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祉艾
秋分,天气转凉。凌晨五点,母亲接到家里电话,二外公昨夜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她沉默许久。离家数年,母亲很少回去。这通电话如警钟,也突然唤醒了正在沉睡的外公。父亲在睡梦中也被她唤醒,此时天亮得晚,他迷迷糊糊睁眼,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从把外公外婆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母亲对老家亲戚问候渐少,二外公与母亲也鲜有联系。
外公很是难受,坚持要回去。母亲沉默不语,我知道,二外公的突然离世让尘封的回忆不断发酵,变成波涛汹涌的潮水向她扑来。父亲安慰着她,打算现在收拾行李,等天亮了就出发。从湖南到丽水坐高铁需要五个小时,之后还需要坐大巴到镇上。此处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左侧的山层峦叠嶂,绵延起伏。其间一条玛瑙玉般清澈纯净的乌溪江自两山之间流出。乌溪江是水乡的最大水系,江水流量大,旁边还供养着许多支流。村落均匀分布在江水两岸,天气晴朗,江面雾气消散时,可以看得到对岸村落袅袅升起的炊烟。站在码头看江面,近处云雾通透,视线可达十来米,眼前江水流动,微起褶皱。旁边不远处还分布着几处小岛屿,面积不大,上面生着翠绿的灌木和水杉。江面平静时,湖面倒影清晰可见,宛如仙境。江中心时常弥漫着雾气,淡白色的薄雾落在江面,江对岸耸起的山群被拦腰遮住,像是一条腰带缠在上面。对岸两片山群连绵起伏,云雾缭绕中,依稀可见里面缠绕的盘山公路。外公外婆的家就在那盘山公路后面的村子里。
他们到码头时已经三点多,此时江面上灰蒙蒙地飘着水雾,天气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码头上没有客船,母亲询问附近的渔夫,得知最近的一艘船刚刚开走。这个时候天气不好,好几家客船都回去收拾晾晒在外面的粮食去了。没有办法,母亲只能和父亲坐在码头等。外公年纪大了,觉多。一路的辗转让他止不住地犯困,此时终于坚持不住趴在母亲肩头睡觉了。父亲提着两个大包,也有些累,三个人就这样互相依偎在一起。天阴沉得厉害,江面上漂浮着的水雾不断。江水撞击着堤岸,带来一股淡淡的潮腥味,期间还偶有渔船路过传来的敲管子的声音。母亲的思绪随着那咚咚梆梆的敲打声逐渐飘远。
母亲小时候经常听渔船敲管子的声音。敲管子是渔夫在江上捕鱼时的小技巧,为了让鱼群进入到渔网里,渔夫会划着船在渔网周围用木棍不断地敲击船板。船板震响发出的声音会吓到鱼群,让小鱼群的范围逐渐缩小,这样更容易捕到它们。二外公以前就是渔夫。他从小就跟着他父亲下水捕鱼,水性极好。长大后他去镇上干了几个月的苦工,用工资买了一条小渔船,从此过上了打渔的生活。二外公喜欢站在船头往江边看,山里的风景好得不行,他就撑着一条翠绿的竹竿顺着江水漂流。看看江景,唱唱山歌,日子过得逍遥自在。那时候渔船老旧,二外公买不起高档船,他几个月的工资买来的其实也就是一艘有些破旧的原木船,船肚子面对面有两个供人坐的位置,下面的木板可以掀开,里面放着渔网和网兜子。船头船尾尖尖翘起,总长不过三米。这样的小船捕鱼其实不容易,船身小窄,人站在上面撒网,渔网重得不行,一个人扯着把它向江水远处撒。若想撒得远,身子往前倾出船身,手臂得用全力,这样站着稍有不慎便重心不稳。但是二外公技术好,小船撒网也行得通。
母亲第一次坐二外公的小渔船是七岁。那时候二外公还没有结婚,一天到晚就在江面上飘着。母亲上学的地方离码头近,闲暇时候就常常跑去码头找二外公。江面宽阔,水汽弥漫着江心,一眼看不到尽头。从母亲他们村子到码头需要坐车走盘山公路,来回需要二十分钟。为了更好地售卖鲜活的江鱼,他自己在码头附近搭了简易鱼屋,不出船时就躺在门口的躺椅上休息。母亲去他屋里寻他,门锁着,屋外的竹竿上晾晒着几条渔网,人不在。母亲刚打算走,二外公晃晃悠悠地又来了,远远看到母亲,朝她打招呼,肩上扛的木棍上缠着一沓渔网。他加快腳步,渔网随着身体的节奏在背后摆来摆去,像一只鸭子。
在众多晚辈里,二外公最喜欢母亲。他是一个很有童趣的人,从来不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好像自己与母亲差不多大。他给母亲展示他最新的战斗成果,到了门口把渔网抖开,上面缠住的小江鲢和小餐条立马活蹦乱跳地窜了出来,鱼尾上残留的江水甩到母亲嘴里,透着一股鱼腥味。母亲嫌弃地撇撇嘴,小脸皱成一团。二外公被她逗乐了,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来安慰母亲。口袋里的糖还带着温度,是时下最流行的大白兔奶糖。吃完糖,二外公带母亲去坐船。每次母亲都是在对岸远远地看着二外公,这回母亲第一次坐上二外公的专属坐骑,她心里激动,紧张,兴奋。二外公抱着母亲跨上船头,又回过身将岸上的绳子解了,竹竿往岸边一推,渔船就顺着江水的推力动了起来。
二外公的渔船不大,容纳两个人刚刚好。母亲从没有上过渔船,上面带着鱼腥味和江水的潮腥味,不太好闻。母亲坐在船肚子里动手动脚,时而掀起船板仔细研究构造,时而把手伸到江面上搅动。二外公没开发动机,就荡着桨随着江流慢慢地走。江面的水汽落在身上是湿冷的,掌心接触江水却很温润,船行,江水自掌心两侧劈开,之后又重新涌到一处。掌心接住的水像一个不断滚动的水球,它在游动,搔痒着手心。母亲从小就是个旱鸭子,二外公知道母亲不会凫水,特意晃动着船身来吓她。母亲赶忙收回捞水的手,紧紧地抓住船沿。二外公又被母亲逗得大笑。她气得不再理二外公。他见母亲瘪嘴真的生气,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母亲就又和他和好了。
思绪被呼喊声暂时打断。江面打渔的人撑着船到了码头,现在天气不好,时间又有点晚,今天没有船再去对岸了。不过他倒是认识母亲,知道我们村子有人没了,愿意让母亲他们上船。
这个好心的渔夫是镇上一个卖水产的商家。他每天出来捕鱼,妻子就留在店里面卖鱼。他的船大,足有七八米长,三四米宽。船身皆是铁皮,吃水很深,是专业的捕鱼船。现在打渔已经不像二外公那样靠着自己拉马达,撒渔网了。渔夫可以在江面上建鱼屋,鱼屋很轻,飘在水面上。渔夫捕鱼就在房子周围撒上网固定住,鱼屋里面还存放着物资补给。船行到江雾里面时,景物又更加清晰起来。远处的鱼屋奇异地飘在水面上,上面还亮着灯,像一间江上魔法屋。二外公的小船和它比,宛如一只小家雀儿。渔夫让父母亲和外公坐在船篷里,此时空中已经飘起蒙蒙细雨,母亲透过船窗往外看,天已经完全被云雾吞没了。渔夫和母亲闲聊。他说前年江水暴涨,船难行,附近的村子就提议修桥,修桥的钱是众筹的,乡政府也下发了钱款,最后在离母亲来的码头不远的地方架起了一座跨江大桥。修桥是件大事,他很惊讶母亲竟然不知道。母亲愈发惭愧,告诉他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
母亲的心情就随着江水慢慢波动,外面细细的雨落在她的心上,格外地冷。
在母亲十岁那年,二外公结了婚,家里人都想着二外公结婚了就应该从江上飘飘荡荡的生活里离开,但是二外公没有。他不顾家里人反对,和二外婆用份子钱在村子那边的渡口附近也搭了个屋子。他想继续捕鱼,二外婆是唯一支持他的人。那时候捕鱼赚得不多,村里人维持生计都是靠在山上种植粮食。家里人轮流来劝,二外公死活不听。他骨子里就是长在水里的人,他喜欢船,喜欢这个靠船来连接两岸生活的工具。二外婆是二外公的知己,这个被水乡养育出来的女人出了名地温柔。二外公内心的坚持只有她懂,也只有她支持。
渔船马达快,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对岸码头。母亲扶着外公下船。父亲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向渔夫道谢。
晚上六点钟,父母亲和外公坐上从码头开往村子的面包车,十分钟的颠簸之后,他们终于到达。
二外公的灵堂设在他家院子里,自从二外婆生病去世之后,二外公就一直孤零零一个人。二外婆去世那年我正要高考,母亲实在分身乏术没来得及回来。后来我上了大学,母亲也闲了下来,再回家看望,二外公已经不再打渔了。他得了类风湿,经常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二外公在母亲眼中是最风趣幽默的一个,可惜他的朋友不多。母亲还在时尚可以陪着他,可母亲也离开了,二外公身边陪伴着他的只有那艘小破船了。村里习俗多,人死需要哭丧,这样天上的人可以得到安慰,走得也安心。加上二外公去世也已经八十岁,算得上白喜。舅舅雇了专业哭丧的人,他想让二外公热热闹闹地离开。母亲在袖子上别着黑袖套,眼前跪着一地的人,无暇顾及别人,但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和母亲一样痛苦悲伤。这个地方的死亡哭丧不是禁忌,只是另外一种祈祷的方式。棺材里二外公静静地躺着,记忆里那个挑着渔网,在码头慢悠悠朝母亲走来的二外公,永远活在她的记忆里。
丽水水网密集,母亲从小生长在水里。
村子在高山绵延的山脚,两山之间被乌溪江横隔。他们生活在乌溪江的对面,江水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媒介,而船就是这些沿江村落至关重要的生命元素。自母亲有记忆以来,她关于这片水乡生活的记忆充满了船的影子,水乡即船乡。
船是运输粮食的工具。村子在山脚,平地不多,只能开辟大山。人们的智慧是青山绿水孕育出来的,他们将山地开辟成一层一层的。山脚的人铺一条上山的小路,每家分得山坡的土地。他们将水稻、大豆、花生种植在山上,等秋天到了再从山上收获。母亲记忆里见过的最大的船就是运输货物的货船了。乌溪江两岸分布着许多村落,但是相比被两山夹在中间的本村来说,江对面的村子是富饶的,那里靠近镇上,可以做生意。村里的人在秋收时会将自家多余的粮食卖掉,以贴补家用。受环境的限制,村里的人种植的大多都是茶树,江水养育的红壤是龙井绿茶最喜爱的食物,在乌溪江的山边开垦梯田种植茶树,也是水乡的特色。
每年春天是采茶的季节,一些承包土地大面积种植龙井绿茶,到了茶叶采摘的季节就会雇佣附近村子的人过来帮忙采摘,工钱按照采茶的重量计算。母亲十岁就开始采茶。那时候外公家也种植了不少绿茶。外公上山采茶,也会带上母亲这个小捣蛋鬼。采茶趁早,那时候太阳没有出来,清晨的露水还留在茶叶上,不仅可以让绿茶的嫩叶更加新鲜,也可以让才摘下来的茶叶不会蔫得发黄。采茶是个耐心活,到了茶地就要待上一天。外公细心地给母亲戴上小斗笠防止她晒黑,之后就放任母亲自己在茶地里撒泼打滚。外公采茶耐心细心。母亲经常在他旁边揪他胡子他也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是定着神专心致志地寻着茶间嫩叶。母亲的采茶技巧都是外公教的,他说采茶看似简单,但是茶叶保存完整的话卖出的价钱更高。外公采茶,左手捏住茶叶枝杈顶端,两指分开嫩芽旁的茶叶,右手拇指将嫩芽推向食指,指腹稍微用力,嫩芽就完整地从茶枝上分离。龙井绿茶嫩枝无毛,上面成熟的茶叶发硬,叶子顶端尖锐,经常会划伤手背,所以采茶需要用巧力。还没有长出绒毛的太嫩,已经冒出锯齿的太老,茶间的嫩芽少一分一毫都會影响绿茶的美观和口感。春收的茶叶,秋收的粮食,这些都是水乡山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村里人将要卖去镇上的东西打包好,用麻袋套着,提前联系好货船,到了第二天将商品运到码头。商船来了,村里人随着货船一路往江对面的富饶之地行驶。到了地方,将商品给当地收购的商户,收了钱再坐客船回来。
客船是江边码头运行次数最多的船,也是最常见的船。村里人被乌溪江隔开,除了在村子里生活之外,人们外出采购都需要走水路。
江对面码头的集会是村里人外出采购的主要地点。江对岸每个月都会开三次集市,那时镇上的商户就会在码头附近摆摊,镇子旁边近的村子也有一些人家会把自己家多余的粮食或者一些竹编的手工艺品等拿出来卖。等到秋收后,村里很多人都会背着一些山货去集市零售,带上自家的秤,自己在路边随便支个摊位,卖的价格一般都比正规商贩卖得低。那时候集市上有很多邻近的村落都过来摆摊售卖自家多余的物件。附近售卖别的山货的人过来询问价格,拿着自家的商品跟别人交换,不必付钱。春节是集市最活跃的时候,那时候集市到处都是红色。售卖商品的商家将箩筐贴上红纸,图个吉利。春联福字是当时卖得最红火的东西,前来赶集的村民每家每户都要买上家里需要的对联,有些闲钱的,还会买些大红灯笼和福结。有些村子远的早上没来得及赶过来,集市关闭的时间也会人性化些,比往常推迟一点。
集市是当地比较大的活动,农村离市里远,一些不能从庄稼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必须到集市上才能买得到,所以母亲小时候经常跟着外公一起去赶集。
赶集出发需早,早上五点多,母亲就被外公叫醒。天还没有完全亮,母亲披着外套,牵着外公的手迷迷糊糊地就坐上了去往码头的车。附近有很多村子,村民也和他们一样,早早地就坐着车子来到码头等着。太阳没有出来,江面带着早上的露水侵袭着岸边的村民。大人不怕冷,三三两两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坐着聊天。村子里的熟人围在一起聊着今年秋天的收成,有的说着自己最近的打算。也有认识附近村子的人,上前主动去打招呼,客气的还会嘱咐下次来自己家吃饭。女人们挎着一个竹编的大菜篮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一边聊着村长里短的八卦,一边吐着瓜子皮张嘴大笑。等待客船来接他们的时间从来都不会枯燥。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等船来了,四散的人群马上聚到一起,人挤人地抢着上船。客船比二伯的小渔船大得多,外身是刷着蓝漆的铁皮,船肚子上高高耸起一块木头拼接的顶棚,下面面对面排放着长板凳。客船停靠在码头,船夫熄火,将客船上的牵引绳抛到码头上,之后调到岸上将绳子固定在码头。船和码头间还有一定的距离,大人们跨开腿一跳就到了船头,小孩需要抱着,已经到了船头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将小孩抱过来放稳。一条客船可以容纳三十多个人,人们进了船都互相往里挤着,菜篮子,编织袋都塞到板凳下面。客船成人5元单程,小孩不需要付钱,就是人多的时候小孩需要抱着。
等人上满,船夫就收了牵引绳,马达拉满马力,之后单手撑在船头,伸出一条腿往岸上一蹬,客船就开走了。客船是欣赏江水两岸风景最好的地点。客船行得不快,划开江水悠悠地往上游的集市那里行。这时候往外看,离开时的码头已经逐渐被江面上的雾气吞没,连带着那些江边上的村落都隐没在视线之外。江水是绿色的,探出头可以看见水面倒映的船影和上面探头探脑的自己。船行到江面正中间,船上马达的声音愈发明显,马达的哒哒声传出后碰触到江水两岸,再被两岸随行的山给弹回来,带着一阵阵的余音。不腼腆的,还可以冲着窗外面大叫几声,会唱歌的,也可以开嗓在外面唱个痛快。
到了集市,下船,村里人马上就四散开来。集市上的商品沿着江边整齐地排列着,大人们熟悉自己想要购买的东西摆放的位置,提着篮子就直接去买。小孩子被大人牵着,脚步没有大人快,手臂被拉得笔直,但是一个圆圆的小脑袋还是对四周摆放的东西感兴趣,遇到自己喜欢的物件,哪怕已经被拽出了老远,仍是心心念念地扭着脖子回去看它。集市上的东西不分类,一般是哪家的商户来得早,就挑一个位置当摊位,但是他们在集市摆摊子许久,仍是只中意原先的老摊位,每次都在原地摆摊。这样随性的摆放让这些东西变得更加琳琅满目起来,从头往对面走,一边走一边看,似乎一直看不到尽头。
母亲喜欢赶集,但是外公管制着她。这些热热闹闹的集市在母亲心中总是会留下些遗憾。外公买东西快,想买肉,就去猪肉摊贩那里。村里人都知道货比三家,外公连续找了好几家摊位,因着肉不好看,价钱不和,他直到转到了第五家才买了两斤猪肉,一斤排骨。外公到集市的任务是采办。母亲被他牵着手拽着满场跑,等她好不容易歇下一口气,外公的菜篮子已经满了。母亲撅着嘴生闷气,山里孩子心理变化都写在脸上,嘴撅得越高,心里的愤怒就越多。母亲无声地朝着外公发火。
外公发现了母亲的变化,知道母亲想自己去玩,就让她不要跑远,终于松开手,放母亲走了。手上的禁锢一松,母亲立马撒开腿跑开。到底是孩子,胆子小,等母亲走到一旁的商铺那边再去看外公,那老头已经坐在卖芋头的商户旁边跟人聊得起劲。确定他就坐在那里,母亲放心地玩开了。村里的环境只有土地里冒出的山货和粮食,这些商铺上摆放的玩具是从市里批发过来的,一个个都是母亲没有见过的。母亲顺着店铺一路往下看,看到惊奇的玩意还会兴奋地大叫。其间有许多像母亲一样的小孩,女孩扎着两个马尾打扮得漂漂亮亮,乖巧地被家人牵着往最无趣的粮食售卖摊位走。有和母亲一样调皮捣蛋的小孩,成功地运用自己的“怒火”让自己可以独立游走在集市。他们走着走着常常会碰到一起,然后围在一块讨论着自己喜爱的玩具。母亲浏览许久,终于在茫茫商品中发现了她最喜爱的玩具—陀螺。村里很少有这种市集上的玩具,谁家要是拥有了这样一个玩具,在孩子群里面能高调起来。他们争先恐后地都想玩玩这个新奇的玩具。这个陀螺母亲曾经见过学校里一个小孩玩过,她也想让外公给她买。母亲回头去找外公,他和隔壁村的熟人正在互相吹牛,正说到最精彩的地方,他就被母亲给扯着裤腰带拖走了。母亲将外公拖到玩具摊前,外公见母亲实在想要,打算给她买个讨讨喜。可是这陀螺贵,是他们俩回去坐船的船费。赶集的金额有限,母亲又不能让外公驮着她淌水过江。母亲只能把它留在玩具铺上。村里的赶集充满了这样的遗憾,大人总会买到他们想买的肉,小孩却不一定能买得到喜爱的玩具。
中午十一点钟,集市散去,母亲和外公去码头赶船。
这件事情一直郁积在母亲心里,从那次赶集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吃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二外公来看她,继续用往常的手段逗母亲开心,可惜那甜丝丝的大白兔在陀螺面前好像失去了魅力。母亲忘不了它。
还是二外公想了主意。第二天一早,他去我家找母亲,头上戴着草帽,腰间别着两个大麻袋。他打算带母亲去“拾荒”。
现在秋收刚过,山上地里的粮食被庄稼主人粗略地从地里收走,之后地上会残留着一些剩余的粮食,山里人不愿费心力再去地里捡,附近有拾荒者就常常在地里搜寻,久而久之这捡粮食的事就成了“拾荒”。
山里的庄稼地多是梯田,远看着山不高,但是顺着梯田的山脊小路慢慢往上走,还没有走到半山腰就够累得半死。二外公背着麻袋在前面走,头也不回地盯着花生地搜罗。地上散落的花生除了落在地表的,还有些会粘连在泥土里,二外公一颗颗捡起来,抖落上面多余的土,再丢到麻袋里。母亲在后面累得够呛,拖着酸软无力的腿不愿再走。二外公拿出山里野狼来恐吓母亲,他学山里野狼叫声有模有样,还分开五指放在脸边充作狼爪。母亲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躲在他身后。二外公捡花生,母亲也捡花生,他捡红豆荚,母亲也捡红豆荚。母亲跟在他后面一路拾,一路走,不知不觉走了两层梯。早晨清爽的风已经被秋日的暖阳替代,此时的梯田空荡荡的,土壤外翻,近处看并不好看。秋天的山景只有茶树坡是绿色的,远远看着旁的梯田山,黄白色和深绿色交叠在一起,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粽子。群山旁边绕行的江是翠绿的,江水浅深不一处还有着明显的过渡色,那是这些村落中最富有生机的颜色。远远的村落像颜色不一的碎石,随意地散落在江水两岸。仔细听还有船行在江面的马达声……我站直腰歇一会,那景就闯进我眼里。母亲从来没有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这片被江水环绕的地方。
梯田里的“拾荒者”其实很多,除了二外公和母亲这样的附近村民,还有一些为了冬天储存食物的野兔。母亲见山里的野兔蹦蹦跳跳地从草丛跑出来,捡了地上散落的花生后,又继续一蹦一跳地跑到了别处。母亲和二外公一层一层往上爬,等到太阳快要悬在头顶的时候,附近有“拾荒者”下山吃饭。快到饭点,母亲的肚子也造反了。二外公性子比外公更好,从麻袋里掏出捡来的地瓜、花生。他将地瓜上粘着的泥土往裤腿上擦了擦,剥开花生抖落出圆润饱满的花生粒放在母亲手里。母亲说过,那是她吃过的最难吃的午餐。下午三点,母亲和二外公终于搜完了整座山,下山路好走,二外公背着两袋装着满满花生、地瓜的麻袋,晃晃悠悠地下山。二外公第二天就划着渔船将母亲拾荒的成果拿去集市上卖了,总共赚了35元,可惜等他们再去玩具摊,那个陀螺已经不卖了。
秋收后再过一个月,村里人就突然闲了下来。他们这个时候会将家里收获的粮食储存起来,再有闲暇,就在家里炒绿茶和菊米,这些新采来的新鲜货被火炒干水分,泡成这里人最爱喝的茶水。有些家里会做黄米粿,将高山乔木烧的灰沥水,与蒸熟的粳米浸泡,再用石臼捣成糊,趁热揉成团状切断,黄米粿就算新鲜出炉了。水乡的人特别喜爱这种黏腻口感的食物,基本上每家这时候都会做上些特色小食储备在家里。
船在这时候成为一种外出游玩的工具。附近的村子沿着乌溪江散落在各处,村里人经常坐客船去外村串门。跟往常一样坐车去码头,跟开船师傅说好自己在附近哪个村子下船,基本上半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村里人串门喜欢带上自家刚做的甜点。黄米粿用饭盒装好,新炒的干茶备上一斤,这样到人家里做客才更热闹。主人招呼朋友也是用自家粮食地里出的山货,卤水煮花生、红豆饼,走的时候也要给客人包上几包好吃的带给家里的小孩吃。村里人站在码头上客套几句,等客船的马达声响起,客人还站在岸上远远挥手……
处理完二外公的后事,父母亲带着外公往回赶。舅舅一行人赶来送他们,我们站在码头等船。天气已经转晴了,江面的水霧已经消散了些。父亲说坐车方便些,可母亲还是决定坐船回去。等码头上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母亲和外公就像来朋友家串门的客人一样,站在船头和家人挥别。
舅舅他们的身影渐渐缩成黑点,融化在江面与青山的连接处。母亲坐在船上看着景,乌溪江还是老样子,只是远处架起了一座桥,桥下停泊着几条破船。客船行到江中心,水汽氤氲中那桥和破船逐渐消失。母亲想起二外公的渔船,也应该在倒退的水乡中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