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境

2020-09-10 01:03黄宁
特区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二舅小鹏

黄宁

我背后有人。

借着让学生做剧本练习的机会,我稍稍弯腰舒缓一下,双手支在讲台桌上,然后低下头假装在看讲义。身体的重心,一下子放在左腿,一下子放在右腿。我才稍稍放松,教室里那道“熟悉”的目光又开始盯着我。

从新学期开始,那道目光就开始跟着我。第一次是背过身写板书,那道目光就像激光,要把我的衣服烧穿。可我猛地转身,它又消失得没有踪影。好几次都是这样。这个人,似乎有特异功能,提前算准了我要转身。就在0.01秒的时间里,这个人完成了从关注到无视的转变。我曾将这事告诉了毛伦。他那时刚下课,回我的微信说:王老师,你应该感到庆幸了,竟然还有学生不看手机,而看你的。

这不合理,你不明白。这道目光异乎寻常,不是普通的关注,而是……我一时语穷,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毛伦过了很久又回我一句话,放松,你入高校没几个月,还算“新鲜”,学生喜欢看你也是正常。而你心里忐忑,也是难免。再者,你不要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良久,毛伦都没有回复我。他不回我微信,于是我打算将他最后一句话也忽略。我假意不懂他所谓的“一件事”到底指什么。我没有从他,一位资深的高校教师那里得到经验,于是只得转而“求助”自己。当我在学校提供的临时公寓冲凉时,我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查出那道目光究竟是谁。是谁,那么“在意”我?“在意”是良性,还是恶性,我必须有个答案。

我抬起头,而那道目光自然又消失了。我扫视了一下教室,讲台底下乌泱泱的九十几颗脑袋都在埋首做练习题。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我默默打开了手机摄像头,架在讲义上,因为有讲台的边缘挡着,所以学生们并不能看见我放置了手机。那边缘却又适合手机的位置,能够不遮挡摄像头。我自以为干得漂亮。

但很遗憾,直到课堂结束,不论我再低头,或者背转身,那道目光竟再也没出现了。我失望之余,又觉得愤怒。一个准中年人,被一个小年轻“戏耍”了。这个“戏耍”的感觉,又燃起了我的挫败感。所以下课的时候,我并不像之前一样,会微笑地和同学们打着招呼,目送他们离开教室。我只简单叫了声“下课”,而后就忙着收拾自己的讲义。

老师,我叫周芫,您傍晚的课后答疑时间在办公室吗?

我放下讲义看她,一个打着耳钉,卷发,大眼睛的女学生站在讲台前面。

约好的时间是18:00,我看了看手表,打算收拾一下办公室。桌上、地上到处是书,房间里又萦绕着烟味。我拿起几本书,还没放到书柜里,又重新放下了。我这是为了什么呢?一个女学生来而已。

门外有敲门声,我打开了门。周芫在约定的时间里准时来了。和上午时候相比,她好像有些变化。最直观的改变就是化了一点淡妆,头上还戴了一顶黑色的渔夫帽。这顶帽子普通人戴了,显得松松垮垮,但她戴着却看上去分外舒服。

王林老师,今天进补了么?

嗯?

进、补。今天立冬,进补了吗,老师?

这个,你瞧我现在还穿着短袖,如果进补的话,大概会流鼻血吧。这里的天气,和北方不一样。我们这里没有冬天。

没有冬天?在我的家乡,这个时候天已经冷了,可以考虑穿秋裤。

但你是不会穿秋裤的,秋裤给阿姨穿,对不对?

周芫听到这句话,看着我。我微笑着看她,自以为有些幽默。但又一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怎么能问一个女孩子是否穿秋裤呢?况且是我的学生。我狭促起来。

周芫好像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反倒笑出了声—老师,我怎么会穿秋裤?她说着特意将修长的腿伸出来,直筒裤缩在脚踝以上,裸露的脚踝上方有个纹身。看不出那个纹身是什么,我虽好奇,但也不能俯身去端详。我收回目光,喉咙有些干涩。

周芫笑了笑,说老师,你喜欢听什么音乐?我给你放一首歌。

她也不问我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就径直打开了手机。我对她这样没有礼貌的行为有些不满。但听到她手机里传来的歌声,我的眼神里下意识流露出了疑惑。这首歌叫作《我曾用心爱着你》,歌手是甄珍。我问她,你这么年轻,二十都不到吧?这个歌有点老了,不该是你这个年纪听的……

这个歌,我的舍友经常听。舍友说,她记事开始,就听这首歌。她妈妈常常独自一个人听,听着听着就流眼泪。对了,我的舍友,和老师好像还是“老乡”。

周芫说到此,我长吸了一口气。我推开椅子,站起身靠在窗台。周芫笑了笑,手一直摸着帽檐下翘起的卷发。

上午的课结束后,当她走来告诉我,要在课后答疑时间找我时,我隐约觉得,她或许就是那个经常在背后向我投来莫名目光的学生。这道目光,善意或是恶意,我不得而知。我和周芫互相看了一会儿。我也笑了笑,打开窗户,掏出中南海香烟。我朝周芫晃了晃眼,询问是否可以抽;但她却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盒七星摩尔。

《我曾用心爱着你》终于停了。歌声一落,我说,有一阵,我经常听这歌。后来却不听了。这一不听,就快二十年了吧。

大概是十八年吧。

我不禁皱了眉,再看周芫,她好像若无其事,并不为刚才那句话而觉得异常。但于我,却觉得有些悚然。可我不能表现出来,只淡淡地抽烟。我很想知道她的那个“舍友”叫什么名字。但我终归是多吃了几碗饭,“让子弹飞一会儿”。

老师,问你一个问题哦。周芫忽然变得很认真,究竟怎样才算是个好剧本?这个问题,书里有答案么?你教我们剧本,没有固定教材,是怎么上的?

你的胃口很大,一個问题包含了三个问题,像大肠包小肠。好的剧本,首先要有个好故事……

老师,那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么?

我愣了一下。而后,我和周芫几乎都同时笑出了声。笑声过后,周芫忽然对我说,老师,我的那位舍友,可能需要你帮帮她了。

潮汕牛肉店近来很风靡,大街小巷开了不少。毛伦喝了一口啤酒,嘴里放入一片刚烫好的牛百叶,咬了几口后说,开那么多店,都是跟风。我们念大学那会儿,水煮活鱼很是流行,不也是满大街开得都是。但你看看现在,吃的人明显少多了。所以说,跟风是不长久的,就像艺术,跟风创作没有前途。

不跟风,怕是连饭都没得吃吧?莫奈只有独一个,油画村模仿他的画师,都活了下来。

嘿嘿,王林,你少跟我玩这套路。我不吃你那套。我是个画家,我有自己的坚持。

敬你是条汉子。

我举起杯,也不看毛伦喝了没有,自己一口闷了。毛伦先是喝了一口,待我喝完,嘴角动了动,也喝光了杯中酒。毛伦给我递了支烟,我指了指酒杯,笑着婉拒。毛伦深深吸了一口,而后低下头,透过烟雾看我,说说你的心里话,你对那个女学生是什么态度?

整个事有些意外,又觉得不太真实。

不真实?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

她叫陆肖肖,好像有什么事要找我,但却为什么不直接点呢?我来太武学院当老师才几个月,之前和这里没有任何渊源。

两个女孩子都只是大一学生,照理也没和社会有什么接触。而你和她们年龄,足足差了有一倍……那只有一个可能了,你和她们的妈有关系。

我捡起烟灰缸里的一个烟屁股,甩在了毛伦的身上。毛伦笑了笑,弹开身上的烟灰,开个玩笑,你那么认真,你这个人就是不好玩。不过,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以前都没见过这两个女学生?特别是那个“陆肖肖”?

周芫确定没见过,她的特点太明显了。如果见过,我一定会记得。至于陆肖肖,我还没见过她本人,只是在考勤系统里见了她的照片。她皮肤好白,眼睛其实挺大的,但好像有意眯住了眼,头也往下低。

你就直接回答,有没见过她吧。脑子里搜索一下,挖挖你的不堪记忆。

我想了想,默默摇了摇头。其实心里却觉得她和一个人蛮像的,或者换个说法,是和两个人很像,综合了那两个人的优点。只是这样的猜测太过荒谬,且不符合逻辑,因此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直到和毛伦分手,我还是没将这个感觉告诉他。我们站在这家名叫“鲜记”的潮汕牛肉店门口,手里点着烟,却都不怎么抽。

你这次打算在厦门待多久?

我带了个毕业班,早早就指导学生做“毕设”。我的任务完成了。

家里呢?

年底会跟她提离婚。也许不到年底,再过一个月就提。

听了毛伦的话,我看了他几秒。他浓厚的眉毛没有挑动一下。我大概能确定他所言是真。我掐灭了烟,说你考虑清楚了,不要学我。我现在几乎天天吃外卖。

倘若你以为有个家,就是为了不吃外卖,那你迟早也会离的。你之所以比我早,只是因为那件事推了你一把。

你看,天忽然下雨了,没有一点儿防备呢。

回到学校已是深夜。太武学院是一所独立学院,校址选得比较偏僻。市区我已经没房了,只能暂宿学校公寓。我有散光,夜晚开车精神高度紧张。也因此到了公寓后,精神放松,整个身子就显得非常疲乏。我身上臭烘烘,香烟味熏臭得令人作呕。满脸油腻,我也不愿起身冲凉。我像烙饼一样摊在床上,意识模糊。将睡时,脑海里忽然一闪而过,又是陆肖肖的样子。我从床上挺起身,像诈尸一般。

我坐到电脑桌前,打开学校教师系统,从考勤表中导出了陆肖肖的照片,并用A4纸打印了出来。你到底是谁呢?她的家庭通讯栏写的是龙岩市新罗区某某路某某号。

某某路某某号。这个地点,我为什么会觉得有些印象呢?我将地址输入到百度地图中,回车后看到一张街景图。我久久注视着这张图片。那是林保厂生活区大门口的图片。几辆拉客的摩托车,几个寥落的行人,还有一只黄色的狗。我慢慢回忆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和洗澡有关。

我跟着奶奶从老家到林保厂来找爸爸。夏天的时候,天气总是很热,又是坐的爸爸工友的卡车,车窗都降下了,风吹进车内还是热的。那个时候,没有空调。我吐得五脏六腑都要搬家了,一下车脸色寡青。这个话,是后来奶奶说的。在生活区门口,爸爸见到了我,说怎么这么差,不会坐车。我那时十岁了,我很想说不然你来坐坐看。

我带你去洗澡。

爸爸没有多余的话,回到他的宿舍,拿起毛巾和肥皂就往澡堂走去。在此之前,我对于澡堂完全没有概念。我以为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但到了澡堂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爸爸以及爸爸的工友们,一个个都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精壮壮。

爸爸丢给我一条毛巾,我抓着微微挡住下半身,慢慢下了水。他把肥皂沾水,在我身上擦抹,身子遍布泡泡。他命令我,自己洗。说完,走到对角和几个工友聊天。

在我的记忆里,我和爸爸并不怎么亲近。他长期在市里,而我和奶奶、妈妈在县里。我看着他和工友聊得起劲,完全不似他和我相处时的样子。他聊他的,我只好一个人用毛巾擦着身子。

林林,你也来啦。

我回过头,是我的二舅来了。周围的人见了他,嘴里喊着“陆厂长”。他笑眯眯地点头回应,身后跟着的那个半大小伙子也是笑笑的,特别是嘴角有两个小酒窝。他只看着我,朝着我走来。他蹲在池子边上,居然向我伸出了手,你是林林吧?我是你的小鹏哥。

他这么一说,我就马上明白了。“小鹏哥”这三个字是我写信给他时的称呼,他是二舅的小儿子。他一直在省里上学,我只见过他一两次。舅妈鼓励我给这位大我六岁的表哥写信。看到他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很激动。虽然见得非常少,却觉得格外亲切。或是因为他的微笑。

我的手都酸了,还不握手?

小鹏哥,我没想到是你……你跟着二舅,是来玩的么?

一边玩一边学。我已经初中毕业啦,爸爸说来这里念中专,要“管”著我。

那太好了,可以有机会常常见你了!

小鹏哥也下了水,抬起湿漉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像个成熟的大人那样。我看见爸爸也走了过来,拍了下小鹏哥的肩膀,从池子里走了上去。他和二舅说了些话,听见他好像是在问“小丽怎样了”。二舅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又默默摇了摇头。小鹏哥应该也看见了,他猛地沉入水里,又猛地从水里站起身。

陆小丽是老大,陆小鹏是老二。二舅和舅妈有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现在都不在人世了。十岁那年夏天澡堂的光景,浮着水蒸汽的池水,碎金的夕阳,还有吵嚷的大人的声音,现在想来竟是非常美好。美好得令人产生怀疑,以为这些都不曾发生过。

眼睛酸涩,我使劲揉了揉。拿起手机给毛伦发了微信,问他林保厂现在怎样了?他在龙岩的某所高校当老师,应当会明白那里的情况。等到天黑了,才收到他的微信:不太清楚,回头打听一下。

原来那么大的一个厂,几千号职工的呢,竟然不太清楚情况。后来一想,也是对的。毕竟,那是快三十年前了。

这节课开始讲“人物的塑造”。和小说一样,人物能否立起来,关系着一个剧本的成败。如果说故事是剧本的土地,那么人物就是土地上长出的大树。当然,一片广阔丰饶的土地上,不止长着一棵树,它必定有各种不同的树木。有些树雄伟,有些树卑微;有些树直面阳光,有些树也许躲在阴影里。

老师,躲在阴影里的树会死吧?没有光合作用呀。

周芫的声音从教室后排传过来,引起同学哄堂大笑。我也笑了,但我注意到周芫身边的女学生没有笑。

我放下话筒,说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你作为中文专业的学生,这个都不懂吗?就像李太白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里“九万里”是要到月球上去吗?大家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一节课不痛不痒结束。下课后,我喊住了周芫,以及陆肖肖。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临近午饭时间,整座教学楼都开始变得空乏。我拉来了一把椅子,我们长话短说……周芫说要我帮你?你是不是上课的时候,一直在背后看我?

老师……

周芫,你不用开口,让肖肖来说。

陆肖肖红着脸,目光低垂,不敢正视我。她明显在紧张,我有着胜利者的喜悦,好像是对她长久以来投向我背后目光的惩罚。但她额角渗出细汗,身子有些发抖,又让我觉得于心不忍。我叹了口气,又拉来两张椅子,你们坐着吧。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了,该说的话总是要说。肖肖,我给你时间。

周芫欲言又止,我用眼神断了她想要帮着开口的念头。于是她赌气地身子往后一仰,椅子在地上拖拉出尖锐的响声。她自顾着看手机,我转而关注陆肖肖。她嘴巴动了动,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帆布钱包,又从钱包夹层拿出了一张照片。她将照片递到了我的鼻子底下。照片陈旧得翻起了边角,我看着那上面的人儿,倒抽了一口凉气。照片上,有我、小鹏哥,还有一个女生。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在我妈的旧箱子里找到的。她有一本旧相册,就在那里……老师,这上面的人,你应该都认识吧?

认识。但真是太久远以前的事了。我问你,裴玉洁是你的谁?

她是我的妈妈。

我看到照片时,大概也猜到了。或者说,在周芫提到你之后,我看了你的照片,心底已经隐隐有些预感了。只不过,这个预感不太好,我不能往深了去想。

老师,你的意思,也是觉得我不好?往深了说,我的存在是个“错误”?

陆肖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她脸上现出了莫名的悲苦,这样的表情大概于她已经是个惯性了。我的心底莫名一紧。

肖肖,王林老师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想多了。你这善于联想的毛病得改。周芫故作轻松地说,但却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大概是说我不会说话,就不要乱开口了。

我在心底苦笑,接过照片,再仔细地看着。那上面,一个是二十年前的我,一个是已经仙去的小鹏哥,还有一个,是我曾经的女同学裴玉洁。后来成为了小鹏哥的女朋友。我说,肖肖,照片上的另两个人都曾与我有很密切的关系。你想怎么样,尽管说吧。

老师,我就想知道中间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他是我“爸爸”。

为了让学生能明白什么是“情节”,我在课堂上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比如这句话“国王娶了王后”,这不是个故事;但如果变成“国王杀死了他的哥哥,强占了哥哥的遗孀,并娶了她做王后”,那么像是“杀死哥哥”“强占遗孀”“娶作王后”等,就是构成故事必不可少的“情节”。

编剧本、讲故事,当然需要“情节”。但生活里,细究“情节”其实并不太美丽。小鹏哥死就死了,而且已经过去十八年了。这个是确凿的事实。

现在,陆肖肖要做的,是想要知道这个事实中间的情节,也就是所谓的事实过程。深入去探究小鹏哥之死的“内容”,在我的潜意识里,不太妥。甚至可以说,会自讨苦吃。

在毛伦的画室里,我断断续续向他表述了上面这些意思。他很忙,一会儿在画板上调色,一会儿又停下來对画沉思。他这样忙,我只能间歇性地和他说话,并且只能自己动手烧开水泡红茶。

我已自顾喝完了一壶茶,给毛伦茶杯里倒的茶都凉了,我又给他换了杯热的。他喝了一口。

什么不太妥,什么自讨苦吃,根本原因是你力不从心了。毛伦不冷不热地说,你和罗琳离婚,原因不就是你太有热情了吗?当然,你的“热情”不是对她咯。

离都离了,还有什么好说?不过,如果嘲讽我,能够缓解你即将离婚的焦虑心情,那么我也无所谓。

你快闭嘴。你的事,不要和我扯上关系。我没兴趣听你那套说辞。毛伦连喝了好几口茶。陆肖肖能遇上你,这是多么有缘的事,看来是你命中注定的。她一个小女孩,刚上大学,估计家里,也就是她妈裴玉洁,就从来没认真和她谈论过陆小鹏的死因。她遇上你了,还有照片,以为能揭开事情真相了,没想到你一下子把人推到十万八千里远了。

我所知道的,并不一定比陆肖肖多啊。我摸出一支中南海烟,慢慢抽了起来。小鹏哥是2000年死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来厦门念大学了。他死时临近年底。但我知道死讯又已经是隔年了,家里的大人瞒得严严实实,好像这回事就根本没发生。隔年清明节要扫墓,大家聚在外婆那里,独缺了二舅一家,外婆问起怎么没来,其他人都说得含含糊糊。我私下里问我妈,她说小鹏哥已经死了。

怎么个死法?

我妈也没说个清楚啊。就说是得病猝死的。一天深夜里突然走的。

年轻人怎么说走就走……他那个时候工作了吧,在干什么呢?

小鹏哥读中专出来后就进入了林保厂,在车间做技术工人。他书念得不太好,说是读不下去,想着赚钱。

国有厂子,能有什么大压力,也不至于太累的呀。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烟快烧到底部了,我赶紧把它灭了。毛伦的这句问话,似乎提醒了我什么。最后一次见到小鹏哥,应当是1999年,我就要上大学之前。那个暑假,因我考上了大学,家里摆了宴席,许多亲戚都来了。小鹏哥自然也来了,和二舅、舅妈一起来的。当时一切都正常呀。我长叹了一口气,那竟是我见小鹏哥的最后一面。我记得他笑眯瞇,就和往常一样。他为我考上大学而高兴。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我把陆肖肖拿出的照片拍了下来。那照片里,小鹏哥白白净净的,还有些微胖。可最后一次所见,他好像消瘦了很多。我看了一会儿,手机“滴滴”响了一声,就没电自动关机了。

王林,我忽然有个不好的感觉。你又要踏进一处泥淖里了。

回到公寓后,我一直在想着毛伦和我说的那句话。他何以断定我“又”要踏进泥淖呢?陆肖肖对小鹏哥的死有所怀疑,凭什么?只是因为他是她的爸爸?暂且这样假设吧,没有人能确定她与他之间的关系—除了裴玉洁。

我和衣在床上睡着了。天一亮,我泡了壶正山小种,清透了喉咙之后,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我没有什么迂回问话,接通电话之后就问她,小鹏哥当年是不是还有个女儿?我妈没反应过来,一个将近二十年没有听过的名字,忽然响起,任谁也会迟疑一下。她下意识地问“哪个小鹏哥”,等醒悟过来又急着问,你忽然提他干什么?你最好不要再问这个事了。我问为什么?我妈说,就你现在的状况,还有心情去关心其他人的事吗?再说了,他是一个已经走了那么多年的人。你应该想想自己的将来。

我的将来?

罗琳昨天晚上把姐弟俩送过来了,说是你昨晚没来接他们。打你手机关机,姐弟俩又吵着要见你,她只好先送我这里来了。昨天晚上我和你爸带两个孩子,闹了很久,特别是弟弟,哭着要见你……

她还没说完,我就挂上了电话,急匆匆地出门往市区的爸妈家赶去。一路上我车开得飞快,心里同时不断咒骂自己:按照约定,我每周五晚上是固定要去罗琳那里,接走姐姐和弟弟的;但昨晚上和毛伦喝酒,完全就忘记了这回事。又或者,因为我的心里一直在想着别的事。

刚进了爸妈家的门,姐弟就扑过来,抱着我叫爸爸。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孩子毕竟还小,是不会记得大人仇的;但他们长大了呢?那时会原谅我么?我不敢再想下去,急忙忙带了姐姐和弟弟,往万象城而去。

我订了一家寿司店,他们俩都喜欢吃。姐姐爱吃鱼籽,弟弟将他的鱼籽手卷都让给了姐姐,两个小家伙互相看着笑了。他们见到我,再不会像当初一样问我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家和妈妈在一起了。他们好像懂事了很多,眼神仍然纯净,但是细细去感觉,还是能隐约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是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了?是了,是在陆肖肖的眼睛里看见过。她甚至连自己的爸爸都没见过,而那张照片上的“小鹏哥”,尽管在她的心底认作是爸爸,可不知是真还是假。照片上的人,对陆肖肖而言,似乎早已成为了一种符号,象征着一段曾经真实存在的历史。

姐姐忽然说,爸爸,我还想吃一份土豆泥沙拉,可以吗?

她巴巴地看着我,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微笑着点头。她也朝我一笑,接着就继续吃手卷。我转回身,拿出手机,给陆肖肖发了一个微信。过了一会儿,我也给毛伦发了个微信。

太武学院的操场很大,修建得也很现代化和气派,因为学生的学费很贵。这一天微微有点降温,但到了中午的时候,温度又上去了,我口很渴,买了一根雪糕。陆肖肖还是在周芫的陪伴下到来,我两三口吃完雪糕,迎了上去。

王老师,您不要介意,是我硬要拉上周芫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点……

肖肖就是胆子小,面子上又有点抹不开。

我看未必吧。能够凭着一张照片,就敢对人生产生怀疑。

老师,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已经这样过了十八年,我不想再这样了。

陆肖肖说完就看向了别处,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话里虽然并没有点明“这样”究竟是指什么,但我多少有点明白。她过得并不容易。特别是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

老师你就给个痛快话吧。周芫不耐烦了。到底是能帮还是不能帮?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理睬,马上又转向了陆肖肖。我说,有几个事,我想还是要弄明白。倘若问得让你难堪了,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老师你太小看我了。什么难堪的事,我没遇见过?

陆肖肖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我装作没看见,继续说,你妈从来没和你提过你的亲生爸爸是谁?我看过你的个人信息,地址栏上写的是林保厂,我在那里生活过,如果我没记错,那个具体地址原来是小鹏哥住的房子……你给我看的照片,那上面三个人,除了我、你妈妈,另一个就是我的表哥,陆小鹏。

我妈从来没和我提过我爸爸究竟是谁。那个地址,当初上户口,是为了念书方便,因为那里小学比较好。但我和妈妈从来没在那个地方住过一天。尽管……说到这里,陆肖肖停了一下,似乎在想着如何组织语言才好。尽管,我知道有两个老爷爷、老奶奶很关心我,但我妈并不让我和他们相见。我记得有一年,我还在上小学二三年级吧,有一天在学校门口,看见老爷爷和老奶奶在等着我,他们上前拉我的手,好像要给我钱。但那个时候我妈也来接我,看到了,冲过来就拉走了我,还把给我的钱扔在了地上。

裴玉洁是我同学,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她了,但她的性格大概是不会怎么变的。在听了陆肖肖的话之后,我记忆中的裴玉洁又“复苏”了。她那个样子,一辈子也不会变了。我直视陆肖肖的双眸,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你的理解中,就是认定小鹏哥,哦,陆小鹏,是你的爸爸?

可以这样说。我想确定自己的理解,同时,更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陆肖肖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坚毅,这跟之前的她完全不一样。我点了点头。

夜晚,后山风响。我躺在硬邦邦的床垫上,听风声。大概全世界的风声都是同一个腔调,但又有着不同的模样。如这公寓后山的风声,穿过石壁,带着清冷,是孤独的样子;而那年,我坐在小鹏哥新买的雅马哈重型机车的后座,风刮过耳畔,又是别的样子。

他笑得灿烂,他开得飞快,他唱得兴起。我的未来不是梦。

可有的人,注定没有未来。

我起身站在阳台上,十一月的夜晚凉意,是一日甚过一日。我給毛伦打了电话,他接起来说如果自己正在睡觉,你这不是该死?

我说你不会的,因为你白天没回我微信,那么证明一定是在睡觉。晚上,除了和女人有关,那么无非就是在创作。

你打扰我画画了。我正在创作一幅必将惊天动地的油画作品。

我天一亮就去龙岩,你觉得怎样?

我不回你微信,就是知道你肯定会来。

毛伦笑出了声,过了几秒之后,又叹了口气。

正是中午时分,林保厂生活区的门口除了偶尔有老人家走过,几乎就见不到一个年轻人。可我印象中不是这样。我跟着我爸的那段时间,中午或是傍晚,逢上下班时间,生活区门口总是熙熙攘攘。有一个卖豆花的摊贩,总是在傍晚时候挑了担子来卖。

卖豆花的早就没了,连一个小摊小贩都没了。生活区外墙壁剥落得厉害,东一块西一块,像是旧时的人得了瘌痢头,斑斑凸凸。我找了生活区对面一家沙县小吃,点了拌面扁食。店门口贴着大大的“转租”,店老板没有吭声,捞好拌面扁食,就坐在门口抽烟。

毛伦开了辆二手宝马来了。他把车停在路边,我问说要什么,他摆了摆手,说最要的就是睡觉。一通宵没睡,就赶来见你。我没理会,继续吃面。他拿起桌上的醋瓶,一摸,说都起腻了。转过头看了眼门口的老板,压低了声说,就这个卫生条件的店,你也敢吃?我说,你瞧瞧这里周边,哪里还有可以吃饭的店?这店都要转让了,店老板也不会招呼客人,来吃的人更少了,

你错了,不是因为他不会招呼客人而生意不好,事实上,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生意。生活区里都是过去厂里的老职工,早退休或者买断的,哪里会出来吃东西?年轻人又不会来这里,没有客流量,做一个倒一个。等老一批的再一走,这生活区保准被拆除。

毛伦说的是实情,我心里清楚。我上大学后,政府就慢慢不让人砍树了;不砍树,而且还让人多植树,退耕还林,一来二去,林保厂这类专做木头生意的厂子,也就没了业务。业务没了,人自然也就跑了。跑不了的,就只剩那些干了一辈子林厂工作的。

只是,我对厂子还是有感情。

你是谁?有感情也没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罢了。听说厂子现在还留着个空壳,因为没人接手,找不到下家。政府年年补贴一点。

毛伦点了根烟,挠挠头,这个裴玉洁和我们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到市里念了中专,我原来和她就不熟,后来就更没联系了。倒是你和裴玉洁交情深,有六年小学的感情基础在,后来连自己表哥都跟她好上了……该不会是你介绍他俩认识的吧?如果你学生讲的是真,那不是害了裴玉洁一辈子……

毛伦的话阴阳怪气,我听了很不高兴。但一念之间,又觉得他的话里挑剔不出错误。那么,我又一次跳进“泥淖”,难道是因了所有之事因我而起?我是为此而赎罪?不不不,太过头了,我不过是不忍看见陆肖肖的目光。

我和毛伦走出小吃店,一边走一边用手撑着后腰。毛伦瞄了一眼,说就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动车,你就腰疼了?你说现在感到力不从心了?

我笑了笑。一只野猫从生活区门口窜出来,像夜晚时那样敏捷。我披上一件薄牛仔外衣,坐进了毛伦的车里。

见到裴玉洁的过程稍微有些曲折。我起先按照陆肖肖给的地址,去了她的家。她真正的家已经在市郊,在一栋看不出具体年份的住宅楼里。那样的宿舍楼有好几栋,都在一个小区中,面目几乎一致,让人看了觉得恍惚。

毛伦说这片都是十年前兴建的,因为地址远,地价便宜,所以房子也不贵。按理建成年份也不会太久,但是看上去就是旧旧的,估计开发商建的时候也是马马虎虎。我说走吧,裴玉洁不会在家里,这会儿应该在上班。毛伦说就是啊,我就说大白天,有谁会在家的?你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还来干嘛?我说,我就是来看看。

毛伦瞪了我一眼,又启动了汽车,忽然转过头问我,在太武学院念书挺贵的吧?大家都说你那儿的学校是贵族学校,学费什么的都贵,按照裴玉洁的条件,她一个人负担得起?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说去她上班的地方,陆肖肖说在一家新华都超市当采购员。毛伦驱车到了莲南路,下车后我们径直去了办公室。找了人一问才明白,陆肖肖把话往小里说了,裴玉洁不是“采购员”,而是“采购主任”。超市办公室的人说,裴主任上午就跟着财务去银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你打她手机?我问,她会回来的吧?那人说,裴主任当然会回来。除非出差,否则基本上就以公司为家了。你们不急的话就等着,门口接待室能坐人。

我和毛伦互看了一眼,不再说话,各自找了把椅子坐下。等到快傍晚了,有个人敲了敲接待室的门,我转过身一看,虽然隔了那么多年,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裴玉洁。她显然也是认出了我,虽然很是意外,但却并没有表露出太过头的情绪。

刚坐进办公室就有同事说有两个人等了快一下午。我正奇怪呢,除了客户,平时不会有人来公司找我的。没想到是你……另一位这是?

我毛伦啊。哈哈,我身材一直没变啊。

哦哦,莫怪莫怪,好像是没有中年发福,但脸却变了。明显成熟很多。

我笑了笑,那就是说以前毛伦很幼稚?她说,那倒也不会,他是艺术家,不过是一直保有赤子心。你的变化,倒是……

倒是变化很大,是不是?呵呵,没关系,我不在乎的。裴玉洁微笑着说,顺手将接待室的门给关上了。她给我和毛伦续了茶水,身上穿着得体的黑色制服,脸上略有薄妆,及耳的短发显得清爽利落。是了,最大的变化就是头发。她原来是有一头长发的。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在初中,到了初夏,她来上晚自习,散开刚洗过的秀发,又浓又密。我坐在她后排,有时看着那宛如瀑布般的长发竟会发呆。

她自己说不在意外表变化,我们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她见气氛有些尴尬,于是说喝茶喝茶,我在外面跑一天了,嘴也渴了。裴玉洁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又不禁揉了揉自己的腿肚子。她见我看着,于是自嘲说,年纪慢慢大了,路一走多腿肚子就直打哆嗦。不说废话了吧,我们太多年没见了,今天来找我不是为了客套聊天吧?

我也不热衷寒暄,打开手机给她看了那张二十年前的合照,并将陆肖肖找到我的事简略说一遍。但我并没有说自己是否答应了要帮她。裴玉洁默默听着,一只手轻轻地摸着纸杯杯口,脸上无悲无喜。当我说完,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小鹏哥是不是陆肖肖的爸爸?还有,小鹏哥是怎么死的?

陆肖肖是在胡闹,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跟着不清不楚么?你以为见到我,问我几句,我就会把什么都告诉你?不要说有些事,我并不清楚内情;就算知道,我也不会说。请你们出去。

裴玉洁很快就把话头给掐灭了。我站起了身,还想说,但被毛伦拉住了。他说我们走吧,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头我们一起吃个饭,都在一个市里,方便。他这样说了,我只好跟着出接待室。但走到门口,我又回转身,对裴玉洁说,小鹏哥的死至今还是个谜,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大家都不谈这个事,我以前问,也没人告诉我答案。

那你应该去找姓陆的那家人!

裴玉洁最后一句话近乎咆哮。

晚上,在登高路的一家排档里,我一杯接着一杯喝啤酒。当我连喝了三瓶啤酒,还要再开第四瓶的时候,毛伦冷笑着将酒瓶挡下了。

就你那点“马尿”量,就别学什么借酒消愁了。这里不比厦门,毕竟是山区,晚上有冷风,你不要病了。你现在要是病了,可没人照顾你。

我还有人……对了,不能说罗琳。我和她都离婚了。

你觉得这次来,有意义么?值得么?

凡事都讲个值不值得,那这世界就变小了。

你以为你是谁?毛伦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才问,见过裴玉洁了,心里有个底了没有?

毛伦这样说,我的酒忽然醒了大半。

我大概可以肯定,小鹏哥是陆肖肖的爸爸。其实,在没来见裴玉洁之前,当看到陆肖肖拿出的那张合照之后,我心中就多少明白了。毛伦说的并没有错,是我间接促成了小鹏哥与裴玉洁在一起。

高二暑假那年,趁着还没上高三,我到市里去散心。自然是去找小鹏哥玩,他那时已参加工作两三年了,交游又广,带我去了娱乐城,和他的一帮朋友玩。他问我在市里有没有朋友,可以约着一起出来玩。当时是在吃宵夜,小鹏哥的一个朋友嬉笑着说,要约漂亮的女孩子,丑的不要。我那时和裴玉洁还有联系,又因为她长得好看,觉得约出来有面子,能够证明自己的“本事”,因此就主动约了她。她暑假在市里打零工,沒回老家。她本就爽朗干脆,没多想就答应了出来见面。

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忽然像是要炸开,崩得紧紧。夜晚喝的酒到现在还起着作用,即使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半。我挣扎着从床上起身。毛伦帮我在他学校招待所订了个标间,整间房透着霉味,床铺硬得如同铁板。而这些又更加剧了我的失眠。

小鹏哥究竟是怎么死的?我靠在床背,点了根烟。当年得知死讯我很是吃惊,但问我妈却只回答是得病猝死。什么病?不知道。问得多了,我妈也烦了,大声对我说,要不你自己去问二舅。我妈这不是开玩笑么?小丽姐三年前过世了,现在小鹏哥又走了,二舅这般处境,我怎么可能再去提?再说了,自小鹏哥走后,我再也没见过二舅、二舅妈。他们好像已经消失在了整个家族的视线里,而其他人似乎也并不愿多提起这些。

但小鹏哥有病,细细想来似乎有端倪。我猛抽了一口烟,上大学前家里请客,见到小鹏哥最后一面,那时他就消瘦得很,而且精神不好。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重新看见了陆肖肖给的合照,一比较之下,确乎如此。前后也不过一年时间呀,可我怎么就没留意到他的变化呢?我只顾着自己考上大学而高兴。

高二文理分班,我开始学得并不好,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些“社会上的人”。小鹏哥知道后,和他的一个朋友,分别骑着重型机车从市里来,到学校门口等我。小鹏哥的朋友……和我说要约漂亮女孩子出来的是同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对了,我想起来了,都叫他“阿狗”。

小鹏哥说,你要是觉得烦了,就来市里玩一玩。你不用担心影响我上班,我这班,上不上都那样。也不用担心其他人你不认识,我的朋友都很好说话。喏,那个阿狗,你是认识的。他和我一起去过你们学校。

要上高三了,仅有一年就高考,我忽然像泄了气的气球,不知道为了什么要参加这样的考试。对于高三班级而言,黑板上的右上角永远有一块用黄色颜料笔写的字,那里写着“距离高考仅剩_天”,空格里从365天到0天,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一递减。所谓暑假,头一个月还在上课,后一个月自习15天,放假15天。我很焦虑,但我又不知该向谁说。爸妈是没有指望的,我也不愿对他们开口。想来想去,也只能去找小鹏哥。

到市里的那天,小鹏哥和阿狗都来汽车站接我,分别骑着那辆炫目的重型机车。加油门,排气管发出怒吼般的轰鸣。多年以后,我忽然在香港的报刊上看见了他们对这种排气管的形容—死喉。

小鹏哥说,你想待几天就几天,好好玩。

阿狗说,你哥是个好哥,都替你计划好了,吃饭唱歌跳舞,卡拉永远ok。大学生,放开一点。

不不不,我现在还不是。离得远呢。

离得远那还念个屁的书,跟我们一样出社会嘛。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小鹏哥将掐灭的烟蒂扔向阿狗。上车,这几天什么都别想,跟着我就是了。

我说,好。

晚上,小鹏哥叫了一群朋友在大排档吃饭。他们都骑着大排量的摩托车来。大排量的摩托车,都有着夸张的后座,而后座上都载着打扮入时的女生。其他人好像都有女伴,唯独小鹏哥没有。

我开玩笑问,小鹏哥,嫂子在哪里呢?阿狗在一旁听了,大声说,追他的女人都排到登高公园了,但陆小鹏这个人有问题,偏不喜欢送上门的,要找自己的“真爱”。小鹏哥笑了笑,别理他,又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不喝酒,但可以试试。阿狗二话不说,马上开了一瓶冰镇惠泉啤酒。我正要接,但被小鹏哥拦住了,摇了摇头,重新递给我一罐百事可乐。他们吃肉喝酒,谈的话我都插不上嘴,我只能默默喝可乐。

小鹏哥,你原来念书不错的,怎么不想继续往下读?读个大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我就根本不想读。

但二舅、舅妈以前总说你会读书。我妈还拿你做榜样。

姑姑还真敢拿我来做榜样?呵呵。说会念书,都是你二舅的说法,我从来没这么说过。从小给我报这个兴趣班、那个补习班,我烦得不得了。

我也不想读了。小学加中学,读了12年,到最后一年,我也觉得烦了。

那你不想念了,想干什么?

和你们一样啊,出来工作,混社会。

你想太多了,不会念书才这么早出来混社会。你知道为什么他叫“阿狗”?因为他每次和人打架,就像疯狗。你也想像他一样?你能和他一样么?

我没有说话。阿狗刚和别人猜拳,喝了一大口酒,转过头问,你们俩兄弟说我什么坏话?他妈的,我阿狗也不怕别人说的。他搂过我的肩膀,吹着酒气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用怕,有你哥还有我阿狗,你可以横着走。我心里想,横着走,岂不是成了螃蟹,我并不想那样。

玩了两天,我说小鹏哥你不用上班么?阿狗听了笑我没见识,厂长的公子还要上班的么?上班那点钱,连给摩托车加汽油都不够吧?小鹏哥也笑笑,厂子里挂个名字,不上班没关系。对了,你在市里有什么朋友没,你可以约着出来一起玩。我的那帮朋友,你不一定喜欢。阿狗说,要约就要漂亮的,不漂亮的我们可不收。我想了想,只有约上裴玉洁了。我也好久没见她,和她一直有着联系,猜想着约她出来,应当是不会拒绝。

她果然是没拒绝,爽快答应了。那天晚上去了市里最好的KTV唱歌,小鹏哥问我她会不会唱歌,我说唱得不错吧,过去学校文艺活动常常参加。于是,整个晚上,小鹏哥经常将话筒递给她。而裴玉洁也大大方方,拿手的就唱,唱不好的也不勉强。她每唱完,小鹏哥都鼓掌说好听。裴玉洁问小鹏哥要不要来一首,小鹏哥笑了笑,说那么一起合唱粤语《我曾用心爱着你》,好不好?裴玉洁微微低头笑了,好。

两个人唱得都好听。现在回想,似乎只记得那歌最后两句:

今天路上,共行没有意义。

给我烦恼的每一天,只想终止。

你醒醒。

毛伦把我摇醒了,我在他的车里睡着了。毛伦进来的时候,身上多披了一件外套。他微微开了个车窗,点了根烟。天气预报很准,说是会降温,果然到了晚上就灵验。

你打听到了?

龙岩没有多大,不像你在厦门,打听个人还是容易。打听到“阿狗”的消息了,他死了。说是吸毒死的。我有个朋友,原来是做吊车零配件,阿狗以前开了家汽修厂,我朋友经常给他提供零配件。后来不做了,都吸毒了還能做什么?

死多久了?

说是五六年了。死在强制戒毒所里的。当时所里还担心他家里人来闹,但一问,家里人都跟他断绝关系了……说个不好听的,他死了,怕是他们都松了一口气。阿狗这条线也掉了,从他那里打听你小鹏哥的事,没有可能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看车窗外的飘雨。雨很用力地从天空砸向大地。

小雪那天有一波冷空气长途跋涉,经华北、华东大部,最后到了东南。冷空气前锋到达大概是夜里,不过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一早,我背着双肩包向教室走去,略微有些冷意。我多少还穿了一件长袖衫,但见许多学生们还是穿得照旧。一些女生还穿了那种日式的超短裙子,完全没有在意温度变化。

年轻是真好。想任性就任性。我在心底发出由衷的喟叹。路过一畔人工湖,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过头一看,是陆肖肖和周芫。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到学校已经有两天了,但我一直没去找她俩。我能猜到,那天去找过裴玉洁之后,她必定给自己的女儿陆肖肖打了电话。

肖肖,你妈和你说了什么?

老师,你也太不懂得含蓄了,连个客套问候的话也不先说。周芫嚼着口香糖。

我还赶着去上课。我看着陆肖肖,我本想理理思路,再去找你。

王林老师,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理的?陆肖肖无奈地摇头,我妈说我要是再乱来,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可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有什么错?

该知道的,你心中大概也明白了;不该知道的,你妈也许有苦衷,还不能说。

能有什么苦衷呢?都这么多年了。也不让我去找他们……

不让去找小鹏哥的爸妈,我的舅舅舅妈,陆肖肖的爷爷奶奶。我在心里想着,小鹏哥人都走了,而且走了那么多年,再去纠缠他的死因,重要吗?我停下脚步,小雪节气的湖水,波澜荡漾,我们永远无法知悉,湖面之下是什么。我说,重要吗?

重要,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不是石头缝里跳出来的,我不是凭空出现的,我不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什么意思?我还没明白过来,就见陆肖肖已经飞快地跑远了。我觉得自己才是“莫名其妙”。陆肖肖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周芫嘴里发出“啵”的一声,然后掏出纸巾将嚼过的口香糖包好扔进垃圾桶。王林老师,你明白,“爸爸”这个词对于孩子而言,究竟意味什么?

“性格,是决定戏剧影视作品中人物言行的决定因素。故事赋予了人物言行的内容,但在背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性格。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写人物要先有‘人物设定’,定下剧中人物的基本性格特征。”当课上我这样向学生们阐述戏剧“人物”时,心中忽然隐约有了点模糊的样子。

下课后,我望着陆肖肖和周芫从教室后门离开,惘然若失。我想了想,给强制戒毒所里的一个人打了电话。他是戒毒所的警官,也是文友,我们过去一起参加文学采风活动认识的。

我和他约了下午见面。强制戒毒所隶属司法局,进去还比较麻烦,不能带包不能带手机。

王林兄,或者我现在要叫你王老师?邵凡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他给我泡了水仙。有段时间没见到你了,你这是“华丽转身”啊,恭喜恭喜。从记者变为老师,跨度这么大,真是不容易。

我的情况你也多少了解。我当记者那么久,一直就没放弃写作,小说剧本都写一通。你知道吗,我进学校前,我拿的职称还不是记者,而是文学创作。

还真有这个专业职称?

有的,现在什么不能评等级?连煮茶叶蛋都有行业标准了。

我这样说,和邵凡都笑了起来。邵凡给我看茶,说你这个大忙人,又要教书又要写作,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的,就尽管说。

实话说我想了解下戒毒所里那些学员的情况。具体说就是聊一聊,知晓下他们为什么吸毒。

邵凡又给我加了点茶,想了想后说,找学员谈话呢有点麻烦,首先你要对方愿意,另外还要打申请给所领导。后面的还好说,关键前一个,吸毒人员百态人生,你事先都没和对方接触过,一上来就聊他们往往是不会说实话的。而且他们都坐不住,你问个长一点时间他们就哈欠连连不耐烦了。

邵凡说着站起身,走到了书柜前,从里面拿出了几本书给我。这些书呢,都是和戒毒人员有关的,有采访、访谈,你从文字上了解也可以。基本情况都有。

我随手翻了起来,一边看着书,一边问,这上面很多都说戒毒成功?

成功了,过没两天又复吸。我们所里有句话,一入“毒门”深似海。你自己慢慢体会。邵凡微微一笑,干练的脸庞分外清晰。你了解这些是做什么?

想写个小说,里面有个人物吸毒,这不来体验生活了。

我倒可以给你提个意见,你写吸毒人员,写他们现状,不如把笔墨放在他们为什么会吸。还有,对周围的人,有什么影响。

我点了点头。我并没有将与陆肖肖和裴玉洁的事说出来,只是谎托了个借口。至于出于什么原因,我想可能是时机还不到吧。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邵凡,长期吸毒的,身体伤害很大吧?

你說呢?连香烟都会害死人。

开车回学校。距离实在有点远,出岛大路上车来车往,有些司机生怕浪费了远光灯的资源,于是狠狠地打着远光灯。我的双眼被刺得生疼,几乎掉下泪来。不行了,我将车停靠在一旁。这还没出岛,没上高速公路,开远光灯是违反交通法规的。但谁会去追究呢?一瞬而过,连个尾巴都抓不住。世事大概也是如此,过了也就过了,再无人关心。

是这样么?

我打开车窗,清冷的夜风灌进车里。我点燃了香烟。临走的时候,我问邵凡,有没有戒毒人员死在戒毒所里的?邵凡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笑说,我们会时刻关注戒毒人员的身体状况,至于太差的,我们也是不收的。我问,就从没发生过?邵凡说,过去曾有,死了,家里人有闹的,也有不闹的。闹就是要给钱,说人死了要所里负责;不闹的,就干脆不理,把人丢在所里。吸毒久的人,身体里面外面整个都坏掉了。

整个都坏掉了。我吸了一口烟,一股辛辣从喉咙喷涌而出。阿狗的死,看来是必然了。身体里面坏了,整个脏器器官都受损,死的那天他大概就像一盏点燃的煤油灯,灯芯被整个剪去,人去灯灭。我打开车内灯,随手翻了翻邵凡给我的那几本书。有一本书里提到了一个男歌手,因为吸毒事业尽毁,原来长得很标致,后来却是皮包骨,像具行走的骷髅。

我合上书,给妈打了电话,要她找一找当年我考上大学,摆酒请客的照片。我妈听了很不理解,说我大晚上不休息,发什么神经。我说不用再多说了,我知道你床头柜里有很多老相册。她没事的时候就经常翻来看看,我常常不在她身边,她大概希望能从过去的照片里找到些什么。

过了一阵,我的手机里收到她发来的微信。我问怎么这么快。她回微信说,很多老照片都被她拍下,放在手机里,方便得很。我看她发来的照片,一张又一张,最后一张是亲人们的大合影。就站在酒店大门口,那时虽是晚上,但是灯光充足。我的爸爸妈妈站在中间,我站在他们的中间。我拉大了照片,最后一排里有小鹏哥。我跳出微信,点开了手机里的相册,打开了陆肖肖给的那张照片。我就在这两张照片之间,来回看。手机忽然来电。

你现在哪里?

在路上,靠边停着。

赶紧回公寓去,早点休息。

妈,你真的不知道小鹏哥是怎么死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要整天胡思乱想好不好?赶紧想办法和罗琳和好。孩子还这么小,你人生的路还这么长。男人在外面走错路,这是难免的。你好好劝劝罗琳,多给她钱,把她劝回来。再向她发誓,绝对不会去外面勾搭不正经的女人,说多了她心里舒服了,肯定能回到家里。

我笑了笑,忽然觉得对面的远光灯一道道照耀过来,直扑我面。我已经放下手刹,就要踩下油门冲过去。

你不要再发神经了。我给你打“预防针”,千万不要去找你二舅!

我妈好像有什么特异功能,知道我何所思何所念。我慢慢松开了油门。

二舅,您家里的奖状、奖杯可真不少呀。

多了有什么用?到老了,还不是窝在这个地方,哪里也去不了。

你乱讲什么!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在老房子住惯了不想搬,你想换地方,我马上给你在市郊买一套别墅……那个宣传单到哪里去了?早上去买菜回来,路上一个小年轻发的别墅宣传单。

以上这段对话发生在我、二舅妈以及二舅之间。二舅说完起身去找宣传单,当他知道那个宣传单已被二舅妈扔进垃圾桶了以后,愤懑地说,王林你也看到了,不是我能力不行,是那个老太婆自己口是心非,总是拖我的后腿。我看了看二舅,又看了看二舅妈,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刚一见面,我能感觉到二舅和二舅妈比我现在更为尴尬,甚至尴尬到难堪。他们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到来的惊讶,在开门的一瞬间,达到了极点。

他们可能还不想让我进门,因此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能隔着铁门说话。后来是二舅妈发现了这样说话不太合适,于是才推开门让我进来。我对他们的举动表示十分理解。小鹏哥死后,我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只见过二舅和二舅妈一次。那是在外婆丧事上,十年之前了。

王林,你是稀客啊。你能来,这个,二舅真是意外……高兴。

二舅,抱歉,一直忙着工作,没时间来看你和二舅妈。你和二舅妈身体向来可好?

当我这两句话说出口之后,我就为自己的虚伪矫情感到害臊。没时间是世间冷漠最廉价的借口,而二舅包裹着厚实的大衣,眼袋下垂肿胀得就像老妇的乳房,怎么看身体都不好。

果然,当二舅听了我的话后,嘿嘿一笑,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好不去看他,转去看他身后的书柜。旧楼最早一批建设已经是80年代中期,砖混结构,那时的楼房客厅异常狭小,而书柜却显得高大庄严。就像在泥田地里原本都是光脚插秧的农民,忽然从田埂间走来了一个西装上身,脚蹬皮鞋的人。

书柜里面摆放着一堆的奖章、奖状、奖杯。二舅见我的目光还没转移,于是就眯着眼拉起我的手,说你来看看,这些荣誉,分量都很重的。市级的我都不摆出来,我摆的都是省级以上……我一边听二舅介绍,一边点头。最重要的是一个国家级的……

有用吗?

二舅妈在厨房里摘菜,抛出了这么一句。二舅明显也听到了,他不满地瞪了二舅妈一眼,然后对我说,到阳台抽烟。天气可越来越冷了啊。

嗯,好像是。

王林,你说实话吧,今天来是做什么?这么好心来看我们两个老头老太?

这个,我妈说很久没见二舅你们了,托我来问候。

我的脸有些微烫。我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现了很多年以前,在公共澡堂,见到他和小鹏哥一起来的样子。他那个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微笑,很得体令人亲近,但又自然地保持一定的距离。那个时候,大家都叫他“厂长”。

我狠狠抽了口烟,而后说,我到太武学院教书了,班上有个一年级的学生,叫“陆肖肖”。

肖肖。这个孩子,学习跟得上么?算了。王林,你还是走吧。以后,你也不要再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 而后才点了点头。临出门的时候,余光看见二舅妈看了我一眼。我说带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你们留着吃吧。二舅说你拿走拿走,我身体好,脑子灵,哪里要吃什么补品!

他作势要去拿东西,我笑了笑,将铁门关上了。下了楼梯,我回头望了一眼,确定二舅没有跟出来,这才放慢了脚步。

走在生活区里,映入眼里的都显得分外破旧。我忽然觉得很是疲惫,想找个地方坐一坐,但眼睛瞥到通道旁那有些黝黑的石椅,我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正要走,听到身后传来二舅妈的声音。她喊住我,走到跟前说,林林,你二舅脾气越来越糟,越来越古怪,我都和他说不上话了。你,不要见怪……

二舅妈不要紧。这么多年,也没几个人给我过好脸色。

林林啊,舅妈就是想问问,肖肖这孩子还好吗?她妈铁了心不让我们见。

挺好的。学习不错,认真。肖肖这个孩子,想知道小鹏哥的一些事。

他都走那么久了,死都死了。不单他死了,小丽也死了,死得更早。林林,你说连着遇上这样的事,我都不敢出门。出个门也生怕人家看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对你二舅,说什么都不对。他向来就是这样,听不进别人的话。那年就是这样,硬是要让小鹏搬到乡下地方,小鹏不想,我也不想,但你二舅就是这样做……

搬到乡下?

不说这些了,反正跟了你二舅,日子就没什么好。

二舅妈开始抱怨起来,抱怨现在社会很乱,抱怨生活区卫生很差,我有些不耐烦了。她好像陷入了一种个人表演的状态里,连我走了她都没发觉—虽然我觉得这样的不辞而别有些不礼貌,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我走了一段路后,回头望了一眼,二舅妈已是个十足的老太婆,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让小鹏哥给我写信,一时间心如江海。

离开生活区,我独自沿着大马路边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来累了,就找了个路边的小吃店,点了清汤牛肉粉,随便吃了几口。吃完粉,出了点汗,感觉好了一些。

邵凡最后跟我說了什么话来着?他忽然问我,是不是有自己家里的人,或是好兄弟吸毒了?我说没有没有,就是来了解一下。邵凡说成年人要是吸毒,原因五花八门。但他们吸了也就吸了,回不了头的,倒是这些人的身边人跟着被拖累,特别是有小孩的,影响很大。

重新回想邵凡的这些话,不知为何我竟想到了陆肖肖。

等到新闻联播播完,我才见到裴玉洁。她还穿着白天的制服,左手拎着包,右手提着一个打包的饭盒。她走到小区门口才发现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想去你公司,但想打扰你工作不太好。又不好进小区,到你家楼下等,所以就在小区门口等着了。你这是还没吃饭?

打包了。你吃过了?

中午吃得晚,还没吃晚饭。

哦,中午在哪里吃的?

林保厂生活区附近。我去见了我二舅一家。十年没见到他们了。

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说得不多,但提到了小鹏哥。还有,二舅妈提到了什么“乡下”。

裴玉洁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向小区内快走,但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你跟我到家里来吧。

到了她的家里,一个小两居室,客厅很小,却摆着一张长条的沙发。裴玉洁让我坐在沙发,说平时就一个人,看电视或者刷手机累了,就躺在沙发上睡了。又跟我说,在市区幸福豪庭我买了一套新的,打算给肖肖,当作嫁妆。我以后就自己住在这小破房子里。

我说,这么早就考虑孩子的未来?

我有其它办法吗?你们读大学,晚结婚,晚生小孩,而我呢?一个人,那么早就生下肖肖。什么都要提前做好准备。这么多年了,你来看过我一次吗?你高高在上过好日子,在大城市里,会留意到我这个小人物吗?

都是小人物,无名之辈……

你现在过得不好了,愿意低下头来找我们了,是不是?我问过肖肖了,她说你是才进大学里当老师,你是不乐意当老师的,是不是?你一帆风顺,是做大事业的,怎么去当个穷教书的?

教书不好么?挺好的。时间多,自由。我靠在沙发上,腰隐隐作疼。再说了,如果不是因为教书,还碰不上你们呢。

王林,你说我碰上了你,是不是就没好事?

我听了一怔,裴玉洁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去给你下碗泡面吃。过了一会儿,她端上一碗面,上面有煎蛋和腊肉。窗外晚风乍起,树影摇晃,天真是冷了。但这碗面来得真是及时。吃完面,裴玉洁要去洗,我说还是我来吧。

小鹏哥走了后,我们家就和二舅那里断了联系,外婆家里其他亲戚好像也是这样。不是我们不想联系,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二舅,他好像也不愿意再跟我们走动。在出了这些事之后。洗完碗,我推开了厨房的窗户,点了根烟。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还生了孩子。

生了孩子后,我发过誓,不想再跟小鹏家里有关的人联系,一点联系都不要。这中间只找过一次那个人,那也是为了给陆肖肖上户口读书。等新房子交房了,我就把户口迁走。

裴玉洁靠在厨房门边,看着我,王林,当初如果你不叫我去玩,我就不会认识小鹏,是不是后面就不会那么苦?还是说,我的命就是这样?不管遇上谁,都很苦?

我抽烟的手在发抖,鼻尖已经开始酸胀。我忙背过身,假装将烟掐灭。我说,二舅妈说小鹏哥后来去了乡下,是二舅要求的,这是怎么回事?

小鹏,吸毒了。后来吸得厉害,整个人不成样子,他爸让他到乡下,溪云村。海拔高,人很少,村里有个退休的医生,过去专门做戒毒治疗。他爸还说了,在市里待着,戒不了毒,总会和那些狐朋狗友联系。

阿狗……我关上了窗户,冷空气不断灌进室内。二舅的说法好像也是没错,我去过强制戒毒所,之所以要强制,就是起到隔离的作用。和那些“朋友”接触,又会复吸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裴玉洁忽然冷笑。小鹏的爸,你的二舅,真是为了小鹏好?把他带到溪云村,就没想过再让他出来了。一个堂堂国营大厂的总经理,儿子竟然吸毒,你二舅他脸上是挂不住,没有面子。他不想被人戳戳点点!

我不置可否。也许,还有别的理由吧。

他从夏天送进去,到冬天走的,他就再也没从村里走出来过。那个医生把小鹏绑起来,他受不了了给打打杜冷丁,也没什么好治疗,哪里有什么效果。小鹏拼死拼活要出来,但你二舅放下话,威胁他不治好病就断了父子关系,而且不再理我和我肚子里的“肖肖”。我怀上了不能工作,我家里也不支持,只有他们陆家给钱。为了孩子,我只能先忍,小鹏也只能忍。

小鹏哥,一个人在深山里?

我有了身孕,主要还是在市里,哪里能到处走。怕小鹏无聊,给他开了个小卖店,打发打发时间。每个月补货一次,进山只有一条路,下了雪,山塌方,那就把路给堵死了。出不来,进不去。

溪云村还下雪?

下,而且是大把大把地下。小鹏走的那天,山里下了大雪,把路给堵死了。我接到消息,赶去见他一面都没见成。裴玉洁说得异常平静,好像都和自己无关,又或者像是前世的事,时间实在太久了。人健忘的速度很快。

谁告诉你消息的?

那天早上,接到你二舅的电话,要我挺住,说小鹏人没了。小鹏走的时候,他和你二舅妈就在小卖部里。

裴玉洁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我伸出手臂,但又放下了。裴玉洁却自己扑到了我的怀里,良久终于放出声来。我缓缓地举起手臂,抱住了她。

清早,毛伦开了车在小区门口等着。我拉开车门,让裴玉洁上了后座,自己则坐在了副驾驶座。毛伦什么话也没说,踩上油门开车走了。一路上,车里都分外地安静。

是我发了微信让毛伦来接我和裴玉洁的。微信发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我知道毛伦还没有睡。我说要去溪云村,有空的话载我们去。毛伦问,你现在和裴玉洁在一起?毛伦给我发来了一段语音,先是沉默,而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说你别忘了为什么和罗琳离了。我笑了笑,你不是也走上了我这条路?对你我这类人来说,或迟或早罷了。

但我握着手机,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删了,没有发出去。因为我想,一旦毛伦要我解释什么叫作“你我这类人”,要我说清楚到底“这类人”究竟是哪类人,那么就会没完没了。

世间很多东西是说不清的,例如为什么会有UFO,为什么尼斯湖会有水怪,又为什么,现在,裴玉洁会和我坐在同一辆车内。我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现在已经有高速了,路好走多了。一个小时后,毛伦一边准备下高速,一边说着,G72沈海高速路可以直接开到溪云村路口,我们从这个匝口下。但就算这样,要到山上,还是只能走小路。为什么不修大路?原来村子就人不多,现在更是人少,都出去打工或者搬到城里住了。现在政府说要建设美丽乡村,溪云村不能荒废了,多少还打理一下,城里人偶尔也会开车去玩。但总归到村里的人是不多的。

我听着毛伦的话,没有什么反应。从高速匝道下去后,再继续开了半个小时,才算到了溪云村。刚开进村里没多远,裴玉洁就开口了,把车停一边吧,小卖部就是这家。没想到十八年了,小卖部还在。

我们下车,村口不远有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卖部。店名叫作“好帮邻”,门口一个中年女人磕着瓜子,看着手机视频。山上冷,她的脚边还放了个取暖灯。

我们站在小卖部门口,那个中年女人见我们并没有购物的需要,于是又继续看着她的手机视频。视频里在放着《如懿传》。

不知道后来这店转了几手。出事后我就再也没上来过的。肖肖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早产。

我和毛伦点了根烟,默默抽着,烟头在燃烧。我看着裴玉洁,你接到电话的时候,小鹏哥已经死了?突然急病,猝死,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那晚二舅他们没有发现情况不对,和山下联系,派急救车上来?

没有预兆,但吸毒了后,身体始终是不好的。后来法医检查,说小鹏长期吸毒,内脏器官都坏掉了,直接死因是注射毒品过量,导致心脏骤停。

以前是注射,现在毒品花样多了,摇头丸、神仙水、大麻,都与时俱进了,不断改进,吸得方便。毛伦把烟踩到脚下。

吸毒,1998年你们认识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吧?那就是1999年、2000年。

法医说个体因人而异了,不是说时间短了影响就比较小。

我点了点头,而后说,那如果是这样,小鹏哥的死终究是无法避免。你为什么还恨着二舅,这好像不是他的过错……

为什么我不能恨?裴玉洁反问我,小鹏走后,后事也没办,你二舅要我不能对外声张。小鹏把我带到家里,你二舅一直都是嫌弃的,背地里说什么?说我们家条件不好,配不上。我还恨他什么?我最恨的是,事后我才知道,你二舅居然都没有打电话给医院,让人安排急救车上来。他说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你不是医生,怎么可以断定就真没呼吸了?还说就算打了电话,下大雪,救护车也开不上来。

我从小卖部走到村口,望了望盘曲而下的山路,而后又向裴玉洁看了看。这真是连老天爷都不帮啊。现在呢,不要说市区了,就是这山上,到了最冷的时候,怕也只是下米粒大的雪吧。

山间落了点毛毛雨,我把双手插在了裤子口袋里。我往回走,走到裴玉洁的跟前,她看起来好像比我老了快十岁。我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你知道我二舅和二舅妈那个时候会在村里?他们不是一直都待在市区,让小鹏哥自己在山上戒毒?

你二舅妈的说法,你二舅要准备进北京开个会,去比较久,还要接受表扬。走之前进村里看看小鹏。

不是已经远离市区了?“注射毒品过量”,这毒品从何而来?

王林,你认为呢?还有谁可能带进村里?

我看了看裴玉洁,心里忽然太难过了。

回城的路上,毛伦提议有个地方牛杂火锅很好,天气冷,吃火锅正合适。我说算了吧,有点累。裴玉洁也没说话,只是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出神。

半路上经过一家商场,裴玉洁让毛伦把车停了下来。商场大门紧闭,门前的小广场上拉上警戒条,不让行人靠近。几个大大的“拆”字被喷在外墙上。

原来这里很好玩的,可以买很多东西,这里的童装最齐全了。小鹏清醒的时候,对我是很好的。我和他经常来这里玩电动游戏,阿狗也经常来,有时带一些我都从没见过的人……知道我怀孕了,我说要打掉,他说什么都不愿意,带着我来这里,买了几套儿童的衣服,男孩女孩都有。我从来没拿出来,都放在一个纸箱里了。他那个时候吸毒,他跪着向我保证,为了孩子不会再碰,忍不住了还拿刀割自己。

到了裴玉洁的小区门口,我们目送她进去。她就要没入夜色中的时候,忽然转过了身,看了看我们,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转身没入无穷无尽的黑夜之中。我叹了一声。

那么,你现在有答案了?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算什么回答?现在情况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喂,你要知道,陆肖肖不单是你的学生,还算是你的外甥女,你身负“重托”,从立冬开始,到现在都快大雪了,过了这么久,你可要有个明白的说法了。

过了这么久?那么,如果从1998年,小鹏哥和玉洁认识算起呢?从1999年算起,或者从2000年算起呢?二十年、十九年、十八年,这么久了,谁有个明白说法?谁去关心过他?

你朝我生什么气?是你自己要跳进来的,没人逼你。

毛伦,可是你说我还有其它选择么?

“据中央气象台预报,一股今年入冬以来最强冷空气将从西伯利亚南下,越过国境,席卷我国东北、华北、华东、东南等地。这股冷空气南下过程中势头较猛,对我市的影响将特别明显。大雪节气即将到来,溪云村海拔高,地处福建与江西交界之处,暖湿气流自赣东移进入本省境内,与强冷空气结合,预计将降下大雪……”

电视机正在开着,爸看完天气预报就把电视关了,出到阳台上抽烟。他对我的到来始终保持着不理不睬的态度,我只好坐在客厅里,等着妈跳完广场舞回来。我又拿出了手机,点开看小鹏哥、玉洁和我,我们三个的合影。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溪云村又要下大雪了。时隔多年。那年下大雪,从凌晨开始飘起雪花,我想小鹏哥突然发病,倒在地上的时候,身子一定很冷。不,是一点点,慢慢地变冷。他一定很想再有温暖,但却没办法了。我听到了开门声,赶紧将眼泪抹去,拿出纸巾擤鼻涕。妈进来看到我,觉得我的样子怪怪的。我说,离婚后,我什么时候正常过?

就算没离婚前,你也经常不正常。好好的一个家,你偏偏要去和你的什么小学女同学好上,她不见了,你还要去找她。你是不是发神经?

我不想听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

二舅当年是不是很,很有“面子”?他获得了很多荣誉。

那是当然。他当厂长,效益好,上级领导经常表彰。他很重视这些荣誉的,看得比什么都重。省里、市里的荣誉经常给,有一年还得了个什么全国的荣誉。那个时候,你二舅经常接受记者采访,三不五时就上报纸、上电视。听说要得那个什么国家奖之前,还打过电话给你爸,说让你爸那段时间不要出什么问题……

他就是发神经!阳台的门忽然被拉开,爸走了进来。他自己想那些东西想得走火入魔了,打给我,还打给其他人,你大舅小舅、你大姨二姨,都被打了招呼。我幸亏离开那个厂早。在他手下,好处一分钱没有,这个管那个管。

那个时候,是2000年,是不是?

爸妈忽然都看着我,似乎在质疑,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木然地看着他们,以致一度让他们以为我已经傻掉了。

陆志夫,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打120?

你看看外面,雪下这么大,救护车能开进来吗?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鹏鹏就这么,就這么……都是你的错!你带那些“四号”进村里干什么?你这不是要把我们的儿子往绝路上送吗?

有什么办法?你也听见他在电话里叫的,不给他,他就下山,到市里到处说……别人知道我陆志夫有那么一个吸毒的儿子,会怎么想?过几天就要进京了,那个奖我还得不得了?

获奖和你儿子的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在你眼里,什么才是重要的?当年我们在省里好好的,你偏偏要来这里当什么厂长,还叫小鹏也一起来,你这不是害了他?小丽已经没了,你还想让小鹏也跟着走吗,你就没想过为了小鹏好吗?

我不为他好?小丽走了,我什么都给小鹏最好的,他要什么有什么……

他要一个真正的爸爸,你能做到吗?我的老天爷啊,小鹏,小鹏,你醒醒啊,你不能走啊……

我猛地从梦里惊醒。梦中那凄厉的叫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

十一

中午,太阳稍稍露了个头,但很快就又缩了回去。我坐在运动场边上,裹紧了风衣。我约了陆肖肖在运动场见面。我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说,但真的面对她的时候,却久久不能言语。不知道是心里害怕了,还是因为周芫也在。很多话,我可能注定只能烂在自己心底了。

很抱歉,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哎,我大概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我想最后知道,我爸爸,他是爱我的吗?虽然他从来就没见过我。

你要相信,你爸爸是非常爱你的。他很爱你,只是,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和陆肖肖说过这些话后,她站了许久,直到周芫拉着她离开。我继续留在原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在把烟盒里的烟都抽完之后,我站起了身,腰又开始泛起酸疼。

一转身,周芫竟又站在我的面前。她狡黠地笑了,说老师,你心里一定很苦,要不然不会抽那么多烟,也不会连我站在你背后这么久,也没发现。

我笑了笑,说可不是么。

老师,我觉得你和陆肖肖没说实话。你一定是有答案了。

我做了一个梦。真的,梦里才有答案。但梦醒了,我也就忘了。就像下大雪,太阳出来,雪化了,也就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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