白夜。
草市街楼房长得很快,
水泥长成森林,草已稀缺,
再也找不到一根,
可以救命。
燕鲁公所
古代的河北与山东,
那些飘飞马褂长辫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脚,
在这三进式样的老院子。
门庭谦虚谨慎,青砖和木椽之间,
嵌入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
像一张经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长的小巷,
红了百年。
朝廷青睐这个会馆,
没有记载。两省有脸面的人,
来这里就是回家,就是
现在像蘑菇一样生长的地方办事处,
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買个地盘,
行走方便,买卖方便。
后来成都乡试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也不去衙门,
在这里,不抛头露面。
砖的棱、勾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盆地里的雾。时间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这里的三道门槛。
燕鲁会馆变成了公所,
司职于接风、饯行、联络情感,
低调、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鲁没戴几片花翎的人,
来了,也只能流离失所。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得可以独自澎湃。
惜字宫
造字的仓颉太久远了,
远到史以前,他发明文字,
几千枚汉字给自己留了两个字的姓名。
这两个字,从结绳到符号、画图,
最后到横竖撇捺的装卸,
我们知道了远古、上古,
知道了黄帝、尧舜禹,
知道了实实在在的
中华五千年。
惜字宫供奉仓颉,
这条街上,惜字如金。
写字的纸也不能丢,
在香炉上焚化成扶摇青烟,
送回五千年前的部落,
汉字一样星星点点散落的部落,
那个教先民识字的仓颉,
可以辨别真伪、验校规矩。
现在已经没有这些讲究,
這条街的前后左右,烟熏火燎,
只有小贩的叫卖声了。
那天仓颉回到这条街上,
对我说他造字的时候,
给马给驴都造了四条腿,尽管,
后来简化,简化了也明白。
而牛字只造了一条腿,
那是他一时疏忽。
我告诉他也不重要了,
牛有牛的气节,一条腿也能立地,
而现在的人即使两条腿,
却不能站直。
交子街
世上最早的纸币,
在北宋行走成都的商贾怀里,
揣得有些忐忑、迟疑,
觉得撒手可以飘飞,摁不住,
不如金、银、铁钱的生硬,
掷地有声。
听响声是一种感觉,
数钞票,是另一种感觉。
中世纪的欧洲,
也没有觉察成都手指的触碰,
让古代的货币脱胎换骨。
一纸交子,从这条街上,
泛滥千年以后的陆地与海洋,
从黑白到彩色,
从数字到数字以外的民族记忆,
斑斓了。
纸做的交子,
原本是民间商铺代管铁钱的信用,
一纸凭证,信其真金白银,
用得顺风顺水。有点像
生米熟饭,不得不临盆的私生子。
益州知州张咏领养了这个孩子,
验明正身,规范、调教,
得以堂而皇之。
纸质的官方法定货币,
在成都流行于市。
这条街额头上的交子胎记,
衍生出大宋朝廷流通的“钱引”,
引出钞纸监管的“钞纸院”,
引出中央机构“钱引务”,
王祥孝感、跃鲤飞雀,
诸葛武侯、木牛流马,
纸币上的故事让捏钞的手,
分得出轻薄与厚重。
这条街的名字被取消了,
那支城市规划的笔,
那捏笔的手就这么手起刀落,
落下的是自己的骂名。
交子街香消玉殒,但还在,
在东风大桥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钱币雕塑墙上,
“交子”两字很小,
却睁着眼,看天上凌乱的云。
责任编辑 余同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