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河圣诞

2020-09-10 07:22高翔
特区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维圣诞树

高翔

圣诞节的下午,星燃将吉姆尼开到那条可以看见鸭子河的路上。外面正下雪,雪片像从天空的屋顶脱落的墙皮,糊在挡风玻璃上。“至少应该搞懂怎么把它们清理掉。”星燃看着静止不动的雨刮器,咕哝道,继而想到自己其实也不懂怎么打远光灯和双闪。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驾驶,懒得打电话问李维这些名堂。

车窗外排列着整齐的油松,连同远处的河坝,都白茫茫,只有麦秆一样的高草,伸长脖子,尽力保持着焦黄色。上冻许久的鸭子河上缩满越冬的赤麻鸭,它们秋天的时候飞到这里,度过热闹的交配期,在此后的日子,有的选择飞走,有的却留了下来。

“宁愿在冰上挨冻也不愿意上岸的家伙。”星燃想,她将目光从河边收回,专注于眼前的道路。

鸭子河不是这条江的名字,确切地说,只有星燃这么叫它。她指的是江的下游段。她父亲经常在那钓鱼。那里河道很窄,并且经常干旱,星燃觉得它没有被叫做江的资格,就自己起了名字。就像她以前给玩具命名,“鸭子河”这三个字,只对她自己有意义。这条河是她忠实的见证者,她住过的每一栋房子,总有一扇窗户能够看到它。

童年时代,除了那些被命名的玩具,星燃没什么朋友,大部分原因在于身高。“巨人”是她的同学们送给她的第一个绰号,后来他们也喊过她“女乔丹”。那时候女生不喜欢跟一个比自己高太多的女生玩,她们缺少安全感。课间的时候,她晃动着瘦嶙嶙的长腿,独自在高高的旗杆边徘徊,她跟入云的铁架旗杆交谈,对它说,离天空越近越容易孤独,她觉得它能明白这种感受。自初中起,她便入选排球队,成为一名孤僻的排球队员,直到高中,由于学业缘故废止。她的杀手锏是发球,最多一次连续六次发球得分。短发也是从那时起保留下来的习惯,现在她把它染成了紫色,每洗一次,颜色就褪去一些,最后会完全变为蓝色。

这辆吉姆尼星燃坐得并不舒服,身体蜷曲得厉害,特别是腿。开车前,她调整过座椅,但现在看没什么用。这车最近都是她父亲和兄弟开,驾驶座被调得离刹车和方向盘过近。他们二人比星燃矮得多,父亲李耀龙将将到她胸,哥哥李维也只到她肩膀。不过他们都娶了高个子女人做妻子。大二的时候,星燃设计的一款游戏被一家公司看中。李耀龙很高兴,说要送她一辆车做礼物。星燃不要,自己用版权费偷偷买了辆吉姆尼。李耀龙得知后,嫌掉价儿,不让她开。他们家从不缺车,最多的时候,有一辆卡宴、一辆宾利、一辆牧马人和一辆改装的福特猛禽。“我不是你家少爷。”她对李耀龙说,李耀龙没吭声。少爷指的是李维。李维视车如命,但一事无成,他对这个家的唯一贡献,就是负责了几辆车的清洁和保养。他禁止别人在车内吃东西。有次,星燃在猛禽的副驾驶位吃曲奇,被李维逮住,他揪着她的短发,骂她是漏嘴巴的假小子。她回敬,去你妈,小矮人。两人在车内扭打起来,曲奇屑洒了一地。星燃那时没什么要保护的人,不过若遭到攻击,也会像邓文迪保护默多克那样—用练过排球的大手狠狠扇对方耳刮子。几年前,李维同一个叫落乔的好脾气女人结了婚,有了新的发泄对象。

那天下午稍早一点,李维对落乔发了一通火,因为一件快递。落乔接到电话,说她的快递到了,但家里没人,大门被贴了封条,问她怎么回事。落乔打开门,外面没有快递员的影子,门上也没有封条。她问快递员现在在哪儿。快递员说在山上的别墅。落乔于是让快递员把快递放在门卫室。

“你生孩子生傻了?”放下电话后,李维对落乔说。山上的房子是星燃家的旧宅,前一段时间被抵押给了银行,他们几年前就搬到了这栋离鸭子河更近的房子里了。落乔称自己没买东西,更不可能把地址填写成旧宅的,她早改了,她找出手机购物软件里的订单给李维看。李维不看,他翻出旧账,说发生这种事不奇怪,落乔之前在网上买儿童车,因为手误,买了两次,现在还有一辆闲置在车库里。后来他们彻底吵翻了,落乔说她就算记忆衰退,也是被李维的无所事事逼的。他们的女儿啾啾,坐在摇晃的木马上,对父母的战争充耳不闻,她哼着一首自己瞎编的歌儿,“今晚要有一只鸡,今晚要有一只鸡。”

“闭嘴”,星燃对啾啾说,她用手做出刀抹脖子的动作。女孩立刻不唱了。李维和落乔同时停下来,朝星燃这边看。表面上,星燃是为了制止啾啾,其实是做给李维和落乔看的,他们的争吵惹得她心烦。啾啾不明所以,吓得缩紧脖子。她怕这个高个子的姑姑,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你?”李维说。星燃没理他,在远处看,李维跟一个小矮人无异。她丢下打哆嗦的孩子,懒懒散散地走到大门口,穿羽绒服,换鞋,最后抓起搁在鞋柜上的车钥匙。

“我跟你说话呢。”李维冲她喊。

“我去取快递。”星燃说,她拿着钥匙,冲李维晃了晃。脸上露出一副嘲弄的神情。

星燃家今年走背运,李耀龙的生意出了问题,工厂、房子都被抵押,院子里的卡宴、宾利、牧马人、猛禽一辆接一辆被人买走。猛禽被买走那天,李维嚎啕大哭。李耀龙在当地经营一家海鲜食品加工厂,早年辉煌过,年节政府、企业给职工福利,很多從他们家批发。但那种风气被禁止后,厂子效益大不如前。上半年,环保部门大力整顿工厂的环保设施,派人挨家工厂巡视检查,没有一家合格的。厂长们被要求引进一整套环保设备,所需费用高昂,算下来要几百万,不然的话便要停业整顿,像星燃家这样规模的工厂死了一半。这倒不是最要命的。李耀龙有对朝贸易进出口的通行证,因为近几年生意难做,他利用这个便利条件,帮其它没有对朝贸易资格的企业进行出口商品交易,从中赚一笔中间费。东窗事发,被眼红的同行告发。他们家的很多资产被冻结和抵押。星燃这次提前从学校回来,也是听说了这件事,她延缓了一门专业课的考试,心里很平静。她觉得自己该这么做,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冷血。很多时候,她将自己的这种冷酷归于身高,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可这种感受很难向别人解释清楚,为什么呢?他们会问。世上可没那么多为什么。回来后,她只见到李耀龙一面,回来当天,李耀龙去车站接她,随后全家人吃了顿貌合神离的晚餐。第二天早上醒来,李耀龙已经出门,星燃算了下,到现在为止,差不多过去一个星期了,他没再露面,倒是通过电话。李耀龙的手机还能打通。李耀龙告诉星燃,他在外面处理点儿纠纷,很快会处理完。

她这次回来也没见到母亲,梅高美不在家。李耀龙刚出事后不久,李维同她吵翻了。她被自己的儿子指责为对这个家毫无用处,父亲出事,她并不殷勤地出去跑关系找门路,而是坐在家里抽烟。“八国联军都来了,你还以为你是慈禧?”卖掉猛禽这件事,让李维觉得自己为这个家贡献了一切,他有资格指责所有人。梅高美看着儿子,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她收拾行李,飞去了上海,说出门借钱。两个月过去,她向李维的银行卡上汇了三万块钱,再没有动静,似乎也不打算回来。她在上海有些同学,混得都不错,有局长,院长,还有一个演员。其中一个长相白净、耷拉眼、个子很高的男人同她母亲关系很近,是个电子公司的主管,姓罗。星燃记得那个罗叔叔以前经常从上海寄来母亲爱吃的奶味小胡桃,还给他们兄妹寄过一些电子产品,带计算器的油笔,能够显示时间的电子笔筒,诸如此类,一律银灰色,在当时看来很有未来感。梅高美的美貌里有苏联味道,深眼眶,大眼睛,身材高挑,一生从未对胖瘦这类事发愁。从青年到中年,她都不乏追求者。她最终选择了李耀龙。80年代末,他们在一个军队俱乐部认识,李耀龙是舞池里的名人,因为矮小,外号“地豆子”。他从未好好跳过舞,也没有一个舞伴,无论轻歌曼舞,还是快节奏舞曲,他永远用同一种步伐,一种朝鲜族式的,摇头晃尾巴的舞蹈姿势跳舞,两个胳膊像母鸡的翅膀伸开,一抖一抖,所以也有人叫他跳大神的。他独自一人,穿梭在一对对青年男女中,在他们的大腿和屁股之间钻来钻去,不时挤眉弄眼捣乱,逗得人哈哈大笑。梅高美跟百货公司的同事来俱乐部跳舞的那个夜晚,李耀龙也在场,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作风,邀请梅高美跳了一支交谊舞,样子极为深沉。梅高美没有拒绝。李耀龙的舞姿技惊四座,人们没想到,在他们的大腿边晃来晃去的地豆子原来真的会跳舞,而且跳得不赖。二人被围住,那个圆圈成为独属他们的人形舞池,上演了一出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奇遇,王子被淘汰出局。李耀龙从此转运,他从跑码头的穷小子,到后来开厂子的老板,一路顺风顺水,他说是梅高美给他带来的好运。他为她换了一个又一个房子,一个比一个大,山上的那间是他们购买的第一栋别墅。

在别墅区门口的岗亭,门卫将一个长条形的、沉甸甸的快递盒交给星燃,她将它夹在腋下。“不进去看看?”门卫说。星燃摇摇头,她从岗亭里,向别墅区内张望,看到她家门前的苹果树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青苔色的房子,看不到爬山虎的影子,却仍尽力在一片白皑皑中舒展自己沉沉的绿色,仿佛为了证明此时仍是夏天。

拨掉挡风玻璃前的积雪后,星燃以缓慢的速度,将车开到了附近一家他们以前经常会去的超市。超市一层有卖香港炸鸡的门店。店内一片圣诞气氛,树上闪烁着彩灯,橱窗贴满雪片、马车、驯鹿和圣诞老人。她向伙计要了一只炸鸡,最大的,伙计称重包好后交给她。她跑出去,将冒热气的炸鸡放进衣服里。不一会儿,又跑回来,炸鸡仍抱在胸前。

“你知道怎么打开雨刮器吗?”她对店员说,“呃……还有双闪和远光灯。”

厨房和餐厅的灯全亮着,没人做晚餐,星燃将整只炸鸡放在一只洁白的瓷盘里。按照梅高美的习惯,鸡肉应该一条一条撕好才能上桌。但星燃没这么做。她找了把餐椅坐下,盯着那只炸鸡看。因为这只鸡,家里忽然有了圣诞的气氛。

啾啾循着炸鸡的味道,从角落的淘气堡跑过来,她忘了姑姑之前向她吼过,她撑着椅子跳来跳去。“今晚有了一只鸡,今晚有了一只鸡。”落乔走出来,瞥见桌子上的食物,对啾啾说洗手后才能吃。“你饿吗?”她对星燃说,“我和你哥晚上不吃了。你要饿的话,我给你做点疙瘩汤?你知道,除了方便面,我只会做这个。或者你点外卖。”自从保姆被辞退后,他们家的伙食一落千丈。星燃点点头,说可以。落乔于是进了厨房。

头顶塔形的贝母片吊灯散射出柔和的光线,钱币大小的贝母透出鲑鱼的绯红,使炸鸡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星燃记得,吊灯挂好那天,李耀龙刚从外面回来,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头顶那堆层层叠叠的坠片,问梅高美,这玩意是虾片做的?李维和星燃被逗得哈哈大笑。他们知道李耀龙说的是什么,那种圆形、透明、坚硬的虾片,一下油锅就立刻膨胀起来。梅高美脸色难看。她那阵子对贝壳感兴趣,不仅买了贝母吊灯,还买了贝壳状的餐椅,螺钿贝母装饰的歌剧望远镜。原先在山上的家住时,她喜欢红木,家里都是仿古太师椅、罗汉榻,后来她着迷于北欧家具。有一年,她收到一只从上海寄来的日食灯,姓罗的男人寄给她的,产地意大利。灯的主体是球形,有可以转动的红色灯罩。当转动灯罩时,球形的白灯便会显现出被遮挡后的形状,仿佛日食变化。这件来自1967年的设计品,恰好是梅高美出生的年份。梅高美把她摆在卧室的床头柜。后来星燃在阿莫多瓦的某部电影里看到一盏一模一样的。李耀龙从山上搬到鸭子河附近新盖的房子里,一半原因是为了离工厂近,另一半是因为梅高美无法再忍受老宅的装修格调,以及沉重的红木家具,她说她感到窒息。搬家后,她从上海淘来那些半旧不新的家具,塞满了整栋房子。丹麦的柚木电视柜、多功能梳妆台、意大利的三套小咖啡桌、英國双门玻璃餐边柜、荷兰玫瑰木蓝丝绒沙发……红木家具都被留在山上的房子里。

“什么快递?”李维出现在二楼走廊。他一边下楼一边问星燃。自从一楼的马桶坏了之后,全家人都跑去二楼上厕所了。没看,要看自己看,星燃说。李维骂了一声。

快递盒被平放在门口的地上,李维走过去,先用脚踢了踢,之后才蹲下身子,用车钥匙划开快递盒上面的胶带。“这什么玩意。”他说。

星燃以为是炸弹。她最近总梦见恐怖邮件、匕首、手指头、数额巨大的欠款单。

盒子里装着假草皮一样的东西,翠绿色,比草皮长,被捆扎在两根被漆成绿色的铁棍上。旁边的透明袋子里装着金色的雪片、挂球、星星、小礼物盒、彩灯,还有用印刷体写的几个字,Merry Christmas。一棵廉价的圣诞树。

“这是哪位天使大姐给我们送来的惊喜?”李维仰头,看着星燃。星燃耸耸肩。李维越过星燃高大的身影,又朝厨房喊了一声。落乔在一片哗啦呼啦的自来水流动声中回应说自己没买什么圣诞树。“这不见鬼了吗。”李维最后说,他拖拉着拖鞋,转身离开这堆被肢解的圣诞树,像离开犯罪现场。

星燃无事可做,她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盘点。三枚可以插在树下起支撑作用的支脚,两个圣诞树的树干,两包圣诞树装饰用品。树干上绑着一根一根,由铁皮和塑料松针组成的枝丫,它们服帖地挨着树干,还没有被展开,固定它们的是同样贴着松针的粗铁丝。没有说明书,当然也不需要。星燃可以搞定。这些东西在她手里形如玩具。

虽然邮寄者不明,但不妨碍她过一个圣诞节。既然圣诞树来了,那就该满足它成为圣诞树的愿望。星燃先将两根树干拿出来,打算组装它们。这两根树干几乎一模一样,需要分清哪个枝干在上面,哪个在下面。“如果下面的枝干要起支撑作用,那么有三个插孔用来插支脚的应该在下面……这个是下面的。”她自言自语,抽出那棵下面留有三个插孔的树,将另一棵插在它的上面。接下来,只要把支脚固定好,圣诞树就可以站起来了。她轻松将三个支脚卡在插孔里,把圣诞树扶起来。圣诞树站起来那刻,其中一个支脚从树干底部掉下来,仿佛是插孔与支脚的衔接做得不好,她于是重新插了一次,覺得还是不牢。她一面托着支脚让它固定,一面再次将圣诞树扶起来。圣诞树站了一会儿,向一头栽下去。这下三个支脚都掉了。星燃挠了挠头。支脚不稳定固然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圣诞树的枝干还没有被展开,所以不够平衡。

“你要是闲得慌,去厨房帮你嫂子做做饭,懂点事儿吧。”李维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星燃懒得理他。她将没有支脚支撑的圣诞树立在地上,从下开始—掰开那些铁皮枝丫,尽量让它错落有致,展现出一棵松树应该有的伸展模样。

这时候,门口传来脚步与钥匙的声音,她下意识停下来,不一会儿,看到一个头顶落满雪的男人出现在门口,身上穿黑色貂皮大衣,背微微有些驼,仿佛雪把他压弯了。星燃喊了声,爸。李维也从沙发上直起身子,走过来,喊了他一声。

“闺女蹲门口干哈呢?”李耀龙将大衣脱下来,抖落掉身上的积雪,一副打猎归来的模样。

“组装圣诞树。”星燃说,她盯着他身上的雪,觉得他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家。李耀龙在她一边蹲下来,身上一股酒味。“我以为圣诞节过完它还来不了呢,没想到赶上了。今年咱也狗长犄角整点羊事儿。”

“干嘛买这种东西。”星燃说。

“怎么样?”

“不怎样,便宜没好货。”

“别这么说,你爹上网买这玩意费老劲了,我不像你妈。”李耀龙说。

“不是让别人帮你买的?”李维背着手问。

“自己买的。”李耀龙斩钉截铁。

“你地址写错了。”

李耀龙愣愣地看着李维。

“家里的地址,你写成山上房子的地址了。”李维说。

“那不是我干的,”李耀龙说,“你爹这点谱儿还是有的。地址是餐馆的服务员帮我填的,这怪不到我头上。”

“我说什么来着。”李维笑起来,他走回沙发玩游戏。

星燃告诉李耀龙,圣诞树是她开车去取的。李耀龙问她,是李维陪她开车,还是自己开车。星燃说自己。李耀龙问那时候下没下雪。星燃说下了。李耀龙于是骂了李维几句,说雪天怎么能让她一个没开过车的去取东西。星燃对李耀龙说,行了,你以为你能指望你儿子做什么?李耀龙没听见似的,看着星燃傻笑,好像女儿在雪中开车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爹帮你装圣诞树,现在进行到哪个阶段了?”李耀龙问。他蹲在地上的时候有点打晃,后来直接坐在了地上。星燃告诉他,她正要把圣诞树上的枝干掰开,李耀龙说怪不得现在没一点圣诞树的样子。他把两棵拼在一起的圣诞树干拆卸下来,拿在手里看,仿佛打算重新认识它们一遍。

“你整错了,傻姑娘。”研究一番后,李耀龙说,“圣诞树是什么,圣诞树就是金字塔。上面细,底下粗。你现在看这棵树,很明显,如果你不把这些枝枝干干拆下来,重新摆一遍,这棵树就会上下一边粗。”

“不会的,没人做那么麻烦的圣诞树。”星燃说,她想到了这棵树的价格,三十或者五十,不能再多了,这种廉价货没资格花那么多时间。

“你不懂。”李耀龙说,他将上面的那棵圣诞树树干拿在手里,底下的被他放在一边,“听我的,我会把它搞好。”

“我劝你别这么做。”星燃说。

李耀龙没有听她的,他眯缝着眼睛,找到了那根缠绕在圣诞树上的铁丝,他把它从圣诞树上一圈一圈绕了下来。星燃看到里面密匝匝的绿色丙纶线,它们绑在枝杈的铁片上,它们才是枝杈之所以能被固定的最重要原因。

“看来是一个大工程,”李耀龙说,“来吧,我们把线解下来。”

星燃感到头痛。李耀龙像解开铁丝那样解开丙纶线,线头堆在一边,这种材质很容易起静电或者打结,随便丢在一边,很可能变成一团乱麻。星燃只好将那团被解下来的线头缠成球,她小时候帮姥姥缠过毛线,她觉得缠毛线这一动作有停止时间的作用,如果没人讲话,它几乎可以达到永恒。

“像以前帮你做手工。”李耀龙忽然说,“你记得我们帮你做过什么?”星燃注意到他脸上的皱纹,因为被寒风扫过,显得更加清晰。她当然记得,小学的时候,李耀龙曾帮她做过一架飞机。

“没错,一架飞机。”李耀龙一边解丙纶线,一边说,“你们学校组织飞行比赛。说白了,就是骗你们钱,让你们买飞机模型。”

“我求你很长时间,你才帮我。”

“不是,我主动帮你的,你那时候手才那么大小,”他比划出一根图钉大小,“那小手能干什么?剥花生都费劲。”

星燃觉得太夸张了,“你说如果我自己做不了,就不应该买它。而你也组装不上飞机模型,你冲我发火。”她说。

李耀龙摇摇头。“我不会,你爹是喜欢钓鱼的人,钓鱼的人最耐得住性子,不会发火。”他说,“不过我确实没组装好,比赛那天,我和你妈陪你去,你的飞机没飞多远就掉下来了。你觉得丢脸,我们也是。我们后来补偿你了,我记得我带你去罗曼餐厅吃饭,你那时候喜欢吃他们家的冰淇淋。”

“你最近钓鱼了么?”

“没钓,心不静。”他说,“你觉得咱俩还要多久才能把这线缠完?”

“这还不到三分之一。”星燃说。丙纶线很毛躁,那些细细的绒毛不时刮在她的指甲上。她没有剪指甲的习惯,都是用牙咬,指甲上布满锯齿,它们像钩手一样钩住丙纶线,这要花她一点工夫再把线从指甲上拽下来。

“你小时候老让我带你去钓鱼,”李耀龙说,“我以为你真的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

“我认为你不喜欢,难道不是?我总是不太了解你。”李耀龙说。“有年夏天,记得吗?我带你去钓鱼,还给你买了一个钓鱼竿,小的,很轻。我开车带你去江边下游,那个地方适合钓鲤子和鲫子。你戴着你妈给你买的遮阳草帽,但你还是嫌天热,太阳晒。你要我给你找个阴凉的地方。没有那种地方,没有树荫,我们只能坐在太阳下面。你以前是个吃不了苦的小姑娘。我给你架好鱼竿,在钩子上挂好蚯蚓,我让你用手把住,你一开始很听话,你把着鱼竿。你一直问我鱼什么时候上钩。我说我不知道,需要等。你等不了。你把魚竿放下了。你开始玩蚯蚓,我的小盒里还有一些,你拿着一根树枝捅它们,看它们在里面扭来扭去。你告诉我,蚯蚓的血是红色的。后来你又开始玩别的,蝴蝶、蚂蚁,你在车里睡着了,我一个人钓鱼。我一条鱼也没钓上,我在岸上坐着,想着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究竟像谁?你刚上学前班,身高已经快一米四了,我这辈子的身高也就比你那时多那么一点儿。”

“我有点忘了。”星燃说,“我只记得我们回家已经很晚了。那时候你经常很晚回家,因为生意或者钓鱼。”她说了假话,她记得那天的一切。

“你妈总会给我留灯。梅高美,你妈,是个好女人。”李耀龙说,“但是我写错了快递地址,她没有收到今年的圣诞树。”

“好在你今晚没有进错家门,跑回山上去。”

“苹果树怎么样?”

“我没进去。”

“你应该去的,那还是我们家,我们随时可以把封条拆了住进去,谁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知道吗?”

“你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别问大人这些你们不该问的。”李耀龙吐了一大口酒气,“你秋天的时候没有回来,我们去摘苹果了。”

“我们可没去摘,苹果都让保安摘了。”李维在沙发那边说。他一直听着李耀龙和星燃的对话。

“怎么没去?摘了整整三筐,像往年一样。咱们家的苹果树从来没有减产过。那是2003年,我托人从研究所那里整回来苹果树苗,一开始就是个苗,现在长这么大,比你妹还高。你妹摘苹果也要登梯子。想想你们以前,你妈给你们一人披一个斗篷,让你们给邻居送苹果。你们记得吗,一人挎一个篮子,里面塞满苹果,像外国小孩,就是不像我的孩子。”李耀龙说。他使劲拽了一下丙纶线,那些绑缚在圣诞树干的枝杈松针忽然噼里啪啦掉下来,像一个个飞镖。线终于被拆光了。

李耀龙将树干平放在地上,将那些飞镖捡起来,—排列在树干两侧,排列出他想象中的圣诞树的样子。他试图让枝杈显得错落有致。星燃不知道李耀龙下面会做什么,她记下了圣诞树的枝杈没被拆解下来时所在的位置。她觉得很可能一切都会再推倒重来。

“我们来把它们再固定好。”李耀龙说。他让她把刚才的铁丝拿过来。她不觉得铁丝能把这些枝杈固定住,但还是把铁丝递给他。她将树立起来,两只手把住那些枝杈,让李耀龙用铁丝把它们绑在树上。李耀龙拿着那根铁丝,一圈一圈,将它重新缠绕在树干。铁丝没法绑得那么紧,李耀龙刚一松手,铁丝仿佛也泄了力气,枝杈再次从树干上掉下来。它们像被修剪植被的机器整齐地剪落。这些完全在星燃的预料之中,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李耀龙又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的额头冒汗了。“看来还是需要丙纶线。”李耀龙说,“我说什么来着?还是需要它。”

他把那堆枝杈胡乱地安插在圣诞树干上,像一堆准备烧着的烂柴火,他打算重新把线绑上。星燃制止了他,按照枝杈的大小和它们此前的位置,她重新排布了一番。

“你妈会说什么?如果她回来,看到圣诞树。”李耀龙问。

“不知道,”星燃说,“她从没买过圣诞树。”

“她当然买了,这可是圣诞节,她每年都过。”

“可她从来没买过圣诞树。爸,你把线绕得再紧一点……我妈只准备用小叶黄杨编的圣诞花环。”

“你妈真奇怪,一个每年都过圣诞节的人,却不买圣诞树。”李耀龙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像这一发现有什么可笑的。“说实在的,你妈奇怪的地方还有很多,你发现没,她不敢吃家禽的脖子,不敢走夜路,也从来不参加别人的追悼会,她怕的东西很多,还怕你,怕知道你的秘密。她很爱你,但是她怕知道你的秘密。你个子跟我一般齐的时候,就不愿意同我多说话了。你有个上锁的日记本,你喜欢把秘密藏在苹果树下,我看到过你在苹果树下挖坑。你藏过饼干、香包、硬币、弹珠。蓝色的弹珠,你说那是海洋之心。不过我从来没把你藏起来的东西挖出来过。干这种事情的是你母亲。她把你埋在树下的东西都刨出来了。你埋过一些纸条,有天我在门廊看到她在读它们。你妈跟你一样喜欢咬手指,她一边读,一边咬手指,我站在她身后她也没发现。你妈不想让我知道你写了什么,但是我在她背后的时候看到了。”

“我写了什么?”星燃问。

李耀龙将刚刚缠绕好的线从树干绕下来,线把他的食指缠进去了。“你怀疑我不是你爹。”他说。

星燃当然没那么写过,记忆因为酒而扭曲。在星燃的印象里,她写的是希望有个高个子的父亲。李耀龙那时候会去给她开家长会,班里的同学都打趣她,说她不是她爸亲生的,她不可能有那么矮的爸爸。这让她很没面子。

她想对李耀龙说他记错了,不过她没说,李耀龙喝了酒,吹了风,差不多醉了,她没必要跟一个醉酒的人谈论真假问题。

“从那时候开始,我希望更了解你一点,但我没什么时间。我只能用一些粗暴的手段,比如把你上锁的日记本撬开。别那么看我,我知道你没发现。我撬锁很在行。但是你更精明,你的日记本里什么也没有。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我拿着那本空的日记本给你妈看,想让她看看我们的女儿多精明,但是你妈捂着眼睛跑了,好像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是不是很奇怪?读过那些字条以后,她不再偷挖你藏在苹果树下的东西了。”

他们有一阵子没再说话,外面的风从门缝钻进来,门发出嘘嘘的声响,仿佛在练习吹口哨。星燃静静地看着李耀龙把丙纶线缠上去。李维咬着一个苹果走过来,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走开了。

“你不准备说点什么?”李耀龙问。

“你当然是我爸。这没什么可说的。”星燃说。

李耀龙点点头,“不管怎么样,我很歉疚那次带你去钓鱼,你被吓坏了。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他说。

“我都忘记了。”星燃说。

“能忘记最好。”李耀龙说,“后来我想通了。我这条命是你妈给的。我为你妈活着,她从俱乐部救了我。她自己不知道。不是你妈,我还会在那里做傻事,跳大神。傻事我到现在也时常想做的,但是我想到你妈,我会让自己少做一点。后来也为你哥,为你,为啾啾。我们家还会有其他人。我还得为他们活着。我很满足。你不要怪你妈,我知道你对她有想法。我了解你妈,她有时候是这样的,像个小女孩,不只是被我惯的,还有别人,还有你们。你们也都惯着她。就像现在,她不在家,我也想给她过个圣诞节。”

线缠好了,枝杈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李耀龙已经尽可能地将它们缠紧,但树干上还是显出绿色的丙纶线肿块,是线缠绕不均造成的,它像树皮被剥掉后长出来的一颗节瘤。这是一棵有节瘤的圣诞树,像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一样。

“你之前说你会留在北京,你快毕业了。”李耀龙将丙纶线在树上打了个结,然后将铁丝取来,开始缠。

“对,这么打算的。”星燃在一边把着树干。

“最近又做游戏了吗?”

“做了个校园丧尸游戏。”她不准备给李耀龙解释“丧尸”是什么。

“听起来不太积极,要做点积极的东西,真搞不懂,你爹这么乐观,怎么你一点也没遗传过来。”星燃告诉李耀龙,游戏的结尾光明,充满善意。李耀龙点点头。

“不用考虑家里太多。知道吗?你爸都能应付得过来,都是小风小浪。”李维听到李耀龙说话,在沙发那边发出冷笑。星燃瞥了他一眼。

“你按照你的计划来,该毕业毕业,该工作工作。既然要留在北京,我无条件支持你。我给你预备了一笔钱,足够你买房子和车子。这些我都会安排好。”

她想说不用,她不觉得租房子有什么问题,况且家里现在情况特殊。但是李维抢在她之前说话了,他没穿拖鞋,光脚跑过来。

“你疯了吧,爸,咱家现在什么情况你清楚吧。你别忘了你还有儿子,还有孙女,落乔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我当然清楚,”李耀龙说,“我有多大江山,我很清楚。”

“你知道在北京买房子买车要花多少钱?咱们家剩下的人都去喝西北风?”李维说,他显得很激动。

“我给你花的钱也不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见谁喝西北风。”李耀龙说。他更用力地将铁丝捆绑在圣诞树干上,他的手劲变得很大,并且快,他绕一圈铁丝,星燃把着树干的手便向下挪一点。

“好好。”李维插着腰,说。星燃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远胜于那次她坐在猛禽里吃曲奇。毕竟这次是有人动了他的曲奇。她不意外李维的反应,她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不管是怎样的家庭,都有这么一天,大家统统撕破脸,谁也不認识谁。她走神了一下,就在那时候,李耀龙将缠绕的铁丝狠狠勒住了她食指与拇指之间的那块皮肉,那像是一块新长出来的节瘤,鼓了起来。星燃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李耀龙没听见,他又在星燃那块被夹住的皮肤上缠了一圈铁丝。

当星燃把手从铁丝里面拿出来,手已经流血了,破了的皮肉像张开的鱼嘴,有节奏地呼吸着。她捂着手,向二楼的卫生间走去。李维和李耀龙吵了起来。

她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声音被阻隔在外,她打开水龙头,让水冲刷伤口。血水变淡后,她擦干手,在镜柜下面找到药箱,从里面拿出医用纱布和棉花按住伤口止血。止血花了一会儿工夫。最后,她用酒精给自己的伤口消毒,并且上了一点红药水。门外传来三个人的声音。李耀龙、李维还有落乔。声音很模糊,像从枕头里传出来的,听不清楚。她小时候睡不着觉的时候,喜欢将耳朵搁在枕头上,听枕头里发出的声音。那些块状的声音,尖锐的声音,间断或不间断的声音。她推开卫生间的门,准备下楼,她想告诉他们别吵了。那时候,她听到几个词,李维喊出来的,上海、私生子、绿帽子,他说他都知道,他听到过李耀龙和梅高美之间爆发的那次争吵。接着,一声耳光,外部的声音于是都消失了。星燃愣了下,随即轻轻关上门,卫生间立刻安静了,这种安静让她觉得不适,她再次将手龙头打开,看着水流打着旋,消失在黑漆漆的下水口,一时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那个钓鱼的傍晚,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天快黑了,她从车里醒来,没有盖衣服,她感到很冷,裸露的腿上被蚊子叮满了包,她一边挠着酸痒的腿,一边喊着爸爸。李耀龙不在河边,他的钓竿也不见了,只剩下她自己那根,又轻又小。她在河边坐了一会儿,把钓竿拿了起来,梅高美说,不要乱跑,待在原地。她就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李耀龙没有来。这个办法没用,她哭起来。眼前是一扇被雨淋湿的窗户,一切都是模糊的,她在岸边高高的草丛里穿梭,喊着爸爸,有时候也喊李耀龙的名字。一些鸟飞起来,她闻到陌生夜晚的气味,槐树的气味,河边泥沼的气味。她感到后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她加快了奔跑,她迷失在高草中。等到她终于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后面的声音也随即消失,仿佛追赶她的东西停住了。她鼓足勇气,回头看过去,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哀乐、没有恐惧、也没有疲倦,有的似乎只是一种疑惑。不知道为什么,星燃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如果不是她停下来回头看,这个男人不会告诉自己他就在后面,也许,他会让自己这样一直跑下去,直到消失不见。

后来男人把她领回车里,他们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哭喊,男人也没有安慰,像两个陌生人。上车后,她没有坐在副驾驶,而是坐到了后座。男人摇下车窗,在车里抽了一支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打开了雨刮器,两根来自远古时代鸟类化石的腿骨于是在微暗的挡风窗前划动起来,没有雨,没有水,它在干燥的舞台上表演,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响,仿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活物。

星燃打开卫生间的门。落乔站在门口,一脸探寻的目光。没事吧?她问。没事,星燃说,一点小伤口,处理好了。她对落乔笑了笑,她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不过落乔什么也没说。

下楼的时候,她看到李耀龙已经将圣诞树移到了客厅的酒柜旁。李耀龙蹲在一边,一手将枝杈舒展开,一手扶着树。它依旧站不住,每隔一会儿就要倒下一次,树上的那些树瘤似乎让它的重心更加不稳。她走过去,试图帮李耀龙,但李耀龙把她推到一边。他像个笨手笨脚的孩子,执着地做着某项不可能完成的事业。他像他头上那些根根竖立的头发一样倔。星燃盯着他的头顶,发现已经有白色露出来,他一直染发,但染发的速度越来越难以追上白发新生的速度。她一时间觉得他老了,时间对每个人都不慷慨。

李耀龙用力锤了几下树底部的支脚,希望它们能稳固,但是由于太用力,它们纷纷从树上脱落。他呆呆地看着树,像个弹尽粮绝的猎人,几乎就要放弃。星燃再次走过去,她蹲下来,将三个支脚安好,又把树调整到看起来更稳定的角度,扶住。李耀龙这次没有拒绝。落乔也加入了他们。她和李耀龙一起,将那些枝杈从下到上,一点点掰开,让它看起来像真的松树那样。

当一切组装妥当,星燃试着,一点点,松开了手。谁都没想到,树居然立了起来,虽然还不那么稳,却也完全不必担心它会一头栽倒下去了,仿佛已经生了根。这一瞬间发生的事,简直像个奇迹。星燃小心翼翼地把顶星、小礼物、雪片、彩灯挂在圣诞树上,把灯点亮,她把灯调成一种只有黄色和白色的模式,她知道梅高美不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有红与绿的灯光,她会觉得像发廊。李耀龙难以置信地看着闪烁的圣诞树,不知道在想什么,灯光映着他的脸微微泛红。星燃问落乔李维去哪儿了。落乔说他和啾啾在院子里堆雪人。雪停了。星燃向窗外望过去,借着路边的灯光,她看到院子里的有个男人和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滚动着一个雪球。像是一个幻觉。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它们真的发生过吗?星燃不知道。

那个圣诞节的夜晚,吃过饭后,星燃很早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灯,准备睡觉。她躺在被窝里发了一会儿呆。后来,门打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坐在她的书桌前。她背对着那个人,没有回头,假装已经睡了。她想起梅高美,有时候她会这样进她的房间,在黑暗中注视她,仿佛她在黑暗中会比较好辨认一点。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星燃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亲自端饭菜送到她的房间。可她拒绝看她的日记。她真是一个奇怪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离开了,他尽量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小,星燃一直等着听门被关上的声音,可一直没等到。她注视着窗外的鸭子河,它在路灯下泛着光,路灯仿佛一排等待被人吹灭的蜡烛。她什么也没想,然后睡眠找上了她。

第二年春天,星燃在学校上一门选修的小说鉴赏课程,课上,她接到李维的电话,说李耀龙被收押进了看守所。他帮别的企业向朝鲜出口商品的事情没压住。那段时间不允许亲人探监,李維拜托一个在看守所工作的亲戚去看望李耀龙,他们得到那个亲戚的回复,说李耀龙状态不错,没有被打垮。

一个月后,李耀龙在看守所心脏病发作了,狱警将他送去医院,一开始医生要给他开胸搭桥,但后来选择了做支架。手术做了三个小时,被推出来后,李耀龙身体里多了三小块镍钛合金。医生在操作室给星燃和李维看支架的位置,星燃觉得那三个支架还没有她咬下的手指甲大。

李耀龙被保释出狱。梅高美回来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之后又回了上海,她说要在那边做点生意试试。李耀龙没反对。五一后,天气渐渐暖了,为了赚生活费,李维和落乔在鸭子河附近的一个广场做起淘气堡的生意,很多孩子去玩。淘气堡里到处是充气的滑梯、城堡、跳床和海洋球,章鱼、海盗和鲨鱼被装饰在最高的地方,海盗缺了一颗牙,用黑色眼罩绑住一只坏眼。李维负责维护,落乔收钱。他们被午后毒辣的阳光晒得黑黢黢。

星燃在家过了一个生日,全家人为她唱生日快乐歌,落乔给她买了一块抹茶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吃过午饭后,李维和落乔准备回淘气堡。李耀龙说也想去那散散步。星燃于是陪他一起去。

他们在鸭子河岸边走了一会儿,五月有一段时间是枯水期,河岸露出下面黑色的淤泥。赤麻鸭的队伍庞大起来,去年新生的鸭子长了不少,一旦有人靠近岸边,它们便贴着水面飞起来。李耀龙走了一会儿,星燃便扶着他回到淘气堡附近,落乔把座位让给他休息。他回来以后没闲着,每天跟许多人打电话,约各种各样的人到家里来做客。

“我得好好干,不然你妈还得在外面跑,她哪是做生意的料?”李耀龙说。

“她会回来。”

“当然,”李耀龙说,“等我东山再起,你妈还得继续享福。”

“悠着点吧,不然医生下回让你开胸。”星燃说。

“你张叔叔最近要跟我承包码头,张叔叔你知道吧,做事靠谱。这次差不多。”

李耀龙对星燃说起即将诞生的宏图伟业,星燃有时候听进去了,有时候没听。她看着不远处苗圃新栽的松树,绿油油的。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因为这种失去,仿佛有所获得。

“你刚才吹蜡烛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李耀龙问。

“说出来不灵了。”

“偷偷告诉你爹。”李耀龙嬉皮笑脸。

“算了吧。”星燃很为难。

“说。”

星燃笑起来,她告诉李耀龙,她许的愿是下辈子有个个子高点的爹。

“哈哈,”李耀龙也笑了,“你应该许你爹这辈子个头能再长点,这样才能划算。你跟你妈一样,做生意准完蛋。”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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