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喧嚣

2020-09-10 07:22孙鹏飞
特区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大爷燕子

孙鹏飞

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脸盆里泡着一双早上脱下的袜子,我洗了捞出来,拧了一把搭在脸盆架子上。站着刷了牙,把牙膏沫吐在脸盆里,脏水倒了,再用脸盆洗了脸。对着镜子穿上皮衣,捋了捋长头发。收拾妥了我带上门,在木门上挂了把锁。

郊区出租屋一共两层,我们住二层,一层是个捡破烂的老大爷。我跨上摩托车时,老大爷正好折叠起一堆纸壳箱,把一个个瓶瓶罐罐往青砖垒起来的池子里扔。我几点醒,全看老大爷几点给垃圾分类。他回收垃圾的时间并不固定,我的睡眠也是随着移动的。我见了老大爷还是那句话,你不睡觉别人还不睡。老大爷抬头看我一眼,指指天色。夕阳红彤彤,像是挂在了一面褪色的蓝白床单上。

到剑雄他们学校门口,很多车已经等在这里了。我摘了安全帽一辆辆看过去,像看车展。过去还有个蹬小三轮的跟我做伴,上个月他回老家去了。真不够意思,走也不说一声。剑雄总是出来得比别人晚,红领巾们呐喊着挤出校门口,倒是像下水道泛上来的一股清流。剑雄低着头出来,我往后移了移屁股,让他坐前面。他没跟我说话,径自坐到了后面。我扭头看他,他垂着眼皮,并不看我。我让他搂住我腰。说了两次没听,我只好握着他的手贴到我腰上。

回去的路上有些挤,汽车走在我们前面,屁股喷着黑烟,污染了小贩自行车后座一束硕大无朋的棉花糖。我笑着撒了把手,指给剑雄看。高头大马的越野车窗弹出西瓜大小的脑袋,“唔”吐了口唾沫。连绵的唾沫丝挂到了我头盔的面罩上,还往下分支了一小溜。我骂了一句,拧了把油门上前一下别住车子。越野车在马路上打了个饱嗝,家长大概惊到了,之后我走过去弯腰拍挡风玻璃让家长下车。

下了车才知道并不是学生家长,只是家长请来的司机。我摘了头盔,冷着脸走到司机跟前。车子上的大概是剑雄的同学,鼻子按到玻璃上按扁了看我们。

“多担待着点,不好意思了您呐。”司机笑着打了个敬礼。

我火气退了大半,举着头盔往他袖子上蹭蹭。潦草地蹭了两下,面罩也算干净了。我看他反应,他仍是笑,笑完又打了个敬礼。

楼梯在房子外面,老大爷蹲着给垃圾分类,楼梯上摆满了回收的各色垃圾袋子。这个季节还好说,天气暖和之后走廊全是酸辣味,嘤嘤嗡嗡到处是苍蝇和飞虫。前两年剑雄站在栏杆口吃面包,蚂蚁爬了他一身,晚上上我们床才发现。现在顾不上老大爷,房东在老大爷旁边蹲着。我没跟他们打招呼,锁了摩托车,径自上了楼梯。剑雄走得慢,头上扣着变形金刚的头盔边走边玩,以致于房东尾随了上来。

我开了房门,房东走到了剑雄前头,第一个进了屋子。我跟着进去才看见搭在脸盆架上的袜子,当时洗完忘了晾出去。房东下过通告,不许我们房间内晾衣服。“又到日子了。”房东冲我嘟嘟嘴。

我拿着袜子出了门,挂在了门前扯的一道惨白的包皮线上。返回来时,房东已经在检查我们屋子了。房东是个卷毛短发中老年妇女,偏胖,矮个子,胸前像是放着两个公园里供游人射击的气球,瘪得吓人。她绕了一圈看墙上没有涂鸦,索性摸了摸去年罚了我们三百块钱的一颗钉子。钉子是挂衣服用的,去年冬天给洁瑜买了件新大衣,我才钉上去的。

房东摸完钉子跟我说了房价上调的事,我倒没表示过多惊讶,翻箱倒柜、东拼西凑好一会儿,才凑够钱给她。

“全年的?”她边点着钱边看我。点好后,告诉我差了一个月押金。

我实在没有多余的两千块钱,我说等洁瑜回来再给。

剑雄一进门就跪在沙发上玩变形金刚头盔。他扣上头盔说句话,头盔打断音节,释放后被处理成了魔音。一字一顿,倒像是外星人说话。房东出门后又折回来,好心提醒我,外面起风了,一只袜子跑了。

费好大劲才从老大爷的垃圾堆里把袜子找回来,我站在风口抖干净了垃圾堆里类似鸡雏身上或者鸡圈本身的味道,怕再跑,我在包皮线上分别给两只袜子打了结。剑雄仍在玩头盔,我问他不写作业吗?剑雄说,先玩。这是他今天跟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上个周他劝我把长头发理了,我答应了。今天我往那个司机袖子上擦唾沫,一头长发就那么飘着,惹得剑雄同学从车里钻出脑袋。洁瑜总说我像个二尾子,总劝我理了,我都没听。

弄清楚剑雄的大部分同学都这么叫我之后,我才真的犹豫要不要剪了。

“我把头发剪了好不好?”袖子上沾了唾沫的司机走后,我问剑雄。

剑雄看我一眼,点点头。

真正到了理发店门口,我又犹豫了。理发店旁边是一家小商场,穿着黑丝袜的长腿模特隔着落地玻璃正看着我们。我对着玻璃压了压头发。再旁边是一家玩具店,我拔了车钥匙带剑雄过去看,我刚牵他手,他一下甩开了。

“喜欢哪个?”我看上了一个海贼王公仔,放下后又拿起一个火影手办问剑雄。

剑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金色的头盔。头盔旁边是一串风铃,店长拿头盔撞到了风铃,传出黄昏之前清脆的叮铃铃碰撞声。

现在,我把饭菜热好了,喊剑雄吃饭。剑雄抱着头盔站到了我对面。他坐下后够不着桌子上的菜,总要站着吃。

他把头盔举过头顶,细细观摩着。

“把头盔藏起来,别让你妈看见。”吃完饭我穿上皮衣,对着镜子捋头发,出门上班。

我把摩托车放在酒吧后面的车棚,蹲下拴链子。这会儿明嫂刚从超市跑出来。明嫂跑得急,站稳后两手叉腰骂道,狐狸精,騷货,破鞋,你他妈敢出来。她骂的那个狐狸精站在门口隔着玻璃看她,并没有追出来。狐狸精的超市开业那天放了挂鞭炮,一根长竹竿用完后还倚在黄灿灿的墙上。明嫂拿上长竹竿又要冲进超市。

狐狸精一下推门出来,两手各一把还飘着标签的网球拍。狐狸精走近了作势要抡,明嫂掉头就跑。跑开几步远,又拖着长竹竿骂,狐狸精,骚货,破鞋。

我进了酒吧,把这个飘浮在喧嚣之中的城市掩在门外。走过安检,保安要贴上来搜身,我说不用了。保安还是上上下下摸了我一遍,把我随身带的刀子摘了出来。他刚要拿走,我从后面一把提溜住他后衣领。我问他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保安解释说,东明今天来过了,这是他的意思。我问,东明什么意思?保安说,怕出事,下了死命令的,可不敢针对你。我松开手,这会儿明嫂也进来了。保安冲我使了个眼色,正正帽子走开了。

进来才知道桌椅抬走了大半,保安说洋酒也一箱一箱搬了一下午,快空了。自从东明撤了甜甜她们一帮跳舞的,又把俩驻唱歌手挖走,客人几乎不来了。甜甜劝过明嫂,不如关了,倒省心。明嫂说,就是一个人,酒吧也照开。明眼人看得出来,明嫂跟那个狐狸精耗上了。

这两天甜甜倒是自己过来,扭扭屁股给明嫂增添点人气。今晚她带过来一个舞女,不知道哪弄来的,说是会跳会唱。明嫂只扫了一眼,就决定留下她。这之后甜甜去门口拉人。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拆了箱啤酒,小口喝着。明嫂自己趴在柜台,像是睡着了。只是看她给自己一杯杯倒满酒,又长时间凝视着酒杯时,才知道她还活着。

很快有四五桌围满了人,比过去几天加起来还要多。舞女穿着暴露的衣裙,拖着带线的话筒在舞池里扭来扭去,几个年轻姑娘尖叫着,和粗鄙的汉子一样叫嚣、喝倒彩。舞女唱了起来,还是粤语歌《斯德哥尔摩情人》。一个体面的中年眼镜男离开桌椅,把一瓶红酒放到舞台边沿。他提醒舞女,要一口喝完。我对面几桌男女都叼着烟,半封闭的酒吧烟雾缭绕。舞女一颠一颠跑到舞台中央,竖起瓶子吹。实在吹不动了,摇了摇瓶底儿,冲着底下雾气蒸腾的客人喷了过来。

老凯他们今晚来得晚,一来先把音乐关了,拿掉音乐那一刻,舞女靠着惯性在舞池上摇头晃脑,肢体特别空洞。老凯的手下挑了个年轻,画着浓妆的姑娘,从后面一把抱住人家。小姑娘男朋友不干,刚站起来,老凯抓起桌上的酒瓶当众摔了一个。

保安上来帮着疏散没尽兴的客人,这会儿甜甜也跟着进来了。

“你他妈要脸不?”甜甜几乎是贴着老凯的脸骂道。她看着保安:“你管不管?”

保安把客人送到门口,就一直在原地站着。

“你干什么吃的?”甜甜又吼。

老凯照例是要把明嫂拖进厕所。俩人从吧台那里夹起醉醺醺的明嫂。甜甜上去阻拦。明嫂两条腿在地上拖着冲浪那般。她说,谁也别管,我看这些杂碎能怎么着。

最后进去的人顺手关上了厕所门,里面的我就看不见了。大概是拿酒灌明嫂,我看他们是拿着酒瓶子进去的。隔了会儿,鸦雀无声的隔间传出明嫂的干呕,接着是哗哗落地的呕吐声。

我接起电话,是洁瑜打来的。她问我,玩具是怎么回事。

我说看剑雄不开心,哄哄他。

那边没动静。我莫名其妙地等了会儿,“喂”了一声。

“多少钱?”

“七百。”

“他开心了?”洁瑜问我,“他为什么不开心?”

“你这是干嘛?”

“我也开心了?”

老凯他们从厕所出来,准备走了。老凯冲我点点头算是道别了。我背过身装作没看见他。

“我不想跟你吵。”洁瑜说,“有钱怎么不把房东的押金交上?”

甜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冲上去挠老凯。跟在后面的几个手下,都还没反应过来。老凯捂着脸蹲下去“嗷嗷”倒吸凉气。

“说话啊!”洁瑜哭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知不知道。”

一阵乒乒乓乓,眼前人影晃动着,忽而乱了起来。

“弄死她。”我身后有人嚷。

凌晨四点左右,我蹲在灯火阑珊中解开拴摩托车的铁链子,想起来刀子在保安那里。回去拿,看见甜甜倚着墙角哭。老凯他们走时把甜甜按到高脚桌上,一根根掰断了她的长指甲。我把刀子别在腰上。甜甜正好抬头看我,脸上挨了数不清的巴掌,交错着花白印子,妆都花了,像个小丑。

“你也不管,”甜甜止住哭抽噎了一下,“拿刀有什么用?”

甜甜高挑个子,高高的颧骨,短头发,水灵的南方女孩。她刚来那会儿,明嫂对她还算不错。没想到小丫头片子这么够意思。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

我拿出烟盒在她脸前一通拍,拍出一根烟,递给她。

“不抽。”她说得很大声。“你为什么不管?”

我给她插进嘴里,点上。

“别人的家事,怎么管?”我问她。

“那也不能欺负人。”

她把烟吐了,冲我“呸”一声。我弯腰捡起来,自己抽。

“你劝劝明嫂,早点把酒吧卖了—”我考虑了下用词,“卖给狐狸精,不就完了吗。”

“就是一把火烧了也不卖。”明嫂在里间叫了起来。

我到家楼下停摩托车,陷在了一个洼里。结结实实摔了个四脚朝天。起来后才知道老大爷把瓶瓶罐罐里的饮料倒在这里,活生生攒了个水洼出来。我专程走到老大爷门前,冲着木头门狠狠踹了一脚。乌黑的门在暗黑的夜色中“嗷”了一声,掉下一个黑锈的合页。这才满意地上了楼。

感觉自己走路并不多,但是一双脚总要出汗。我站在脸盆架前脱了袜子,轻手轻脚地洗了。一天洗一次袜子,平淡的生活因此变得琐碎。洁瑜和剑雄还在睡觉。娘俩隔天一个上班一个上学,我都没醒。直到一个电话叫醒了我。

电话里说剑雄进医院了。

坐我对面的是剑雄的班主任,挺年轻的小姑娘,估计和甜甜一般大。剑雄班主任姓周,她饶有礼貌地伸出一只手跟我握,请我先坐下。

来的路上没戴头盔,头发竖了起来,我坐下后用一只手压着。尽管这样,鈴响以后原本要去上课的男老师,还是目不转睛看了我一阵。不知是羡慕我的长头发,还是别的什么。

男老师走了,办公室就剩下我和周老师。周老师说,剑雄烫伤了。

我是很多年不到这种场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试着像个学生把两只胳膊垫在铺着玻璃板的办公桌上,真这样做了,又感觉不伦不类。

周老师说,剑雄和王佳楠同学闹了小矛盾,王佳楠有点没分寸了,推了剑雄一跟头,剑雄好巧把热水器碰倒了。

我心抽了一下,好巧—指的是两个人遛弯儿碰上了吗?语气倒是轻松。

“剑雄呢?”

“医院里,送医院去了。”周老师冲我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个,“李副校长说了学校方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事发经过,走廊的监控都录了下来。当时我就觉得装监控是明智的。”

我要去医院看看剑雄,周老师说一会儿王佳楠的家长过来,让我先坐着等等。周老师安排学校保卫科的同志放“事发”的视频给我看。我坐下等着,手也离开头发,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一棵棵纹丝不动的常青松,中间银晃晃的旗杆子,迎风飘舞的灰突突的一面红旗,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升旗台旁边。那辆车的司机我是见过的,昨天还往他身上擦过唾沫。从车上出来的是胡顺安和他妻子。远远的,老胡挎着他妻子经过我们窗口的正中央,进了办公楼。我过去干过协警,胡顺安那会儿还是我们的大队长。他推门进来时,我跟着周老师一同站了起来。胡顺安看见是我,吃惊不小。老远就把手伸了出来,我只好上去握住。

胡顺安的为人是出了名的正直。我跟他并着肩看完了“事发”视频。过去我们也一起看过一些监控。估计是下课铃响了,黑白色的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走廊,剑雄出来得晚,戴着变形金刚的头盔,几个同学把他围在中间。过了会儿剑雄摘下头盔。视频无声,我猜剑雄正在演示头盔怎样神奇地变声。

看起来王佳楠比这些矮小无助的同学都茁壮一些,他比剑雄整整高一头。他抢到头盔时一下子举过头顶,剑雄踮着脚还够不到。

剑雄贴得王佳楠太近了。王佳楠伸手一推。就像是摸了摸剑雄胸前的红领巾,我感觉是悄无声息地摸的,感觉不到任何力氣。剑雄栽了一个跟头,顺带着把走廊上放热水器的矮脚架子打翻了。视频的最后几秒,热水器的后盖是开着的,兜头浇在了剑雄身上。然后漆黑一片,一切情绪戛然而止。

胡顺安很生气,还拍了桌子,像往常我跟着他办公,他发现罪证那样。他说责任都在王佳楠身上,医疗费和一切损失费他都承担。周老师问胡顺安是王佳楠什么人。从进屋就坐在一边抹眼泪,没说过一句话的胡顺安的妻子说,我是王佳楠姑姑,老胡是他姑父。王佳楠父母在国外,没空管他,才给他惯坏了。

胡顺安比我还着急。王佳楠推倒剑雄之后,就逃了。来之前,胡顺安找了一圈,并没找到。过去我们一起看完视频,总是要听听我的意见的。这次没有,他决定带着妻子去找王佳楠,先找到再说,跟我说晚点会去医院看剑雄,还说有事就说话别客气。我出了办公楼,准备到学校传达室后头骑摩托车。

“没认出你来。”保卫科的谢燕子骑车子绕到我跟前。

我说了剑雄的事。谢燕子也干过两年协警,过去我们是同事。谢燕子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先看看剑雄伤成什么样了。谢燕子说你可不能这么算了。

“跟我来。”谢燕子倒着转了一圈踏板,往前蹬了起来。“有东西给你看。”谢燕子看我不动,又单脚撑到地上,唤我。

谢燕子负责学校的保卫工作,他值班室里有监控。小屋里就两把椅子,一张桌子,转过身就是一张锯开的、原本是上下铺的简易床,透着拱鼻子的烟油味,窗户上一层薄薄的黑烟油,窗台上的塑料袋留着一个让水蒸气泅透了的大包子,被子没叠,像一副硬铠甲,又像瘫痪在床上。

谢燕子要给我倒水,我捡了把椅子坐下,盯着分成了多个小窗口的黑白监控。从这里看到的视频更清晰一些。摄像头就搭在厕所一边,离热水器也更近。谢燕子按住鼠标点了几次回放都无济于事,问我怎么弄。我也不是太懂,我像过去那样,长时间看谢燕子的一对眼珠子。谢燕子一个眼珠是斜的,时不时绕着眼眶遛弯。

黑白色的三三两两的学生往摄像头跟前走,剑雄背对着我,我没看见王佳楠怎么推他那一下。只看见剑雄倒地时右手抠住了热水器,实际上热水浇到剑雄身上,剑雄蜷缩起来,脸、后背、脖子直往瓷砖上蹭。几个女孩捂住嘴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立刻跑开了。再来把周老师也喊来了。王佳楠就站在旁边看着,双手抱在胸前可神气着呢。

王佳楠硕大的脑袋经过摄像头底下,出现了短暂的特写,然后跑了。

我脑袋热烘烘的,什么声音也进不来了。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我茫然四顾着,把刀子拔了出来。

我轻轻摸剑雄的小腿,开水犁了一道线,浮白、肿胀,一直到下巴上,胸口开了数朵不大不小的花,脸上只有一小部分地方淋过,下巴和眼角近乎透明。洁瑜坐在床头抹眼泪,说剑雄折腾了好一会儿,刚睡着。我问洁瑜饿不饿,洁瑜摇摇头说学校方面在跟医院协调伤残等级,下午来了好几拨人。

剑雄旁边是个刚下手术台的老太太,我没地方坐,屁股挨到了老太太病床的一角。从我进来,老太太就瞅着我,鼓励般冲我点了点头。

老太太喃喃道,太苦了,他受不住了。

她盖着被子,橙黄的尿袋满了。

剑雄鼻子喷着气,小声呻吟了一阵。洁瑜又哽咽起来:“你不买玩具不就没事了。”

我头一次考虑这个。

“哄剑雄的方式有一千种,你非要去买个招惹横祸的狗屁玩具。”

“不该买的。”我说。

老太太干瘪的嘴脸划过了几道通红的泪。她说,太苦了,他受不住了。

“晾袜子嘛,怕风吹跑了夹上啊,有夹子的,你打结做什么?”

“你再哭剑雄可醒了。”

“你和别人不一样的你自己不知道?”

我低着头,说是埋进怀里也不为过。

“几个人做的事,出事了就你一个人兜。”洁瑜站了起来,“你要是不进去了,剑雄性格会变得这样古怪?”

我使劲憋着眼泪,不让进来给剑雄换药的护士看见。护士给纱布解开了一周。我和洁瑜都不敢看。只是剑雄嗷嗷哭时,我注意到剑雄的脸丑陋不堪,像是核桃,干瘪又扭曲。连一旁的老太太呼吸声都粗了。我后背一阵阵冒冷汗。

我和洁瑜出了院门,天已经黑了,霓虹初上,整个世界在初春的天气里变得绰约、朦胧。洁瑜走路快,边走边说,给剑雄评个伤残等级,多要点赔偿。我上去牵住洁瑜的手,让她慢点。医院对面只有一家火锅店。洁瑜停下说,我不饿,真的。

我们又往前走,拐了个弯,能看到远处的咖啡厅和快餐店。

“好几年没来这里了,建得这么好了。”洁瑜又停下,“你去买点快餐带回来吧,我不想走了。”

“走吧。”

“我回去看着剑雄。”

“快到了。”

“不饿,真的。给剑雄捎点营养粥。”洁瑜又哭了,像个小孩用袖子擦眼泪,“不知道他有没有胃口。”

我等洁瑜心情平静了,又牵着她往前走。马路像一条河,车子是来来往往忙乱的小船,岸上的法国油桐细细的绒毛飘浮在半空之中呛得人咳嗽。每往前迈一步,我都切实感受到了河水的阻力。洁瑜指给我看油桐的枝桠,一边光秃秃,另一边势头正好。

“为啥一边秃一边不秃?”十字路口处她问我。她甩开我的手,我们像刚认识那会儿,过马路各走各的。

我说不上来,也说不好。水面泛起的凉意让我寒毛倒竖。我只是觉得现在说话是最耗体力的。我自己去快餐店,快到门口我回头看,洁瑜竖起两条细腿坐在马路牙子上,脸贴着膝盖。她闷声说她什么都不吃。我只好要了一份营养粥,拎着出来。想拉洁瑜起来。她说,我真的好累。

我坐在她旁边,脑子里空白一片。抬头可见装潢讲究的咖啡厅,比我们年轻的男男女女坐在里面,招牌里的光把广告字和落地玻璃映衬得血红。我把营养粥放在地上,自己试着去攀爬一棵法国油桐。树不高,生过白癜风一般,一片片往下掉拼图般的苍白树皮,树根处看得见宠物狗的风干了的排泄物。我紧紧抱住树一点点往上爬,一下踩住枝桠,晃掉了可憐的仅剩的几片树叶,又往更高的枝桠上攀爬,软禁着星星的夜河正在头顶粗犷暴戾地呼啸。

旁边是夜市的入口,烧烤、油炸食品、生猛海鲜、关东煮、麻辣烫,据说是不干净的食物招来了相应阶层的顾客,擦肩而过的多是些蓬头垢面的打工者,也有零星的男女中学生贪图开房便宜,不需要登记身份证,大老远跑来。过去我也带小女孩来过这里。

七年前谢燕子看中这边“光阴的故事”酒吧的一个跳舞的小姐,前前后后在她身上砸了几万块钱。谢燕子毛了,过来找我。

我们去酒吧找那个姑娘,当时在一起玩的一共四个人。我和谢燕子都是协警,另外的哥俩不是,一个在修车厂,一个是无业游民。喝了点酒,我们怂恿谢燕子带走那姑娘。小姑娘高挑个子,高高的颧骨,短头发,一看就是水灵的南方女孩。

小姑娘往谢燕子身上泼了酒,俩穿制服的保安上来制止我们。那个无业游民喝大了,从高脚凳子上下来,自己摔了一跤。修车厂的上去扶他。我一把扯住保安领子说,今天我就带走这姑娘。

谢燕子先动的手,我紧跟着一酒瓶子砸在了第一个要出头的保安身上。立刻乱作一团。我听见了四散而去的脚步声。我只记得他们人多,围上了我们。保安倒了。我跪在他胸口,还拿着囫囵的酒瓶子拍他。判了四年,洁瑜来看我时问我,想过没有,把人打死怎么办?

谢燕子找我这天我刚吃过晚饭,带着剑雄和洁瑜去新公园散步。我在路口掏出配发的警棍,马路上货车、轿车、电动车蚂蚁搬家那样来来往往,蓝焰的电丝突然戳向静默的空气,昏色嘶嘶鸣叫。剑雄刚学会走路,一只小手紧紧握住我的中指。每次那样烫空气,暴怒声在空气中炸裂,剑雄总咯咯笑个不停。我就这样一左一右带着他娘俩走向一条未知的路。

现在“光阴的故事”酒吧还在,我又刚好在这里上班。我从树上下来,问洁瑜回去吗,洁瑜不搭腔,眼皮耷拉着像是如梦初醒。

老太太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的闺女和女婿都在一旁坐着,女婿在玩手机,老太太喊疼时闺女上来协助老太太翻身。老太太翻了身仍旧喊疼,闺女像是没听见。老太太喊她,她哭了,问老太太你还让不让我和姐放心了,你病了就不活了吗,有那么疼吗?

洁瑜喂双眼紧闭的剑雄喝了几口粥。洁瑜怎么劝剑雄都不喝了。

老太太又在呻吟。

“你回家去吧。”隔了会儿,我跟洁瑜说,“我看着剑雄。”

她坐在那里,像一个雕像。

“不去上班了?”她问我。

“不去了。”

她怔在那里,尽管光线柔和,我还是看得见她轻微的颤抖。她让我请个假,我摸出手机拨给明嫂,一直嘟嘟嘟响着无人应。洁瑜叫我过去请假,我觉得没必要。

“你觉得什么有必要?”

“你先回家吧,我过会儿打个电话就是了。”

“你又和别人不一样。”

我喷了个响鼻。关于明嫂和东明,关于光阴的故事酒吧的去留,我一下子怎么说得清楚。我出门时提溜着剑雄没喝完的粥,边走边喝,把空了的塑料盒子塞进垃圾桶里。我竖起领子走了几步转回身,一脚踹飞了离我最近的垃圾桶。

我到酒吧时保安正在往外送几个倒霉蛋。保安说,老凯又来啦。我正对着厕所门找了把高脚凳子坐下,卫生间乒乒乓乓像是打一场旗鼓相当的乒乓球赛。

酒水飞溅声里混合着酒精的味道,隔了会儿,鸦雀无声的隔间传出明嫂的干呕,接着是哗哗落地的呕吐声。

我推门进去,隔着老凯的几个手下问正在吐的明嫂要不要紧。明嫂弯着腰,长头发粘着地上的汤汤水水,一脸狼狈相说,这才开始呢,什么要不要紧。一个半大小子开了瓶新酒,小子很有劲,暴着青筋的糙胳膊一下子就把明嫂拽了回来。老凯脸上贴了纱布,他冲我歪着一边脸笑,又笑又挤眼睛。他递我支烟,凑上来点上。

我说跟明嫂请个假,明嫂摇摇晃晃地看着我说,请假?这倒是个新词儿。

老凯的烟吸完了,挡在我身前跟手下说,给我接着灌。

明嫂没站稳,一下摔到地上。

“哥,我们出去?”老凯问我。他的手扶上我胳膊,想同我一起出去。

明嫂蜷缩起来,脸、后背、脖子直往瓷砖上蹭。

我慢吞吞碾灭了烟头看老凯。半大小子手里的啤酒瓶,泡泡摇摇晃晃一股股往外喷。我从后面掐住老凯的脖子,头顶的“之”形吊灯晃了下眼睛,把他推到洗手池前,撞上溜黑的瓷砖。啤酒泡沫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他想起来,我又按住他往上撞,水龙头裂开了,凉丝丝中夹杂着湿润的热烘烘的触感。

他们搀着老凯走后,我跟明嫂像是两个刚从水里捞出的溺水者坐在吧台前。我说了剑雄的事,要请几天假。明嫂一脸疲倦说,别请假了,我明天关门。甜甜问我剑雄要不要紧,缺不缺人照看。明嫂扶着吧台站起来,皮靴子哒哒哒哒敲打着地面,她像一只受伤的羚羊进了办公室。

“帮我个忙。”我在手机上写了胡顺安的住址,给甜甜看,“你去盯着这里。”

“别乱来。”我看见甜甜的脸暗了一下。

明嫂回来时抱着一摞棕色牛皮信封,她交给甜甜说工资提前结了,每人发一个。明嫂说完,抽出两个,放到我面前。她说,这是你该拿的。她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只是不往下流。

我是躺在两张拼起来的椅子上睡着的,天乌青洁瑜就拎着保温桶过来了,剑雄要上厕所,一次次试着坐起来张牙舞爪,我竟然不知道。洁瑜从床底下抽出尿盆,端着让剑雄尿。滴到她手上也不躲,尿完也不擦。

我坐起来穿鞋,洁瑜蹲着给我提上。提上后她把一根手指塞到我脚后跟,然后她冲我笑笑。很快这个笑容刹住了。神色渐渐成了冰块,凝固的速度迅疾、突兀。洁瑜的工作就是客人穿上皮鞋之后,把手指塞进去试大小。

我们谁都没吃早饭,就在椅子上干坐着。剑雄很小的时候也烫到过。那会儿他还是个小胖子,好像永远都学不会用筷子。夹菜总是半路就掉,当着我和洁瑜的面扔了筷子伸手就抓。有次洁瑜没反应过来,小胖手一下抓进了汤碗里。洁瑜小声问我,以后带剑雄去整容行吗?我点头。洁瑜又问我,得多少钱呢?我说剑雄伤得不重,也不贵。太阳一点点升高。洁瑜掀开盖子嗅了嗅,还有热气轻柔地蒸腾着。她把鸽子汤一勺勺喂进剑雄嘴里。剑雄应该很疼吧,他跟我们作对那样并不往下咽。

谢燕子给我打电话,说学校方面要找我谈谈。他们李副校长也在,是个谢了顶,试图用地方掩盖中央的很和蔼的老头。我们围住一张半圆形的会议桌,李副校长挺着肚子,像是念文件那般给我做了检讨。他和剑雄的班主任周老师坐在对面,我和谢燕子坐在一角。念完检查,李副校长跟我谈了赔偿。校方赔偿三万,胡顺安那边赔四万。

我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睁开眼看见太阳歪着头斜斜地照了进来。

“本来定的两万。”谢燕子说,“我给你多争取了一万。”

“视频呢?”我问,“给李校长看过吗?”

这时胡顺安推门进来,这次他自己来的。他找了另一个角落坐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视频我们会留着,这是给我们很好的警示。”李副校长说。

周老师看看李副校长,替他说:“视频不能给您。”说完投来一个侧脸镀了金的微笑。

“我传网上。”

“家长先生,那会给学校带来很不好的影响。”李副校长说。

我拆开一盒烟,站起来挨个发,不抽烟的也给摆到了桌前,远远地扔给胡顺安一支。我自己点上,吸了一大口。周老师提醒我会议室不可以抽烟。李副校长摆摆手,打断了周老师说话,他叫我随便。

谢燕子站起来,从窗台拿来两个什么都没种的塑料花盆,交给胡顺安一个充当了烟灰缸。谢燕子脸朝着我坐下,一个眼珠是斜的,滴溜溜绕着眼眶遛弯。

“赔偿不合理咱可以再商量。”谢燕子说。

“你们删了吗?”

“视频我们会留着,这是给我们很好的警示。”李副校长说。

“给我,我传网上。”

“对不起。”周老师投来一个侧脸镀了金的微笑。

“赔偿不合理咱可以再商量。”谢燕子一只手贴在我的椅背上,拍着我肩膀说。

胡顺安安静地吸完一根烟,眉头舒展开,看见我在看他,立刻又把眉头皱上了。

“我们不逃避责任,您觉得不合理,咱可以谈。”周老师说。

“你想怎么弄?”胡顺安问我。

“总之视频不能给您,家长先生很抱歉。”周老师看了看李副校长,替他说,“我们也有我们该考虑的。”

“賠偿不合理咱可以再商量。”谢燕子说。

“咱们各为其主。”周老师说。

“谁是你的主子?”

我把烟按灭,塑料花盆蔫了,抱住烟头蜷缩成一团。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几只麻雀并排站在窗口,叽叽喳喳叫了一阵,扎煞着翅膀往打磨得溜滑的半空疾飞。

我眼睛湿漉漉的。

“你想怎么弄?”胡顺安问我。

从会议室出来,我们一道下了楼。李副校长和周老师送了我们几步,停在升旗台的位置,目送着我跨上了摩托车,胡顺安钻进了轿车。

胡顺安想跟我私下谈谈,我拒绝了。我问胡顺安,王佳楠的行为算不算犯罪?胡顺安很崩溃,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他说,王佳楠还太小,不满十四岁。X他妈的十四岁。十四岁前一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谢燕子说,王佳楠留过级。胡顺安像过去那样,那时他还是我们大队长,他威胁般瞪谢燕子一眼。谢燕子跟他拍了桌子。谢燕子说,王佳楠正好十四岁。

胡顺安拐弯时,我停在路边。马路像一条河,车子是来来往往忙乱的小船,岸上的法国油桐细细的绒毛飘浮在半空之中呛得人咳嗽。我摘了头盔点上烟,远远地跟着胡顺安的车。一直跟到他家楼下,看着他有模有样从车里出来,看着他上了楼。卖早点的餐车喷出一屁股烟雾,餐车开走了。风刮起几个塑料袋子。我站在餐车的位置一支接一支抽烟,中间口渴了,我锁了摩托车到理发店要口水喝。我问男理发师,这个小区的,都来你这儿剃头吗?理发师饶有兴致,他问我。不然呢。我问,你认识王佳楠小朋友吗?他警惕地看着我,你想干啥?我拿烟给他抽,边给他点上火边说,我想往他身上浇开水。

他拿了瓶矿泉水给我。他说,X。

我出门前请他帮我留意下,我说那小孩离家出走了,估计吓坏了吧。

我带上门时他说,行,见了他我得提醒他赶紧跑。

我半倚着摩托车抽烟,很快烟抽完了,又从地上捡烟头接着抽。过去我和谢燕子盯梢,烟也是抽得猛。懒得买,就从地上捡着抽。农村的地面混杂着各种家禽走兽的粪便,烟头淋过口水湿哒哒的,像驴打滚。

早饭、中午饭都没吃,下午本来打算空着肚子去医院。半路洁瑜打来电话,电话里叫我回家,别的没说。

门已经拆下来了,铺在廊道上。我环顾着进了屋子。青灰色水泥地面铺满了玻璃渣子。我看着脚底下小心地往洁瑜那边走。洁瑜蜷着腿半坐半蹲在一张坐破了的单人沙发上,落日的余晖隔着破破烂烂的窗子,无力地打在她脸上。废品展览一般在我们面前摆满了,暖水瓶、碗碟都破了,桌椅都散了架,电视机像是一大口咬穿了地面,墙壁上是果酱和红油漆,窗帘若无其事摇摆着,一切氛围都在悄无声息地酝酿。

我到洁瑜脸前,摸摸她的手。半响她才醒了一样看出我来。

“老凯来了。”她的声音里灌满了氟利昂,冷飕飕的。

“你没事吧?”

“他们进来就砸东西,楼下老大爷上来了,老大爷没说几句话,他们把老大爷按到了地上。”洁瑜的眼睛成了一眼泉,“连老大爷都打。”

“打你了吗?”

“光是推了我一把。”

我从地上拿起盒烟,顺手扶正一把椅子。椅子还剩下三条腿,我把椅子背倚在墙上。我冲着窗口坐着。点烟时看见满天云霞像是失了火,烫得正紧。我问洁瑜,怎么从医院回来了。洁瑜说,甜甜在。我吸了口烟没吸动,发现我把过滤嘴点上了。掐掉过滤嘴后,我重新点。

“怎么惹老凯了?”她问。

“明嫂的事呗。”

她像是在夕照中入定了,一动不动看着斑驳的墙壁。

“酒吧那么多人,他们偏偏找你。”

她扭头看我,只有脖子转动,像个玩偶。

“你和别人不一样。”她说。

“你要这么说,那就不一样吧。”

剑雄刚学会走路那会儿,胆子小,不扶着人不扶着墙不敢走路。洁瑜在屋里扯满了红绳,让剑雄拽着绳子走。剑雄在盘丝洞中有来有往,把杯盏茶碟打翻在地,远比现在要乱。我连着踩灭了两个烟头,起身简单归置了锅碗瓢盆,扫了地。我们三个人睡一张床,现在这张老古董两条前腿断了,像是一面大滑梯。我给桌椅归位后,下楼搬砖垫在床下面。天色见黑,老大爷不知道哪里捡了个微波炉,在捯饬,看样子已经不能用了。我问他有没有事,他抬头看我一眼,伸手指指浮云凌乱,肿胀灰白的天边。

老大爷脸颊蹭破了皮,血已经干在了脸上。他确定微波炉不能用之后,有些气急败坏,对着废铜烂铁一阵敲敲打打。我以为他是收废品得来的微波炉,他跟我说,买的二手的。

“那也太坑了。”我说。

“家里那是怎么了?”他问我,他一张开嘴巴,我看到了黑洞。上颚没有一颗牙齿,下牙残留的两个门牙很长,倒像个怪物。

“剑雄让开水烫了。”我说,“你还挺够意思的。”

“报派出所了?”

“不报。”我挑了四块囫囵的红砖,边上楼梯边提醒老大爷,下次可千万别多管闲事了。

到了晚上,我和洁瑜收拾完屋子,把红砖分别垫在折了两条的床脚,铺了床让洁瑜睡一觉。楼下时不时一束光照进屋里。我站在廊道看见老大爷打着手电筒给垃圾分类。我下去帮他卸小三轮里的纸壳子、报废的家电和瓶瓶罐罐。怕第二天受潮,我们把纸箱子捆在一起,往屋里抬。临近门口,我用膀子撞了下门,没开。破木门底部像是钉在地上,吱吱咬合着,老大爷叫我轻点,说是合页掉了。顺着老大爷干枯的手指看,门上我的脚印还在。我问咋还掉了呢,老大爷说,一天晚上突然一声钝响,就掉了。

歇息时我和老大爷挨着肩膀吸烟,我没话找话问他,老伴呢。他说,从来没有老伴。

“那真惨。”我看着老大爷青茄色的脸说,那仅仅是一张脸,缺少任何的表情。

“不惨,我有俩儿子。”

“你没老伴,哪来的儿子?”

“捡来的。”

老大爷说一个儿子在外省当老板,另一个儿子在国外。我问他是不是真是捡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俩?很快我的声音让色彩淹没了。远处小区里一栋栋楼房依次亮起色彩斑斓的光,灯光輕盈,像是流过来的一河床水,偶尔把老大爷的背影冲进无边的黑暗中。门上装过合页的地方,木头活生生劈下一大截。月光细碎,发了霉,家长们丢弃的儿童口琴藏身家电中,迎着风呜呜自鸣。突然一只由于饥饿而腹部塌陷,像是树叶形成的阴影的小老鼠,从暗了几度的四脚朝天的铁皮铁锅中钻了出来。绿眼睛的猫一下咬穿了它的后背。在一堆破铜烂铁中叮叮当当挣扎一阵,像一只血肉气球那样爆掉了。

也正是这些叮当作响的破烂儿让我这么多年来,一再忍受了这两层砖瓦房的简陋、贫瘠和乏味。

猫冲着我们张开了血盆小口,“喵呜”叫了一声。

我进了屋子,轻轻掩上门。洁瑜突然坐了起来,她是穿着衣服睡的,鞋子也没有脱,随时要逃掉的样子。她呆呆地望着我。我走过去,她脑袋枕在我臂弯里,又闭上了眼睛。我摸摸她的脸上,泪痕还是热的。夜的声音在风沙中似乎格外的清澈。我摸了摸她瘦削的肩膀,又掀起卫衣顺着往下揉了揉她的小腹。

我清楚记得小时候,大家集中在村口看电视。新闻上头一次播交通事故。也或许播过很多次,但那是我第一次看电视。

南方的主持人说话快,我听不太真切。只看见一辆三蹦子刮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斗里的翠皮大西瓜沿着马路滚,三轮车夫跟着西瓜跑。那些西瓜撒欢儿跑,车夫撒欢儿追。三蹦子的车主停了会儿,又把车子发动起来,跑远了。

这时我们村长说了一句,你看这人。不知道是哪个老人,在我身后补充了一句,这个人真窝囊啊。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是啊,这人真窝囊啊。没有人看见我在原地打了个冷颤。我缩紧了肩膀,自此学会了一个新词,窝囊。

风沙站在风沙中,黑暗藏在黑暗后。我轻轻从洁瑜双手中解脱,这双做糕点的手忘了哪一天伸进了形形色色的鞋子里。我在窗口站了会儿,关了窗子。月亮刚升上了树梢,银光洗刷着这个黑暗的喜怒无常的小县城。我给她脱掉鞋子,掖好被子。她睡得还算安稳。

我出门前脱了袜子,脚底黏糊糊的,应该出了不少汗。感觉自己走路并不多,但是一双脚总要出汗。我光着脚去廊道拿晾衣绳上的袜子,只有一只袜子孤零零地飘荡在凌晨四点的小县城,两个夹子还健在。我张望着楼下斑驳幽暗的地面,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就说给袜子打结嘛。我嘟囔着只好穿回那双黏糊糊的袜子,然后出门。

甜甜一个人在医院。我去时天还没亮,还没散尽的夜晚散发着清冷和孤独的气息。甜甜趴在床头睡着了,我脱了皮衣给她披上。

剑雄没睡踏实,他躺着看我一眼,很快又闭上眼睛。

剑雄的这张脸我该怎样去形容呢?既不像我,也不像我父亲。我父亲的脸只是这一切的初稿,剑雄的脸是在那张沉默寡言的初稿上雕琢过的。少了些我的飞扬跋扈,或者说人莫予毒。多了沉稳、内敛,还有我父亲的惊恐。

我在病房站了会儿,然后到走廊坐着。不知不觉我也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声音、色彩好像一下抽空了。我和胡顺安忽然失了重,轻飘飘地升了起来。太阳把白云烫开了,像一盆热水“哗”地泼出来。热气兜头掩藏住了胡顺安。剑雄、洁瑜的哭声混作一团,哭叫声也泛着热气。谢燕子、甜甜、周老师、李副校长、老大爷都在地上爬着,我变成了通体透明的松脂,一点点在荷叶那般包裹着的沸水中融化了。

再醒来天亮了,亮得很通透,像是从没有黑过。皮衣也回到了我身上。病房里只有剑雄和旁边的老太太在,我进去坐了会儿,和剑雄相顾无言。等了会儿老太太的另一个闺女来了,估计是老太太的大女儿,手脚很利索地解开老太太病号服,拧了热毛巾给老太太擦身子。

又等了会儿甜甜带着营养早点回来了。

“酒吧关了。”甜甜说,“明嫂说找个时间一把火烧了。”

我充耳不闻。剑雄大概很疼,喉头上下滚动着,面目是扭曲的、狰狞的。新生的肉带着通红的纹理,用不了多久,这些肉芽就会变得又硬又麻。死去的皮肤,将终生陪伴着剑雄。

“找到那个孩子了,他已经回家了。”甜甜说。

我把小勺子放回盒子里,歇了会儿,接着喂剑雄。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小时,剑雄才吃完。可算是吃饱了。

剑雄小时候,洁瑜拿着卡片给他讲故事。四张卡片,第一张是鸡妈妈带着小鸡出去寻觅食物。第二张是一只小黑鸡贪玩,悄悄离开了队伍。第三张是小黑鸡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正不知道怎么办呢,遇见了老鹰。第四张是老鹰扑棱着翅膀,想要扑向小黑鸡,鸡妈妈及时出现了。

“那老鹰可算是吃饱了。”我说完这话,洁瑜掐住我的嘴问我能不能不说话,不要给孩子误导。我说难不成鸡妈妈会打败老鹰。洁瑜说,会的。洁瑜对鸡妈妈有信心。她说,正义总要赢的。

“你真要这么干?”呆坐许久,甜甜问我。

“不然呢?”

“你可想好了。”甜甜用指肚按了按我的胳膊。我喂剑雄吃饭时,撸起了袖子,现在甜甜给我慢慢放下来。

“你真做了,性质可不一样。”

“去他妈的性质。”

“哎—”甜甜想掐我,手拿起觉得不妥,在半空停頓了须臾,又放下,“当着孩子你要检点,不准说脏话。”

甜甜电话响。我瞄了眼是谢燕子打来的。

“怎么不接?”

“他能有什么事。”甜甜给手机调了静音。

她看了眼剑雄,又看我,什么话也没说。我们又坐了会儿,我嘟哝了句,剑雄肯定很疼。墙壁上零碎地往下掉着墙皮,裸露出的灰白水泥像是浸过水,长出毛茸茸的一层。窗外随风摇摆的树,麻雀起飞后,用干枯的枝桠打扫干净了半扇的鸟鸣声,然后对着黯淡的天空发起了呆。

“谢燕子和胡顺安他们去道观了,今早上去的。”甜甜又小心地看了眼剑雄,用游丝般的声音说道,“王佳楠也跟着去了。”

“你接电话吧,问谢燕子要干嘛。”

“他们去求平安了,现在应该往回走了。”

我“哦”了声,表示我已经知道了。甜甜不放心地问了句,你真的要做吗。我说,不一定。

“你撒谎。”

甜甜把下嘴唇吸进嘴里,咬了咬,又吐出来。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光阴的故事”酒吧。谢燕子喝多了,问我们谁敢抱她。谢燕子有些急。甜甜一拿到钱,谢燕子就抱住她,揽进了怀里。她突然一杯酒泼了过来。俩保安控制住了谢燕子。老板东明过来劝,另一个保安拿着橡胶棍冲了上来,我迎面一酒瓶子砸了过去。啤酒泡泡在地上爬,在奔涌在破裂。我跪在他身上,如梦初醒般看着他,酒劲儿像退潮一道道消退,胡顺安把哑光的手铐铐在我手上,东明把我们送到门口,他拍拍我肩膀说,以后你来我这里,我叫东明。

我完全醒了。

保温桶用的是甜甜的,开水也是她灌满的。我戴上头盔,一步跨上摩托车,洁瑜正好走到医院门口,她似乎也觉察出了异常,我回头看她,她还跟着跑了两步。

我把摩托车停在胡顺安楼前面,靠着一排栅栏,在上不上锁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我电话响时,觉得先锁上吧。

是老凯打来的,他问我在哪,我说了地址。他说,你这两天躲哪里了,不在家也不在酒吧,找得你好苦。我说,你来吧。跟老凯说完我打给东明,打了两次东明才接。我跟东明说了老凯去我家的事。东明一直说和,说跟我们没关系,谁也不要再生是非。东明说,新酒吧开起来,你过来帮我。我说,他再来,我就埋了他。

“老凯在我这里,他哪也去不了。”东明跟我保证。

左等右等老凯确实没来,东明是把他稳住了。胡顺安的越野车停在楼下,我掐了烟头,刚拧开保温壶,老凯他们从路边一辆面包车上下来,他们兴奋地围住了我。

“怎么才来?”

“没打上车。”老凯戴着墨镜。

老凯额角缝了针,拜我所赐。半边脸贴着纱布,甜甜挠的。他摘下墨镜,揭开纱布给我看,问我像不像蜈蚣。

“比蜈蚣恶心。”

“你在这蹲点呢?”他问我。

一个半大小子从我手里接过保温桶,看了看桶里面。

胡顺安的妻子下了车。王佳楠也下了车。王佳楠牵着胡顺安妻子的手,小孩走路一跳一跳的,进单元楼,谢燕子也从车上下来了,他跟在王佳楠身后。谢燕子后面是胡顺安。他心不在焉,像是在凝神思考着什么。

“保温桶是干嘛的?”老凯问我。

话音一落我抽了他一个嘴巴,他的墨镜飞了出去。

他们几个见势一拥而上,一下子让我趴在了地上。刀离开身子,我自己砸在了水泥地上。下巴没着地,老凯伸出鞋面垫住了我的下巴。我得以抻着脖子像乌龟那样。

胡顺安进楼前巡视了一番,看到我后很惊讶。他指给谢燕子看。

我从地上起来时,谢燕子用臂弯夹住了老凯。其他人已经跑了,一两个人躲在墙角,探头往这边看。胡顺安摸索着腰间那一串响当当的钥匙,钥匙后面是明晃晃的手铐。他把老凯左胳膊和右脚踝铐在了一起。

谢燕子一手拿着我的刀,另一只手撕着老凯的耳朵,把他一路撕到胡顺安的越野车跟前。

“放了他吧。”我跟胡顺安说。

胡顺安掂量着我的保温桶说,好。给老凯解开了铐子,并把保温桶里的水浇到了草坪上。

老凯要走,我一把拽住他。我跟老凯面对面站着,我摘了他的墨镜。

“下次再找我,你自己来。人多了,反而不好弄。”我把墨镜给他戴回去。

老凯他们都走后,我和谢燕子再一次进了胡顺安的客厅。他家很宽敞,木地板比他打蜡的车子还灿亮。胡顺安招呼我俩坐,他自己进了卧室。开门时看见胡顺安的妻子坐在床尾,紧紧搂着王佳楠的脑袋,不让他动弹。但王佳楠还是冲我做了个鬼脸。胡顺安关上门,在里面忙活一阵。

谢燕子拿起空了的保温桶看了看,问我做什么。

“别他妈装。”

“那是个孩子。”谢燕子比我想象中的要激动一些。

我俩沉默着,等着胡顺安再出来。他出来时,拿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他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把沉甸甸的东西拍进我手心里。

我确实感觉到了妥协的重量。

“我们和学校又商量过,一边给五万,咋样?”

“行啊。”我说。

胡顺安松了口大气,他站起来,刚起来又坐下。他穿着皮鞋,倒像个穿解放鞋的民工那样两只脚相互勾住。他问我,真的?

我看谢燕子,谢燕子冲我点点头。

“你的刀没收了啊。”胡顺安说。

“倒点茶吧。”我说。

“也有日子没坐一起了。”胡顺安感叹。他把刀拿走了,回来时给电水壶灌满了纯净水。按了按钮,水烧了起来。

谢燕子一脸疑惑地站起来,他把按钮关了。

我们仨重新坐下。胡顺安看看谢燕子,谢燕子看看我,半响没人说话。太阳透过落地窗户,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影子同我们一致沉默着。卧室里王佳楠在闹腾。胡顺安的妻子小声安抚他,嘈嘈切切听不真实。我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说,要不这样,钱给你。

我把两个牛皮信封放在胡顺安腿上,接着说:“权当我赔偿你。”

胡顺安像是突然不认识我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谢燕子问我。

我让他气得笑了。

“王佳楠这里有毛病。”谢燕子指着自己一侧的太阳穴说,“我也是这几天接触才发现的。”

我站起来,开了电水壶。水“嗡嗡”烧着。我说,我这里也有毛病。

胡顺安一听,哭了。哭出了声。

王佳楠隔着房门在闹腾。胡顺安的妻子小声安抚他,起初嘈嘈切切听不真实,慢慢的音色重浊与清细相交,错杂喧响。王佳楠大概踢了门一脚,谢燕子吓了一跳。薄薄的影子在地板上跳动了一下,他的一只眼睛又像是自行车轱辘转了起来。

“他爹死了,他妈改嫁了。王佳楠就剩我和他姑姑了。”胡顺安哭着說,“他就是有问题,就是脑子不好。”

水开了,按钮清脆地跳出了声,呼呼冒了一小阵软绵绵的轻烟。胡顺安拿起水壶问我:“你要浇回来是吗?”

我看着他。

“你往我身上浇吧。”

谢燕子上去拦他,他不无滑稽地推了谢燕子一把。谢燕子可没有栽倒在地。

“他就是跟正常的孩子不一样。”他说。

他试图把水壶扣在身上,我眼疾手快一巴掌打翻了。还是晚了一丁点。像是梦里看见的,连哭的声音也变成了热气,我和谢燕子、胡顺安相互看不见,摸不着,水晶气泡在漫天涟漪上一个个荡开来。谢燕子拉着胡顺安进了洗手间,这个时候胡顺安的妻子顾不上王佳楠,也跑过去帮着往胡顺安身上冲凉水。

王佳楠把手指插进鼻孔,他瞪大澄明无邪的眼珠子看着我。他脖子上挂着道纸符,写着“平安”。

我浑身无力,一言不发坐在地上,任热水湿了裤脚木偶般一动不动。

胡顺安敞着怀从洗手间出来。他浑身都湿了。看起来他比我还要放松。他的胸口开了数朵蔫头耷脑的牵牛花,红彤彤、鲜艳欲滴的牵牛花开得很疼。

他一把提溜起我来。我站不稳,像是骨骼中空了,我只能抱住他,紧紧地依附在他身上。他拍拍我的后背,我哭出了声。正午的阳光正好,无声息地透过落地玻璃,像一双颤抖的手筛糠一样,筛出了一匹匹温暖光滑地铺在我们脚下的彩色锦缎。谢燕子也凑了过来,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另一只搭在胡顺安身上。

我从胡顺安家里出来,这个富有感情的县城里正好下了场春雨。雨幕之中废墟一般的楼宇东倒西歪摇摇晃晃,也可能晃的是我和我的青春。雨水一点一点堵住了下水道,摆在城市上面的是鲜花和绿树,藏在下面的是乌漆墨黑的管道。水洼里的树和天空的影子横在中间。

大雨过后,明晃晃的大块头一口吞下了隔夜茶一样的棉花糖,这个废墟一般的城市有了一种罕见的生长气息。雨后天晴的那个下午,我叼着烟给老大爷装上木门的合页。

房东过来找我谈话,怨我们把屋子里弄得乌七八糟。我拿着螺丝刀拧螺丝时,她就撇开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喋喋不休。老大爷水泥池子里堆积的雪碧瓶子上,凝结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子,太阳折射下,像是睁开了密密麻麻的小眼睛。我说我们租完这个月,下个月搬走。我和洁瑜商量了,搬进城里住。一是剑雄上学方便,二是我工作方便。谢燕子托人让我进了学校,跟他一起在校保卫科上班。

房东一听,跺跺脚上的泥说不行,押金一分不退。

我对这个卷毛短发的中老年妇女无甚好感。

我拧好螺丝,关了下门。又开启,挺好,我把螺丝刀收进裤兜,往中老年妇女跟前走时。我想到的是有一年夏天,我和剑雄到这栋楼后面,房东的小卖部买雪糕。剑雄热得满头大汗,我们吃着雪糕蹭空调,然后她把空调关了。

她问我,你俩怎么还不走。

那之后剑雄背地里叫房东布袋子,小孩子的想象力委实丰富。他说,老巫婆的奶子耷拉着,像两个布袋子。

剑雄买棒棒糖,隔着柜台喊房东布袋子。房东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把棒棒糖撇在柜台上。她扒拉了两口饭,突然顿悟,用筷子敲了剑雄脑门一下。

现在,我走到房东跟前,伸出手掌,贴在她下巴上,迅疾地往上托了下。

她像是挑衅我,不自由地昂了昂头。

我和她结清了钱。房间里的东西我自己一趟趟搬了一下午,搬到了老大爷门前。除了变形金刚的头盔,我什么都不打算带走了。剑雄出院那天,我和洁瑜把他接去了城里一栋采光充足的小楼上。住进来之后,我和洁瑜邀请谢燕子和甜甜来坐坐,前两次谢燕子都来了,甜甜没来。第三次甜甜来了,谢燕子没来。

后来他俩的事,我和洁瑜都不再管了。还有好多的事,正在慢慢变得无足轻重。

日子像是在明净光洁的大理石板上滑行,轻快、干净。转眼剑雄上了中学。很长一段时间,剑雄都不爱说话,看不出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只是有一个星期天,他忽然喊我,爸爸。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想去以前的家看看。我骑摩托车带他。也是一个太阳吞下乌云的下午,夕辉敛尽,我和剑雄一路上就要被扑朔迷离的色彩给淹没了。快靠近危楼时,两辆好车停驻在老大爷的小三轮旁边。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正帮着老大爷抬起一捆扎好的纸箱子。是不是老大爷的两个儿子我还不敢确定。只是两个人干活手生,惹得老大爷嫌弃,当着我的面吹胡子瞪眼。

剑雄指给我看,从纸壳堆里钻出的一只油头粉面的老鼠。

老鼠一下变成鸿鹄,飞到了云上,这年的春天正沿着这片彩霞漫延开来。剑雄笑起来并不好看,但是我感觉他爱笑。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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