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
提起鲁迅先生的名篇《社戏》,《社戏》的结尾一句立刻就会脱口成诵:“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这结末一句不知勾起了多少读者的神思遐想。这结末一句话仿佛能伸出她的纤巧的手指拨动了我们的心弦,使我们联想起自己永远失落了的童年,从而搅动我们心灵深层的积淀,引起“心弦的共振”。 我们就会再一次不得不钦服鲁迅是善于把握这种“人生经验通感”的圣手!
这些想必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烂熟于心,因此这里不再聒噪。本文只想就《社戏》中所涉及的几个人物——双喜、阿发、桂生和六一公公,谈谈自己的一点拙见。
首先,谈一谈这几个人物的名字命名。
读鲁迅的小说,有时会觉得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名字很怪,但是我觉得,鲁迅小说的人名,绝对不是作者信手拈来的。研究起来,颇有一些耐人品味的特点。
我们知道人物命名具有强烈的时代色彩。一般说来,姓名是用以从芸芸众生中识别某个人的标志,但往往涂有强烈的时代色彩,即从一个简单的名字可以窥见当时社会的一般生活背景、时代特征、地域风俗等等。
六一公公是名叫“六一”的老农。在绍兴,孩子对年长的男子,一般都尊称为“公公”。这里的六一,是这个老农从小就取定的名字。绍兴习俗,常在孩子出生时把祖父的年龄当作孩子的名字,遇有健康长寿的意思。六一公公就是他祖父六十一岁时那年出生的。
“雙喜”“阿发”则是取“双喜临门”“发家致富”等喜庆吉祥字眼作人名,寄托着长辈对孩子和未来的希望,这也是绍兴的一种习俗。
此外,绍兴民间取名还寓有种种情况,如以孩子出生时的体重命名,鲁迅笔下人物所用的名字如“九斤老太”“七斤”之类;以孩子的生肖命名,以孩子出生时的节气时令命名,以孩子出生的地点命名,《故乡》中有一个叫水生的,《社戏》中有一个叫“桂生”的。又如《阿Q正传》中的阿Q,光秃秃的头的后面,拖着一根小辫子,这“Q”不正是其外在形象的写照吗?读着这些名字,我们就仿佛见到他们的主人,真是“借一斑知全豹,以一名传精神”。鲁迅小说中人物的命名,可以说大多数均有着极其深刻的意义。我们阅读他的小说,要注意分析和体会。
第二,谈一谈这几个人物的形象。
《社戏》一文中的人物,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都有鲜明的形象。
这群农村孩子也和少年闰土一样,虽小小年纪,却都有适应农村生活的本领。他们除了放牛、撑船、钓虾之外“没有一个不会水的,而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劳动生活锻炼了他们的胆量,大自然广阔的天地丰富了他们的智慧,而且他们都不得有着劳动人民传统的淳朴、厚道、善良和热情。生长在偏僻海边小村上的这些孩子们,他们一起玩乐,虽然年纪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侄,有几个还是太公,……,一村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村里的人们都慷慨好客、友爱热情,一家有客人都是大家的。小朋友们在田里放牛钓虾,钓的虾都归小客人。他们又千方百计去争取让他们自己摇船带小客人去看戏(因为大人们都很忙),并尽心地照料途中安全。看戏回来的航程中,偷罗汉豆吃是《社戏》中最耐人寻味的场面。因为煮豆是为了请客,所以阿发兴奋地说:“偷我们的吧,我们的大得多呢。”话音未落,一个坦荡的近乎透明的少年便鲜活地站到了我们面前。
而平桥村的老人也很淳朴。
例如六一公公,看见了“我”,相信了双喜关于“请客”的话,善意地停了楫,笑着说:“这是应该的”。 可见六一公公并不吝啬,而且宽厚好客、善解人意,他恼的不是偷了自家的豆,是孩子们不知心疼劳动果实,踏坏了不少,所以才责怪他们。
他对迅哥又格外地关心:“昨天的戏可好么?”“豆可中吃呢?”
听到迅哥的夸奖,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很是得意。 写出了中国农民的淳朴、善良、厚道,他们只求别人的些许理解和肯定,便会由衷的感激不尽。
六一公公的话也很有意思:
第一句话夸奖迅哥儿,是对迅哥儿理解的回报;
第二句话是贬双喜他们“不识好歹”,为自己申辩,算作对双喜贬他的豆的回报;
第三句要送豆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表现了老人家的慷慨好客,对迅哥儿的好感和亲热,对自家的豆的得意之情。
第三,谈一谈这几个小伙伴的座次。
鲁迅对于《水浒》这部古典文学名著,可谓情有独钟。他曾发表专著进行过评论。鲁迅认为,《水浒》中描绘了一群“见义勇为”的豪侠,如鲁智深、武松、李逵、石秀等,他们往往只凭自己的一双拳头,抱打不平,为民除害,这是《水浒》中的理想人物。
鲁迅将自己的《水浒》情结不留痕迹地揉合进了《社戏》当中,他暗暗地给平桥村的十几个孩子像水泊梁山那样排了座次。
第一把金交椅——“及时雨”双喜。
《水浒》中的宋江,“处事周全”、“排难解纷”、“扶人之困”、“急人之急”、“扶人之困”等等,在民间宋江是一个喜欢做好事、愿意做好事的热心人。因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平桥村的双喜敢于闯荡、聪明机灵,胆大心细,善体人意,做事周全。例如在看戏前的波折中,是“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他又挺身而出“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双喜似乎比其他的几个孩子年纪大一些,考虑问题比其他孩子周到。在偷豆的时候,双喜的领袖地位和才能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指挥的是老练的双喜,“‘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行动之前,征求意见,礼贤下士,这不是大将风范又是什么?
是“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在一群孩子们吃完豆后,指挥转移阵地的还是聪明、老练的双喜:“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好一幅“群童谐趣图”!真有点“忠义堂上宴群雄”的豪情!
双喜又是敢于负责,讲义气。“‘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振臂一呼!于是,双喜在平桥村的十几个孩子中领袖的地位便宣告确立。
第二把金交椅——“玉麒麟”阿发。
《水浒》中的卢俊义,绰号“玉麒麟”,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双。“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
“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可见阿发的本领、地位仅次于双喜。到了赵庄,阿发说“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在后,双喜在前。阿发看到了,双喜更先于他觉察到了。作者让阿发提这个建议,更证明他不是老大。
而阿发则与双喜又有着不同,他为人特别憨厚、老实、淳朴、单纯又无私。他在摸完豆后知道自己家的豆比较大,他也没有让双喜等人偷六一公公家的豆,而让大家吃自家比较大的豆。“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好一幅侠义心肠!
第三把金交椅——“智多星”桂生。
《水浒》中的吴用平生机巧聪明,曾读万卷经书,屡出奇谋,屡建战功。
桂生的为人十分体贴。“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桂生的主意还多。“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
第四,善的形象、善的理想。
鲁迅小说数量虽然不多,但是其中涉及到的人物形象却很不少。说到底,小说是塑造人物形象的作品,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表达作者自己的观点。小说里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篇小说在艺术上成熟度。古今中外的好小说,一般都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来支撑。读者可以不注意一部小说的大段描写和议论,却可以印象深刻地记住某一个小说人物的特点。一个成功的小说人物,可以穿透时间的帷幕,从很远的地方走到我们面前。
魯迅《社戏》中的这些人物可能过于小、过于简单,但正如拉丁箴言所说的那样:“简单是真的标志;美是真理的光辉。”而善——“适用于道德经验的东西,必然在更高的程度上也适用于美的现象。”(席勒)
在“双喜”、“阿法”“桂生”和“六一公公”这几个人物身上,鲁迅寄托了很多的理想,比如“善”的理想,“质朴”的理想,“自然”的理想。善的形象和善的理想对于一个民族的文化核心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鲁迅发现了这一点,为了描写这种可以亲近的“善意”,鲁迅一直使用第一人称叙述来处理。但在鲁迅的所有的小说中,最有亲和性的人物还是“六一公公”、“阿发”和“双喜”。
这些淳朴的农村人形象,让人感到非常有力量,有温情,有爱,有希望。这样淳朴厚道的思想,在当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旧时代,像一粒粒金灿灿的火种,使人们眼明心亮,看到了生活的未来和希望。
他们可以跟陀斯妥也夫斯基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里的小弟弟“阿廖沙”、《罪与罚》里的“冬妮娅”,《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列夫·托尔斯泰《复活》里的“玛丝洛娃”,相媲美;他们可以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海的女儿”等相媲美。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善的形象,最高、最美好的理想化身。
鲁迅先生在《社戏》中,把农村人的内心世界描写得那么真诚、无私、友爱、和谐,在黑暗的旧中国社会里,像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像满天阴霾中的一线光明。农村孩子们之间充满着的真诚与友爱,这是当时鲁迅感到的中国社会中最缺少的,也是最可贵的东西。然而,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所以,笔者也深深地感到:呼唤真诚和友爱是多么的必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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