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契诃夫的戏剧与小说的互释

2020-09-10 04:37赵慧娟
佳木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戏剧性对话小说

赵慧娟

摘 要:叶尔米洛夫曾指出“在小说家的契诃夫的艺术里浸透着剧作家的契诃夫的创作风格”。契诃夫善于在小事中挖掘戏剧性,在对比反差中使其文本严肃中透露着幽默,现实中透露着荒诞。本文试从戏剧性入手,阐释契诃夫戏剧与小说的沟通与不同。

关键词:戏剧性;小说;对话;叙述语

中图分类号:B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9052(2020)01-0140-03

契诃夫是从文学走向戏剧的,有研究者指出契诃夫的无名剧本《没有父亲的人》是在其十八九岁所写,但不可否认的是,契诃夫已是成熟的小说家后才真正投入戏剧创作。这一点决定了契诃夫的戏剧有来自小说的特性。将其戏剧创作与小说创作“打通”来理解,我们会发现两者不仅在显性层面上诸如人物、结构、语言等方面存在着联系和沟通,而且在客观性、哲学性、幽默性等隐性层面也存在着割舍不断的联系。甚至可以说契诃夫的戏剧美学风格可与其小说形成互释,它们之间存在着内在逻辑的一致性。小说与戏剧的双向互释,为我们解读契诃夫戏剧提供了全新的诠释空间。

一、戏剧性情境的异与同

契诃夫的独幕剧很多是从短篇小说改编而来。改编中透露着作者对戏剧与小说两种体裁的看法。例如《大路上》是由短篇小说《秋天》改编而成,《天鹅之歌》由《卡尔哈斯》,《纪念日》由《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婚礼》由《有利可图的婚姻》和《有将军参加的婚礼》等短篇小说改编而成。从改编中我们发现:契诃夫将小说单一的故事线索铺陈开,将故事情境具体化,实现由线到面的转化。

如果说契诃夫小说提供的是故事情节线,那么剧本则体现的是故事生活面。线到面的呈现,无形中体现着契诃夫剧本创作的独特原则,也正是这一原则,他的剧本曾被人质疑。他把情节线索突出的故事,消解其主线,拓宽其生活面,再去强化戏剧冲突,也即前面所说:戏剧化的日常生活。

例如在小说《秋天》中,主要由以下流痞(也就是剧本中的包尔卓夫)为主线,讲述他的过去和现在,其他一切均是作为背景进行简述,其呈现的是情境画卷,是静态的有情之境,具有戏剧性的情景,但缺乏戏剧性人物的行动,犹如黑格尔所说的是“有定性的平板情境”,故事節奏紧凑,但冲突并不明显。而剧本《在路上》不仅增添了一个具有行动力的流浪汉梅里克,还让包尔卓夫的负心妻玛丽亚出现,让她与包尔卓夫当面对峙,强化戏剧冲突,增强戏剧性,使“悲剧意味更具浓烈”展现包尔卓夫由幻想到心碎,梅里克由冲动到哭泣。

小说《有利可图的婚姻》主要写大家对电报工雅齐(剧本中新娘达申卡婚前的追求者)有关电灯谈论的厌恶所产生的敌意,进而含沙射影出新郎有利可图的婚礼,由第二章新郎因新娘的母亲没有给足嫁妆而报警,突出故事主线,其他均作为背景进行叙述。小说《有将军参加的婚礼》详写纽宁请求叔叔海军少将去参加婚礼的细节,婚宴上且以少将卡拉乌洛夫为主线叙述,讲述自己的海上经历,激怒了女主人,最终揭露金钱作怪的婚礼秘密。契诃夫将两篇小说叠加在一起加以修改,成就了剧本《婚礼》。《婚礼》不再只局限于电报工的主线叙述,而是将其平行叙述于剧本中,与新郎和新娘的母亲等人物共线式叙述,且出现接生婆、糖果商人、水兵等背景人物,穿插于主要人物之间。在前后不搭的对话中呈现生活化的常态,将以利益为主的婚姻通过人物的态度进行揭示。主线下复线的铺展,消解了主线,丰富了故事的生活面。再者,新郎无耻之话的诉出,却强调自己是高尚的人,这种自带对比的幽默可笑,在契诃夫的剧本中随处可见。可见契诃夫的剧本相较于小说更细致,更生活,更具戏剧性。

二、与情交融的冲突线牵动

余秋雨推崇戏剧的整体性情境,同时他将整体性情境分为两部分:一是由剧本提供的戏剧性情境,二是根据剧作情境所创造的舞台气氛和节奏,而戏剧性情境可说是一种有情之境,一种与情交融的环境承载。如按余秋雨先生所说,契诃夫的小说和剧本均具有戏剧性情境。无论是短篇小说《秋天》《卡尔哈斯》,还是剧本《大路上》《天鹅之歌》《婚礼》等。但虽同时具有戏剧性情境,却呈现着本质的不同。小说《秋天》在对比的情景中,讲述“秋天”的故事,期盼春天的到来。虽具有戏剧性情境,但缺乏冲突与性格,而改编过的剧本《在路上》则弥补了这一缺陷。它呈现出:大家对包尔卓夫的关注由点到面,由视而不见到关注甚之,再由其想到自己的处境,内心进行着无限的起伏,悲剧意味相对小说更浓烈深刻,且环境与人物心境的融合,牵动着故事情节的走向。

由小说《卡尔哈斯》改编的剧本《天鹅之歌》可谓是契诃夫独幕剧的佳作。它展现了丑角演员在告别舞台之际内心的苦闷,所发出的“天鹅之歌”。剧本相对小说不仅戏剧性突出,且具象征意味,深刻地展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仔细阅读契诃夫的剧本会发现,契诃夫的戏剧不局限于外部冲突的再现,更倾向于人物内心的成长,且将人物置于特定情境中,追随环境一起改变。故事主线总是被次要人物的细枝末节消解,被织成大的社会网,用无数的生活细节呈现生命的律动,实现与情交融的情节线牵动。这种特性不仅存在于独幕剧中,也存在于契诃夫的多幕剧中。

契诃夫曾说“必须写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而且要写的真确,诚恳才成......”这种文学观贯穿他的小说和剧本,使得他创新了自古希腊以来的传统戏剧模式,实现了由单一的情节线到情节面的转化,以及与情交融的冲突线牵动。众所周知,剧本作为舞台的前奏,要求故事情节紧凑,戏剧冲突强烈。但契诃夫的剧本却并非如此。如剧本《海鸥》中契诃夫并非简单地以四人(特里波列夫、妮娜、特里果林和阿尔卡基娜)的生活为情节线,而是将故事事无巨细地铺陈开来,带出特里波列夫的舅舅索林,他们的管家沙姆拉耶夫,以及沙的妻子、女儿、女婿和医生、长工,厨子,女仆等人物,且用大量篇幅再现他们的对话。这些对话无形中消解了剧本所要求的情节紧凑的特征,实现由线到面的推进,而在面的铺陈上也并非局限于情节主线辅助,而是即可独立又有牵连。

三、内在戏剧性的强化

戏剧性曾被分为“内在戏剧性”和“外在戏剧性”。陈世雄总结到:“内在戏剧性包含于内心活动之中,它是由感情上的转折造成的,而外在戏剧性则包含于外部冲突中,它是由事件(行动)的转折造成的。”是否具有外在戏剧性的作品就不具有内在戏剧性?或者说具有内在戏剧性的作品就缺乏外在戏剧性?答案是否定的。黑格尔曾写道:“戏剧应该是史诗的原则和抒情诗的原则经过调解(互相转化)的统一”。内在戏剧性一定要借助一定的形式表现出来,更侧重于表现内在感情变化。正如陈世雄所说“抒情诗原则和史诗原则互相转化,就是内心活动和外部行动的互相转化......戏剧性就在于这种转化之中。”而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缘起于契诃夫的《海鸥》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的导演下取得巨大成功,打破了以往评论界对此剧“缺乏戏剧性”的评论,使之认识到此剧潜伏的戏剧性,因而,1989年以后,戏剧家们提出了两种戏剧性的问题。契诃夫的戏剧即实现了内在与外在的结合,且在外在戏剧性中强化了内在矛盾。

1.情感转折点的细节再现

内在戏剧性与外在戏剧性的划分不仅适合戏剧,同样适合于小说。卢卡契曾在安娜卡列尼娜爱情变化的关键点中写道:“由于这些关键很难具有表面意义的戏剧性,由于它们若从表面来看往往会被忽略过去,然而又必须为真正的转折点,因此就得使它们突出,即从整个精神过程中选出一些细节,选出人物精神的和物质的生活中一些显然细小的事件,加以强调,使它们获得一种明晰的戏剧性的意义。”这虽是对托尔斯泰小说创作手法的总结,同样也适用于契诃夫。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契诃夫总是善于从细节处表现人物精神的变化,强化戏剧性。如《苦恼》中约纳的变化。死了儿子的约纳迫切地想要找人倾诉,从军人的问候,年轻人的回复,车夫的不理,他人对于约纳态度的渐变最终都落到了无视下。戏剧性就产生在要说与不听之间,事虽微小,但却一鸣惊人,寓意深刻,显现约纳的可笑与可悲。

《伊凡诺夫》从生活小事入手,描写一个对生活失去热情的人,如何一步步跌入深渊、走向死亡的过程。伊凡诺夫面对萨沙的感情,开始于惊喜,结束于冷静;而面对妻子则始于爱情,结于责任;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不爱,也不懂得生活怎么就过成了这般。契诃夫对他的塑造,来源于对里沃夫和鲍尔金的对比。里沃夫(青年医生)标榜自己是正直的人,却用自己的猜疑,让伊凡诺夫的妻一刻也不能平静;用宣扬“正义”的标准,时刻干预伊凡诺夫的私生活,侮辱责难他;以“拯救”他人为理由,却用侮辱性的言语致他人于死地,使得伊凡诺夫无时无刻不活在自责和愧疚中。再者,鲍尔金这个投机取巧、坏主意满腹的管家,总是将自己所做的坏事扣在伊凡诺夫的头上,自私自利者却伪装自己是为他人好。相反,伊凡诺夫时刻感到自己是个坏人,却从没有做过坏事,而满世界宣扬自己是好人的人,却时刻在破坏他人生活。整部戏的戏剧性就在对比反差中形成。剧中最让人回味的莫过于每个人都不懂得自己生活的意义,仿佛自己是生活的旁观者,不愿深究只想逃避;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生活的反面,折磨着他人,也折磨着自己。

2.哲学意蕴的文本沟通

契诃夫戏剧具有生命哲学的意蕴,而这种美学特质的形成与其小说创作的经验分不开。赖声川曾在导演《海鸥》中接受采访说:“其中最触动我的是契诃夫居然可以把‘生命’直接搬到舞台上。没有一个剧作家的作品更像生命本身......让我向往像他一样可以在舞台上创作一种流动生命的感觉。”这种哲理性充斥着他的小说和戏剧。一方面,他的戏剧没有所谓强烈的技巧,也不善于给事物贴上标签。同样,他也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贴上标签。他曾说:“自然主义也罢,现实主义也罢,都不需要。不必把作家赶到任何框框里去。必须把生活写得跟原来面目一样,把人写得跟原来面目一样,而不是捏造出来。”虽然标签便于我们认识和划分事物,但从另一方面也限制了我们的思维。事物最本来的面貌中蕴含着我们在标签世界里所忽视的哲理。而契诃夫的戏剧和小说中则是回归生活本源的创作。本源的复归中事物的本质也所露无疑。另一方面契诃夫长期濡染在俄罗斯东正教之下,加上身为医生的他,对于人生命体质的观照,超出生命迹象之上也不足为奇。这种戏剧哲思的体现,最典型的莫过于《新娘》与《樱桃园》。小说《新娘》中娜佳对新生活的呼唤,对旧生活的再见,与《樱桃园》中柳鲍芙的期待遥相呼应,可看出异曲同工之妙。由《新娘》看《樱桃园》可看出柳鲍芙告别旧生活的忧傷,迎接新生活的盲目;从《樱桃园》看《新娘》似乎懂得了以后该如何生活。从《新娘》中也可看出《三姐妹》的影子。《三姐妹》中三姐妹对于劳动的渴望,对于现实的不满,都在《新娘》中重现。娜佳对安德烈的感情,她不爱他,如同妮娜不爱屠森巴赫一样。相比于三姐妹渴望去莫斯科而一直没有行动,娜佳更勇敢,她做出了行动,告别了旧生活。当然这些对旧生活的告别前,充满了无奈,眼泪和心酸,娜佳的出走是主动的,而柳鲍芙的出走,三姐妹的行动则是被动的。

契诃夫超越时代性的意义不仅体现在小说中,也体现在戏剧中;不仅体现在生命哲学中,也体现在现实性中;不仅体现在象征性中,也体现在平淡悠远中。他采用小说式的戏剧结构所创作的戏剧,不仅开创了戏剧的新形式,而且在对其现实性的追求中拓宽了戏剧的广度,在象征性的延伸中又提升了哲学深度,所以契诃夫戏剧可以经久不衰,对于现在的我们依然受用。

四、对话与叙述语的互释

叶尔米洛夫曾在《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一书中写道:“‘会话性’和通过人物的独特的语言和鲜明的、有发展的行动使人物自行表达出来的这种写法,使得契诃夫的小型短篇小说成了‘现成的’小戏。”契诃夫短篇小说中居多的对话和富有行动的人物,使得他的小说具有内在的戏剧性,给人一种暗潮涌动感。他的戏剧中冲突的淡化,抒情的对白,让戏剧的表面呈现了静态性。丹钦科曾说“契诃夫的戏剧,都是安静的,其中只有一点点浮泡”。陈军曾指出小说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以叙述为主,而戏剧则不同。长篇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动作都是用叙述性的话语直接描述出来,而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中却很少存在。因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总以对话占据大量篇幅,用对话来建构故事。同时,语言的简练,故事情节的紧凑被凸显出来,直接的现实被再现于小说中。心理的叙述或叙述性话语很少,更多的则是对话和对环境的描述。因此契诃夫的小说凸显出了对话的动作性也即戏剧性。而剧本则是以对话为主,用对话建构情节,用对话突出矛盾,用对话塑造人物,用对话推动故事的发展。这里没有叙事性话语,只有对话,离开了对话,剧本也就不称其为剧本。契诃夫的戏剧同样是对话组成,但是在对话中讨论的是日常生活,是吃饭、穿衣,是被日常生活消磨的琐碎。没有大的戏剧冲突,有的是一个个小的矛盾摩擦。他将俄国人的生活现状,人们的懒散空虚,再现于剧本中,使得剧本在表面上呈现静态性的特征,但内心却暗潮涌动。无论是伊凡诺夫无法改变现状的自杀;特里波列夫以死亡宣告解脱;还是万尼亚接受现状的继续劳作;或者是三姐妹去莫斯科而不可得的苦闷;放任樱桃园被拍卖却永远行动不起来的柳鲍芙,都是一样的被生活打磨,为生活中找不到出路而忧郁。内心的丰富在静止的动作下表现,就像雷雨过后的安静,是走向成熟的一种表达。

对《海鸥》的创作上契诃夫曾在对苏沃林的信中写道:“剧本写完了。强劲的开头,柔弱的结尾。违背所有戏剧法规。写得像部小说”。③再者四幕剧《三姐妹》每一幕都是一个故事,分别为:伊琳娜过生日,舞会的取消,救助火灾,与军人告别,而“到莫斯科去”是贯彻始终的线索,是三姐妹唯一的希望。这一希望由拥有到破碎,将人物内心变化所露无疑,同时又把四幕贯穿起来,使得剧本散乱中得到统一,静态下富有动态,扩宽剧本广度的同时,挖掘了深度。矛盾冲突被淡化的同时,节奏放慢,显在的无动作与隐性的内心交相呼应。不仅锤炼了演员的演技,丰富了剧本的内容,还实现了显在与潜在的结合,静默与涌动的呼应。因此,舞台上的静给观众留取想象的空间,让观众停留在感觉触之所带来的触动。

五、结语

契诃夫将小说的优点运用于戏劇中,打通了小说通向戏剧的道路。这样的创举不仅扩宽了戏剧的广度,也挖掘了其深度,开创了戏剧的新形式。虽曾遭到质疑,但却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在平淡悠远中塑造了经典。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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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林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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