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茂华
我生在犁园世家。我几乎一生不爱看戏。我喜欢看化妆间。作为犁园子弟,而没成为演员,更没成为名角,一直是长辈们的心病。就仿佛老贼没培养出小偷儿子出来,恨铁不成钢,可我连铁也算不上。我父亲在淮剧团是个没多大用处的人。文戏武戏都唱不来。可我爷爷我奶奶是名角,硬撑着呢。我父亲专门演皇帝,要不他就跌入跑龙套的行列里了。可他硬是比郑少秋张国立张铁林早演十几年,要不然,厮混着的我真假也是个太子,再不济也是个阿哥。真叫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的皇帝角色是淮剧团的照顾角色。
父亲七岁为王地主家放牛,二牛角力,父亲拉架,被牛角戳瞎左眼。父亲左眼开始一直空洞下来,只有眼白,挺嚇人。就是我与父亲平常相遇,也要绕道而行。父亲的绰号叫独眼龙。中国有许多人的眼睛出点小问题,中国人就称他们为“独眼龙”。中国有许多独眼龙。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独眼”听来是贬词,可“独眼”是事实,那“龙”就是嘲笑你了,癞蛤蟆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不也经常得到嘲笑吗?不要说你当不上真龙天子,连草民也不配当,演皇帝实在是个照顾角色,中国没皇帝是独眼的,但为了独眼龙这个词更准确更生动一些,就让独眼的父亲演了,也算名符其实。弄得那段日子,看戏人都认为李皇帝朱皇帝刘皇帝赵皇帝他们都只有一只眼好使。
从小就明白,皇帝有很大权力,一出戏唱到高潮,似乎全为皇帝准备。这时候台上演出人员最多,后台化妆间几乎没人,全跑到台上来了,就是两边的侍卫,一连四个或者八个,人不够时,至少也得有两个。所有人的动作都做好时,只听台上一片寂静,好不容易等皇上一步三摇出来,人群像房子突然倒塌一般快,全跪下来。那么多人跪在我父亲跟前,你说我能没有自豪感?等父亲挥挥长袖喊平身,大家山呼万岁万万岁才敢起来。照例,有个冤女哭诉,一唱一大段,面慈心软的老婆婆领着中年妇女陪着戏台上冤女一起掉眼泪。后来语文老师讲前呼后应时,我就想那场景。泪飞情深处,观戏人纷纷叫好,可父亲坐在龙椅上几乎要睡着了。父亲为观众,当然不能睡觉,为防瞌睡着了,就及时操起惊堂木一拍:“大胆刁民……”,把所有人都吓着了,连那些全无兴趣坐在大人腿上进入梦乡的娃娃也被惊醒了,皇上发怒还能不吓着?接着,倒是敲锣鼓拉二胡的下了死劲,把声音弄得要震聋观众……这些声音配合着皇上发怒呢。大臣起奏皇上,证明冤女之冤。冤女再唱,观戏人再叫好。皇上这回有点怕观众了,只好改判,为冤女平反加封,坏人一律判斩。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跟现在的法官一样有声无力,实在泛味得很。演了数百年戏,没个演皇上的戏子是名角,什么叫配角?一出戏里皇上就是配角。闲则思变,温故推新。后来演皇上的郑少秋张国立张铁林等人耐不住性子,就自己做起老板法官,骑马射箭耍飞刀,喝酒赌钱逛花街,该出手就出手,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泡妞后还要找小姐,弄得真正和平民大众打成一片了。而父亲从没私访过。如果让一个中国的独眼龙私访,戏说就更精彩了。
皇上可以有很多老婆,可我父亲长相,可能让他一个老婆也没有。可父亲讨女人喜欢的技巧在剧团中出类拔萃的。
父亲对所有的女人都很尊重,当然更呵护有加。父亲在台上戏不多,台下初排,当然轮不到他。有些英俊小生和旦角配戏时,总是色迷迷的。导演说色迷迷,才像演夫妻。说这话时,导演也色迷迷的,导演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姑娘演了戏,比同龄人更早知些风情。但她们在戏中要装不懂,要矜持。毕竟她们的年龄是该妗持自重的年龄。而那些小生们常常借戏之名占她们小便宜,这让她们讨厌,警觉,沾不了大便宜。还是导演辛苦,不断给有培养前途的小姑娘吃小灶。做导演一行的几乎全是男人。当今除电影电视剧的导演有女导演外,没听说那个女人导演出一场著名京剧越剧评剧淮剧出来。女人自己演自己的戏还演不好,反而让梅兰芳这些男人反串成了四大名旦。一场戏排下来,绞尽导演脑汁。唱念做打都有一套模式,演员掌握最基本的动作外,还要神形兼似,聚成精气。同样一出《霸王别姬》,梅老板一出台就抢人眼球。那时的导演不像现在那些牛皮哄哄的新锐导演扎个小辫,老公鸡一般呼来啸去。但他们骨子里的放浪形骸,谈笑狎昵是一脉相传的。导演爱开个玩笑,先把小姑娘逗乐了,才好教戏。一个导演最成功的授艺方式就是把小姑娘办到自己的床上去。导演不是一个贪欲的人,给小姑娘开过怀后,就一板一式认真传教。开过怀的小姑娘提前做了女人,尽管这女人做得有些委屈,有些不明不白,既上不得前台,又不能在后台逗留很久。就在化妆间里补补妆,匆匆忙忙的样子给人留下偷偷摸摸的感觉。小姑娘不怕导演,怕的是导演老婆。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本来就存在,又添上这档子事,怎能不叫小姑娘不变得心细呢?学戏就重一个细字。本来的男女有别被意外的床第之欢弄没了。女人就命贱,好像被谁睡过,就是谁的人了,就对谁言听计从,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被领悟得非常透彻。导演一直冷着脸,严师出高徒。要想和导演重温旧梦,就看你的造化,那时的你表面镇静妗恃,一副刀枪不入的样了,暗地里心急如焚,快把自己烧着了。导演掌握火侯,作为对学生进步的奖励,才准你动他身子,你完全是个小丫环小媳妇角色把导演服侍得舒服死了,当然自己紧绷的身体也开始放松下来,帮导演穿好衣裳恢复正人君子时,导演乘兴又教你一个绝招,导演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诲人不倦。
父亲戏少,规规矩矩坐在龙椅上,俨然一个木偶。父亲的无能表面上给她们留下好的印象。父亲是另一道菜,是她们人生中的另一道风景。
杨白菜是我母亲。我母亲是刚唱红的主角,父亲和她实在不匹配。那一场戏,母亲在台上左唱右唱,唱得观戏人心血沸腾。母亲是科班出身,有舞台功底,命中注定会在阴沟里翻船。母亲唱完戏文转身做下场动作,被台上一暗桩拌了,乡村舞台一般都是拼拼凑凑临时搭建起来的,脚崴了。母亲退下,就该演皇帝的父亲上场。父亲心细,两人身体交接时,父亲用手轻轻拍母亲衣袖说:“没伤着吧?”但他看到了母亲的眼睛里疼得打转出来的泪水。皇帝上场,喊过平身后,母亲没上台告状,冷场子了。这主角只有母亲一人会唱,前主角高攀后,才刚刚让母亲唱红。还没培养接班人,弄得导演急死了,恨不得飞身上场替母亲唱。
父亲在龙案前来来回回踱着,等母亲告状。按理说,救戏如救火,没人能救。母亲崴着脚,轻伤不下火线能坚持唱下来。偏偏那天,演了早场午场,这是夜场,母亲身虚心急意乱,又到后台被二百支光的电灯泡强光一照,头晕眼花,几乎要断气一般。父亲突然又吼一声大胆,众大臣又跪下来,抖开嗓子开唱,用第三人称唱完母亲的冤情,还把众大臣大大训责一顿。戏唱到这儿就炸锅了——词儿改了,角儿换了,台下都是老戏迷,这出戏看过好多遍,那角儿,那招式,那词儿,演戏者听戏者早已了然于心,滚瓜烂熟。忽然间换了,让他们傻了。等醒过来再对照验查,还是老内容,这没让他们骂娘,却有耳目一新之感,仿佛是看的另一出新戏。当然他们不追究皇帝有没有做过间谍,皇帝对母亲的冤情怎么会一清二楚?
父亲唱完后,母亲也醒过来,急冲冲上场补唱。当然一补唱就重复,就要露出马脚了。父亲又大吼一声大胆,吓得母亲一抖倒在台上,母亲本来脚疼,倒在台下恰好是给皇帝行礼。父亲吼过大胆后又开唱,批评母亲没有及时报案。那唱词是随意编出来的,也是临场急出来的。乐队一开始有点慌张。淮调在外人听来总是同一段调子,不徐不急。懂戏人听得出来,却被新剧情引了去。唱着唱着没词了,父亲急,观众更急,父亲来来回回走着,走不出词儿。母亲想接词又不知从何接起。乐队没停下来,曲儿依旧,平缓中催词。父亲手往上一扬,又突然一指一奸臣开唱:“你当州官拿福禄,不为朝庭出身力,厚颜乱把民女占……”。皇帝开始痛骂奸臣。剧情到这里,应该母亲道出详细冤情,让观者骂,台上台下响应,不愁下场再演没人看,而观众看长了,就懒得骂了,正好让皇帝代骂。皇帝一迭声连骂,台下又炸锅了,叫好声盖过以前所有名角。母亲被匆匆赶来的两个丫环搀扶下场,因脚疼,动作慢下来,身体摇摇晃晃,眼里泪水迷离,还掉过头似乎张嘴想表达什么?一幅谢主龙恩的样子,恰好符合剧情,大幕终于落了下来。
戏轰动,父亲腰杆能在剧团挺直一些。团长导演连叹没想到独眼龙能救场出彩。就找来写剧本的加词,一出老戏经千锤百炼才把唱词定下来,要改要添,写剧本的又不是戏仙下凡。编出来的词不行,越编越差。还不如父亲的临场发挥。而父亲的“临场”词只顾唱,哪能回忆出来?团长导演观众只管听得入迷更回忆不出来。地方头面人物送贺礼要加演几场。而杨白菜脚肿得更厉害,不能上台了。剧团一时脱身不得。团长想出计策,说市淮剧团调杨白菜观摩学习,回来演得更好。就演了另外几场戏。杨白菜一个女孩儿家能在哪养伤呢?后台有间化妆间,里面一小间有床铺,晚上有人值班,是我爷爷值班。戏班子人分到村里各家各户去睡觉。我爷爷值班,顺带了奶奶和父亲。戏班子能少一人睡在外面就好一人。剧团领导商议后,让我奶奶照顾杨白菜。那几天演戏,少了杨白菜,就换上旁人,不中用,只好轮流上台唱。叫奶奶装穆桂英有难度,演佘太君正好,让她百岁挂帅吧。爷爷演杨老令公兼演潘仁美。父亲的戏不多,有的是时间照顾杨白菜。比如说杨白菜的大小便拉在小马桶里应该由我奶奶倒出去,可奶奶在台上百岁挂帅。父亲拎过马桶,把杨白菜脸急得通红,蹩劲叫放下,男人哪能干这等下作事?父亲听话放下来,目光定定地望着杨白菜,望得杨白菜心里发毛,把脸转向里面去,父亲轻手轻脚拎出了马桶。万事开头难,拎过一回,第二回,杨白菜听之任之,不喊不叫不脸红。杨白菜下次解手发现马桶刷得太干净了,跟新的一样。
父亲怎样把母亲勾上手的细节,还没出生的我哪能知晓?则是后来我沦为一个小说家,就跟写戏的差不多,总算沾点犁园气,算是对爷爷奶奶父亲的在天之灵是个交待。小说家有个坏毛病,会把许多人不知道的细节硬是想出来。我也一样技痒,一想到又对不住母亲,就来个无可奉告吧。
但有一事,全团人都知道。既然全团人都知道了,我不妨写出来。父母偷腥后,简直是如胶似漆。那一回,奶奶百岁挂帅后推开化妆间里间房门,因是值班室,就像自己家里。一望不见人,再望床底一瞧:独眼龙压在杨白菜身上。气得佘太君怒火上身,一把揪出父亲连摔几响亮的耳括子骂道“一对畜牲”。台上锣鼓急,大宋边关又失守,奶奶又得上台再挂帅一次。娘打儿子对头,骂就更对头了。但连杨白菜一起骂还有一层含义:跌打损伤一百日,就是夫妻也要减房事。小丫头片子杨白菜不要命了。卸妆后,奶奶仍带着百岁挂帅的豪怒之气冲到化妆间,父亲夹着尾巴早已躲出去。杨白菜衣饰整齐,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只是一个劲儿哭。奶奶一推她“嚎什么嗓子?你要让全村人都晓得你们干的好事?”这话像止哭药,杨白菜不哭了。
奶奶把杨白菜盯得死死的。爷爷奶奶早年也是个红角,在团里说话能做三分主,果然不错,杨白菜不来红了。奶奶外严内松。常背着人买老母鸡炖汤强迫杨白菜喝下去。虽不时骂上几句,却眼疾手快把杨白菜的内外衣裳洗了。奶奶既做杨白菜的妈妈,又做杨白菜的婆婆,恩威并使。“再过二个月,事儿就大了!”奶奶说,快把事办了。奶奶又说,杨白菜慌忙摇头。浑身颤抖地像落水狗到处找救命稻草。
“我就不相信玩不过你这个小娘养的,你没结婚,就犯了作风问题。我叫团长开除你。你出去,带个有娃的肚子出去,我们吴家决不认那杂种!”奶奶动了粗。杨白菜不吱声了。
万幸的是我,不是杂种,后来能名正言顺地在吴家出生了。奶奶花了不少礼托团长送到杨白菜家,生米已成熟饭,木已成舟,杨家只好认这桩鲜花往牛屎上插的婚姻。母亲生下我后,后悔死了,也因我绝了她的锦绣婚姻。从主角沦为一般角色。后来她有过婚外情,也跟药材商私奔到浙江过,后来还是回来了,和我父亲过着还算是幸福的晚年生活。
老戏班子里的化妆间,窄得非常可怜。今日说来颇有些忆苦思甜。各种戏服马鞭刀剑屏风围篷等等都装在十几个相同的箱子里,叫集装箱也行,反正不管什么就差人没装进去。平时乡镇邀请要好一点,因为有剧场,简陋一点不要紧,毕竟是剧场。
到乡村可遭上苦罪了,路僻地滑,一般安排在小学校里,晚上演戏,白天腾出来让孩子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的村没小学,就临时搭场子。碰到没电的夜场,就在桅杆扯上汽油灯照明,化妆间窄夹得人喘不过气来。油彩味粉香味花露水味凡士林味香皂味香脂味等等样样味重,因我在娘肚子里就开始闻了,觉不出有多重。通常给名角有个小间做化妆间,那些细眼一描,就放大鲜明了——穆桂英就像穆桂英,杨宗保就像杨宗保,真是个个漂亮英俊!坏人也要化妆,黑脸上多描一些白,潘仁美就像潘仁美,秦桧就像秦桧,不是奸臣也是奸臣了!演员一唱完,就下场,匆匆过来补妆。名角有专人给补,配角自己动手。匆匆补两把又匆匆上场。大热天,汗流浃背,大老爷们只穿裤衩,女人们就受罪了,长衣长帽不露皮;天冷时,男人打赤膊,来不及加件衣裳,又得换另一套行头,武戏上台一连翻筋头,能把观众的舌头喊麻了,越有人喊武生越要多翻几个。天长日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些箱子戏服桌椅混混浊浊,滑腻腻的。那些日子,人肚沾不到多少油水,反而让这些物件沾上油水了。团长导演一般不到化妆间,那狭窄的天地竟有些自由,调情插科打浑什么的都有,“你个小狐狸精别太骚了!”化妆师警告刚下场的女主角,因为女主角正和化妆师的丈夫在台上演夫妻,况且他们出过轨。前台演《珍珠塔》,后台这一出姑且叫《狸猫换太子》;前臺演《打碗计》,后台配合,两个女角边扯着边补装失手打碎了镜子,这一出后台戏应该叫《打镜记》;台上乐队过门又响,两人一前一后上台唱《红娘》。台下人说,丫环唱得不错。又有一个道,小姐唱得也不错。第三者表示认同,说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从小就恨死了狐狸精。认为狐狸精简直是逼散婚姻破坏安定团结的罪魁祸首。常二芬就是我母亲时常痛骂的狐狸精。母亲怀我生我耽误戏路,已沦为二线角色。常二芬乱中巧插针,顶上主角,没想到竟然开始唱红了。母亲宝刀没老,两人老争主角。人家是姑娘家,反应快,戏路宽。母亲渐渐处于下风。常二芬是靠着和团长有一腿,杀出来的。
常二芬是个名角,外镇有个势力不小的干部通过手段娶了她,新婚能有几天快活日子过?蜜月没过完,团长登门请人,照现在的话说,剧团的票房价值要靠常二芬这根台柱子。唱戏不比其它,台上眉目传情,不少台词离不开一个情字。刚离得男人,那经得住煎熬?虽和团长沾有旧情,可团长一想到常二芬丈夫的干部级别,气短汗出。有两次还没成功过。不沾在一起就罢了,沾在一起没成功,让常二芬的少妇身体更难受,其中有一次没成功,却让父亲撞见了,父亲没大喊大叫,守口如瓶。
团长开始很喜欢父亲。父亲在团里的位置不怎么动摇了。本来想加些皇帝的唱腔,无奈唱下来,生硬干瘪,观众不叫好。况且那时皇帝不走红,加上戏文不是画饼充机,而是画蛇添足。急中生智不错,可后来在戏中,父亲没急过,也自然生不出智来了。
那时候常阿姨新婚,新婚女子不久要生小孩子,对别人家小孩子就特别喜欢,就算是超前透支母爱吧。常阿姨对我比母亲对我好上百倍。我是母亲心中说不出口的耻痛,一生中,我与母亲的关系一直搞不好,母亲后来的外遇私奔等,使我在熟人当中抬不起头来。一点办法也没有,连劝说也不敢。若是她老人家早年狠狠心,就不会有我。而母亲给过我二次生命,在一生中,我不会指望,也不会计较母亲不会把爱心全给我的。
常阿姨有什么好吃的,全留给我。团里有人打趣道:我是常阿姨养的,我就真相信了。尽管母亲后来找奶奶爷爷父亲团长导演共同证明我确是杨白菜的亲生骨肉。我还是将信就疑,一言不语。而我妹妹吴玉敏的确是常阿姨的亲生女儿。
常阿姨非常喜欢抱我,就是尿到她衣裳上也不恼也不怒。一下场,常阿姨就抱我,仿佛成了她的任务。没想到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的同父异母妹妹就诞生了。女人天生爱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独眼龙的“皇帝地位”已不能动摇。在台上,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常阿姨是宠妃。剧情一般是皇后与妃争宠。团里人都知道杨白菜与常二芬较劲争主角,一些眼神招式唱词真符合她们各自的心态。演神了,观众场场喝彩。杨白菜把心思花在明争上,常二芬就在暗斗上下功夫。虽说父亲容貌赶不上年迈力衰的团长,可他毕竟演的是皇帝。和皇帝一睡,就真是正宫娘娘了。和父亲睡过后,常二芬才尝到甜头。看准机会,两个人钻到村小食堂的草堆大半夜。临出来时,父亲掏出早准备好的毛糙纸把常阿姨擦得干干净净,又一一摄出衣裳上沾的草屑。这让天生爱干净的常阿姨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父亲是青年小伙子,又是演皇帝,比那做主任的干部丈夫强多了。既有虚荣,又得实惠。常阿姨得到的意想不到的满足。好上一次,就能好上一百次,两个人如饥似渴,借抱着我打掩护,有时在化妆间也能折腾几分钟。常阿姨心里清楚,开始没情况,后不来红了。一算,两个人上面抱着我,下面合作已经孕育出我的妹妹。
反正常阿姨结了婚,肚子大了,很正常。丈夫在外常抓革命促生产,还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个男人家,父母早已双亡,哪有时间经验服侍月婆子?只好回娘家先包个红喜封子给常家人。常阿姨在老娘一个人住的茅草小屋里生下我妹妹吴玉梅。
天刚蒙蒙亮,没出三朝的常阿姨抱着我妹妹吴玉梅,到剧团值班室敲门叫醒爷爷奶奶。
奶奶脸上重现佘太君百岁挂帅的豪怒神情,揪住父亲耳朵,也顾不上公媳不说事之嫌,厉声叫爷爷喊睡在农户家的母亲过来。
不管怎么说,爷爷奶奶父亲当然还有我,是欢迎吴玉梅的,毕竟是吴氏骨血。只有母亲坚决反对,眼前的女婴与她无关,她要反击:你个狐狸精你个骚货精你个野马精你个白骨精——急中生智怒中也生智,排比骂人法,让后来作为作家的我也感到汗颜。
狂轰烂炸后,常阿姨开始反击,她重复了母亲的排比句——却是骂母亲的。演员们迅速起来看热闹,村民们更是兴奋,以前看的假戏文,今天见的是刀刀见血的真人真事。
常阿姨本来不送吴玉梅,可这小姑娘左眼一片泛白,像极了父亲。常阿姨可不敢真把野种抱给丈夫看。冤有头,债有主,就抱过来了。
常阿姨也是一朵往父亲这堆牛屎上插的鲜花,因为鲜花都有共同点,而且都有相仿的委屈。常阿姨开始大肆攻击父亲的长相,什么种出什么苗,什么葫芦敲什么瓢,好像全是父亲的罪过。父亲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且真有罪过,当然大气不敢喘一下,爷爷溜出去了,奶奶空有百岁挂帅之雄心,却无力回天。
“姓吴的,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你就是孩子的爸爸。姓杨的,你要么趁早跟姓吴的离婚,不离婚就还是姓吴的老婆,也就是这孩子的妈妈。今日,孩子交给你们二位,以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家里!”
母亲被常阿姨大义凛然的样子吓得反击不出一句话,常阿姨义无反顾地扬长而去。团长推开各路看客,吩咐即刻起程。戏班子从此在方圆二十里之地没再来演过一场戏。不管谁请,都不去。团长给孩子起名叫吴玉梅,团长的名字也占一个玉字。团长通过关系把常阿姨调到外县一个剧团。
常阿姨调走后,是小谢阿姨接她的角色。
小谢一进剧团,就爱钻化妆间,人家把她当试验品,一会儿描成才子,一会儿描成佳人。日光灯管旧了,发出惨白的光,屋里的红黄青蓝紫都镀上一层冷光,置身此处,小谢阿姨一般一个人不敢来,就拉着我一块过来送死。我才不怕呢!因为进了化妆间,我就仿佛进了天堂。
小谢阿姨的手很柔软,就是撕我嘴巴也觉不出疼来,跟抚摸一个样。小谢阿姨说,不准你叫我阿姨,叫小谢姐。小谢姐才十二,一个半大孩子,舞台上缺丫环时,她才着装到化妆间描眉画脸好一阵子,等到上场跑几步说句,小姐,我来了,有什么吩咐?舞臺上小姐一吩咐,她就下来了。小谢姐长得瘦,穿着肥大得像灯笼裤的练功服,显出更瘦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修成正果的旦角绝对不怕流氓,除非主动勾引流氓,像杨白菜常二芬单人能敌数个小混混,这方面的故事还真不少。害得吃了亏的小混混败在女人手下好没面子,纷纷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前年,海南大华茂房地产有限公司总经理任恒之先生衣锦还乡,荣回故里,邀请故人叙家常,举杯邀母亲不胜感慨道:杨白菜啊,你是我的初恋,你是我的玫瑰花……
母亲笑着还道:“我知道你当初追我,那腰有没有被踢伤?”任总经理说当年疼得差点要了我的命。母亲大方地伸出手去摸摸那腰,底下人起哄道杨白菜要是早三十年去摸,现在就是任总经理夫人。母亲笑意盈盈地举杯邀请雍容端庄的任恒之夫人干杯:“男人还跟以前那样坏!不是我一脚把踢他到海南岛,哪有他任二狗子的今天!”任二狗子是任总三十年前留在当地的绰号。
小谢姐的台上功夫在常阿姨调走后显示出来了。她非常虚心,叫我母親左一个右一个老师,还承担我家不少家务。像我的衣裳,妹妹的尿布,都被她承包了。奶奶说这孩子太懂事了。奶奶做过名角,把平生所学尽悉传教。十五年后,全省中青年淮剧演员大奖赛,风华绝代的小谢姐扮演新编淮剧《海上花》女主角,一致叫好。奈淮剧是小剧种,比不了昆剧越剧京剧扬剧锡剧,评委大多是省城人,倾向性不难看出。评委大多耋耆老者喜古不喜新。评委中有一淮剧名宿,这个老家伙一直不得志 ,平时就爱发个牢骚怪长江后浪推前浪推得太快,快把长江前浪遗忘了。午宴上,这老家伙开始耍起孩童脾气,来了个绝食。省委宣传部管这方面的副部长恰好跟他同乡,加大嗓门发火才把他压制下来,都快一点钟,百十号人饿得饥肠辘辘,偏偏坐在丰盛的宴席上,不敢伸筷。副部长发话说要公平竞争。下午将五个拟进入一等奖的角色加演一场再决胜负。小谢以一场《百岁挂帅》又获得满堂喝彩。二十七岁的小谢姐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是市淮剧团的当家花旦。演老旦佘太君简直换了一人,完全得到奶奶真传,这出名戏,别的剧种没演,哪有中青年演员肯改老旦?就是攻好老旦也不让汇演。各剧团都是拼女演员的脸蛋,说白了就是选美。台前这一帮昏昏老者,仿佛枯木逢春一般,一双双浊眼竟放出光来,这跟他们的心境有关,他们就是看不惯小青年,当然也看不惯淮剧名宿那种“老青年”。《百岁挂帅》仿佛唤醒了他们集体的回忆。佘老太君百岁挂过帅后,最后的人生之路和他们目前的人生之路一样,慢腾腾地走向火葬场。评委们都是行家,那淮剧名宿没能投一票就激动得休克了,被抬上救护车去医院急救。结果与另一越剧名角同获一等奖。这是省内第一次搞的大奖赛,仅有的二个一等奖。第二年市淮剧团代表省里参加了在北京的全国汇演。
小谢姐姐后得到奶奶真传外,还要先得我母亲的真传。母亲是个聪明人,早看出小谢脑后的反骨,就留着一手。父亲有讨女人喜欢的手段,当父母处在一种非常兴奋的状态中,父亲无意中问一个一句半句,母亲当然逞能,一五一十说了。说不到一半,父亲打断说她啰嗦,啰嗦是女人改不了的毛病。父亲常在河边跑,哪能不湿鞋?耳孺目染,一点就通的。虽然自己做不来,但有旁观者的清醒。母亲患病时,想让剧团停演她的戏,无奈观众不答应,人家花钱买了票的能买帐吗?台下的“杨白菜”声吼成一片。小谢姐跟团长说让她试试,到这份上,死马当活马医,救场比救火还难。为了保险起见,让病中的母亲化上装,万一砸了补上去唱。小谢姐唱下来,扑灭观众不见杨白菜的火,又燃起另一阵火,不准她下场,硬逼着来两段清唱,才在慌乱中落下大幕。母亲作为二号侍女上场,一句台词也没有,她是看看小谢姐到底怎样把这场戏撑下来。唱到途中,经不住小声和唱起来,这哪里是小谢姐在演,分明是母亲在演。又一个小杨白菜诞生了。母亲吓出一头冷汗,大病不治而愈。有些招式看似随意,实质隐藏着极大的奥秘,名角与普通演员的区别就在这里,不告诉你技巧你就越仿越丑,东施效颦,画犬不成反被犬欺。
团长笑眯眯地说:“杨白菜,咱们的革命事业总算有接班人了,你的功劳大大的!”团长决定给她发三百元奖金。给小谢这丫头发二百元奖金,新人出来要鼓励的。母亲获得的三百元奖励和父亲演半年皇帝的工资差不多。可怜皇上不是主角,皇上的工资实在是少。只有杨白菜的一半。团长临走叫母亲好好养病。
母亲的病已经好了,她起得比所有人都早,领着小演员在练功练嗓子,就像百米运动员比赛前做的热身动作一样,说明她在状态上。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让母亲更烦,她跑去找团长,说了好长时间,自己是哭着出来的。团里几个头头商量后,就叫母亲和小谢姐一人一场替换着演主角。小谢姐说让杨老师多演,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母亲听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不要脸,假情假意这一套。这小丫头脑子灵着呢,什么绝招都被她偷走了。母亲是过来人,知道怎样推陈出新,再过几年,母亲倒要跟小谢学几招呢!观众分成拥杨派和拥谢派,两派吵成一团,比现代足球流氓文明的就是没有大打出手。母亲上场时,拥谢派就拼命喊小谢姐的名字;小谢姐上场时,拥杨派就拼命喊杨白菜的名字。老派观众赶着连场看,看后一对比,就得出各有千秋的结论。团里分成二个演出队,团长小谢姐父亲在一队;副团长母亲在二队,就是害苦了杨白菜小谢姐的铁杆戏迷,害得他们要各自都跑许多冤枉路。
母亲做着一个戏迷的摩托车,那时侯的“嘉陵”摩托车不多见,一次演出结束后长途奔袭。
“啪啪”两个嘴巴把我打醒,我和奶奶睡在化妆间里。爷爷更老了,让他在后场管道具,就睡在道具箱上。到乡镇演出,他就在剧场里安置下来;到乡村演出,一般到村支部或村小学借宿,他们的房子比以前宽敞了,化妆间也比以前宽敞了,奶奶和我睡在外间,妹妹睡在小谢姐床上。演皇上的父亲,夜里散场后,神出鬼没不知道睡在谁的床上?母亲不知打哪找来一把锁,把化妆间里间锁上了。
柳眉横竖的母亲当然不敢打演活到一百岁还坚持挂帅的佘太君的奶奶,只有打我这个守土有责的杨宗保.母亲这才知道自己的看家本领是如何被父亲偷窃给那个小骚货的。在这之前,母亲一直在怀疑,奶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了父亲和小谢姐。奶奶是对一个青春旺盛的男人,身边没有老婆的容忍,而且她对小谢有点偏爱。况且剧团本身就是靠不断制造风流韵事的机器。听奶奶说爷爷小老婆一大堆。连现任团长夫人那个丑八怪还滥竽充数过。听母亲说过奶奶身边的男人也不少。作为过来人的奶奶见怪不怪了。奶奶处理这件事很有经验,训斥道:“明天你们都是挑大梁的角儿,多少人等着看,别闹了。”像训不听话的孩子。母亲想到观众一愣,是啊,男人,儿子,婆婆变叛了她,但铁杆戏迷没一个变叛她。母亲把钥匙一摔,和那个比她小二岁的男戏迷跨上摩托一路绝尘而去。就在那个深夜里,母亲彻底改变忠于父亲的决心。
奶奶僵着脸开门,小谢姐泪水飞飞地奔了出去。奶奶走进里间,抄起大蜡红笔连抽父亲好几下子,那笔落在裹得严严实实的父亲身上,犹如掸灰尘一样,一点不疼的,奶奶在媳妇面前丢了面子,心里有气,要做做样子的。
我那时还小,不明白大人间发生的事。后来讲给老婆听时,她又举此例说我从小不开窍,连男女间的那种狗屁事都不知道,还写什么小说?我当然知道每一个好作家的初恋都特别早,早韵男女风情。这也是我至今仍默默无名的一个重要原因。尽管大人们经常吵得面红耳赤,得到旁人次次劝解,后来还是和好如初,毕竟在团里演出抬头相见低头还是相见。母亲和小谢姐对调,母亲回到我身边,有了经常打骂我的机会。所以我更加想念小谢姐。母亲背地骂妹妹是野种,所以妹妹跟小谢姐姐走时,母亲一点表示没有,母亲对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野种能表示什么呢?眼不见心不烦。
到年底,全团联演,能从白天常常演到深夜。冬天农闲,看戏人多了,母亲和小谢姐正好轮番上场。我还是一口一个小谢姐。
小谢姐一声不答,连眼睛也不朝我望一眼,像根本没有看见我。
妹妹对我说,她原来也一口一个叫小谢姐,小谢姐惩罚她跪在身边,今后如再听到叫小谢姐就打死我妹妹。大概我是个半大小子,小谢姐不能用对妹妹的方法来对付我。
小谢阿姨……有一次,我试着叫一声,小谢阿姨转过来答应了一声,她答应的腔调和我叫母亲答应的腔调一样,甚至露出细微的威严出来,接着伸出手来带着怜爱的目光摸着我的头说:“怎长这么高了?”
谁不想登台风风火火唱几句一展歌喉?别看我平时唱唱做做,有模有样,可一上台,左腿与右腿就比赛着打颤!就是偶尔有人叫我帮场上台充人数,打死我也不干。这跟我的梨园世家是格格不入的。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我成为待业青年,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日子,就临时进入剧团。是作为舞美设计人员进入的。一个小剧团哪需要这样上档次的人才?其实就是打杂,具体工作帮老朱师傅看好化妆间。
老朱师傅的女儿小燕子刚从戏剧学校分到剧团,正是一颗红心向着党,矢志不移学好戏之日。开始,她练得苦,练得勤,练得时间长。一晚戏结束了,演员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与收拾好化装间的父亲一起回家。
那段日子,正是我追求人家小姑娘的年龄。我对小燕子有好感,小燕子似乎对我也有好感。所以,我对小燕子的化妆格外用心,想利用化妆的时间和小燕子进行“零距离”接触,多加深一下感情。
關于我和小燕子的初恋,应该多写写,却不知道为什么写不出来?
尽管我喜欢化装间,却不是一个好的化装师。临了,还要老朱师傅来画龙点睛……
小燕子突然吊死在化装间了。
我当仁不让地成为嫌疑犯。怕公安逮住我一枪毙了。我开始东藏西躲,这样,公安抓得更凶。抓我的公安多了辛苦,作为辛苦的回报,我就多了皮肉之苦……
小燕子吊死在化装间,是数年不遇的事情,够人们到处传扬好几年的。等真相大白时,大多数人还以为我是凶手。当时,像是自杀,他杀又排除不了。小燕子和我能有什么初恋或者爱情?不过是我的单相思罢了,她对我,不过是平常人的好感而已。死前的小燕子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
老朱师傅羞愧难当,但他仍然为我仗义直言。后来案子破出来,是肚里的孩子要显怀了,小燕子才自杀的。
像春天里第一朵桃花一样的女孩子,一涉入情爱之中,一不小心就走绝了人生路。虽然在公安那里有小燕子的死亡结论,当初抓我是对的,现在放我也是对的!但我的名声坏了,仿佛还是杀小燕子的凶手。
我不得不离开剧团,另讨生路。
一开始,母亲怎肯抚育妹妹?奶奶喂养几天,团里另一个女演员刚生孩子,奶水充沛,就匀些给小玉梅。跟挂过帅的佘太君也不是好斗的:“那狐狸精临走是把孩子丢给你们二位的。一代归一代,没有孙子养老太,也没有老太带孙子。你不带孩子谁带?”
好在团里女演员不少,帮衬一把,小丫头快会说话走路了,就像从前的我得到人们的宠爱。母亲可没那么便宜小玉梅。开始变着戏法骂她揍她。生活琐事不计数,主要是学艺这一关。母亲拼命回忆自己的师傅是怎样残害她的,开始克隆到妹妹身上。教不严,师之过。艺不精,没饭吃。多么简单又深刻的理儿。可小丫头本身就伶俐聪慧,身段,音质,戏感都很好,又一棵小杨白菜长出来了。更可喜的是她的左眼,随着年龄的增加,眼黑也增加,眼白被压下去。把常阿姨的优点全凸显出来。
那些年,县剧团改唱样板戏。小丫头还小,但大人们的角色,全被她临摹于心。轮到她唱主角,剧团开始滑坡,“不是你不明白,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真如一首流行歌曲里所唱的那样。在走穴成风的时候,县剧团台柱子吴玉梅失踪了。
吴玉梅同志没有叛逃出国的本领。她钻到草台班子里,自由一阵后,重新投到小谢阿姨门下。小谢阿姨忙得没有时间结婚,她已是县淮剧团的团长了。全团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一帮子人的吃喝撒拉全要小谢阿姨事必躬亲,整天忙得像个诸葛亮,还得在台上挑大梁唱主角反串借东风,常常一唱完,匆匆卸妆,脸上描红没褪干净,就叫上车子上市文化局市委宣传部要人要钱要房子。吴玉梅的加盟,能分一部分小谢阿姨的主角戏,让她能多挤出一点时间培养青年演员,以防日后无炊之需。淮剧团是县里的一块招牌,市县搞个什么演唱会晚会出人能挑大梁。县淮大院里原先驻扎着教育局,影剧场,图书馆,文化活动室等等部门,这一快是小县城里文化教育的中心,是全县年轻人心中的一块圣地。等到文化与教育分家,另外成立教育局独立出去了。空出不少房子,演员们拖家携老带小挤进来住下来。我爷爷奶奶在镇上有祖房,一家人没住进去。别的单位不停地建楼,文化局没钱,整天守着古董似的旧楼,戏演得少了,一闲下来生儿育女多了,各家挤挤插插,私自建起各种院中院,房中房。县淮大院里一下子变得凌乱不堪,一早上,张家刚杀了鸡就着滚烫的热水楸毛;李家女人正端着满满一痰盂尿从张家门前过;王家老头买好烧饼油条喊小孙子起床上学校;收破烂的一路吆喝如戏里的道白;卖棒冰的卖猪头肉的卖青货的各路人马混杂其中。除了文化局十几个干部外,全是县淮的地盘,后来忍痛割爱卖掉不少地皮。七杂八乱的人把这块文化净地弄成天天有人家喊自行车没得了的生活小区。小谢阿姨把穷困潦倒几近绝望的我请到团里来,腾出间办公室让我搞创作。我说不行,团里房子这么紧,还是腾间化妆间吧。老实说我对乡土淮剧的厌恶由来已久。在这间化妆间里,我写出一篇根据故土亲人真人实事为基础的中篇小说《九品村官》,投给国内数家文学杂志,修改若干次,勉强在一家发行量极少的僻远省份的刊物发出来,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与评论,竟然引起省内文艺界一阵小小的轰动。趁热打铁,小谢阿姨叫团里的老编导老金全力协助我改成淮剧剧本。
小谢阿姨,不时过来看初稿,老金古文功底好,编出戏文朗朗上口,又押韵又易唱。一出好戏往往要经过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千锤百炼才定下唱词,从而获得演出的连连成功。小说跟剧本是两回事,小说渗入现代原素,更倾注内心与荒诞的统一……
如果编成老戏文套路,肯定走不出去。我常常与他们争吵得一塌糊涂。一比一,我势单力薄。
最后小谢阿姨不改变观点,但承认我的方案,多数服从了少数。我在原来的小说基础上夸大增强故事情节,升华人物的情感高度。小谢阿姨主演,参加主演的还有我妹妹吴玉梅,初演一举获得成功。
省淮剧团看了样戏很重视,立即派著名导演和几个有名气的演员加进来充实力量。市淮缺男主角,省淮要吃下《九品村官》。小谢阿姨当然不让,说是跟省淮借人,最后谈判破立,小谢阿姨从外市淮剧团重金挖一名角,全力打造现代大型淮剧《九品村官》。该节目不断经过深加工,先在省内获奖,后去北京参加国家级评奖,创下连演一千场的记录。小谢阿姨再次走红,母亲看后由衷折服,并说我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九品村官》编劇署名顺序是我,老金,小谢阿姨。小谢阿姨是团长,选审时好通过,她没写一个字,但想出不少好点子。
妹妹越来越不像话,公然离团与社会上小流氓同居。小谢阿姨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开除她。有一次,该她上场时,她还在外面鬼混。是小谢阿姨顶上去救的场。
父母不可能教育她,常阿姨远水解不了近火,只有我这个哥哥教育她要自尊自爱,妹妹一脸不屑,充耳不闻。我只有找那个小流氓算帐,我就是在化妆间逮着他的,他正和妹妹啃着嘴皮。我怒不可竭,冲上前去一脚踢开门大打出手,全团人早看不惯,嘴里叫住手,手里拉着那小流氓,所以让我占了上风。妹妹出手帮那小流氓,化妆间里的镜子颜料盒子袍服化成碎片,充斥整个房间,颜料斑斑点点沾上衣服上脸上头发上……
两拨人打在一起,小流氓支持不住,扯着妹妹逃了。我们做好准备甚至报警,以防小流氓带着大队人马来“报仇”。大概不忍心这样兄妹反目成仇,妹妹过后不久来了一趟市淮剧团,拿了自己东西硬着头皮跟我告别,她要独自闯江湖了。当时还没跟那小流氓分道扬镳。
糖糖回来了。
就是唱《头发乱了》的糖糖。
就是唱《让风把歌声吹散》的糖糖。
正驰名流行乐坛的糖糖是我的亲妹妹。
如果有人告诉你,糖糖的亲哥哥是市内名气不小的青年作家,打死不相信。
妹妹下海南,闯深圳,奔广州,上北京,一路打拼,拼出名了。如今的发廊,浴城,乡村班车都在播放着她的成名作《头发乱了》与《让风把歌声吹散》。妹妹的粉丝遍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糖糖,我爱你!”,“糖糖,我们还是爱你!”……妹妹龙飞凤舞的签名是多少粉丝心仪已久的礼物。弄得不少少男少女走后门摸到我这里讨糖糖的签名。
糖糖开始只能翻唱别人的歌曲,她舞台功底扎实,余音尚在绕梁之时,一个晴空霹雳差点把前排的听众吓出心脏病,一个后空翻回到原位作淑女状又开始清唱,唱歌,除非来了姓真名实的大腕歌星,翻唱的水平,大家都差不多。人们主要看好表演。妹妹终于被广州一家唱片公司看中,签约,唱红。糖糖的成功跟母亲的名正言顺的歹毒分不开的。边舞边唱,是糖糖的拿手好戏。它汇集了淮剧舞台基本功,革命样板戏的反讽形式,现代舞蹈的原素,非洲音乐的自由奔放——使糖糖的表演游刃有余,随心所欲,水到渠成。
可糖糖吃水不忘挖井人,把剧团解散下岗的母亲带在身边。常阿姨每次探望,连面儿也见不上,把个一千八百打发了。常阿姨人老珠黄,和几个老同行整天笛清鼓急,符出音传,利用一点自己的舞台功底挣钱带一些想考艺术学校的学生。母亲到底在剧团呆过,冒充半个内行还行。总是与糖糖的经纪人讨价还价。更能得到虚荣的是,群情奋动之时,有机会被主持人拉上舞台一通介绍,时间再富余些,主持人灵机—动:“现在由著名青年华语女歌手糖糖的母亲著名淮剧表演艺术家杨白菜女士为大家带来一首《打碗记》,掌声有请……”
母亲舞台功底更加深厚,与时俱进,字正腔圆的淮腔中揉进糖糖的风格,糖糖与老妈伴舞,又与老妈对唱,把气氛推向新的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
糖糖用换衣服的速度在换男友。每有新男友,一个手机打过来,再远也要乘飞机赶过去,陪妹妹新男友吃顿饭。她头脑发热大概还想起哥哥是个作家,可能有点身份,借以想镇镇男友。饭后,我一般睡在母亲屋里,打个招呼,不亲不热也不冷。母亲告诉我,她一生生下三子二女,都是虎狼喂大的,长大了没个能认得娘!“要不是我的糖糖,我后辈子可遭老罪了。”她甚至忘了问问父亲的身体。
作为长子的我心生惭愧——母亲生子不是孙仲谋,不是委员长长子蒋经国,连阿斗刘蝉也不是。大江早已东去,可我身上连一点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细胞都没有,弟妹家境一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孝心程度,而不是亲生女儿的糖糖做到了。
如果不是来电急招,我一般不到妹妹居住的城市。不是我不爱这个人气日升的妹妹,不是我不爱仍在焕发精神的母亲。我是怕见到妹妹的前男友们,说不定在哪个茶楼酒肆里,窜出来一个,拍着我肩膀大大咧咧地说,大舅子,咱们干一杯。我这个人从新潮渐渐走向了传统和守旧。
而母亲与我截然不同,大概不是自己亲生女儿,用不着跟糖糖讲孝女经淑女经什么的。她总是笑迎各路英雄豪杰草氓群寇,伸手笑纳银两,她笑得跟封建社会妓院里的老鸨没什么两样。加上自己也是过来人,所以一直走在我的前列,走在改革开放的前沿。一对比,真叫我又生惭愧。
“笛清清亮亮地声张,弦欲扬又抑地蜿蜒,鼓急急作作地催进,点翠颤颤,杏花沾雨,红粉的脸,黑瀑的面,繁花的衣,风飞的鞋,媚眼一亮,小蛮腰一拧,咦呀一声:有违了。大嗓子台上台下喊你喊他,捧着大茶缸嘻嘻哈哈荤荤素素一路打闹着往排练场去,彩排,连排,走台预演,公演,管急弦催的日子一天天稀了……”
我十分怀念往昔年月里的化妆间。它温暖,暧昧,甜腻,浓香,缠绵悱恻,狭窄,模糊,妩媚,诙谐……前台戏是编出来的,后台戏是实实在在的。它让我看到生活的一个个侧面,一条条严峻的河流的发源地;它让我目睹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它留下父辈整整一代人一个个扑朔迷离的传说……
有一次去妹妹所住的城市开会。晚上特地打辆出租车到她的别墅前转了转,我知道二楼门朝西的里间是妹妹的化妆间。随着妹妹的出名,她请的化妆师也是有名气的。作为歌星的化妆间,它流行,灵动,幻化,时尚,昂贵,傲慢,偏执,整洁,宽敞,井井有条……
我当然不会敲门进去,我只是想嗅一嗅来自化妆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