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昔
简介:向来犀利洒脱的王牌商业顾问赵佩弦接了宗氏的案子,却对温吞犹豫的少董宗煦处处看不顺眼。然而宗煦十分看得上她,他在她的耳畔轻轻诉说:“坠入有你的湖泊,我心甘情愿被捕获。”
1
赵佩弦第一次见到宗煦,是在他办公室。
这位宗氏集团的少董眉目清隽,和他的名字一样,一张脸俊得温煦,言谈间叫人如沐春风,丝毫看不出,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会花大价钱请自己出马,早早地为日后在家族内部稳固根基做准备。
宗煦也没想到,这位极具个性的王牌商业顾问,并没有传说中的嚣张跋扈,不过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白领丽人,穿一身考究的小西装,干练利落,是典型的职场精英。
两个人寒暄过后,直奔主题。双方都是聪明人,明面上还是打着宗氏的文娱产业模块整合的名义,其实谁都清楚宗煦雇用赵佩弦意在扼制白氏在同领域的战略布局。
在商业圈混久了,纵使赵佩弦最不耐烦那些狗血的豪门恩怨,也少不得在众人的窃笑声中听到过宗家那些爱恨情仇与利益纠葛。
现任宗夫人是宗煦的继母,她是大家族出身的娇小姐,对有家室的宗先生一见钟情,恰逢宗氏经营危机,她以娘家白氏的注资为条件要求宗先生离婚再娶。宗煦的生母只是普通女子,而她本就身染病重,不久后也撒手人寰。白大小姐如愿嫁入宗家,借娘家的势力支持宗氏,并于一年后诞下一女。
如今,宗夫人为了亲生女儿的利益,毫不掩饰对继子的敌意,宗煦自然要回手反击。
赵佩弦一贯瞧不上这些钩心斗角,她在心底轻蔑一笑,面上却不显,尽职尽责地将客户的需求记录在笔记本上。
赵佩弦告辞后,宗煦又处理了一会儿工作才离开公司。
难得下班早,他却不想回那个气氛压抑、充满挖苦和阴阳怪气的家。他驱车到最近的商圈买咖啡,进门前有只脏兮兮的流浪狗窜过。他脚下是光鲜亮丽的商业街,百米开外却是H市最老旧落后的小区,世间的一切都有两面,比如黑白,比如阴阳,比如贫富,没有任何例外。
离开咖啡馆时,他脚步一顿,与门口正咬着冰激凌逗狗的人目光相对。宗煦有一点儿尴尬,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不修边幅的赵佩弦,然而假装没看见已经来不及了,他教养良好地微笑着和她打了招呼。
赵佩弦倒完全没有被客户看到精英白领的另一面而不自在,她抬了抬眼皮算作招呼,然后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蛋卷放到小狗的鼻子前。
夕阳的光线斜照过来,白日精致妥帖的妆容被洗得干干净净,先前刻意勾画出上挑的眼角在此刻反而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妩媚。宗煦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她的嘴唇,水润润的唇上还沾了些微的蛋卷碎屑,让宗煦觉得那抹妩媚里多了一丝调皮。
赵佩弦突然蹙着眉抬起头,像是奇怪他怎么还没走,宗煦如梦初醒,他清了清嗓子,绅士地表示愿意送她回家。赵佩弦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他背后的豪车,说:“不必了,我家很近。而且,宗先生的车怕是不方便。”
赵佩弦的眼神像是小钩子,挑动他的神经,轻易弹起一片火花。宗煦看出了她的疏离却不甘心就这么分开,坚持要送她。赵佩弦没再拒绝,三两下解决了甜筒,拍拍手站起来,说:“那就走吧。”
2
宗煦跟着她穿过熙攘繁华的商业街,转到了附近的老城区。他意识到赵佩弦说的不是客套话,别说他那辆加宽的豪车,连辆甲壳虫都很难在这破败老旧的老巷穿行。
街道灰蒙蒙的,栅栏杂乱肮脏,两边都是占地吆喝的小贩,是宗煦这样的大少爷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以赵佩弦的吸金水平,怎么会住在这样准备改造的老城区?
刻进骨子里的教养让宗煦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他不想让赵佩弦尴尬,然而,事实上他无论是何反应都对赵佩弦毫无影响。赵佩弦趿拉着拖鞋走在前面,风把她的白T恤吹得晃晃荡荡的,勾勒出她纤细而美好的曲线。宗煦盯着她的背影出神,赵佩弦却突然在一栋黑乎乎的小楼前停下了脚步,说:“到了。”她扭头送客道,“谢谢宗先生,请回吧。”
隔壁食杂店的老板娘探出头,指着门口的大快递箱,拉开嗓门喊:“佩佩,你的洗衣机!等你王叔回来给你搬上去。”
“谢谢婶,不麻烦王叔了,我一会儿去雇个小哥来搬。”
赵佩弦转过脸看宗煦,方才对街坊的热络和亲切无影无踪。宗煦动了动唇,开口却成了:“要我帮忙吗?”
这种濒临拆迁的筒子楼自然是没有电梯的,等宗煦汗流浃背地把冰箱扛上六楼,整个人都要脱力了。赵佩弦一点儿都不觉得让一个西装革履的豪门贵公子给她做苦力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丝毫没有对待甲方的敬重和客套,她很干脆地指挥他把洗衣机搬到洗手间后,這才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苏打水,递给他说:“宗先生辛苦了。”
赵佩弦拿着扳手在洗手间里安装洗衣机,没有给宗煦帮忙的机会,宗煦无奈地笑笑,趁着赵佩弦留他在家里消汗的时间,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里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过于老旧的设施和极端奢侈的家电格格不入地挤在同一个空间,连门都没有的简易衣橱上挂着三套价值不菲却一模一样的职业套装,宗煦根本分不出来哪套才是今天白天赵佩弦穿过的。
宗煦瞥了一眼在洗衣机旁忙碌的身影,正思忖着赵佩弦这个人有些意思,就接到了助理的电话。
宗煦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他大步迈到阳台上,紧蹙眉头。
他的小妹宗梨,一贯喜欢出入夜场,方才一个人在酒吧喝醉,差点儿被陌生男人带走,幸好被他的助理撞见。知道是虚惊一场,宗煦面色稍霁,还是沉声吩咐道:“明天起找两个人跟着她,别让宗梨发现,千万把她看好了!”
宗煦挂断电话,缓缓吐出一口气。半晌,他才回过头,赵佩弦正在他背后冷眼看着。见他回头,她微微一笑,声音甜而清冷,道:“宗先生,我送您下楼。”
3
第二天,赵佩弦带着她的团队正式入驻。
“赵顾问。”宗煦笑容亲切地招呼。
赵佩弦却公事公办地点点头:“宗总。”
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半点儿私人交情,只有冷冰冰的雇佣关系。
宗煦有些挫败,却并不恼火。他意识到自己被这位双面佳人赵顾问吸引到了,在理性分析出他羡慕她的洒脱恣意前,本能地、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哪怕她并不领情。
赵佩弦的助理啜着奶茶,在工作间隙伸了个懒腰,压低嗓门问:“佩佩姐,小宗总是不是格外看重咱们啊?”
赵佩弦头都不抬,手指“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舞动,只挑起一边眉毛表示疑惑。
助理做贼似的小声说:“我听说宗氏以前请审计、咨询,可都没这种一天两杯奶茶、三顿零食的待遇。我开始还以为就头两天跟咱们客气呢,这都大半个月了,小宗总真是大方!哦,人还俊朗亲切,他每次跟你柔声细语地说话,我都差点儿心脏停跳!”
“能不大方吗?”赵佩弦嗤笑一声,“我们搞定了方案,他握紧的就是整个宗氏,还差你那几杯奶茶?”
赵佩弦将报告送到宗煦的办公室,宗煦心不在焉,手指藏在桌下,紧张地捏着票根的边缘。良久,他突然温和地问:“赵顾问今晚有空吗?一起去看音乐剧?”
赵佩弦看着一脸真诚的宗煦,微微错愕地说:“您没必要这样,宗氏付的佣金优厚,我们会竭尽全力的。”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宗煦愣怔地坐在老板椅里,半晌,无奈地笑了。好像是被误会,被讨厌了,宗煦有点儿郁闷,又见鬼地觉得这样率直的赵佩弦有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赵佩弦的助理正在门外晃悠,一见她冷着脸出来,立刻八卦兮兮地凑上来问:“他怎么你了?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赵佩弦眯起眼睛哼了一声,说:“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作为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她自然看得出来宗煦一直有意示好。
助理深以为然,点头附和道:“我觉得这种豪门背后水都深,尤其这种一门狗血故事的大家族,向来只认钱不看情啊。”
赵佩弦冷笑一声,说:“天下熙熙,利来利往,豪门无情,普通家庭也照样为一块钱打破头。”她停顿了一下,咂摸似的“啧”了一声:“可惜了,姓宗的长得人模狗样,对外也装得温存体贴,要不是我早知道他什么德行,还真可以跟他试试。”
4
许是背后说人遭天谴,赵佩弦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三周后,宗煦的助理一脸歉意地转达了他的需求变动后,小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宗氏请他们来是做文娱板块战略布局规划的,没想到现在分析已经到了尾声,在他们只需要完成最后的报告就可以交差的时候,宗煦却说什么“文娱产业不着急,不如看看地产投资方面吧”。甲方一句话就让他们前功尽弃,没想到,一贯温文尔雅的宗公子居然是这么个耍人玩儿的浑蛋!
分析员们六神无主,赵佩弦沉着脸,气势汹汹地闯进宗煦的办公室。宗煦好整以暇地坐在办公桌后对她微笑,温和地问:“赵顾问很讨厌我?”虽然是疑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请对我的职业道德放心,这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赵佩弦冷冰冰地回答,并没有否认她对他的看法。她态度嚣张,宗煦却好脾气地弯起眼睛,他刚要开口,赵佩弦身上传来手机铃声,赵佩弦按掉通话重重地将它丢在桌子上,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了。
宗煦瞥见屏幕上“证券经纪-宋”的备注,轻咳一声,说:“你先忙。”
赵佩弦也不啰唆,接起电话,不悦地飞快说:“下午好宋经理,欢迎回到有信号的人间,希望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我就——”
“我走前不是让你把×股清仓吗!你为什么没有照做!你看看你的账户!现在市值只有一百五十万了!缩水四分之三!”
对方凄厉的尖叫声不用开扩音宗煦也听得一清二楚,他吃惊地看向赵佩弦,赵佩弦看起来也有几分惊讶,却只是挑了挑眉,干脆地说道:“知道了,是我疏忽。这不会影响你的佣金,损失我自己承担。就这样,挂了。”
挂断电话,她立刻切回之前的话题,指责宗煦的不负责任,宗煦却执意绕回方才的那通电话。说到底,赵佩弦也不过是在职场奔波的普通人,这样一笔损失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她是因为忙于宗氏的案子才蒙受亏损的,尽管她看起来毫不在意,可于公于私,宗煦都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几次三番被宗煦打断,赵佩弦终于不耐烦了,刻薄地问:“我赔多少钱跟你有关系吗?宗总好大的能耐,谁都要监视吗?!”
“有的。”宗煦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非常欣赏赵顾问,不想让你有任何的不妥当,也不想被你讨厌。”他话音一转,说起了不相干的事儿,“之前我妹妹在酒吧喝醉,险些遇到危险,我事后特意叫人在暗中時刻保护,同样,我希望我也有幸获得保护赵顾问的资格。”
赵佩弦一怔,没料到他竟把话突然挑明,也没料到上次听到的只言片语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宗煦见她脸色缓和了些,偷偷松了一口气,果然,是那天的事叫她误会了。
赵佩弦板着脸,声音倒不那么冷硬了,说:“想不到宗总这样的人也有坦诚的时候。”
宗煦微微一笑,说:“这是我从你身上学来的优点。”他把话题转回来,诚恳地道歉,“抱歉,刚刚是有激你的意思,但我也确实即将调任到地产集团。文娱的项目完成后,宗氏拟聘请你们继续地产业的分析报告,到时候……合作愉快。”
5
项目报告正式提交后,宗煦很大方地租了两天度假别墅,供赵佩弦和她的同事们休闲娱乐。宗煦特意叮嘱了酒店经理好好招待,一切消费都记在他名下。
同事们热热闹闹地组团蹦跶着去泡温泉,赵佩弦喜静,小睡了一阵后,独自去了泳池。忙碌的工作告一段落,赵佩弦终于放松了神经,在泳池里整整游了三小时,才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她几乎脱力,连躺椅上的毛巾都懒得去拿,扯掉泳帽,湿淋淋地倒在池边。
她仰头看着高耸葱郁的树木,山林里温度适宜,阳光暖而轻地洒在身上,是和寒酸困苦的少年时代完全不同的风物。赵佩弦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沉入黑甜的梦境。
宗煦今天工作效率奇的高,下午两点就结束了战斗。一天没见赵佩弦,他心里痒痒的,好像有小猫爪在挠。他驱车赶到远郊的度假区,忍不住猜测今天是不是能有和她单独用晚餐的机会。
然而,当他看见赵佩弦苍白着一张脸,双目紧闭,湿漉漉地躺在泳池边上时,什么旖旎的想法都被惊散无踪。他踉跄着扑倒在地,心脏几乎停跳,抖着声音叫她的名字,而她全无反应。宗煦惊骇异常,咬了咬舌尖才镇定下来,捏着她的下巴用力地渡气过去,又慌张地按压她的胸口。
赵佩弦在朦胧中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堵着她的唇,又被人剧烈地按着胸口,她迷迷糊糊地从昏沉中挣扎醒来,睁眼看见宗煦正要亲下来。赵佩弦又惊又怒,拼尽全力抽了他一耳光,又狠狠一推。宗煦错愕地跌进泳池里,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水花,就见赵佩弦已经如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赵佩弦气到几乎爆炸,她竭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抓起还没拆开的行李箱,愤怒地独自开车回了家。她越想越气,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现在想来,宗煦的举动并不像是在轻薄她,完全是她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像水鬼一样躺在泳池边,他才误以为她溺水,对她采取急救措施的。想到这一层,赵佩弦尴尬得几乎窒息了,她惭愧得险些一头撞死,想要跟宗煦道歉,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向来率直,还从体验过这种纠结的心情,拖来拖去,直到上班还没行动。
转天,赵佩弦作为特邀高级顾问参与宗氏子集团的高层会议,她看着主位上若无其事的宗煦,心里越发烦躁。
会上,有总监提出了对白氏发动奇袭的方案,宗煦却明显犹豫了。赵佩弦皱眉,毫不留情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拖泥带水”四个大字,又狠狠地在上面画了个叉。她意识到自己心浮气躁,说不上是厌恶宗煦的温吞犹豫,还是借此来发泄对自己忸怩纠结的不满。
6
散会后,宗煦却意外地单独叫了赵佩弦到自己的办公室。
“赵顾问有不同的看法吗?”
一提到专业问题,赵佩弦立刻抛掉了自己的小心思,犀利地指责道:“宗总犹豫懦弱,到底是想贪图忠孝两全的好名声呢,还是想把宗氏完整地掌握在手里呢?”她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宗总之前不是说要尽量坦诚吗?既然如此……”
像是察觉到失言,赵佩弦猛地住了口,生硬地道:“坦诚与否都是宗总自己的事情,是我越界了。”
宗煦眉目温和,看了她一会儿,说:“前天冒犯你,真是对不起。”
赵佩弦虽然窘迫,但她到底不是那种死犟又没礼貌的人,只僵着脸咬牙道:“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宗总的好心,像个疯子一样……”
“疯了的人是我,”宗煦温柔而悲哀地看着她道,“我没有办法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渐渐失去呼吸。”
赵佩弦惊讶地看着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再”字。宗煦迎着她的目光,黯然道:“是我母亲。”
宗煦的生母在他六岁那年病逝,这是公开的事实,赵佩弦自然是听说过的。意外地戳了人的伤疤,赵佩弦心里也不好受,她没再追问,踌躇了一下,说:“今晚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宗煦没料到她竟会主动约自己,愣了片刻,说:“今晚家里有安排,恐怕不行,明天好吗?”
赵佩弦皱眉看着宗煦,说:“你今天很奇怪。”
宗煦诧异地挑挑眉。
赵佩弦抿着唇说:“今天说话……不像是你的风格啊。而且,明天我们不是要一起飞奥地利吗?”
心不在焉到这种程度,对宗煦来说实属罕见,赵佩弦说到最后,语气里情不自禁地带了莫名的酸意。
宗煦回过神来,立刻好脾气地道歉。赵佩弦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宗煦早早回了家。今天是妹妹宗梨的生日,家里照例是要热闹一番的。虽然从十四岁起,宗梨就没在家过过生日了。
家里人都到齐了,唯独寿星不在,父亲和继母一遍遍地拨打宗梨的电话,却通通被拒接,只有最后一次,父亲被宗梨吼了一句什么,脸色很差地甩手回了房间,继母也怨怼地横了他一眼,宗煦无声地叹息。
根据助理的消息,宗梨在商业街朋友开在的酒吧里,宗煦迈出家门时,夜已经很深了。他把车停在外面,徒步走到赵佩弦的楼下,看见她的窗户透着光。
“还没睡吗?”赵佩弦接到宗煦的电话时正在看书,她听见电话里温和低沉的嗓音不由得一怔。宗煦显然不是那种没事儿在半夜闲聊的人,他怎么知道自己没睡?她咬了咬唇,猛地拉开窗帘,路灯下,他的身影正落寞地站在那儿。
“等我。”赵佩弦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7
宗煦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赵佩弦有些惊讶,却有种温暖淡淡地弥散在胸口,他对她微笑,和她一起上了车。
“我先上去送个东西。”宗煦把车停在酒吧門口,从后座拿了个白色的礼品袋。赵佩弦瞥见酒吧的招牌,脸色蓦地一冷,又恢复了最初鄙夷的态度,挖苦道:“宗先生真是兄妹情深。”
宗煦什么也没说,摸了摸她的头发,下了车。
不多时,他回来对板着脸的赵佩弦说:“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像我这样温吞犹豫的人?”赵佩弦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宗煦自嘲地笑笑,说:“我也是,所以一直很羡慕你。佩
佩,我如果能像你这么自由洒脱,该多好。可是我的家庭,我的妹妹,注定是我没法割舍的血脉。”
“你把人家当血亲,人家未必如此。”赵佩弦嘲讽道,“我之前也在这家酒吧见过你妹妹,她身边的人可是徐景泓!徐家什么背景?她打的什么主意你看不出来吗?”
所谓豪门恩怨,于赵佩弦眼中不过是一堆家长里短的破事儿,和市井贩夫走卒的家长里短无甚差异,都叫她厌恶至极。
宗煦只是摇头,说:“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赵佩弦蓦地一愣,宗煦看出她想安慰自己又不知如何开口,淡淡地笑了,他接着说:“家里每年都给妹妹过生日,从来不提我母亲,而阿梨已经十年没在家里庆生了。”他把目光移向窗外:“她什么都知道,明明不是她的错,却总觉得有愧于我,碍于立场无法为我开口,只好装出任性的样子,让父亲对她失望,进而更看重我。”
赵佩弦屏住呼吸,宗煦温柔地将她的发丝撩到耳后,修长有力的手指托着她小巧的下颌,说:“其实阿梨和你一样,很有商业天赋,她却在意识到自己的光芒会掩盖我之后,放弃了这条道路,转去学琴了。其实,她从小就好动,最讨厌练琴的……”宗煦的声音发颤,说不下去了。
车里的空气压抑,让人无法呼吸。赵佩弦也沉默了,半晌,她才低声道:“抱歉,你的家人总归是你更了解,是我小人之心胡乱揣测了。”
不知怎么回事儿,认识宗煦后,他们总是在互相道歉。
宗煦弯弯嘴角,温和地道:“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你这样维护我。”
赵佩弦一呆,宗煦倾身过来,捧着她的脸,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细嫩的脸颊上。昏暗的微光里,宗煦的眼睛明亮而生动,他轻声问:“你讨厌我吗?”
“并没有,”赵佩弦大胆地直视着他,“我很看重你。”她突然按住他的后颈,与他交换了唇齿间的温度。
次日,宗煦带着小组抵达欧洲,他们在布拉格换乘火车,赵佩弦顺着人流出站,却发现宗煦不在队伍中,她把行李箱急急地朝同事一推,扭头就跑回去找他。
她刚跑过站台口,冷不防被一只大手用力拉到了广告牌后,她吓了一跳,看清宗煦的脸后不由得小声抱怨。宗煦对她露齿一笑,是罕见的恶作剧的神气,他朝她比了个“嘘”的动作,对着不远处正在热吻告别的异国情侣扬了扬下巴。
那对年轻的情人热情大胆,赵佩弦不好意思多看,移开视线喃喃道:“好奇怪。”
“奇怪吗?”宗煦温柔地看着她,“大约是他太看重她的缘故。”
赵佩弦被他看得不自在,摸着鼻子说:“你好像很懂的样子哦?”说完,脸却不自觉地红了,又暗自唾弃自己这样说话。
宗煦握起她的手,虔诚地从手腕吻到指尖,含笑道:“因为我也比任何人都百倍、千倍地看重你啊。”
手背上传来酥麻的触感,一直传递到心口,赵佩弦想嘲笑两句他的肉麻,却丧失了推开他的力气。向来温和庄重的宗煦拉着她做坏事,像是两个逃课的大学生,躲在异国的车站后面接吻,她突然希望这一刻可以天长地久。
8
虽然宗煦面上不显,但赵佩弦知道他压力其实很大。宗氏内部有白家的势力,外部又资本环伺,更别说家里还有一摊翻不清的烂账,逼着他时刻在感情和理性上维持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
尤其是宗煦的妹妹即将与B市徐家的徐景泓定亲,这意味着白氏势力大增,宗煦越发被动。
离开欧洲的那天,赵佩弦一早去敲宗煦的门,宗煦穿戴整齐,书桌上的电脑亮着,显然早就开始了工作。
赵佩弦把咖啡递给他,倚坐在窗台上,看着瑞士终年美丽的山脉与湖泊,突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差的打算不过是你跟我混。我虽然负担不起豪门开销,当个中产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不想工作可以安心在家,我买套房子,请个家政,你只要依靠我就好了呀,我很可靠的。”
宗煦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他从来都是兄长、老板,是别人的依仗,第一次有人让他放心依靠自己。宗煦嗓音有点儿哑,却还是笑道:“是随随便便炒股亏掉四分之三的可靠吗?”
赵佩弦恼羞成怒地过来打他,宗煦大笑着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他自背后拥着她,对着窗外如画般的风光,轻轻亲吻她的耳尖儿,柔声说:“坠入有你的湖泊,我心甘情愿被捕获。”
即使如此,两人的心头还是难免蒙上一层隐忧,只是各自强按下,维持着表面的轻松,但赵佩弦没想到,水面之下的鱼雷会引爆得那么快。
她和宗煦回到子集团时,一路还在说笑,宗煦迈进办公室时却突然噤声,门外落后两步的赵佩弦疑惑地抬头,一个五十来岁的威严男子正坐在宗煦的办公桌后看着他们。
“爸爸。”宗煦低低地叫了一声。赵佩弦回神,礼貌地问候:“宗总好。”
宗煦侧身对她说:“我等下去找你。”赵佩弦会意,立刻向宗父告辞,宗父身上流露出上位者的气息,难得显出和蔼的一面。尽管看着不太熟练,但他还努力挤出长辈的亲切笑脸,说:“不急着走,佩弦小姐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爸!赵顾问还有工作要忙。”宗煦急急地插嘴,似乎不想让两人过多接触。
赵佩弦本人是无所谓的,豪门世家在她眼里并不比大白菜值钱,她也并不惧怕宗父知晓她和宗煦的关系,奇怪的是宗煦的态度,她心底轻微地不舒服起来。
“以后都是一家人,提前了解一下……”宗父皱皱眉。
宗煦却提高了声音打断他:“爸——”
赵佩弦扫了一眼僵持的父子俩,淡淡地道:“宗总言过了,佩弦恐怕没有和您做一家人的福分,告辭了。”她转身就走,不再理会身后。
她大好青春,灼灼才华,不屑于做宗煦遮遮掩掩、上不得台面的地下情人。
9
宗煦并未向她解释什么,赵佩弦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找他。
她听说宗家小女儿的订婚似有波折,如果她的婚事落空,宗煦却能顺势和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订婚,那宗氏内部势力又会重新洗牌,而近日为宗煦牵线做媒的人前所未有地热情高涨。赵佩弦轻蔑一笑,果然是有利无情的豪门世家。
转天的会议上,高管们就宗氏下一步收购的地皮发生了重大分歧,一派主张近郊的荒地,一派支持主城的老街。赵佩弦在专业上一向冷静客观,直说她属意老城区,虽然价格偏高,但商业价值不是近郊能比拟的,况且老宗总上周接受财经版采访时,也渗透出看重成熟地产的意思。
主位上的宗煦轻咳一声,说:“就事论事,不考虑其他因素。”
赵佩弦一怔,反对她的何总监仿佛找到了依仗,呵呵笑道:“可不是,赵顾问也不能只顾自己的利益——我听说你有房产在老街吧?宗氏收购也不过能让你多拿十万块——”
宗煦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起来,然而赵佩弦反应比他更快,立刻反唇相讥道:“我拿宗氏的佣金自然为宗氏的利益考虑,却没想到何总监更仔细,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果然是赚两份工资的人才。”
那何总监顿时讪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敢再说话了。他是依附着现任宗夫人的白家势力才在宗氏有一席之地的,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彼此留着面子,赵佩弦却不惯着这些。
气氛尴尬,会议草草散了。宗煦叫住赵佩弦,踌躇了一下,还没开口,赵佩弦却凝视着他突然冷冷地问:“宗煦,其实你抗拒接纳、拒绝理解你的父亲,对吗?”
宗煦大惊,下意识地摇头反驳。赵佩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讥诮道:“你若敢承认,我还敬你是条好汉。”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宗煦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大会议室,良久,痛苦地揪住头发。他爱得犹犹豫豫,恨得又毫不彻底,反反复复,拉拉扯扯,这样拖泥带水,连他都瞧不起自己,難怪会被她讨厌。
他那在外人眼中看似完美的家庭,却是他心底最不堪的秘密。之前与赵佩弦猝不及防撞见父亲,他下意识地想将他们分开,生怕她窥破任何端倪,却在紧张慌乱中忘记她是那么敏感聪明的女孩子,自己的举动必定伤了她的心。
下班时分,他迟疑着去找赵佩弦,她不在,却听到她手下的小实习生在大吹特吹:“你们都没看到!佩佩姐可太帅了!”小实习生手舞足蹈地学了一遍赵佩弦在会上的发言,众人纷纷附和,又八卦道:“现在十万块对佩佩姐是毛毛雨,可当年她靠着父亲的十万块抚恤金,一个人从十二岁撑到大学毕业啊。”
“佩佩姐真的不容易,她母亲早逝,父亲那边的亲戚如狼似虎,各个惦记着这笔钱呢,要不是邻居帮衬,佩佩姐又是人中龙凤,哪儿有现在!”
旁人轻飘飘的几句感慨,宗煦却如遭重击。他从来没听她说过家事,他尊重她,也不曾向他人打听过。难怪她最厌恶那些钩心斗角,和她遭遇的坎坷相比,他从小锦衣玉食,自己所谓的纠结摇摆,不过是酒足饭饱后的无病呻吟!
宗煦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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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宗氏举办例行的野外拓展活动,行政部长知道宗煦看重赵佩弦,特意邀请她的团队一起参加,赵佩弦看着自己眼巴巴的员工们,叹了口气,应允了。
宗煦赶到拓展基地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在攀岩壁边默默地看着奋力上爬的赵佩弦。赵佩弦看到他,顺着速降绳滑下来,冷着脸把头盔一抛,走了。她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腰上长长的安全绳还拖拉在地上,不由得恼火地去解,却解不开,而宗煦还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赵佩弦心浮气躁,胡乱走到一个灌木丛生的矮坡上。
暮色暗淡,视野受阻,赵佩弦闷头走着路,却突然惊呼一声,跟在她身后的宗煦只看见前面模糊的人影一闪,就消失不见了,而拖在地上的绳索在飞快地下滑。眼前是一处断崖,赵佩弦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宗煦错愕了一瞬,立刻疯了一般冲上前,死命地拽住安全绳所剩不多的尾巴。巨大的下坠力带得他一个踉跄,脚下一滑,半个身子也探出了崖边,只剩右手死死地抠在粗粝的岩石上。
“赵佩弦!”宗煦绷紧了肌肉,脸涨得通红。
“你放手!”昏暗中,赵佩弦的声音咬得很紧,“快放手!”
唯一可以攀附的岩石禁不住两个人的体重,开始松动。宗煦无暇回复,半晌,才大喝道:“你闭嘴!谁允许你说这种话了?!”他一咬牙,不顾脸颊和手臂被蹭得鲜血淋漓,腰腹发力,猛地翻身而上,又顾不得喘息片刻,挣扎着去拉赵佩弦。
夜色浓重,精疲力竭的宗煦终于将她拽进怀里,赵佩弦却猛地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宗煦,你不要命了!”她难以忍受地狠喘了一口气,声音打战,“我双脚离地面才半层楼高,你放手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要是摔下去怎么办?!”
宗煦呆呆地看着她,仿佛理解不了她是什么意思,半晌,他猝然更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绝望而霸道地胡乱亲吻她的头顶:“我不管,我不管!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的!”
赵佩弦一愣,蓦地意识到什么,急问道:“谁?是你母亲吗?”
宗煦突然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赵佩弦却不允许他逃避,转过他的脸,逼他说话。
良久,宗煦才小声说:“我六岁那年,隔着窗看见她……挣扎着拔掉自己的呼吸机。”赵佩弦心中惊骇,宗煦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喃喃道:“那个时候,我还不能理解这代表什么,然而……”
宗煦痛苦得说不出来话,赵佩弦颤抖着抱紧他。她想起传闻里宗煦母亲的突然病逝,才成全了陷入妻子和家族事业两难的宗先生。她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宗煦的母亲是否知道白大小姐提出的条件?她那时早已病重,想必不会有人在她面前嚼舌根,敢在她面前说话,或者说授意他人让她知晓情况的人是……
赵佩弦坐直了些,紧紧地抱住他,眼泪落在他的发间。而宗煦也仿佛抓紧了救命稻草,死死地将脸埋在她温暖的脖颈间。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高地升起,宗煦终于平静下来,他握着赵佩弦的手,与她并肩望着远处闪光的湖面,宣誓般地郑重道:“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身犯险境,永远都会保护你。”
而赵佩弦没有笑,她用力地回握他的手,将温度与力量尽数传递过去,轻声说:“被你捕获,是我心甘情愿。”
月色甜美,湖光温柔,干净的风吹过山林拂过他们的面颊。在这一刻,宗煦突然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他的盟军、他的朋友、他的恋人,都是身边这个人,他们以后会成为家人,彼此信任,互相保护,品尝所有的烦恼与甜蜜,分享人间余生。
他放心地坠入名为赵佩弦的湖泊之中,从此分享体温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