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寄尘长篇小说《真西游记》初探

2020-09-11 07:56
关键词:佛学玄奘西游记

侯 春 慧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胡寄尘(胡怀琛)以诗蜚声文坛,是南社诗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诗歌重镇。朱凤蔚言其乃“国学大师,词章宗匠。……词章外,好为小说家言”(1)朱凤蔚:《胡朴安胡寄尘》,《社会日报》1931年8月3日。。民国元年(1912)胡寄尘初试小说,当时“小说界的趋势,渐渐注重短篇,做长篇的人少了”(2)胡寄尘:《长篇小说不能发展的原因》,《最小》1923年第20期。;受时代风气的影响,他亦勤于短篇小说创作,只在晚年写有一部长篇小说《真西游记》。这部小说为其诗词光芒所遮蔽,知名度并不高,学界也鲜有涉及。《真西游记》的文体性质复杂,徘徊在“半佛半传、半文半史”之间,兼有佛学、史学、文学三重文化价值;同时,它也是中国现代唯一一部《西游记》反续书,为《西游记》的现代研究提供了正向参照与逆向思考。

一、复杂的文体性质

《真西游记》的佛学性质非常明显。胡寄尘敬重苏曼殊,和李叔同、范古农等佛教人士往来频繁,他“一囊清风,治生克朴,布衣糙饭,出门恒安步当车;虽二三十里之遥,未尝稍辞困瘁。综其一生,仿佛一苦行头陀焉。其别署默僧,固有托也”(3)吴缄三:《胡寄尘先生》,《大风(香港)》1939年第25期。。胡寄尘晚年潜心研习佛经,致力佛学著述,不问世事,宛然苏曼殊式“行云流水一孤僧”。1923年之前胡寄尘曾写过十余篇佛理小说,现多已散失。1923至1925年间他在《世界佛教居士林林刊》上发表《阿弥陀经演义》以及四期共三十篇《佛学寓言》,这些小说以佛经寓言为主,间引周秦诸子寓言,以阐明佛理、辨明哲学。1936年胡寄尘又写成《上海佛教史话》,这是中国现代较早的地方佛教简史。胡寄尘与佛学的深厚渊源为其创作《真西游记》提供了契机。1930年10月,范古农、余了翁主编的佛学期刊《佛学半月刊》在上海创刊,后邀胡寄尘等人撰文,胡寄尘应约撰写佛学短文的同时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真西游记》。1931至1932年《真西游记》最早在《佛学半月刊》连载,1932年7月《真西游记》成书后曾就正于太虚法师、范古农居士、李经纬居士,经上海国光印书局出版单行本,由上海佛学书局发行,各埠佛学书局与佛经流通处分销传播,深受当年上海佛学界推崇。

《真西游记》同时具有传记色彩。胡寄尘崇拜司马迁,曾精研《史记》列传,效仿而作传记体短篇历史小说《王女士小传》(1915)、《安重根小传》(1924)、《越南义士传》(1929)、《乔将军》(1937)和《瘦官人任环》(1937),并且他还从《太平广记》《列仙传》《仙传拾遗》《搜神记》《列异传》等典籍中筛选神、仙、道文言故事以白话改写,分别为冷谦、苏仙公等三十余仙人立“传”,后结成“仙传”故事集——《中国神仙故事》。胡寄尘的《真西游记》虽未以“玄奘传”命名,但其主体部分基本符合传记体例,如开首从玄奘的姓氏、籍贯、家世、生辰写起:

玄奘,俗称唐僧,法号玄奘。本姓陈氏,原籍陈留,祖父因宦游迁徙,家于缑氏,故又为缑氏人。父名惠,为隋代名儒,有子四人,玄奘最幼。玄奘生于隋仁寿二年。(4)胡寄尘著,范古农校:《真西游记》,上海:佛学书局,1932年,第12页。

其后再以玄奘经历尤其是西域取经过程为主线完成小说,这是人物传记的典型撰述范式。玄奘法师乃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佛学大师,为玄奘法师立传不仅是“默僧”胡寄尘的个人选择,同时也是当年上海佛学界之共识。可见,《真西游记》的佛学性质与传记色彩互相关联,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部专门为玄奘法师立传的佛学人物传记。

此外,《真西游记》采用平话体例、史学原则撰写“玄奘取经史”。平话乃话本之一种,而话本是“说话”人讲故事用的文学底本,有“词话”(有词有话)、“诗话”(有诗有话)、“平话”之分。(5)郑振铎:《郑振铎说俗文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1页。平话主要以通俗语言、叙述方式讲故事,只说不唱,述中有评,亦称“评话”。宋元说话中专有“讲史”一家,在文学发展过程中讲史话本逐渐形成相对固定的创作模式,《真西游记》所采用的平话体例基本沿袭了讲史话本的固定模式。

第一,长篇体式。《真西游记》不足四万字,但人物众多、情节曲折、文白间杂,极类民初典型的长篇小说。

第二,分卷立回。《真西游记》全书不设章,分上下卷,每卷十三回,共二十六回。按回叙事,实属章回体式。

第三,对句回目。《真西游记》各回回目字数不等,但每一回对句字数一致,基本承继了宋元平话的标题拟定特点。

第四,说书方式。《真西游记》第一回《老先生善为村塾师 好学生新翻西游记》乃是“入话”部分,开首有开场词与开场诗,开门见山言明《真西游记》的创作缘起。其他各回皆以说书人口吻讲述玄奘取经过程,常用“话说”“书接上回”等套语承上启下,值精彩处,配合醒木,则出现“看官诸君”“列位看官”等提示语,文尾常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固定结语。

第五,时间叙事。《真西游记》从第二回《发宏愿万里求经 排众议只身就道》起按照时间顺序讲述玄奘取经的真实过程。中国小说的时间叙事最早源于史籍之编年体例,自然隐含着“求真”的史学诉求。

因此,从文学模式与史学原则来看,《真西游记》又是一部文史结合的章回体长篇历史小说。

1932年《真西游记》最初在《佛学半月刊》连载时,该刊注意到其“半佛半传、半文半史” 的复杂文体性质,经综合考量后称之为“佛化历史小说”。

二、《西游记》之反续书

中国四大名著续书绝大部分都是原著的正续,反续数量极少。“正续”又曰“顺续”,即“顺其意”,指该续作与原作主旨基本相符;“反续”又曰“逆续”,即“逆其志”,指该续作与原作主旨大唱反调。在四大名著反续书中,《水浒传》的反续书最具典型性,如明代版本《宣和谱》(又名《翻水浒》)、清代版本《荡寇志》(又名《结水浒传》)和民国版本《残水浒》。此外,民国时期还出现了《三国演义》之反续书《反三国演义》与《西游记》之反续书《真西游记》。而《红楼梦》的续书虽然最多,却罕见贯穿全文颠覆原作的反续书。这些反续的创作目的各不相同:《宣和谱》《荡寇志》和《残水浒》基于政治立场,丑化水浒英雄,旨在维护阶级统治;《反三国演义》因憾于蜀汉结局,乃抒一己之胸臆,旨在实现蜀汉一统;而《真西游记》则不满原作神魔叙事,旨在还原取经本事。可见,它们分别趋向“政治化”“务虚”与“归真”的三个极端。

《真西游记》最初参诸《旧唐书》,《旧唐书·方伎传·僧玄奘传》所载玄奘取经译经本事,堪称佛学界一大壮举。(6)刘昫等:《旧唐书·方伎传·僧玄奘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08页。自唐而后,这一历史事件经历了一个由真人真事演化为神魔故事的复杂过程。玄奘与门徒辩机合作完成的《大唐西域记》,是最早出现的关于玄奘取经的具有文学性质的纪事版本,该书本着“皆存实录,匪敢雕华”之原则,用十万字记述玄奘所经西域一百一十余邦国的政治、经济、宗教概况。但受认知所限,作者将海市蜃楼等自然现象皆归“妖异”之事(7)玄奘:《大唐西域记》,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江安傅氏双鉴楼藏宋刊藏经本。,从而初露神魔叙事迹象。至宋代,玄奘取经一事主要被演绎为《三藏取经诗话》(又名《大唐三藏取经记》),讲述唐僧和猴行者西天取经的故事,孙悟空之早期文学形象开始出现。至元代,吴昌龄作《西游记》杂剧,这是玄奘取经故事比较成功的戏曲版本。及至明代,吴承恩写成小说《西游记》后,玄奘取经故事开始广泛流传,家喻户晓。此后《西游记》小说续书亦大量出现,如天花才子所评《后西游记》、真复居士所题《续西游记》、董说的《西游补》等;这些续书以神佛、妖魔、鬼怪为主要角色,以天马行空的想象驾驭笔墨,基本沿袭《西游记》的神魔小说路数,符合原作主旨,可谓《西游记》之正续。

胡寄尘曾释义“小说”两字:“‘小’就是‘大小’之‘小’,‘说’字和‘悦’字相通。称为‘小’,是看轻他的意思。‘悦’,是有含供人娱乐的意思。”(8)胡寄尘:《中国小说的起源及其演变》(四),《珊瑚》1933年第4期。胡寄尘本是诗人兼小说家,1914年也曾辑录《近人游记丛钞》17种,自然不会看轻小说和游记;但他认为“凡涉及神、鬼、妖怪的话,我们都叫神话”,而“玄奘大师”乃佛学至尊、青史名流,“唐僧取经”是历史事件、“人的故事”,“不是‘神的故事’,不是‘鬼的故事’,也不是‘妖怪的故事’”。(9)胡寄尘:《中国小说的起源及其演变》(二),《珊瑚》1933年第2期。因此他坚决反对《西游记》将“玄奘大师”与“唐僧取经”小说化、娱乐化、神魔化的写法。胡寄尘认为:“原有《西游记》及《三藏取经诗话》两书,流传甚广,几乎妇孺皆知,虽亦恢奇可喜,然多凭空结撰,绝非事实。”(10)胡寄尘著,范古农校:《真西游记·序例》,上海:佛学书局,1932年,第1页。他认为,《三藏取经诗话》及其后之改编本过于荒诞,“凭空造出孙悟空与猪八戒,及种种神怪妖魔之名”(11)胡寄尘著,范古农校:《真西游记》,上海:佛学书局,1932年,第117页。,以至学界垂青 “孙悟空”,民间乐谈“大闹天宫”“高老庄”,而“玄奘取经真相埋没无闻”,“唐僧”形象相形见绌甚至出现“贬化”倾向。在胡寄尘看来,这些“西游”版本都是“假西游记”,可它们仍“托名为玄奘之事,当为玄奘所不许也”(12)胡寄尘著,范古农校:《真西游记》,上海:佛学书局,1932年,第117页。;故另作《真西游记》,重申“西游”核心乃是“唐僧”西游,彻底清除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以及各种神佛、妖魔、鬼怪形象,以“玄奘”为中心,按其取经的时间顺序重新整理事件、编排故事,重点彰显玄奘洛阳出家、随兄游蜀的出世精神,长安阅经、誓观原典的求真精神,遇阻不折、偷渡出境的执着精神以及自行西游、不畏艰险的牺牲精神。可见,《真西游记》摒弃神魔叙事,旨在以文写史、返朴归真,还原玄奘取经本事,以“表扬奘师,万里求经,不避艰险,努力奋斗,有志竟成”(13)胡寄尘著,范古农校:《真西游记·序例》,上海:佛学书局,1932年,第2页。之诚心、毅力与胆略。因此,从这一意义上讲,《真西游记》是《西游记》的一部反续书。

三、《真西游记》的叙事尝试

《真西游记》在外在形态上虽然采用讲史话本的固定模式,然并非单纯“复制”。“文学底外形,是跟着时代而变迁的,这是很显明的事,不消多说,”“旧的形式,也明明在那时变迁的,是不能反抗时代的。”(14)刘大白:《与胡寄尘先生论文学书》,《文艺茶话》,1934年第9期。胡寄尘曾于上海沪江大学、持志学院、中国公学等院校讲授国学,撰有论著《中国小说概论》《中国小说研究》《短篇小说概说》以及诸多小说评论,对小说创作颇有研究。特别是在1933年《珊瑚》半月刊第2卷第1—12期连载的长篇论文《中国小说的起源及其演变》一文中,胡寄尘曾辨别“说”“游说”“小说”等概念,区分《储说》《说山》《说林》《说郛》《说海》《说库》《说苑》《世说》等篇目中“说”字之内涵,还曾谈到神话、传说、传奇与“说话”“口传”的关系问题以及宋代评话、讲史演义与“说话人”或“说书人”的设置问题,同时注意到《红楼梦》中“说话”方式的转变。根据相关研究,他在创作《真西游记》时自觉进行一些叙事变革尝试,从多层叙述人设置(包括虚拟说书人设置)、“假托故事”与“故事套故事”的编排方法以及“真幻结合”的叙述方式三个方面对中国现代小说进行形式实验。这些理论和实验略显浅近,但在中国叙事学尚属空白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已算早开先例。

(一)多层叙述人设置

从叙事时间来看,《真西游记》属于“事后叙事”(15)[法]热拉尔·热奈特著,王文融译:《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50页。或历史叙事。“简而言之,叙事就是‘讲故事’”(16)[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页。,“历史叙事”即讲历史故事。《真西游记》通过设置多层叙述人来讲述玄奘取经这一历史故事。叙述人指故事的讲述主体,不同于作者,但在多重叙述层次中,作者又可作为叙述人出现在文本中。从叙事层次理论来看,一部文学作品的第一叙述人乃是作者本人,作者一般潜隐文后,以潜在方式讲述故事,是谓“潜在叙述人”,容易为读者忽视;多重叙述层次中的其他叙述人,则是故事叙述人,由作者选择设置而成。在中国文学中,作者基本都以潜在叙述人而存在,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伴随着中国学术界对西方叙事学理论的大量译介,经“先锋文学”倡导实践,一些作者的身影才偶尔以显在方式出现在小说文本中,将“元叙事”与“叙事”融为一体,如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虚构》等小说。《真西游记》的作者胡寄尘即以潜在叙述人而存在,他还另外设置了三层故事叙述人,即第一层故事叙述人——虚拟说书人,第二层故事叙述人——撰述者“中年狄宝”与讲述者“虚拟说书人”,第三层故事叙述人——以老商人、屈支僧人为主的众多故事人物。如图1所示:

图1 《真西游记》的叙述层与故事层

由图1可见,“虚拟说书人”是胡寄尘最早为《真西游记》设定的故事叙述人,同时也是所有故事的总叙述人。胡寄尘以虚拟说书人为代言人在超故事层中讲述“少年狄宝”立志创作《真西游记》以及中年之后完成夙愿的故事,并将自己的思想、观念、心理等渗透于文本之内。这种叙述人设置方法脱胎于宋元话本。宋元话本常常虚拟一位说书人作为故事总叙述人,再以说书人口吻讲述历史故事、虚构故事或亲历故事。胡寄尘曾研究“宋代话本”与“清人话本”的区别,认为:“宋代的话本,不是直接给人家看的,是由说话人说给人家听的。不知到何时才变为直接给人家看,再后来又变为只宜看不宜说了。如《红楼梦》《儒林外史》,都是只宜看不宜说的。”(17)胡寄尘:《中国小说的起源及其演变》(五),《珊瑚》1933年第5期。《真西游记》虽然设有“虚拟说书人”,但总体而言也是一部“宜看不宜说”的小说。

“中年狄宝”是胡寄尘为《真西游记》设定的第二层故事叙述人,他是中年胡寄尘的化身,同时也是故事层的撰述者,自第二回《发宏愿万里求经 排众议只身就道》始皆为狄宝中年以后所撰之故事内容。不过狄宝虽为故事层的书面撰述者,却并非该故事的口头讲述者,“狄宝”所撰之“玄奘取经”故事乃是通过“虚拟说书人”之口向大众言说。热奈特认为“叙事的第一层含义”“指的是承担叙述一个或一系列事件的叙述陈述,口头或书面的话语”(18)[法]热拉尔·热奈特著,王文融译:《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6页。。同理,叙述人也应包含讲述者和撰述者两类。由此可见,胡寄尘为《真西游记》故事层的故事总叙述人设定了双重虚拟身份——“中年狄宝”与“虚拟说书人”,二者皆为故事层故事的叙述主体,共同承担该层故事之具体叙述。

《真西游记》的第三层故事叙述人不止一个,乃由老商人、屈支僧人、缚喝罗僧、那揭罗喝国王、老翁、向导、舍卫国寺僧、那烂陀寺僧、同行商人等众多故事人物构成,这些人物是胡寄尘从玄奘取经途中所遇各色人物中精心筛选出来的,他们所讲的五花八门的故事并列形成《真西游记》的亚故事层。

这三层故事叙述人按照时间顺序分别出现在不同叙述层次中讲述故事,使得纷繁复杂的人物、事件、情节有条不紊地铺排开来,最终次第成篇。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现代小说创作中,多层叙述人设置、双重虚拟身份的设定与多层叙述方式的运用尚属罕见,特别是其中双重虚拟身份的设定无疑是《真西游记》的一大创新。

(二)“假托故事”与“故事套故事”的编排方法

《真西游记》的故事情节主要采用“假托故事”和“故事套故事”两种方法编排而成。

“假托故事”亦称“假借故事”,是指作者假借他人之口讲述自身经历的一种独特方法。这一编排方法出现在《真西游记》第一回《老先生善为村塾师 好学生新翻西游记》中,胡寄尘假借“虚拟说书人”之名讲述“少年狄宝”立志创作《真西游记》的缘起、契机、时间、目的和过程,从而使第一回形成一个独立的超故事层。

此外,《真西游记》在讲述“玄奘取经”故事的时候还设置了多个故事人物作为分叙述人,他们在玄奘取经故事中穿插讲述当地胜迹、奇闻、异事、名人和传说,从而又在“玄奘取经”这一宏观故事层下分别形成诸多微观亚故事层,最终产生了由超故事层——故事层——亚故事层共同构成的“故事套故事”的情节编排模式。胡寄尘自第五回《高昌国绝食感王心 阿父泉登崖寻古迹》起,开始在“玄奘取经”故事中内置相关故事,主要置入老商人所讲“阿父师泉”故事、屈支僧人所讲“龙池龙马” 故事、缚喝罗僧所讲“昆沙门天神像” 故事、那揭罗喝国王所讲“释迦遗影”故事、老翁所讲“无忧王太子复明记”、向导所讲“曲女城”故事、舍卫国寺僧所讲“给孤独园”故事、那烂陀寺僧所讲“魔境”故事、同行商人所讲“狮子国”故事等,尤其在第二十一回《顶礼释迦寂灭像 访问国王施鹿林》中竟然连续置入救火塔、施鹿林、烈士池和三兽塔四个故事,这是全书内置故事最多的一回。

(三)“真幻”结合的叙述方式

《真西游记》根据《旧唐书》所载玄奘取经本事,参诸《大唐西域记》《三藏法师传》(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以及《南海寄归传》等演绎而成,事多有征,尽量清除《西游记》中凭空撰造的虚妄人物、无稽故事与荒诞言辞,“书中亦有以已意添造,以资点缀者,然必在情理之中”(19)胡寄尘著,范古农校:《真西游记·序例》,上海:佛学书局,1932年,第2页。。不过《真西游记》虽以“求真”为务,却并不排斥佛家“玄幻”色彩,因此《真西游记》实际上采用的是“真幻”结合的艺术手法,最终形成以“求真”著实为主,以“奇幻”陷虚为辅的叙述方式。

首先,《真西游记》的“真幻”结合手法乃胡寄尘短篇小说两大创作向度融合的产物。胡寄尘的短篇小说数量众多,1923年上海商务印务馆创办《小说月报》姊妹刊——《小说世界》,胡寄尘任主编,这一时期成为其短篇小说创作高峰期。胡寄尘说:“我从民国元年到现在共做过几百篇短篇小说”(20)胡寄尘:《小说拉杂谈》,《游戏世界》1922年第15期。,截至1925年11月,“共得五百三十篇”(21)胡寄尘:《我之短篇小说经验谈》,《民众文学》1925年第8期。。此后十三年间胡寄尘为避战祸迁居二十六次,他究竟又作多少短篇小说,散佚多少,已不可考。胡寄尘短篇小说按照时间顺序主要可分为哀情小说、奇情小说、滑稽小说、侦探小说、游侠小说、现实小说、神怪小说和历史小说八大文体形态,此外他还作有少量“佛理小说”(或“佛学寓言”)、翻译小说、社会小说、教育小说、科学小说等。胡寄尘常常在小说评论中探讨短篇小说文体问题,在创作实践上也不断变换花样,进行多种小说试验,“自信能独出心裁,不落常套”(22)胡寄尘:《小说拉杂谈》,《游戏世界》1922年第13期。。1921年他在上海《时事新报》刊登创作宣言:“我做的小说无论登在甚么杂志上, 或日报上,都是本着我自己的宗旨做的, 绝对不受他人的拘束, 绝对不插入他人的风气。”(23)胡怀琛:《胡怀琛启事》,《时事新报》1921年8月5日。经过一系列文体尝试之后,胡寄尘的短篇小说创作逐渐呈现出两大方向:一曰“著实”,即以滑稽小说反讽现实,以现实小说白描现实,以历史小说追求真实的写实方向;二曰“陷虚”,即以哀情小说、奇情小说、神怪小说为代表的虚构方向。他认为:“小说著实者,其能引人入于现在之世界。陷虚者却能引人入于未来之世界。”(24)胡寄尘:《小说管见》,《新声》1921年第1期。两者相得益彰,各有妙用。可见,《真西游记》以“求真”著实为主,以“奇幻”陷虚为辅叙述方式的形成,根源在于胡寄尘先前短篇小说创作的多方实践。

其次,《真西游记》“真幻”结合手法的运用与胡寄尘的佛教信仰直接相关。这主要体现在“陈母梦生”“玄奘自梦”和“百僧之梦”等“奇梦”系列方面。诸梦皆现玄奘脚踏莲花,凌空西游,隐含佛之启示。特别是在第十九回《渡克伽河感化杀人盗 谈提婆事折服小乘僧》中,玄奘遇盗受缚,被杀之际闭目静坐,诚念慈氏菩萨名号,顷刻之间“黑风四起,天地晦暝,拔树飞沙,山崩浪立”,强盗慑服,改邪归正。其他各回中的神魔因素多出自梦幻梦境、道听途说或不可解释之自然现象,而该回却直接描写玄奘佛法无边的教化场景,这与《西游记》写法如出一辙,显然亦为胡寄尘虔诚佛事的结果。

再次,《真西游记》“真幻”手法的运用无疑又是胡寄尘痴迷中国神话传说和古典志怪小说的一种折射。二十世纪中后期,胡寄尘开始痴迷中国神话传说与古典志怪小说,后仿作大量“神怪小说”(25)胡寄尘:《新的神怪小说》,《游戏世界》1922年第19期。。在《真西游记》创作之前,胡寄尘曾出版《神怪小说集》(上海广益书局1925年出版),次年模仿《镜花缘》对君子国、大人国、小人国、不死国等四十余国的奇幻描写,另行虚构出十八国度,即儿童国、无历国、四面国、戏装国、劣偶国、阶级国、伉俪国、大鼠国、玻璃国、蒲卢国、螟蛉国、长眠国、讼师国、唐风国、美髯国、诗人国、聋公国和数学国,从而写成《今镜花缘》;1929年他又完成“仙传”故事集《中国神仙故事》;其间还撰有《读搜神记》《琉球神话》《世界寓言》等文章。《今镜花缘》《中国神话》和《中国神仙故事》对《真西游记》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其浪漫幻想、神魔境域、诗性思维的影响,如上述“奇梦”故事与教化场景的形成;二是对其虚构国度或叙事空间的影响。《真西游记》根据《大唐西域记》筛选五十余小邦国作为玄奘必经之所,其中虽不似《今镜花缘》直接虚构国度,然胡寄尘并非历史学家,他在辨别国度与域外史实时难免存有失误,如赭时国与唐言石国、睹货罗国与缚货罗国均为一国的不同译称,胡寄尘却混淆为四国,从而阴差阳错地出现类似虚构国度的现象,形成一种真假难辨的文学叙事空间。

最后,《真西游记》“真幻”方式的运用还受作者认知水平的局囿。玄奘一路所遇鹦鹉护宝、金蚁镂字、释迦遗影、海市蜃楼、沙漠磷火等自然现象,即使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若非科学家仍难解释,这也是胡寄尘将它们演绎成神魔鬼怪、离奇传说的一大原因。

如上所述,《真西游记》的首要目的是“求真”归原,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实际写作过程中,由于诸多原因,导致这部小说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悖论性奇幻场景。在现代意义上,这种写法与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总之,长篇佛化历史小说《真西游记》作为《西游记》的反续书,不仅能够拓展《西游记》的现代研究,还多方融合胡寄尘短篇小说的文体试验与艺术成就,在沿袭传统叙事模式的同时,试图进行变革创新,从而开启了中国小说从古典向现代过渡时期较早的一次自觉性叙事变革尝试,最终成为胡氏小说的集大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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