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倾听大地的声音

2020-09-10 07:22:44李望生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袁隆平报告

李望生

我再次系统地阅读陈启文的“共和国国情报告”系列报告文学时,中国的新冠肺炎疫情刚被控制,世界的疫情却正在泛滥;窗外气候也早就过了梅雨季节,可雨却总是下个不停;洞庭湖水位已超过了警戒线,三峡大坝已开闸泄洪,长江流域下暴雨已达月余,中央气象台已是频频预警,这已经与1998洪水很有些相似了。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陈启文的那个电话,当时,他正在进行长篇报告文学《命脉》的写作,他问我岳阳的水情,我告诉他,没事,北水(长江上游)下不来,岳阳就是安全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阅读“共和国国情报告”,我只能尝试着跟上陈启文的叙事节奏,可窗外的雨,却时常在干扰我的思路。我一直认为,我同陈启文是可以称为朋友或是同志的,可读着这个系列,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一个“孤帆远影”的背影。对于陈启文,我还得要重新认识才能走近他。他的书一排排地摆放在书店的书架上,那些買他的书的读者才是他的知己,他的朋友,而我却只能躲在书房里,隔着雨幕,偷偷打量着他渐行渐远的孤独背影……

一、陈启文的文学再选择

陈启文是这样为他的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开篇的:“没有人预感到某种巨大的灾难正在降临。没有任何预感。我记得那是2008年1月12日,星期六。晚上11点,夜深了。我将要乘坐T2次动身去北京。”[1]在这里,他至少有两个问题没有交代清楚:一是他这次去北京干什么?二是他这次去北京有无人同行?我是这两个问题的最佳回答者,因为,那次与他同行的人是我;我们这次去北京,是为了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为陈启文的长篇小说《河床》召开的作品研讨会。在这个研讨会上,不仅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建功、评论家贺绍俊,所有与会的作家、评论家一致认为,陈启文是一位具有大潜力的实力派作家,大家都期待他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小说作品。我也在暗地里为我的评论《陈启文新乡土小说论》(已发《创作与评论》2013年11期)而得意。在回来的火车上,陈启文乘着酒兴,与我大谈他近几年的小说创作计划,说到动情处,仿佛他不是坐在奔驰的火车上,而是畅游在他家门前的那条大河里……

可是,“一切缘起今年早春的一个电话”[2],他把他的那些计划全都放下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把他的主要精力转向了报告文学写作。多人不解,我也不解。陈启文也不解释,一口气写下了二百多万字的八部长篇报告文学,我称其为:文学的再选择。

一次同几个文友谈起陈启文,作家查建中说:长在河床上的柳树和栽在千亩湖(一个公园)边的柳树是不同的。是的,虽然都是柳树,长在河床上的柳树在涨水季节那是要抵挡风浪的;那些栽在公园里的柳树只能是风景的点缀,了不起也只是为那些“谈情说爱”者遮遮掩掩一下罢了。陈启文生于河床,长于河床,他不可能做点缀,他是要抵挡风浪的,哪怕是一个人!是的,第一次出行采访,他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上路的。虽然他的怀里揣着盖有大红官印的介绍信,但他仍如当年寻找精神源头行走湘江一样,独自上路。他是知道盖着大红官印的介绍信在这次采访中的作用的,可他更相信,很多真相可能就隐藏在介绍信的背后。

“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孤独地跋山涉水,每天走得双脚打满血泡。这也让我排除了一切干扰,一下子获得了真正的深入,深入到最底层,深入到每个细节。”[3]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不是在采访,而是在重新经历一场灾难”。而“面对这样一场罕见而且巨大的灾难,一个写作者的笔是多么弱小,但我找到了一种力量来支撑,那就是,人,中国人。在灾难狂暴的摧折下,是那些最普通的人,是他们坚如磐石的坚持,让我们挺过来了”。于是,他找到了他的写作切入点,应该说是,他的系列报告文学的独特视角,“人,是我这部作品的书写主体(我认为是陈启文所有报告文学的书写主体)。生命高于一切,这也是灾难中整个社会一以贯之的核心价值体系。我(要)让更多的人甚至让世界看到,这些古老帝国的子民,他们用自己的爱心、行动和生命,在塑造起自己不容置疑的尊严”[4]。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那次行走湘江,陈启文不仅梳理了思想,而且收获了《漂泊与岸》;这次行走,他不仅收获了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而且开出了一条专属陈启文的“行走”风格,开启了他的国情报告文学系列作品的价值体系。

李炳银先生说:“陈启文在年过不惑,走向天命之际,越来越觉得还有比写小说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感,使他再无别的选择。”[5]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离我最近的洞庭湖正在干涸,离我最近的一条大河正在散发出刺鼻的味道,而这是我和我的家人每天都要喝的水时,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6]这是陈启文在《我为什么要写报告文学》一文中的一段话,他不如此表白,我们从他以往的小说、散文中也能读出这段话来。有时我真的在想,到底是陈启文选择了报告文学,还是报告文学选择了陈启文?不过有一点是可以回答的,那就是:文体变了,陈启文的初心没变!

二、陈启文与国情报告文学

陈启文第一次同我提起“共和国国情报告”这个命题,是在2011年6月上旬的一个上午。那天天气闷热,我同他并肩站在东洞庭湖六门闸的大堤上,他说:“我想把我的系列报告文学统称为‘共和国国情报告”。当时,他已出版了《南方冰雪报告》和《共和国粮食报告》两部长篇报告文学,正着手《命脉:中国水利报告》的采访。他请我陪他走访洞庭湖,不仅因我们是朋友,还因为我曾主编过湖南省最大的外贸港口城陵矶港的港史。他说这句话时,眼望着本应丰盈却干瘦下去了的洞庭湖,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当时,我没有接他的话,自言自语在那段时间成了他的常态。这次写作此文,下笔就有了这个题目:陈启文国情报告文学综述。

从2008年至今,十二年时间,陈启文已完成了他的“共和国国情报告”系列报告文学八部:《南方冰雪报告》(湖南文艺出版社,2009年2月);《共和国粮食报告》(湘潭大学出版社,2009年9月;《命脉:中国水利调查》(湘潭大学出版社,2012年12月);《大河上下:黄河的命运》(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年8月);《袁隆平的世界》(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12月);《海祭:从虎门销烟到鸦片战争》(花城出版社,2019年5月);《中华水塔》(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为什么是深圳》(2020年7月已由《人民文学》发节选,我是先睹为快)。

可能有人会认为《海祭》不应列入“共和国国情报告”系列,是的,从时间上说,确实有些牵强,可从因果关系上看,从作者的写作意图上看,却是完全可以列入的——这里暂不展开,我在后文中将有详细论叙,这里只说一句:可以说,没有《海祭》,就没有《为什么是深圳》。

八部报告文学巨制构成一个“共和国国情报告”,这是作者忧国忧民情怀的展示,又是作家精心构制的一个大文体结构:《命脉》《大河上下》《中华水塔》是一个系列:“水者,地之气血,如筋脉之流通者也。”[7]《共和国粮食报告》《袁隆平的世界》可看成是一个系列:“粮食是百感交集之物,凝天地精气,蕴日月精华,承雨露化育,方凝结而成,以济天下苍生。”[8]《海祭》与《为什么是深圳》是一个系列:“揭开虎门的身世之谜,与一条现代化道路直接有关。那是1987年春夏之交,一条连接广州、虎门、深圳、香港的高速公路——广深高速破土动工了,文物工作者在对沿线文物进行调查时,在珠江虎门入海口东岸的村头村发现了大山园遗址。”[9]一部近、当代中国历史,从闭关锁国到改革开放,从积弱积贫到发展壮大,鸦片战争的失败与改革开放的成功,虎门与深圳都是绕不开的两个历史坐标。《南方冰雪报告》是开篇,亦是作者“共和国国情报告”的宣示:“说是全景式的报告文学,其实我根本没有能力叙述整个事件的真实全貌,我知道,这远非一场灾难的全部历史和生命过程。但我会将某个事件中所包孕的一切,以真实还原的方式呈现出来,连同当时现场的那些氛围。”“是的,我以自己的文字,切实地履行了最初的诺言,那就是以自己的人格去坚守一个写作者必要的诚实。”[10]

李炳银先生是这样评论陈启文的“共和国国情报告”系列报告文学的(先生在写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陈启文报告文学纵论》时,陈启文才出版了前五部报告文学作品):“这些作品的选题也确实构成了中国社会的最基本国情。在我们大力推进现代化的今天,如何认识和解决好这一系列基本问题,仍然是当下以及未来极其重要的课题。在这些方面,‘共和国国情报告’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启示和思考。陈启文也因此被报告文学界视为从虚构类写作向非虚构类写作转型的代表性作家、当代报告文学中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性作家。”[11]

三、用责任支撑起的国情报告文学

当下的报告文学写作,抓题材似乎成了成功的关键,甚至有人说:抓住了题材就抓住了报告文学的一半。陈启文显然不是一位“聪明的”报告文学写作者,在回答一位记者的访谈时,他不合时宜地说:“所谓抓功,绝非为题材而题材,主要还取决于你对某一社会问题、生存问题的关注程度,这是自觉的选择,甚至是下意识的选择。”“至于那些具有较高社会文化价值的报告文学,我以为选题并非决定性因素,最重要的还是能否体现知识分子的写作立场。”何为知识分子?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者当之;具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先忧后乐等忧国忧民情怀者当之;勇于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以天下为己任者当之;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与人文情怀者当之!

纵观陈启文“共和国国情报告”系列的八部报告文学作品,除《南方冰雪报告》(其实也是人類生存问题题材)为命题作文外,其他七部均为时间跨度长、采访难度大、直接与社会问题、环境问题、民生问题为题材的报告文学作品。没有那份担当,没有那份责任,没有那份勇气,是不会有人去选择这样的题材来自讨苦吃的。

《共和国粮食报告》以“用中国农人的话说,是命根子”的粮食为线索,立体展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村的巨大变化。陈启文是农民的后代(文中自称),他清楚地知道,土地是农民与粮食的承载(或称媒介),因而,他聪明地以那场“划时代的伟大社会变革——土改”为这部报告文学的叙说切入点,从而也为在这一“伟大社会变革”后的土地上生存的农民和那些真正为农民服务的干部、知识分子营造了一个厚实的“生活舞台”,没有如此坚实的“生活舞台”,是无法承受如此宏大主旨的“演出”的。

很难想象,没有粮食,人类将如何生存。煌煌一部人类发展史,看穿了,就是人类不断战胜饥饿,寻觅食物的历史。陈启文在《共和国粮食报告》的后记中说:“我甚至觉得,粮食就是世界的总和。”“在常态中,它就是粮食,简单的粮食。而在非常中,它就是最大的政治,甚至是可怕的动乱和血腥的战争。”这就是《共和国粮食报告》的主旨所在。也正是这一振聋发聩的主旨,让我们在读这部长篇报告文学——不如说是在读一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战胜人为的和自然造成的饥饿的三农问题研究史时,倍感沉重和掩卷长思。

《共和国粮食报告》不仅真实可信地记录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村的巨大变化,同时,也以信史的笔锋记录了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给中国农村带来的惨痛教训。“什么都可以造假,但粮食不行,你骗得了脑子,骗不了肚子,更骗不了饥饿。”这是叙述过程中的感叹。“饥饿,是一种最严厉的惩罚,也是一种提醒。”[12]这是回顾历史总结教训后的冷峻。

“谁在养活中国”?这个问题,就如谁在为中国人民提供粮食一样简单,当然是农民。可是,“现在农民不一定种粮,种粮的不一定是农民”。陈启文算了这样一笔账:坦渡村的农民李国庆一家,一年种十亩双季水稻,一年能收17000多斤粮食,除去一家12个人的口粮,能卖出粮食10000斤,“这些粮食至少可以养活二十人左右”。白泥湖的“种粮大户”周翼,2007年就种了双季水稻2058亩,每年卖出粮食186万斤,“一年可以养活四千人”。惠州的“种粮状元”钟振芳,2007年,就“凭16800亩的种植面积,年产粮食13000吨成为全国种粮大户”。“他这样一个种粮大户就可以养活五万多人口。”这笔账算得十分清楚,同时也算出了一个方向。可是,在我国,现在像周翼、钟振芳这样的种粮大户却太少了。“而粮食逐年的稳定增产,百分之九十还是靠这些一家一户的、以小农经济、口粮经济的方式生产出来的粮食作为最基本的支撑。”“而令人倍感忧虑的,中国农村改革三十年来,这样的口粮经济模式,始终没有建立起一套商品化生产机制,没有一支专业生产商品粮的队伍。”还有更令人忧虑的,像李国庆这样的农民现在是越来越不想种粮了,为什么?种田不赚钱,农村基础设施太差……陈启文曾经对我说:“我们这个民族什么都能经受得住,但再也经受不起饥饿了!”

《袁隆平的世界》无疑是一部以报告文学形式还原一位科学家人生世界、精神世界、科学世界的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文学著作。

袁隆平的世界已成为一段历史,《袁隆平的世界》就是要还原这段历史,并用文学的方式让其永远留住以激励后人。前者是科学家袁隆平大半生不断探索,艰苦奋斗的历程;后者是文学家陈启文呕心沥血,笔耕不辍留给人类的精神财富。袁隆平的世界由袁隆平先生的人生经历、精神高度、科学成就构成,是一个漫长的渐进过程;《袁隆平的世界》则是由陈启文经过多年的采访研究,在厘清了袁隆平自身的一些疑点后,综合社会环境、团队合作、家人支持以及袁隆平自身的主观努力等因素,用其独具个性的语言作黏合剂构建而成的一个立体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充满了鲜花,也布满了迷蒙;有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是一个自然的世界,也是一个精神的世界;有理性的冷峻,也有情感的温馨……

陈启文出生于1962年,那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饥馑年月。可以说,从一出生,饥饿就伴随着陈启文,对于饥饿,他有着切骨的记忆,这在他的《共和国粮食报告》中有过大段的描述。很难想象,没有粮食,人类将如何生存。这是一个饿怕了的农家后代深思后的喟叹,也是一位哲人发出的警世之言。就是这么一个饿怕了的农家后代,面对袁隆平的科研,他如何可以不心存敬畏?我甚至觉得,这种敬畏中多少带上了些宗教的意味,面对袁隆平的科学,陈启文是半跪着进行的写作,这里面包含的不仅有崇敬,也有自豪,一如我们民族面对我们的祖先神农氏。但,“作为一个报告文学写作者,我的立场一直相当明确,哪怕是对过往的叙述,也必须从当下的视角切入历史,我觉得这正是传记文学和报告文学的一个鲜明区别。”“面对这样一个人,无论你在内心多么崇敬他,都不能仰望,只能平视。”[13]是的,面对着社会上“褒之者,将他过份拔高……贬之者,或一知半解,或全然误解,或别有用心”的是非争议,要真实地还原袁隆平的人生世界、科学世界、精神世界,也就是说,在精神层面上,《袁隆平的世界》中的写作者与被写作者进行的是平等的对话,这不仅可以看作全书的叙事视角,亦可看作全书的语言基调,这是陈启文报告文学的一贯基调,也正是从这两种叙事基调中,我们读到了一个值得全人类敬仰的袁隆平、一个值得全人类学习的真实的袁隆平,从而立体地进入了袁隆平的世界,从而得知了报告文学的人文力量,也从而获得了一种有鲜明时代意义的精神坐标。

陈启文是农民的儿子,他知道“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写完《共和国粮食报告》,他把目光定在了他身边的那条大河上,他在这条大河边长大,他知道水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同时,他也知道,水也会给人们带来的危险。“水火无情”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警句。“没有水,也就没有人类,没有一切生命。它经历生,也穿越死,贯穿了人类的全部历史,控制了所有的生命形态。”[14]于是,他整装行李,再次出发。我估计,这次出发,他的行李中会多一把雨伞——一把老式的油纸雨伞。

记得陈启文最初为他的第三部报告文学定的题目是《中国水利报告》或是《共和国水利报告》,以对应《南方冰雪报告》和《共和国粮食报告》,书出来成了《命脉:中国水利报告》,加上“命脉”二字,不仅仅是要突出水对生命的重要,在我看来,似乎还有一种写作源流的回归。陈启文的写作,大部分与水有关。小说从《流逝人生》(短篇小说)到《仿佛有風》(中篇小说)到《河床》;散文从《哲理秦淮河》到《漂泊与岸》,水都可以说是他的精神承载体。有次我同陈启文开玩笑说:“你其实不是个智者。”他从眼镜的上方望着我,我说:“智者乐水,你是求水。”是的,那次他碰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坎坷,他没有气馁,背起行囊去叩问湘江,梳理思想;这次,为了探究生命之源,为了梳理一个民族“掘地财,取水利”(《吕氏春秋》)的脉络,他把他的目光投向了更远更广的中华大地:长江、黄河、淮河、海河、珠江、黑龙江……灵渠、都江堰、大运河、小浪底、三峡大坝……

他以他的方式探寻这些河流的源头,评说这些河流的功过;他以他的目光,审视这些治水、水利工程,说出他的赞美与担心;他在警示人们要敬畏大自然的同时,完成了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和对生命的再次追问。

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责任与担当、勇气告诉人们:“对苦难的漠视是一种残忍。”“水,就是最应该引起我们关注却又被我们长久地忽视的。黄河这样一点水量,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一种象征,它只能是勉强的、象征性的保持了黄河没有断流。”位于长江出海口的上海“到处是水,可不能用”……我不知道这些他用脚步丈量出的警告,能否对当今社会有所触动,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家,他尽到了他应尽的责任。

如果说《命脉》是陈启文对中华大地河流历史的一次大审视,那么,《大河上下》则是陈启文以黄河为承载,对中华民族的生存状态、文化嬗变、兴衰演变的再一次大审视。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进行这种审视的,关键要看你是站在什么立场,用什么眼光来审视;关键是你站不站得直身子,用理性的、客观的、历史的、公正的思维来审视。不具备这两点,不具备一个知识分子的坚定信念和纯正的良心,是没有资格来进行这个审视的!

是的,一部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一大半篇幅是由黄河渲染出来的。黄河的命运,维系着一个大河民族的命运。黄河是仅次于长江的中国第二大河流,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走向她,是自然而然的。她仰卧于象形的波涛之上,世界一片安祥”。

陈启文走向那座举世闻名的黄河母亲塑像,“一个母亲忧伤的眼神让我麻木已久的灵魂瞬间苏醒。黄河,母亲!这不是一个矫情的比喻,在凝视她的那一刻,你会下意识地觉得,你和一个母亲、一条大河有了血脉与命运的联系和心领神会的默契。”“看见她了,你会不知不觉地弯下腰、低下头,一种儿女面对母亲的姿态,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完成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完成的。”[15]这是他走近黄河的姿态,也是他写作《大河上下》的姿态。于是,黄河在陈启文的笔下开始了流淌。母亲的优美不仅体现在山川河流上,同时也体现在儿女们的身上。儿女们在母亲黄河面前的一切行为,都被历史一笔笔记录在了功过簿上。陈启文丈量着母亲的优美,翻阅着她的儿女们的功过,然后,用他的笔真诚地向他的读者讲叙。无疑,这是一场波澜壮阔的讲叙,它所涵盖的又何止已往的上下五千年,如果我们不记住那位人民代表的疾呼:“河流是有生命的。现在黄河水量相对减少,以经济增长为目标的用水要求却日益迫切,黄河下流断流或长期超警戒水量运行,导致主河槽恶性淤积,河道急剧萎缩、河口生态体系几近崩溃。触目惊心的现状表明了一个我们并不愿承认的事实:中华儿女似乎早已喝干了母亲河的乳汁,现在还要喝干她的血!”[16]

陈启文在警告人们:黄河真会断流的!

《中华水塔》是陈启文继《命脉》《大河上下》之后的一次精神回溯,也可看成是这个姑且称为“水”系列的三个报告文学的一次思想梳理。

陈启文这是第五次走进青藏高原了,他自语:“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又能走多远,一旦进入神秘莫测的青藏高原,一个人能走多远是难以预测的。有的人翻过去了还会回来,有的人则一去不返,永无归期。”可他必须要走下去。没有灵魂的抵达,就不可能有真相的揭示。他一直就是这么走过去的。三江源,这个“无处不是人类难以抵达的生命禁区”的地方,正在考验着陈启文的真诚,而陈启文的真诚是用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来做支撑的。他不可能惧怕,自然的险恶与社会的复杂,在这份责任感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我一路追踪而来,一路上亲眼目睹高寒缺氧的冻土层被人类让每个在这条路上走过的人都惊叹为天险畏途,而人类的活动又把天险推向了更危险的程度。从河流湖泊干涸、多年冻土的消融、草场植被退化、高原鼠灾泛滥到冰川雪崩,这种种征兆其实只是一种灾难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它们是不分先后、不分彼此、互为因果的,由此形成了一种导致黄河源区自然生态不断恶化的恶性循环、一种随时处于崩溃状态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我在追踪的过程中,一直在追问,这一切灾难的背后推手又是谁?”“当人类在一场又一场致命的自然灾害中惊醒,又有多少人觉悟到这些自然灾害首先就是人类造成的?”[17]

这是陈启文五次走进青藏高原的思索,也是陈启文这三部报告文学的大追问!而这些深层次的思考,没有这份责任感做支撑,是很难发出这样振聋发聩的追问的!

他同时也在寻找着解决这些问题的途径。是的,他的这个系列不可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多次提醒他:你还欠着一笔债!可他还有“越来越多的东西逼着我去直接面对”,他必须给他的寻找给出一个暂时的答案,他也必须为自己提出的问题,给出一个负责任的阶段性回答,可“我有自知之明,一介文人即便是一次二次地抵達现场考察,把一条大河的源头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对于黄河源的无数追问和诸多症结,我也是无从解答的,我只能竭尽所能地将真相描述出来。但有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当人类频频回首过去,很可能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实出了问题,而人类一旦出现这种扭曲的目光,甚至让他们看不到明天”。他仰望三江源还是“绝美的”天空,很认真地说:“人类欠大自然的债是必须要偿还的,而最好的偿还方式,就是把大自然重新交给大自然。”[18]

四、陈启文的追问

陈启文在地的散文集《季节深处》的自序中写道:“一个写作者无论写古人今人,无论写大人物小人物,本质上都是在写自己,写内心深处焕发出的光辉,写深藏于人性深处的那种向往。”[19]陈启文写林则徐,也是在写自己“人性深处的那种向往”吧?他知道他自己的职责:还原历史,那是历史学家的事,挖掘历史深埋的文化内涵,从而进行批判或张扬,则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的责任与担当。

“站在这销烟池边上,你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悬崖的边缘。当年,林则徐站在这销烟池边上是否也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这一切早已没有了悬念,哪怕前边就是深渊,他也只能以一种大义凛然的、彻底而决绝的方式,来阻挡一个帝国的急遽堕落。不是坠落,而是堕落。”[20]这让我想起了陈启文的另一篇散文《谒嵇康墓》:那是一种决绝的、不合作的文人傲骨,而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一种入世的,儒家的救世思想与道义担当,这是作者思想的转变,还是历史人物的浸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从虎门销烟到鸦片战争,是中华民族悲壮的海祭。”《海祭》是祭奠那场屈辱的战争,更是祭祀民族英雄林则徐。

陈启文如此评价林则徐:“林则徐既是世界禁毒之先驱,也是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一人’。”陈启文的这个结论无疑是在占有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并吸收了前人、专家们的研究成果而得出的。陈启文无疑对林则徐充满了敬仰,可陈启文同时又客观地指出了:“林则徐对英国发动侵华战争确实存在误判和轻敌……他没有‘不惜一战’的豪情,却有‘不惧一战’的刚毅。”在这里,我们可以说,陈启文是客观而且冷静的。

《海祭》是陈启文“共和国国情报告”系列报告文学中唯一的历史题材作品,写作这个作品,不能像以往他写作其他作品一样,用脚步去丈量真相,用灵魂去抵达现场,写作《海祭》,他需要占领大量的历史资料,还要认真评判前人的研究成果,加以分析,为我所用,这不是件轻松活,可陈启文做到了,他说:第一次鸦片战争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这是需要勇气的,没有足够的科研积累,没有大量的历史资料做佐证是很难下此结论的:“从资本主义帝国的本性看,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即便不是鸦片战争,也可能发生其他的贸易战争,即便在1840年不发生迟早也会发生”[21]。这就不仅仅是文学,而是一种学术讨论了。

“从虎门销烟到中国崛起,是中华民族奋发图强的海誓。”这场海誓的宣誓者是林则徐,而监誓者是沿海百姓。“他们也同样不会在历史中缺席。若从历史的高度看,林则徐是历史的主角,这芸芸众生才是历史的主人……然而万头攒动、众声喧哗中又总会出现一个人,一个站得最高的人,来代表一个时代和民族发言。”[22]是的,林则徐只是这场海誓的发起者,而践行这个海誓者又何止千万!“我在虎门大街上寻找一个历史的现场。但我的视线被那闪烁着银灰色光泽的高楼、镶满了玻璃幕墙的大厦挡住了。我心里十分清楚,虎门已经重新诞生了一次。如今的虎门已拥有近百万人口,是一座崛起于中国南海海湾的现代化重镇,实际上已是一座位于珠三角几何中心的支点城市。在岭南的阳光下,它坚挺有力、理直气壮地炫耀着属于它也属于这个时代的光芒。而那个我想要寻找的虎门,还有那个历史现场,早已退到了幕后,隐蔽在日月的阴影里。”[23]

我可以肯定,陈启文在珠江口发出那声“为什么是虎门”时,他的目光是定在离虎门不远的深圳上的。《为什么是深圳》,其实早就在他心中酝酿。

陈启文在《海祭》中自己回答了“为什么是虎门”。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林则徐选择虎门,是因了地理。那么,当代中国的崛起的起步,历史又为什么选择了深圳?这不是陈启文一个人可以回答的,他需要再次迈开他的脚步,抵达现场,去做更深入的采访,他要让深圳人告诉他这个答案。

我们这一代人,大多做过深圳梦,有的去了,就站住了,有的去了,又回来了。陈启文是很早的那批“深漂族”,可是,他回来了。回来后,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能让他产生梦境的新兴城市。后来,他到了东莞,东莞离深圳只有一步之遥,可他很少去深圳,他不仅是在羞怯着当年的逃跑行为,也是在想着拉开一点距离,认真地看看深圳以及那些当年的同族。看着看着,他明白了他应该如何去直面深圳,其实是如何直面这个时代了。

深圳不是一座凭空而降的城市,它有着它的文化传承,“尤其是鸦片战争以来,随着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汇,南中国海得风气之先,先后涌现出了以林则徐、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一批又一批敢为天下先的代表人物。在岭南人骨子里和文化里,逐渐形成了两种最突出的性格,一种如这古城青砖贯顶、石柱顶梁的岭南建筑一样——顶硬上;还有一种是他们在赶海时的一句口头禅——我走先!”[24]陈启文找到了这个文化源头,他似乎还是有些茫然,因为,这个源头似乎也是属于虎门的。为什么是深圳?他还在问,他还在探究。他再次走进深圳,他去看望那些比他勇敢的坚守者,他却看到了那头牛,他似乎有些眉目了:“一个老人画的那个圈太伟大了,却必须有一个个渺小而卑微的生命不断地填进去。而在深圳特区拓荒时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一下就能把自己豁出来了、舍命地在这里大干一场的人。”[25]是的,是人,是深圳拥有这样的一群如牛般舍得下大力的人,和能产生这批人的土壤。是的,还得要有土壤,只有這种土壤,才能催生出那些“站得更高的人”。陈启文说:面对那些企业家,“总让我下意识地从两方面追问和探寻: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深圳?深圳又是如何成就了他们?兴许,只有把这两者放在一起,你才能理解一个特区和一个企业为什么能产生乘法效应。”[26]他是对的。多年后,大疆无人机的创始人汪滔为陈启文的这个认识做出了注解:“我还记得在2006年那次高交会的经历,让我们坚定了创新的决心;是2008年政府资金的扶持政策,让大疆公司第一次搬进了宽敞的办公室;在2010年的创新创业大赛上,公司又第一次拿到了正式的奖项。我常常想,这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用去阿谀奉承、投机取巧,就可以在踏实做事的埋头苦干当中,达到创业之巅,这样的故事恐怕只有深圳才可以实现。大疆创业成长路程深深的打上这个城市的烙印,我要感谢市政府,更要感谢这个城市。”[27]陈启文这回似乎是找到答案了:“为什么是深圳?这番话也许就是汪滔选择在这座城市创业和创新的最好的诠释。”[28]其实,汪滔的这番话,是代表华为的创始人任正非、腾讯的创始人马化腾、云天励飞的创始人陈宁,以及一大部分在深圳创业创新者说的。

以我对陈启文的了解,我完全可以这么想象一下:当陈启文完成《为什么是深圳》的写作后,他的追问其实还在继续:为什么是深圳?为什么只是深圳?为什么不是……

[注释]

[1][2][3][4]陈启文:《南方冰雪报告》,湖南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213页、第213-214页、第214页。

[5]李炳银: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陈启文报告文学纵论》,《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

[6]陈启文:《我为什么要写报告文学》,《报告时代之声》,2019年11月号。

[7]陈启文:《命脉:中国水利调查》,湘潭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8]陈启文:《共和国粮食报告》,湘潭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9]陈启文:《海祭:从虎门销烟到鸦片战争》花城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

[10]陈启文:《南方冰雪报告》,湖南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16页。

[11]李炳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陈启文报告文学纵论》,《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9年 第3期。

[12]陈启文:《共和国粮食报告》,湘潭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13]陈启文:《袁隆平的世界》,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479页。

[14]陈启文:《命脉:中国水利调查》,湘潭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15][16]陈启文:《大河上下:黄河的命运》,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4页、第288页。

[17][18]陈启文:《中华水塔》,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第6页。

[19]陈启文:《季节深处》,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20][21][22][23]陈启文:《海祭:从虎门销烟到鸦片战争》,花城出版社2019年版,第167页、第235页、第167页、第166页。

[24][25][26][27][28]《为什么是深圳》,《人民文学》,2020年第7期。

作者单位:湖南岳阳市委

责任编辑:王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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