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舒
姚晔踢着石子往家走,眼下他有一个无法抉择的事情。犹豫的原因主要是自己没钱,要不然这势必是一个轻松的选择。姚晔暗恨自己依旧停留在幼稚的十七岁,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在学习方面外并不慷慨的父母。
一回家,姚晔就听见父亲说自己的表妹要来本市了。母亲听到后,停下切水果的刀,在厨房里探头问:“是你四婶家的女儿吗?” 姚晔一听四婶二字,跟着支棱起了耳朵——然而父亲只是“嗯”了一声就飘进书房,不一会儿传出游戏里激动的女声——“叫地主,抢地主。”
姚晔猜父亲感到有些烦闷却又束手无措,因为父亲不是一个爱玩游戏的人,上一次他沉迷斗地主的时间,是母亲每天骂他选的股票都跌停。关于父亲远方的表妹,姚晔这些年在餐桌上听了大大小小很多故事,她的角色就是一个叛逆而又荒唐的大人。在她父母眼里,也就是父亲的四婶眼里,表姑是一个鼓吹虚无的中二中年人,巧妙脱轨了一切正常秩序。
对中年人的定义,姚晔感到模糊。他认为唯有类似父亲般那样生活,沉稳而又焦灼的生活才算是中年人的生活模子。而表姑在姚晔的印象里,总是带着些不羁的气质,不仅是和稳重不沾边,与“中年人”更是无关。唯一能证明她是中年人的,似乎只有年龄。
姚晔推算表姑的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岁。父亲的四婶很爱拿年龄说事儿,她经常在中秋与春节的家庭聚餐时指责表姑“为老不尊”,在小辈面前没有一丁点长辈的端庄。姚晔并不喜欢父亲的四婶,身为教师的她实在太爱说教了。不过她对年轻时的父亲很好,那时候父亲从家乡跑到四婶夫家所在的城市上学,周末经常去四婶家蹭饭,四婶一家都待父亲似亲儿子。一来二去,父亲也把四婶的妹妹当作是自己的亲妹妹。
所以现在,父亲常面容平静地汇报一些表姑的近况:“婷婷”他总是这样叫母亲的小名。“还记得上次给你说我表妹和网友结婚了吗?前两天四婶给我发微信说她又離婚了。哎。”
父亲之所以不作任何评价,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不爱管闲事,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个远房表妹见惯不怪。姚晔记得父亲有次讲了表姑和第一任丈夫结婚的喜讯,那是他唯一一次觉得这个表妹虽然疯,看男人的眼光倒是现实稳重——因为那个男人和父亲一样都在银行工作。
只在那一次,父亲讲完表妹的婚讯还略显柔情地回忆了一些少年旧事——关于他们俩第一次使用胶卷相机,相片的质感是好于现在的数码相片的。“那时我四叔太舍得花钱了,当时就要好几万了!我猜镇里没几个人敢买那么贵的相机。”父亲一边回忆一边感叹着四叔的大方。
谁知半年后,四婶就给父亲打电话:“你妹妹怎么说她要离婚了啊,你快帮我劝劝!”
于是父亲给姚晔的表姑打电话,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挂电话后冲着姚晔说,做人要稳重,要认命。那一年,表姑就去意大利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做什么。四婶托人给她在水管所找的“铁饭碗”被一个电话砸碎——“辞职信我懒得写了,还有奖金要发的话就打我妈卡上吧,你们都认识的。”
四婶气得不允许大家再提表姑,直到父亲壮实的大哥车祸去世后。姚家上下开始对命运二字格外敏感,也分外珍惜与家人团聚的时光。三模时,姚晔拿了全区前一百,不料中考前一个星期突发急性肠胃炎,导致他上吐下泄了好几天,精神涣散地落榜了心仪的中学。他本想复读一年考上那所省内最好的学校,被父亲坚决阻拦。
一开始姚晔争辩了几句,结果被父亲厉声呵斥“总飘在天上,一天到晚做不完的梦!你就是再考一次也就是这个命!”父亲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的人,姚晔被骂后不再作声。按过去的经验看,父亲的话总都是对的。比如表姑,姚晔听说四婶去意大利看过她一次。“我四婶说她脸晒得黑黝黝的,因为她意大利语不好,天天在给意大利华裔当保姆遛狗呢。”虽然姚晔觉得遛狗也不是一件坏差事,然而平心而论,父亲的确是对的,自己总在做梦。包括三年后的现在,马上要高考了,姚晔还总觉得自己想做的事情和手边做不完的概率统计毫无关联。
他想当一个文艺片导演,像王家卫那种风格。眼下这个无法抉择的决定,是因为在他爱看的电影杂志上,某位来自中戏的老师声称要特价招聘一批想学导演专业的高中生进行培训,保证二本线就能上本地大学学院的导演系。姚晔明白,五位数的价格不是大问题,关键是要与父母亲解释自己想当导演的这一过程,让人可以预想的窒息。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开有些发旧的那页广告,望着底端标记着“特惠”的价格。“我要是有钱就好了。”姚晔想。
周末,父母从补习班门口接上了看了一上午英语单词的姚晔。母亲从副驾上转过身子,伸出手塞给姚晔一嘴核桃仁。姚晔嚼着苦涩的核桃皱眉,没等他拒绝此类行为的二次发生,母亲冲父亲表扬起了自己的贤惠与母爱:“我们俩小时候哪有人操心我吃没吃核桃呀,都是吃饱了就行了,谁还会给你专门剥核桃吃。”说完她坐正身子,继续着自己手上的核桃去皮大业。父亲说:“是啊,我看我表妹也是四婶管得不够严,我在她家蹭饭那会儿,她想买个相机,日本进口的,我四叔当时放高利贷发财,说买就买了。”父亲的意思是,人不可以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四叔的高利贷产业游走在法律的边缘,那就是有湿鞋的必然性。表姑拥有了同龄人都没有的相机,果然在去云南的火车上被抢劫了,不光相机,连装着身份证的钱包都被抢走,害得表姑在那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年代,花了整整一天去报案,又花了整整三天奔波在补办身份证和银行卡的大楼里。
云南采风之行的挫折并没有让表姑懂得及时止损,父亲边开车边说:“婷婷,你猜我表妹在意大利干嘛呢?”母亲正专心致志地用便携小锤子敲击自己手上的核桃,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不是说当保姆呢吗?”父亲显然也没再等待母亲的答案:“人家在学着当摄影师呢!”“啊?”母亲回答,“干嘛非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学,不辛苦吗?她在水管所好好上个班不也一样可以学,咱这地方不也有人搞摄影吗?前两天我同事还去看什么大师的摄影展呢。都三十岁的人了,离婚跑去学个这个,你表妹真是够野的。”
在母亲看来,父亲的表妹是一个伪装特立独行的少女。父亲刚开始汇报表妹的近况时,母亲囿其也是对方家庭的一分子,只是略表惊奇地抬抬眉毛。直到有次她听到表姑给自己整个后背都纹了动物图腾,她终于忍不住发出感慨:“你表妹还真是蛮特别的。”父亲闭上眼睛深深地点了个头表示同意。
后来表姑的狂野新闻越来越多,比如和异国有孩子的同学订婚啦,或者准备离开意大利去法国啦,母亲也已经明白表姑在父亲的心里就是一个他感到失望的存在。哪怕父亲不曾言说,但他总觉得四婶家的条件本应拥有一个更优秀,在外企或者事业单位上班的女儿。最起码也得有编制,最次也不能大老远去给人当保姆啊。四婶原来可是镇上赫赫有名的警察局局长的女儿,嫁的四叔也在银行工作。可惜就是踏入了高利贷的不归路。因为贪婪,这点父亲可以理解。他不理解的是自己的表妹,她看起来既不贪婪,也不愚笨,她看起来就是在浪费——甚至挥霍自己的生命。
父亲常对姚晔说,你不能像你表姑一样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天马行空,随心所欲。你不能这样,你要过经得起审视的人生。姚晔从来没有不同意过父亲的说法,即使是在看最喜欢的《重庆森林》,他对王菲肆无忌惮地闯入陌生人家中的行为还是感到不可理喻。也许这就是艺术吧,反复观看这部电影四遍后,姚晔发觉自己对其还是有难以解释的喜欢。
吃过午饭后,父亲提议全家人去公园转转,秋高气爽,园子里还有每个季节都会盛大开幕的菊花展。姚晔对去年已经看过的菊花并不是很感兴趣,但他知道父亲对植物尤其是花的喜爱。他还没有完全放弃电影杂志上的那则广告,姚晔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
公园里,一切如旧。包括花展门口站着的皮卡丘,都旧得发灰了。作为一个试图博人眼球的存在,它太不引人注目了。即使身居闹市,也不过仅仅呈现了一个巨大而又乏味的玩偶轮廓。只有存在,没有印象。玩偶里的人,似乎觉察不到这一点。皮卡丘对每个购票的市民挥手屈膝,快活地模仿一些皮卡丘的经典动作。
当姚晔察觉到父亲对皮卡丘索抱的动作完全忽视,母亲也只是退后一步看看是什么东西遮挡了自己——“嘿,你小时候是不是看过这个動画片。”
他意识到,原来在被皮卡丘挡到路前,父母压根儿就没注意到那只玩偶。太旧了,姚晔在心里想。可就算灰蒙蒙的,父母怎么就好像真的没看见一样呢。姚晔被自己的发现惊奇了一小下,扭头再次打量那只皮卡丘——由于灰尘的笼罩,这只皮卡丘像是刚从风雨中走过,灰扑扑的。姚晔猜测人待在玩偶里面的滋味应该不好受,更何况,在这个镇子上,有千千万万个相似于父母的人,并不能真正看见这只玩偶。这实在没有让人钻进去的必要,姚晔想。
花展里,菊花们开得千奇百怪,有灿烂宛如洗手池大的霸王菊,也有簇成一团云般的星星菊。人类为了创新,似乎对植物给予了重大期待。姚晔边看边感慨花展设计人对艺术创新的包容,因为有些紫色渐变的菊花实在是太难看了。他在此刻明白市容设计者的重要性,那些人行道边的菊花,确实耐看。哪怕在这朵渐变紫的菊花边,标价五位数——最新研发出来的品种!
父亲还拉着母亲津津有味地逛花展,姚晔盯紧展上唯一的长凳——只能坐三个人。在其中一人起身后,姚晔跨步过去坐了下来。坐下来才发现这觊觎已久的宝位夹在两个陌生人的中间,其中一个人的衣服看起来还不太干净。姚晔犹豫自己要不要起来,他下意识地抬头环顾,忽然就看到门口的皮卡丘也进来了。皮卡丘依然热情,在姚晔看来甚至是自强不息地和每个看不见它的人互动。为什么菊花展里要塞一只皮卡丘,姚晔猜这答案可能是因为皮卡丘是本镇为数不多能租到的巨型人偶服。身边那个衣服不太干净的人走开了,姚晔还没挪到长椅边上,就看到皮卡丘向他走来。
姚晔猜测是不是自己对皮卡丘过长的注视有些不礼貌,很怕玩偶里的人把头套摘下来质问自己“你一直盯着我干嘛”。上一次被这样问是在参与学校的文艺汇展前。学校里的文艺委员似乎大都是好看的女生,姚晔的班级也不例外。那次汇演,他们要重演巴黎和会后广场青年们的愤慨。文艺委员指挥大家站成四组,朝一个方向挥手。姚晔听后举手表示:“也许一个人站出来,其他人站在斜后方做依附状更好。”虽然也有同学小声附和,文艺委员还是对姚晔不加商量的打断感到一丝生气。她决心先维护自己的权威:“大家就先听我的吧,我的方案已经和老师交流过了,姚晔的想法谁知道老师能不能同意啊,到时候再改很麻烦。”那个喜欢文艺委员的胖子大声说“好的!”算是此次小小骚动的总结。姚晔当天没戴眼镜,他为了听清文艺委员的指挥,也一直努力看向文艺委员的位置。不料五分钟后,文艺委员由此断定姚晔不服从自己的指挥又不敢反抗,她气急败坏地质问姚晔:“你一直盯着我干嘛!”说完一摔台本走出班门。胖子抢先指责姚晔:“你一个男生和女生生气干嘛!”姚晔委屈地说:“我哪有?”胖子说:“你真不是男人,狡辩什么。”姚晔懵住,在此之前其实他还沉浸在自己对整个汇演的构想里。眼下的一切虽然真实,但因为近视,无论胖子和文艺委员的声音听起来有多么生气,他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
此刻也是如此。皮卡丘走近了,姚晔才发现玩偶黑色的鼻子上还有几块破洞,他不由得心生怜惜。何必如此呢,姚晔暗想,也忘了要抢边上的位置,毕竟皮卡丘身形巨大,还是它坐在边上比较合适。皮卡丘似乎没看出姚晔谦让,唐突地把黄色的大手轻按在姚晔头上。姚晔扬起眉毛,皮卡丘已经收回了手,张开双臂又在“求抱抱”。姚晔觉得皮卡丘有点可怜——一来花展这一两个小时还没见过有人给过它一个拥抱。他感到心中有股不受控制的冲动,站起身来扶住这只灰扑扑的皮卡丘的黄手,算作接受;又用胳膊围住玩偶巨大的头,算作拥抱。
“哈哈哈哈哈!”姚晔听到一个女声快活地从玩偶里传出“谢谢你哦帅哥!”皮卡丘搂着姚晔大声说。她的声音太大,引起不少路人打量起他这个名不副实的帅哥来。姚晔正因为陌生人的目光尴尬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也扑过来拥在皮卡丘身上。皮卡丘依然大声地道谢,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孩子……大家排着队都要和皮卡丘抱一抱。看着眼前的场景,皮卡丘进展的选择是对的,姚晔心里想。毕竟在门口排队的只有买票的大人,而他们是看不到皮卡丘的。
当天晚上给表姑接风的家宴里,姚晔觉得四婶的描述有些夸张了,表姑的确变黑了许多,但是健康的小麦色,还不至于如四婶所说一般“黑黝黝”。另外看得出表姑的衣着是新晋时尚的高级厌世风,不是父亲所转述的什么“皱皱巴巴”。
一开席,表姑就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长长的影展通行证。而后她举起杯子,里面装着她从法国带来的红酒——-“大家知道的,摄影是我从小的梦想。感谢爸爸,给我买了那台理光的胶卷机,现在虽然大家都爱用手机或者数码相机,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胶卷的质感。在意大利学摄影的这几年,的确吃了很多苦,好在我的第一个摄影展终于要开啦!大家记得去给我捧场哦!”
“这些年,让大家操心了。可是无论辞职还是离婚,我都不觉得是个错误的决定。”表姑讲话的声音很清晰,同时也让姚晔感到有些熟悉。“同时,虽然妈和爸都觉得我出国很冲动,很草率,很辛苦,但我要说,我十分庆幸三年前的选择,去学了我最爱的摄影。虽然大家都是十几岁读大学,但我看我三十岁去也不晚呢!班上好几个同学比我的年龄还大!”表姑说完冲姚晔眨眨眼,姚晔发现她说话的时候很爱笑。
“这次回来呢,不打算再回去了,因为外面的生活实在是太辛苦啦!”说到这里,大家都表示认同地笑了起来。表姑也扭头转向父母,假装做了一个委屈受苦的表情。“但是呢,”她接着说:“我想我会怀念那些追逐梦想的日子……最后,谢谢大家这些年的支持!”姚晔听罢最后一句,在心里皱眉,表姑,你可没和任何人商量,你覺得你是被支持的吗?
“尤其是你哦表哥,”表姑把脸转向父亲,“这些年我在国外,多亏你一直帮忙照看我爸妈!你在我心里早就是亲哥哥了。”姚晔听后低头,他想掩饰自己并不认同的心情。因为在这个上大学才来到的城市里,父亲的确待四婶夫妇宛如亲生父母。可至于这个叛逆的表妹,姚晔认为父亲并不见得会真正认同。然而想不到的是,父亲竟拿起餐桌上的纸巾,擦了擦眼角说:“我也一样,妹妹。今天哥很开心看到你开影展的梦想实现。我以前……我是说,四婶和我以前都只是心疼你罢了……”姚晔望着手中的影展门票,想起小时候翻看父亲的书摘时,曾有一句“因不完全一样而痛苦,因完全一样而感到不幸。”
花展上没能告诉父亲的话,今晚是否是个时机呢?姚晔有些犹豫,他发觉自己似乎不如表姑有勇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像表姑一样度过那些负责离经叛道的时间。
接风宴的最后,表姑递给姚晔一个盒子:“海关把我在法国买的捕梦网给没收了,说是上面有不让进关的香料。男孩子喜欢枪枪箭箭我也不会挑,就送你个我最喜欢的玩偶吧,不过是我从我书房拿的,你可别介意啊!”姚晔笑说怎么会,心下却想表姑还是不拘小节,自己的旧玩偶也敢拿来送人。由于礼节的原因,他到家才打开盒子,是一只黄色的皮卡丘。因为时间,这只皮卡丘看起来有点发灰,可姚晔觉得这是一个全新的,与众不同的礼物。
责任编辑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