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孜铭
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酬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
—《霍小玉传》
卢巧玉端坐着,面前陈了一把梧桐琴。她抬手抚了抚琴弦,葱白指尖微微发颤,琴音也跟着叮叮咚咚跌跌绊绊。她总不时要抬头觑他两眼。如这般连调弦也不能专注,我笃定她接下来弹的玩意儿多半不成曲调,即便勉强奏出乐声,也不过流畅而已,寡淡,无味,恰如她那远山眉下的一双眼睛,永远都是温良恭俭让。
她把眼睛朝上一瞟,同他对视的刹那间,又逃难一般垂下来了—好像她从没想过抬眼就能看到他似的。她开始奏琴,只拨弄了三两下,我便笑起来,原来是那曲《平沙落雁》,倒也还算别致。我脚下无力,只好倚在那扇檀香木门边上,远远瞧着他们。卢氏本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若不是此刻她心情激荡,想来不至于……我在她第二次将按音压得绵软无力时,把东西抛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朝卢氏怀里丢。她反应不及,下意识便伸手接下来,《平沙落雁》顿时走了音,发出尖利直钻颅骨的一声巨响。弦断了。
是个斑犀钿花合子。
他右边眉毛猛地耸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疾步冲上前,不待卢巧玉分辩,一把夺过那个圆溜溜的精巧小玩意儿。他轻而易举便找到了边上的锨钮,咔嚓一下,那斑犀钿花合子开花似的绽放,里面躺着一颗绸绢做成的同心结,两粒小而椭圆的红豆,叩头虫、发杀觜各一个。他用手指捻了里面涂的一点粉末,闻出是驴驹媚(传说中初生驴驹口中所含的肉状物。妇人带之增媚,故名)的时候,脸色彻底暗了,青筋在额上突突直跳,仿佛薄薄的皮肤下藏着只大蚂蚱在东西乱拱。
“相公—”卢氏瞪大了眼睛,声音虚浮起来,一副不知所措模样。她簪上那串茉莉花的蕊颤颤巍巍的。
“好哇,死性不改!我不过外出一月,你就这般耐不住了?我当真是佩服你们卢家,竟然教出你这等……”他把手中物件猛地掼在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我以左手扶住墙壁,支撑住身体,别过头,不愿仔细瞧他那副怒到极点的丑相。忽觉得四周骤然冷了下来,一丝寒风送到鼻端,我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苦味。是他们来了。提起周身的力气,我拔动两只软塌塌的脚,又是游动又是奔走。临走前我还是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他正扣住卢巧玉手腕,一张白净面皮涨得青紫,喉结上下滚动个不停。他恼火的样子,看上去同他畏惧懦弱的样子竟没什么两样。
我已能隐约听到锁链叮当碰撞的声音,愈发近了。
我奋力往前挣着,终于将李益同卢氏—他结发妻子抛在身后。最要紧的是,那苦味也渐渐飘散远去了。我想我逃过一劫。
现在我已习惯双足无力的感觉。也怨不得别人,只怪我生前缠绵病榻,数月不得起身,又在寿命将近之际,勉强从榻上爬起,费力梳洗打扮,饮了生冷的酒,心情激荡、心肝俱碎而死,终于伤了本原。因此即便死后成了鬼,也是个走不动逃不脱的鬼。
我得以不被他们捉住,全凭了一股气。那气在我鬼的身躯里四处冲撞,拱得我鬼心鬼肝鬼脏没有一日能够安宁。那股气拘着我,使我离不得这间宅子,足尖稍微探出大门一寸一毫,体内便会一阵翻江倒海,不得安宁。我死之前没想到鬼也会痛的。
起初我只是在这宅子里无知无觉地飘荡,走到哪里便算哪里,但自我再次遇他,一切就开始了。我的眼神撞到他的眉眼上,心口便像遭那盘古大神不由分说直劈一斧,血肉飞溅,那股气一下子蹿上来,直顶到嗓子眼,牙齿格格打战,唇齿间抖落出他的名字—李益。耳中一片嗡嗡声,震得我头痛欲裂,却分明在嘈杂中听到那句话:“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是了,原来是我的遗言,或者说是誓言。
我早知同他是求不来一个天长地久的。一个娼妓和一个家世清白的公子,哪里谈得上什么良配佳偶?纵然他脑子一热拉了我去他家,不过累我落得个遭人白眼、唾棄的下场罢了,只怕要比我从前那些嫡出的兄长们还要冷酷—父亲尸骨未寒,他们便将我和母亲扫地出门,就连霍王那个“霍”字,也要扒皮抽骨地拿去,倘若可以,只怕他们恨不能放干了我体内流淌的霍氏血液。
海枯石烂不可得,但我却还存了一丝希冀。我求他,我求李益,在十八岁那年。我说:“十郎,我出身娼家,自知不配做你结发妻子,惟愿你我恩爱相守八年而已。八年之期一过,你便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与你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你肯不肯……为我虚度这八年光阴?”我望着他的眼睛,一面哽住了喉咙,掩面默默垂下泪来。他果然动容,面上肌肉微微颤动,忙不迭伸出手为我拭泪,连手都是抖的。他翻身起来,在案上铺开一张薄丝绢,运笔如飞,许诺一生欢爱,至死不渝。
我说:“十郎,我不敢贪求一生,你若守这八年之期,我便削发为尼,从此心如止水—”墨汁吸得极满,滴在绢上,一层层洇染开来。他啪哒将笔掷下,紧紧握住我手腕:“我决计不准。”我靠在他肩头,在他视线不及处,小心翼翼浮出一个笑来。
枉我自诩聪明,到头来终究是错看了他,也高估了自己。我在病榻上肝肠寸断,两年中依赖典当度日,休说我最为珍爱的那把古琴,甚至上寰那年父亲以万钱命人打造的紫玉宝钗都当了,四处求人托消息于他,只盼能再见他一面。他到底来了,却并非甘心情愿,是被一豪客小鸡仔似的拎着衣领来的—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来爹爹若泉下有知,必然要怪罪于我。幸而我自那年被逐出府,便易姓为“郑”。
他面色青白交错,待和我碰了面,又爬上一层红,只唤了声“小玉”,额上竟激出豆大的汗珠,瞧他那副局促样子,我都有点可怜他了。“小玉,是我对你不住,但我当真是同家里说了的,可爹娘大发雷霆,说什么要将我逐出家门—”两年官宦生活已将李益润得宽面油头,领口里掖着的一方丝帕被胭脂沾上些许颜色,一下两下勾我的眼。
我冷笑一声,方举起酒杯,他就慌忙地也摸住瓷杯,我不言语,径自饮了。如此三遍。我暗暗在心底反复念他二十岁那年作的那句诗:“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实在是好句,可惜,可惜。觑他两眼,只见他束着的头发因刚刚死命挣扎那豪客而散亂了,在脑后蓬着,浅蓝袖口处染了块铜钱大的油渍,油味儿直往我鼻子底下钻来了。
我若还是个活人,此刻只怕已汗如雨下、喘气如牛,心跳声非得钻进脑子不可,但此刻耳中却不过一片静寂。唯独两只脚一深一浅往前行,步步如同踩在虚空里。那锁链叮叮当当越来越近了,终于腰中一紧,我再也动弹不得。
“总算抓住你了。”他们一张黑脸一张白脸上的嘴齐齐开合。我不做声,只被他们拖拽着往大门走时,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炙得滚烫。然而任凭那黑脸白脸卯足力气,挣着拽着,那锁链绷得直挺挺,始终无法叫我挪开半步。两张脸对视一下,还是齐齐地说道:“原来是圈地灵。”
傍晚时分,寒鸦的翅膀染上第一缕金色时,来了一个玄衣人,身后跟着先前那黑脸白脸。那人看着我,说:“郑小玉,你—”
因抬头的动作太过迅猛,我后脖颈处发出咔嚓嚓一阵响声。“霍。”先是这一个字从我口中蹿出,然后我顿了顿,说话速度放缓了一些:“我乃已故霍王独女,名叫霍小玉。”
对我的纠正,玄衣人不过付之一笑。厅堂里忽然传来交谈声,听来却不是李益。我嘴角挂得老高,拔腿移到窗台下,这时骤然听见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的声响,接着便是一声呜咽:“爹爹。”连哭声也是压在喉咙里不敢放肆的,我真厌极卢巧玉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我倒要瞧瞧什么样的人才能养出这等没出息的女儿。我抬手轻轻捺破窗纸,挑的位置不好,只能瞧见卢巧玉将那颗珠钗遍布、几乎不见乌发的头,伏在她爹爹膝上,一双削肩颤个不停。接着便见一只大手轻轻落到她的发髻上,一声长叹幽幽响起:“唉,玉儿,你是爹爹如珍似宝养大的女儿,怎么被人欺辱至此……”
我脑中轰隆一下,胸口猛地被天雷劈裂,迸出一颗死心来,这心虽是死的,却撕着扯着。疼痛都冒烟了。玉儿,玉儿……紫玉宝钗价值万钱……从前我也是有爹爹的,从前我也是有爹爹的……卢巧玉怎配得名字里带个“玉”字……卢巧玉也是有爹爹的……卢巧玉上寰时她爹爹送了何物……不晓得她上寰那日敢不敢肆意一笑露出几颗牙齿……
“圈地灵是什么?”我问那玄衣人。
“身虽灭,恨难平者是也。”
那人临走前,将一双手拢在袖中,冲我微笑:“姑娘,你生前蒙屈,性子又太刚烈,一股怨气不解,即便死了也不得安宁。念你身世不幸,我且给你一个报那李益负心之仇的机会,某日子夜时分起,你可占了那卢氏的身体,直至兑现誓言为止。”
耳边抽泣声渐渐低至不闻,有下人进厅堂熄了烛火。他们何时都走了?竟悄无声息的。我呆立着,眼前已是一片虚空。原来把我拘在这宅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李益从广陵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名叫营十一娘,眉目间有三分像我,只此三分,却也够了。我不乐意每日对镜时,瞧见的是卢巧玉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亦不愿借这双眼睛来看李益—况且,因我先前几次三番作弄,李益已对卢氏心生嫌恶。
李益央我为他弹琴,我偏过头,猛地推开面前的七弦琴,定要他亲自取卢巧玉那把陪嫁来的玲珑八宝梧桐琴。他虽皱了皱眉,却仍旧依言取来。真真是一把好琴,五十年以上的老木制成,任凭再怎么弹,也不会走一丝半点音。不输我从前那把了。我轻拨三两下,又按住琴弦,悠悠颤音忽然被截个跟头。我朝他袅袅一笑,柔声唤他:“十郎,你且好好听着。”李益闻言身子一震,右手攥得绸缎衣角皱成一团,脸上勉强凑出一个笑:“谁让你这么叫?以后不许。”我垂目,并不反驳,只点点头道:“是,老爷。”不待他再多说,右手已拨下第一个音,这一声琴音肃杀,随即惊涛骇浪,气憾山河,忽地又放缓了速度,声与声之间是纠缠着不放的,恍若酒醉醺然。这是霍小玉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叫做《酒狂》,无论生前死后,今日都是第一次奏给旁人听。那年,原打算待他返程接我时,为他弹奏。
琴声流淌间,我的眼睛绕过李益那一席华服,落到门缝间藏着的另一双眼睛上去。分明已蓄满眼泪,但竟然不曾落下一滴,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李益的后背。她右手扒住门框,瘫坐在地上。今日她面上没带半点妆容,青丝披散,就连她素日最喜欢的那支茉莉镶金簪也不曾戴,苍白的脸上唯独嘴唇被咬得通红。卢巧玉这副样子忽叫我想起,她今年也不过才17岁。我生前曾央人画了她的像来,其实现在仔细打量,这两年她几乎未有什么变化。
我撺掇李益休妻。翌日清晨,便见卢巧玉的娘亲乘了软轿前来。因是遭丈夫休弃,那顶灰轿只静悄悄停在后门口。我守在出门必经之路上。卢巧玉着了一身月牙白,两手藏在袖下,偶一抬头瞥见是我,脸上也不曾显出怒容,只是垂下眼睛,走到前边去了。她没发出一点声音,但我晓得,她定是在不住哭泣。那软轿刚接上她,便片刻不停地去了。马蹄声踢踢踏踏响起来的刹那间,我好像隐约听到一丝抽泣声。我目送那轿子渐渐远了,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我攥了攥拳头,指尖刺进皮肉中,眼里没来由一阵发热发酸。我暗道,卢氏,你哭什么?你是有爹爹的。
那黑点彻底消失不见了。
其实我什么也不必做,甚至连刻意叫他“十郎”也用不着。我只要做霍小玉即可。“淫娃荡妇”卢巧玉回了娘家,但背地里嘲弄李益的人并不见少。他成日喝得烂醉,总在午夜时分归来,破门而入,一把执住我的手,一根钗一根簪地拔掉,看着我发髻散乱,乌发悉数披在肩上。他忽地将我用力揽在怀里,贴着耳根,一遍一遍重复:“叫我十郎吧。”我只是笑:“老爷忘了?你不许营十一娘这么叫。”李益久久没有反应,我料想他是睡着了,正要起身,他开口,酒气顿时将我笼住:“你的头发……为何今日格外顺滑?”
“昨日小雪,我命人取了十二钱雪水融了,和入老爷赏的那盒月桂发油里了。”
这是绝好的秘方,但却是霍小玉的秘方。
他搂住我的两条胳膊顿时齐齐僵住。我几乎能听到他周身血液迅速结冰冻住的声音。“……是谁?你是谁?”李益牙齿打战得厉害,挣扎着想起身,却连手臂也软趴趴抬不动了似的。夜色浓密,烛火飘摇,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想来那副畏惧神情我是老早就见过的。“老爷,你在说什么?我是十一娘啊。”我不動,任由他缓过劲来,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冲破门跑得老远。
不出所料。第五天他还是来了。
我不露半点端倪,依旧为他抚琴。一曲终了,他抬手挑起我的下巴,细细端详片刻,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连连摇头,喃喃自语:“不是,不是。”我让眼里流出一点笑意,但还没来得及说话,李益手上的力气却忽然加重,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他盯住我的眼睛,沉声道:“十一娘,你从广陵来,不知道我的手段。从前我纳过一个女子,名叫郑小玉,美艳绝伦。她往那儿一站,满室若琼林玉树,交相辉映。你是万万不及她的。但她最终却背叛我,叫我好生伤心。你猜,我是怎么处罚她的?”李益眼里攀上一丝淡红。我摇摇头。“我杀了她。”他松开了我,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所以千万不要学她。你没有那贱妇卢巧玉的命。”
下颌处疼痛仍在蔓延,如针刺刀割,这倒叫我想起一点活着的感觉。我牵动嘴角,柔声说:“‘开门风竹动,疑是故人来’……老爷,十一娘心里对你仰慕得很,你肯将我从广陵带回来,我心中欢喜都来不及呢,怎会学那些恶妇背叛你?”
他浑身一震,忽然暴起,疾冲到我面前,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巴掌。脸颊处顿时犹如火烧火燎。我重重摔在一旁,撞得那把玲珑八宝梧桐琴跌得四分五裂—真是可惜了这把好琴。他躬身,拎起我的衣领,右手一挥,我立即被甩到了花梨木床榻上。一时间四肢百骸都哀叫起来,竟动弹不得。他扬声唤人前来,命他们取来二十只盛满水的白玉瓷碗,将我团团围在其中。
下人们退出去后,他久久立着没有动弹。我喘过一口气来,勉力抬起身子看他,却撞见他满面惊惶,一双眼血丝遍布,虽然竭力抱住自家的双臂,两边肩头却仍在剧烈耸动着,两股战战。发觉我的注视,他面上登时绷紧了,大步向前,咔嚓将一只刚刚被我撞倒的酒杯碾得粉碎。
他俯下身子,一把扼住我的喉咙,那手犹在轻轻发颤。他说:“你记住,倘若我子时回来,发现这二十只碗的位置有丝毫挪动,登时便取你性命!”喉间忽涌上一股腥甜,随后我感觉有什么粘稠灼热的东西自嘴角缓缓溢出。
太久不唱,那首歌谣的调子着实是模糊了。
我优哉游哉躺在二十只碗连成的空当之间,右手轻揉额角,竭力思索下一句该发什么音才对,但兜兜转转找了半天总也找不到调子。便不考究了,放开了嗓子胡乱地哼着。这支歌谣大约是六岁时娘亲教我的,清脆空灵。她说是她故乡福建的一曲山歌,那里人人都会。我曾在爹爹的生辰宴上唱与他听过,爹爹听了很是欢喜,命人送了我许多时新小玩意儿,有何物来着?是了,通体碧绿的翡翠兔儿一只,拇指大小的纯金鞋状挂坠一对……后来被我那些嫡出兄长们逐出府邸之后,我偶尔无意间哼出三两句,免不得被我娘抽个嘴巴,从此再不敢唱了。
门忽然被轻轻扣了两下,我止住歌声。子时尚早,是谁?门吱呀响动起来,有人进来了,那脚步落在地上轻飘飘软绵绵,像是唯恐将地面踩塌。声音离我愈发近了,我稍稍抬头看向来人。是个一身灰黑色粗布衣衫的老妇,面上皱纹如刀刻,条条几乎蔓延到耳朵根后。像在哪里见过的。她缩了缩脖子,快速瞥一眼门口,又转回头来,声音含在喉咙里:“你快逃吧。”
“为什么要逃?”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身败名裂,家族蒙羞,尸首分离—于李益,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惩罚。
“老爷如今这样,若是真的回来杀了你,那可怎么好!”那老妇抬脚似乎要跺,忽然反应过来,遂轻轻落下。稀疏眉毛紧紧皱起,同脸上纵横的纹路连成一片。
“我生或死,与你何干?”我凝神注视她半晌,实在记不起究竟何时见过。
闻言,老妇原本垂在两侧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疾步近前,声音高了几分:“十一娘,你怎么成了这样?我家乡遭了饥荒,一家老小只剩下我这可怜婆子还活着,一路讨饭到广陵。为求一口吃食,只得卖身为奴。那日启程来这里之前,你不是还搀着老婆子手,说,咱们虽是苦命之人,却不该自轻自贱,要懂得惜命,好好活着吗?”
“苦命之人……”我不觉轻轻重复,“苦命……惜命……”我回过神来,将右手高高举起,仰头打量这只手。这素手纤纤真是极美,但细细打量,指尖却覆了一层薄薄的老茧,这茧是卢巧玉这般千金小姐永不会有的。手背上有一点红痣—是营十一娘的手,不是霍小玉。
我唰地一下直起身子,动作起伏太大,脚边白玉瓷碗被踢翻了几只,咣当滚到地上,泼出水来。那老妇哎呀一声惊得直颤,连道几声“快逃快逃”便埋着头一溜烟蹿了出去。我环顾四周。琴还横尸在地。那剩下的十几只碗在烛火映照下,反射出红艳艳的色泽,我垂下头,在其中一只碗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头发乌糟糟蓬着翘着,妆容全花了,唇边一道暗红血痕早已干涸。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庞,眼里流出的凄切却似曾相识。水影波动间,那张脸散了又凝,凝了又散,依稀像是霍小玉的眉目。我咬牙,别过脸,不曾想满眼瞧见的全是那无数水面上女子的容颜。那些面貌水中花似的摇曳着,眉和目全是打散了重组的,组来组去,千变万化,面目全非。在这些变换个不停的眉目之间,我恍惚看到一双泪眼,泪水簌簌流淌肆虐,却不闻半点哭音。她那根茉莉镶金簪上,花的蕊正颤动个不休。
我的眼睛忽觉得被一片烛光晃得又酸又涩,有一股炙热之气自腹腔中缓缓聚起,升腾到了头顶,这时我心口一热,有鲜血自喉间喷涌而出,雾一样散开。我感到身子忽然一轻。
营十一娘微微一晃,仰面躺倒,那十几只碗全被她碰得粉身碎骨,悉数泼出的水将衣衫都浸透了。我看到她的胸脯还在轻轻地起伏。子时尚早呢。
李益冻死在小雪后第五日的夜半时分,被人发现时手心里犹牢牢攥着一张薄绢—那绢已颜色暗黄,上面几行字迹均被化开的雪融得模糊,只能勉强看出四个字的形状,好像是“至死不渝”。路人闻说此事,不免要叹一句“好一个痴情郎”。那是长安城前所未有的一场大雪。雪花纷纷扬扬,下个不休,厚达三尺,终于将地面上一切不平处都填得满满当当。
玄衣人接过侍从递来的册子,提起红笔,草草勾了几下,挥手让那人退下。他拈起一枚黑子,托着腮摇摆不定。
“那李益合该寿终正寝,你为什么不直接将那圈地灵捉了去,何必多此一举 ?”对局者不耐地敲了敲棋盘。
“少来,我先前以那郑……霍小玉作这赌局时,你不是还拍手称快吗?如今输了,就抱怨起我来。”玄衣人忽然看准位置,啪嗒一声敲下黑子。
“又输了!”对局者叹气,一挥袖,黑子白子撒得遍地都是,哗啦啦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