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航君
摘 要: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是香港作家西西的代表作之一。作品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为读者展示了一个遗容化妆师在咖啡馆等待男友夏到来时的一系列复杂又矛盾的意识流动。作为一篇出色的现代意识流小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在叙事策略和人物塑造上留下很多“空白”和“未定性”,由此形成“召唤结构”,给读者以较大的阐释空间。本文试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对小说文本的召唤性进行分析,以展示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召唤结构;空白;未定性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2-0039-04
“召唤结构”是接受美学理论大师沃尔夫冈·伊瑟尔在《文本的召唤结构》中提出的概念,全面论述于《阅读活动——审美反映理论》一书。他认为,文学作品应该是一种空框式的召唤结构,这样才能呼唤读者与文本合作,激发读者的审美创造力,从而实现审美愉悦。文中的不确定性和空白是连接读者与文本的中介,“它们的作用在于能促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赋予本文中的未定之处以确定的含义,填补本文中的意义空白。”①
因此,“召唤结构”就是指“作品的未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因而未定性和意义空白就构成了作品的基础结构。” ②文本的“召唤结构”作为一种召唤读者进行阅读和建构的机制,它为读者创造了理解和阐释的自由,有助于实现读者对文本的创造性阅读。
伊瑟尔认为,“未定性”在读者与文本交流中因“空白”而产生。“文本并不等同于它能够交流的世界或读者……这种不一致性使文本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未定性。” ③伊瑟尔通过部分和整体的关系来说明“空白”和“未定性”的关系。
他认为,“部分”不能提供任何确定的对象,“部分”的确定性只能通过整体获得。“各部分或各部位间存在着空缺的位置,引出一个完整的、可能的联系之网,赋予每一部分或每一画面以确定的意义。” ④因此,“空白”造成“未定性”,而多个“未定性”在相互运动中又能在整体上形成各种各样确定的意义。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以下简称《像》)是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作品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为读者展示了一个遗容化妆师在咖啡馆等待男友夏到来时的一系列复杂又矛盾的意识流动。作为一篇出色的现代意识流小说,《像》在叙事策略和人物刻画上留下了很多“空白”和“未定性”,由此形成“召唤结构”,给读者以较大的阐释空间。
一、叙事策略的召唤性
(一)叙述视角和叙述者身份重合
胡亚敏在《叙事学》一书中指出:“视角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 ⑤而叙述者则是“叙事文中的‘陈述行为主体’,或称‘声音或讲话者’,它与视角一起,构成了叙述。”⑥
在叙述者的分类上,按照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的关系,叙述者可以分为异叙述者和同叙述者。“异叙述者不是故事中的人物,他叙述的是别人的故事;同叙述者是故事中的人物,他叙述自己的或与自己有关的故事。”⑦
显然,在《像》这篇小说中,“我”是同叙述者。不仅如此,叙述者“我”是小说中视角与声音统一的人物,“我”用独白式的叙述方式,让读者只透过“我”的视角,听“我”的声音来了解这个故事。“我”完全将自己的思想、情绪和态度告知读者,甚至连他人的行为、想法也经过“我”的思维過滤后展现。
一方面,这种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可以拉近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距离,读者仿佛真的在倾听一个孤独女子内心的声音。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会产生强烈的同理心,体会到女子渴望爱而不得、想摆脱命运却又不能够等矛盾纠结的复杂情绪。
但另一方面,这种有着严格限制的视角只能呈现“我”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剥夺了作品中其他人物行动的一切意义,留下大量“空白”。因为视角的限制,“我”在叙述中成为了“不可靠的叙述者”,在价值判断上会引发读者对其叙述话语可靠性的怀疑。这种由于视角限制所造成的“空白”却使得读者的怀疑无法得到确定的答案,造成“未定性”。这种“未定性”召唤着读者对其进行独特地阐释。
有读者认为,男友夏确实是如“我”所想,认为“我”是从事为新娘化妆的职业;还有读者从话语信息差的角度出发,认为夏有可能早就知道了“我”的真正职业,他是一个“懂得恋人的脆弱和自卑而使用了委婉的谈话技巧” ⑧的人。
《像》中的次要人物除了夏外,还有怡芬姑母。“我”认为,怡芬姑母之所以收我为徒是因为“我是她亲侄女”“她完全是为了我好”以及“我并非一个胆怯的人”。但事实确实如此吗?“我”是一个由怡芬姑母带大的孤儿,怡芬姑母待“我”不错。作为她的亲侄女,怡芬姑母为什么在明明知道从事此工作会遭到歧视,却仍然让我继承她的衣钵?
对于这个问题,可以做两种理解。一种即是“我”所说的:“我是这么一个没有什么知识的女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必定不能和别的女子竞争的,所以怡芬姑母才特别传授了她的特技给我。”另外一种,可以结合怡芬姑母对“我”说的话来推测。怡芬姑母说:“当我躺下,你必须亲自为我化妆,不要让任何陌生人接触我的躯体。”
从文本中可知,怡芬姑母曾经因职业遭过爱情和友情的背叛,她很可能是不相信人性的,因此可以推测,她是为自己考虑,希望死后有人为她化妆才收“我”为徒。
另外,“我”究竟是否是一个胆怯的人?确实,“我”不害怕死亡、尸体;“我”对一切人际关系淡漠,不害怕朋友的离开。但细读文本,又可以发现,“我”惧怕爱情的到来和消失;“我”惧怕命运,因此只能选择顺从。
因“空白”形成“未定性”造成了多种理解。按照“召唤结构”的理论,文本“部分”可作多种解读,对于“部分”的不同理解经过整合会形成整体文本的不同“确定性”。
(二)整体闪回逆时叙述
“整体闪回逆时叙述”谈论的是时序的问题。时序是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之间的一种关系。“所谓文本时间顺序是文本中展开叙述的前后顺序,即叙述者讲述故事时从开头到结尾的次序。而故事时间顺序是故事内容从开始发生到结束的自然发展顺序。” ⑨
“整体闪回逆时叙述”是指主人公的追叙和回忆形成了作品的主干,整个故事基本上就是对往事的回忆。作品《像》就是“我”坐在咖啡屋的一角等夏到来的一段时间内,“我”回忆“我”所了解的有关夏、怡芬姑母、朋友、年轻兄弟、父母等人的往事。这种“整体闪回逆时叙述”中所呈现的内容都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被排斥在作品之外,形成“空白”;再加上视角的限制,读者无法得知“我”所做的一切价值判断是否正确,从而造成“未定性”,引发读者思考。典型地体现在夏是否会因为“我”的职业而离开的问题上。
在文中,“我”不断强调“我”预感夏会像其他朋友一样,因为踏进“我”工作的地方而感到恐惧,进而远离“我”。结尾处写道“我”看到夏抱着一束花走进来,又预感到这是诀别的征兆,然后作品就戛然而止了。读者无从知晓夏见到“我”真实工作后的反应:或者他会因爱“我”而接受我的职业;或者他一直在等着“我”和他坦诚相见;又或者他确实如“我”所言,魂飞魄散地离去。叙述时间的空白给读者留下了多重解读空间,极大扩展了文本内部的张力。
二、人物的召唤性
(一)主要人物的召唤性
作品《像》通过“我”的意识流动主要串起了“我”与夏和怡芬姑母的故事,其中还穿插了年轻兄弟、为情自杀的年轻人及“我”亲生父母的故事。“我”作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在外形和心理状态上都留有“空白”。在外形上,作品中对于“我”的塑造只提到了与“我”职业相关的一些特点:“我”不爱化妆;“我的双手和我的脸都比一般人要显得苍白”;我身上有防腐剂的气味;我常穿素白的衣服。至于“我”的相貌、身高、体型等等,读者一无所知。但从这些“空白”入手,读者又可以在脑海中建立起关于“我”的完整形象。
就笔者想象而言,文中的“我”应该是常穿白色裙子、高高瘦瘦、皮肤苍白且透着虚弱的女子;“我”可能是长发,但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常常将其随意地扎起;“我”除了和死者打交道外并无多余的社交,因此,“我”在外人面前应该不常笑,也不太爱说话。
在心理状态上,“我”的性格具有多重解读空间。就笔者来看,“我”在心理上呈现出六个特点,且特点之间具有矛盾性。从“我”对自身的判断来看:我很自卑,总是谴责自己,将所有过错都归结于自身;我很懦弱,对于命运,我觉得它无法改变,只能顺从;我很孤独,我没有友情,也不配拥有爱情;我很坦然,我不怕死亡,也不怕周围的人离开。
但从“我”对其他事件的评价来看,“我”又有以下几个特点:我想要反抗命运,我认为世界上可能还有别的行业让我不愁衣食;我看不起顺从命运的人—— “一个没有勇气向命运反击的人应该是我不屑一顾的”;我极度渴望爱情,我期待着夏不会因为我的职业而离开;我并不是一个不会害怕的人,我胆怯命运必然性,胆怯爱情的消散。这几个特点之间的矛盾性典型地表现在“我”关于夏的所思所想。
一方面,“我”认为自己不告诉夏“我”的职业的原因是因为“我怕他也会因此惊惧,我是不可以再由于自己的奇异职业而使我周遭的朋友感到不安,这样我将更不能原谅我自己”。
其次,是由于“我原是一个不懂得表达自己意思的人,长期以来,我习惯了保持沉默。”还因为“我要观察他看见我工作对象时的反应,如果他害怕,那么他就是害怕了。”但当我必须要面对夏可能离开的结果时,“我”又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如果他对我所从事的行业感到害怕,而这又有什么过错呢?”“为什么一个明亮如太阳似的男子要娶这样一个忧郁的女子呢?”一方面,“我”无法避免地爱上了夏,渴望爱情和内心自卑形成了矛盾,因此“我”选择了对夏进行隐瞒。
这些所谓的原因更像是“借口”,借以遮蔽“我”内心真正的怯懦:“我”不是害怕他惊惧,而是怕失去爱情。但另外一方面,“我”又想通过夏与命运做一次抗争,“我”隐隐地期待夏会接受我的职业。但“我”内心的不安全感又迅速地进行了自我否定,“我”认为一切还是会向命运规定好的方向走去,最好的结果是“回到我工作的地方去,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叫做夏,而他也将忘记曾经认识过一个女子,是一名为新娘添妆的美容师”。
(二)次要人物的召唤性
作品《像》中最重要的两个次要人物是夏和怡芬姑母。作者不仅省去了这两个重要人物的外貌特点,甚至关于他们的性格,读者也知之甚少。一方面,作为意识流小说,夏和怡芬姑母对于人物“我”而言太过熟悉,作者让“我”不回忆其外貌和性格,更能凸显其小说的真实性;另外一方面,只有省略了具体形象,这两个人物才具有象征性,从而更具解读价值。
在叙述中,夏是“我”的男友,他不喜欢女子化妆;他很浪漫,见到“我”会给“我”带花。也就是说,夏其实是爱情的象征,夏给予“我”温暖、浪漫和快乐。但在“我”看来,“我”是一个“不适宜和任何人谈恋爱”的女子,因此“我”就算爱上的不是夏,而是其他任何人,“我”也不会拥有爱情,一辈子孤独终老。“夏”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夏天,夏天意味着热烈。对“我”而言,夏就是“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热烈”。
怡芬姑母对人物“我”而言,象征着命运。小说中不断强调命运:“我之所以陷入到目前不可自拔的处境,完全是由于命运对我作了残酷的摆布;对于命运,我是没有办法反击的。”“我没有能力控制自己而终于一步一步走向命运所指引我走的道路上去。”“我毫不考虑地答应了夏,原因是我知道命运已把我带向起步的白线面前,而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命运把这些人送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就是他最终的安慰。”“我不快乐,我已经预知命运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而那完全是我的错。”
而对于怡芬姑母,“我”认为自己终将会和她一样:“奇怪的是,我终于渐渐地变得愈来愈像我的姑母,甚至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苍白的手脸,她步行时慢吞吞的姿态,我都愈来愈像她。有时我不禁感到怀疑,我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或者竟是另外的一个怡芬姑母,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我就是怡芬姑母的一个延续。”“她有一个预感,我的命运和她的命运相同。至于我们怎么会变得愈来愈相像,这是我们都无法解释的事情……”“我想,我是知道这个事情的结局是怎样的。因为我的命运已经和怡芬姑母的命运重叠为一了。”
对“我”而言,怡芬姑母就像在“我”面前投下的阴影,它指引“我”走向那孤独、寂寞、暗淡的未来。另外,由于“我”从小失去父母,由怡芬姑母拉扯长大。因此,怡芬姑母对“我”而言还象征着原生家庭。“我”之所以和她越来越像就是因为在与她相处过程中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结语
一篇小说的魅力之处就在于它能留下“空白”和“未定性”,建立起“召唤结构”,从而召唤读者进行多维度地阐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就是极好的例子。它在叙事策略和人物塑造上留下空白,各部分的空白相互作用,从而形成了关于“女性意识”“人性异化”“命运观”“爱情观”“死亡”“自我”等主题地解读,极大丰富了小说的内涵。
注释:
①②沃尔夫冈·伊瑟尔著,金元浦、周宁译:《阅读活动——审美反映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1页。
③沃尔夫冈·伊瑟尔著,金元浦、周宁译:《阅读活动——审美反映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9页。
④沃尔夫冈·伊瑟尔著,金元浦、周宁译:《阅读活动——审美反映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6页。
⑤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页。
⑥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
⑦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1页。
⑧谢建娘:《试论小说中的话语信息差——以<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为例》,《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第84-86页。
⑨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页。
参考文献:
[1]沃尔夫冈·伊瑟尔著.阅读活动——审美反映论[M].金元浦,周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
[2]胡亚敏.叙事學[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谢建娘.试论小说中的话语信息差——以《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为例[J].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12,(3):84-86.
[4]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