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剑
秋天一过就是冬天。
武汉的冬天是干冷的,天上没有雪,但地上和树枝上还有房檐上却都挂着冰柱儿,稍稍伸出手来,寒风就会让你感受到针刺一般的痛。
我偎在火炉边,看外婆忙碌着。
“你呀!”外婆见我像懒鼠一样蜷缩在炉子前,很生气,“启善天天练拳,你呢?”
“墨都冻成冰块了,咋练字?”
“地上结冰,启善咋能练?”外婆说。
“他是他,我是我。”我和外婆顶嘴,并继续烤火。
外婆是家里唯一一个容忍我顶嘴的长辈。外婆转身叹了一口气,说:“干什么事情有开始,就要有结尾。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坚持下来,不间断、天天做,才是人样。”
李希仁老师也说过,人活着就要有个模样。
说实在的,我脑子里并不知道啥叫有个模样,大家不都是吃饭、做事?再大的人物也是如此。
“受人尊重,大家见到你就翘起大拇指,就叫有人样。”外婆说。
嗯,被人翘大拇指的感觉确实很好。不过,就几天不练字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外婆却说:“一天不练自己晓得,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全世界都会看笑话。”
今天是冬至。每年的冬至外婆都要炒米,先要在冷水里把米淘净,刺骨的水把外婆的手冻得通红。我问外婆:“冷吗?”外婆从凉水里扬起红通通的手指说:“怎么会冷呢?你瞧,正冒着热气呐!”我把手伸进水里试了一下,那水冷得比刀子还割人。
我想,大人应该都不怕冷。外婆把淘净的米用筲箕(淘米洗菜等的竹器,形状像簸箕)晾在炉子边,下面用一个盆接漏下去的水。“没事帮着翻翻米,让米干得快点。”外婆说。翻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筲箕很重,我不得不用手去拨弄,那米粒冰似的扎人,说实话,我并不想去翻弄。“米干不了,就不能炒,想吃就慢慢等着。不做哪来的吃的?天上掉馅饼还得起早才能捡到呢。”
我不得不用手搅动着筲箕里的米粒,米粒微干,外婆就在天井里架起一个炉灶,“来给我烧火。”
天井是露天地,寒风任意的游荡,时而狂怒地咆哮,时而又喘着粗气低吟。立在天井里,人更像一棵荒原上的小草被风肆意捉弄。那风肆无忌惮钻进我的衣襟,从我的胸膛穿梭而过,让我直打哆嗦。我裹了裹衣服,缩着脖子想回屋,外婆挡在我前面:“咋?不想吃?”
“想!”我点头。
“想吃就别走。”外婆叨叨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启善走了进来。
“嘿,外婆,炒米啊!”启善说着挽起袖子,随手抓起一把柴草塞进灶膛,火一下旺了起来。
启善穿得很单薄,头上还冒着小汗珠。
我双手捂在袖子里,用肩膀撞了撞他:“你不冷?”
“不冷。”启善一边往炉膛里塞着柴草一边回答我。
炉膛里冒着烟,冲出来就被风吹散了,外婆把半干的米倒进锅里,拿着大铲子,在锅里翻动着米,铲子撞击着锅壁发出悦耳的声音,含有湿气的米在锅里冒出热气,不久就嗅到米香。
一锅炒好了,外婆接着炒第二锅、第三锅……启善一直在帮忙,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也蹲下来给炉膛里塞柴,炉火烤着我的脸,感到很温暖。
启善见我蹲下,便直起身子,说:“我要回家了。”
外婆笑笑,拿出一张报纸,把炒好的米包了递给他:“回家吃。”
启善走了,我随手抓了一把炒米,刚要塞进嘴里,外婆见到,毫不客气地把我手上的炒米夺下:“不劳动,哪来的吃的?”
我心里发虚,不敢犟嘴,埋头往炉灶里塞柴。柴火进了炉膛转眼变成熊熊的火焰,发了疯似的要窜出炉口。那赤红的火焰仿佛一头狂妄的野兽,用鲜红的舌头舔舐着一切,也把我原本郁闷的心情点燃。我愉快地跟外婆一起炒米,升腾的米香让人觉得要过年了。
米炒好了,一大簸箕黄橙橙的炒米,真是诱人。
“给李老师送一些吧。”外婆说,我点点头。
把装着炒米的布袋扛在肩上,我来到李希仁老师家。
师娘不在,李希仁老师正披着衣服趴在床上画画儿,我没敢打扰,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李希仁老师手里握着画笔,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墙壁,好似在望着远方的景色,一会儿又收回目光,埋下头神情专注地在画纸上挥毫泼墨,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他的每一笔好像都蕴含着激情,又好像都蕴含着希望!直到落下最后一笔,他才转过身来,惊讶而又有些惊喜地望着我。
“你怎么来啦?”
“嗯!”我点头。
“快拿来给我看看!”李希仁老师拉着我的手,搓揉着说:“写字时另一只手还是可以戴手套的,其实,写一会儿就暖和了,你看我画着画着都热了……”
我知道李希仁老师是想看我写的字,于是我有些结巴了:“是……是外婆让我给您送炒米的…… ”
“炒米?外婆让你来的?”李希仁老师的脸一下阴沉下来。
我真傻,竟然没有看出李希仁老师不高兴,还愉快地点着头。
“那你走吧!”李希仁老师生气地挥了挥手。
我更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李希仁老师。
“唉,”李希仁老师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把我手上的炒米用力夺过去,“好了,你是来送炒米的,我收下了。你回家吧!”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不走?那我走!”李希仁老师一拧身,穿上衣服,围上围巾出门了。
我吓得不敢动,像根木樁一样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李希仁老师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想到这儿,眼眶立刻酸酸的,眼泪也就冒了出来。
“哭什么?”李希仁老师大概听见了我的哭声,止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声音不大,但很严厉:“写字了吗?”
“没有。”我老老实实回答。
我低着头,规矩地站在李希仁老师面前,
师娘拎着篮子回来了:“干啥这样教训群?大冷天的,群还是个孩子。来,告诉师娘,老师为什么要训你?”
我的眼泪如泉涌一般:“天冷,我没有练字。”
“是啊!天冷歇两天也没关系。”师娘说。
“吃饭能歇两天吗?一餐不吃就会饿得直叫。”李希仁老师说。
“哦,我刚买回一点麻糖,群来吃一点。”师娘掀开竹篮上的盖布,拿出一颗麻糖递到我手里。
我伸手去接,李希仁老师一挥手,麻糖被打落在地上:“你别宠着他,没恒心没毅力的人,不配吃糖。”
“谁说不配?”师娘偏要把麻糖塞到我手里。我不敢接糖,只好把手掌攥成拳頭状。
师娘拨不开我的手,便把糖塞进我的衣兜里。
李希仁老师看了一眼师娘,没有吱声。
对于李希仁老师的严厉,我打心眼里害怕,但我知道李希仁老师是我真正的老师。当我犯错误时,他会责骂、冷落我;当我有了成绩时,他也会宠爱、甚至放纵我。外婆也说:一个人只有经过不断地热炒冷拌、高山谷底,才能有所成就。
大概是门开着,冷风钻了进来,我咳嗽起来。师娘就对李希仁老师说:“瞧,孩子都咳嗽了,你还没完没了。”
李希仁老师侧过脸,看了师娘一眼,瞪大眼睛说道:“古人云:明师难得,真道亦不轻传。其实,良驹也难得,国之大用,不可废也啊!清道人李瑞清见张大千、李健、胡小石等弟子稍有不努力,也会重训于堂前,故而,李瑞清的弟子们才会有如此成就……”
“张大千!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画家,也会挨老师训斥?不过,我不能和他们比的。”
“咋不能比?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
我摇了摇头。
“对啊!大师都能做到,你为什么不能?”
我瞪大眼睛看着李希仁老师,这问题我还真没想过。
李希仁老师看了我一眼,说:“你啊,虽有良驹之气,但躁气太重,躁而忘形,不知自己,这样会失去方向。原来我只知你躁,没想你竟然惰,人一惰就废了。古人云:业精于勤,荒于嬉……”
“哎哟,你别拽文了。群不过是个孩子,教训一下,明白道理就行啦!”师娘说。
“记住啦!俭朴、勤奋、诚笃。这是李瑞清爷爷的话,今天送给你!”李希仁老师又补充了一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