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现代汉语中指人的“的”字结构是名词性结构,具有与指人的名词差不多的语法功能,却不能加“们”表示复数,但宋元以来的古代白话里却有“小的们”“老的们”的说法。“们”一般只加在指人的名词、代词后,指人的“的”字结构还不是词,又受到现代汉语“语音节律”的制约,因而现代汉语中指人的“的”字结构不能加“们”。而古代白话里的指人的“小的”“老的”,尤其是“小的”,最初是卑者在尊者面前的自称,“个体”性质明显,相当于词,就有了在后面加“们”表示复数的用法;但随着社会制度、社会风尚的根本改变,这种带有自卑与等级色彩的“小的”“小的们”后来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关键词】 指人的“的”字结构;们;复数;词;短语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9-0088-03
这里所说的指人的“的”字结构,包括不依赖语境就让人明白其指人意义的静态的“的”字结构(如“亲爱的、男的、卖菜的”等),也包括依赖语境的动态的“的”字结构(如“大家赶紧排队啦,农村的站这边,城里的站那边”等)。(范晓1996、徐阳春2008、淡晓红2016)前者往往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大家经常这样说,潜意识里已把它当成现成的指人词语(“准词语”)来使用了,凝固程度较高,独立性较强,体现的是指人的经常性。
后者则是临时性的,凝固程度低,独立于语境的能力差,不同的语境会是不同的意思,如“大的”可能指人也可能指物,在“我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三岁了”中指人,而在“我有两个苹果,大的给你”中则指物。就语言实际来说,后者远多于前者,只要需要,可以随时出现。
静态的指人的“的”字结构的构成,可以是名词加“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形容词加“的”(亲爱的、小的),动词加“的”(姓张的、卖菜的),也可以是区别词加“的”(男的、女的),而动词加“的”的最多。
动态的指人的“的”字结构的构成更多样,除名词、动词、形容词后加“的”外,还有代词加“的”(他的孩子好听话,我的烦死人了),数量词加“的”(幼儿园里三岁的小班,四岁的中班,五岁的大班),各种短语加“的”(明天爬山,怕难又不守纪律的就不要来了;跑操了,还在教室里的赶紧到操场上去;她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又黑又丑又闹……)等等。
指人的“的”字结构从语用心理来说很容易看成省略了中心词,尤其动态的指人的“的”字结构更容易补出中心词来,如“他的孩子好听话,我的烦死人了”就是“他的孩子好听话,我的孩子烦死人了”的省略。
但有些指人的“的”字结构尤其静态的不好补出所谓的中心词来,如把“男的、女的”说成“男的人、女的人”实在别扭。(傅玉2017、郭安 邢欣2016、淡晓红2016)这与它们的凝固程度有关,静态的由于凝固程度高,不宜看成省略了中心词,而动态的凝固程度低,是依赖于语境的临时性结构,基本上是省略了中心词的结果。
不管是否省略了中心词,现在的问题是,这指人的“的”字结构何以能用它去指称人?原来,此类结构表示的实质上是一种属性意义(郭安 邢欣2016、宋作艳2014、李强2015),又有分类性(张敏1998、李强2015),有语义凸显功能(沈家煊1999、王利峰 肖奚强2007、徐阳春2011、2005、刘俊贤2011),所以不论是静态的还是动态的,从语义上讲,都保留了最突出、最核心的部分,足以与别的概念(词或短语)区别开来。比如“卖菜的”的“属性”或者说职业类别(职业特征)就是“卖菜”,足以与别的人区别了开来。
指人的“的”字结构是名词性结构(朱德熙1962、淡晓红2016、贺川生 蒋严2011),其语法功能与名词差不多,可以作主语、宾语(如“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作谓语(如“他嘛,卖菜的”),作定语(如“男的爸爸在北京工作,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也可以独立成句(如“哇!开飞机的!”),等等。
指人的“的”字结构从理论上讲也应像指人的名词一样,有单数、复数(或个体、集体)的分别,但在现代汉语中它却是“单复数同形”,不能像指人的名词那样可以加“们”表示“复数”(或集合概念 杨炎华2015),只能说“卖菜的一个个都挑着担子高兴地走了”,而不能说“卖菜的们一个个都挑着担子高兴地走了”。
不过宋元以来的白话文学作品里却有“小的们”“老的们”的说法,如“开看时,却是录事衙中当直的,说道:‘老爷请公子议事。教小的们那处不寻到,却在这里!’《喻世明言 · 临安里钱婆留发迹》”“人为咱家来,休管他贵贱,一例待了他去。这是为咱家老的们,没的为他哩!(《醒世姻缘传》上)”等等。
所以不能说所有的指人的“的”字结构从来都不能加“们”,盡管它并不普遍,尽管它只在宋元以来的白话作品里存在过。
现在的指人的“的”字结构不能加“们”,最主要的就是“们”一般是加在指人的名词或代词后面,尽管杨炎华2015认为“们”是语缀而非词缀,但除了并列短语(如“老师、同学们”“哥哥和姐姐们”)外,一般很少加在别的短语之后。
指人的“的”字结构,不论是静态的还是动态的,从结构上说都还不是词,其结构的凝固程度远没有词那么高,所以词典里也没有收录。当然,这也与现代汉语的“语音节律”有关(庄会彬2014),“们”加在别的语法单位后面要求音节不能过长。
这一点可以从网络用语“亲们”生动地体现出来。“亲爱的”这个指人的“的”字结构原是一个极私密的用语,只用于情侣或夫妻之间,而随着网络聊天用语的求异求变求新求吸引眼球等的风气的盛行,“亲爱的”开始泛化,不再局限于情侣或夫妻之间,而是广泛地用于一般人之间了。
随着“亲爱的”这个指人的“的”字结构的语用泛化,它指称的不再限于个别人,于是就有了“复数”的语用要求。但是由于它不是词,直接在其后加“们”实在别扭,不符合“语音节律”要求,就只好把“亲爱的”变成“亲”,之后顺理成章地便有了“亲们”的用法。“亲们”取代“亲爱的们”,实在是词缀“们”的内在要求,它要求前头的语法单位是词(指人的名词或代词),而不是短语。
那么近代汉语里的指人的“的”字结构“小的”“老的”的后面为何却可以加“们”呢?这当跟指人的“的”字结构“小的”“老的”的本身有关。
这里主要以“小的”为例试加说明。指人的“的”字结构“小的”最初是自指(自称),后来才作对称、他称用。“小的”用于自指时是卑者在尊者面前的自称,如“严公儿子泣道:‘爷爷青天在上,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房中争闹,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来,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岂有小的打落之理?’《初刻拍案惊奇 ·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张知县诛枭成铁案》”。而作为自称从说话者的语用心理来说,这“小的”就是可数的,语义等同于“小人”,如“张富磕头禀道:‘小人是有碗饭吃的人家,钱大王府中玉带跟由,小人委实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盗赃物,既有的据,小人认了悔气,情愿将来赔偿钱府。望相公方便,释放小人和那两个主管,万代阴德。’(《喻世明言 ·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这样一来,当然也就可以用“小的们”表示复数了,这也可以从“小的等”得到证明,如“天爷,就是小的等名字。那人替小的撑船,不意三月间拐财逃走,今日遇着迫讨,他竟敢行凶,反为打骂,恳求替小的等作主(《于公案》)”。
正如朱嫣红2016所说,汉语在复数后缀“们”产生之前,是用“等、侪、辈、班、徒、曹、属” 等加在表人的名词或代词后表示复数的,后来才换成“们”,这样,“小的等”其实就是“小的们”,语义全等。而其他的指人的“的”字结构不用于自指,如“跟班的道:‘小的又没瞧见钱,后来是老爷说了出来才晓得的。’(《官场现形记 · 省钱财惧内误庸医 瞒消息藏娇感侠友》)”,这里“跟班的”没有自指的用法,当然也就不能加“们”。有趣的是,“跟班的”由指人的“的”字结构凝固成指人的名词“跟班”后,却可以加“们”,如“但是看了演唱会这么多年,看过歌神的,看过欧美的,看过韩国的,只有周的比较失望……我不知道这样表述对不对,但是整场演唱会下来,换衣服的次数和时间多到令人发指,伴舞也不好看,还有跟班们一起唱是什么鬼,我参加的是周杰伦的演唱会好吗?”(例句来自网络),因为指人的名词加“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的”因为是自指,凝固程度简直就跟词一样,所以在近代汉语里,它不仅跟“小人”同义,而且用法也是一样的,经常在一段文字里同時出现,如“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儒林外史 ·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由表个体的自称而来的“小的”,其复数就是“小的们”,随着语用的频繁进行,久而久之,“小的”和“小的们”也就由用于自称扩大到用于对称、他称了,从而最终变成了普通的称呼语,如“大圣高叫道:‘小的们,我来也!(《西游记 ·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即便如此,有时“小的”也会单复数同形,如“老魔即停杯道:‘你们来了?’小妖道:‘来了。’又问:‘拿着孙行者否?’小妖叩头,不敢声言。老魔又问。又不敢应,只是叩头。问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万千死罪!赦小的万千死罪!我等执着宝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着蓬莱……’(《西游记 ·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由句中的“你们”“我等”可知,此处的“小的”当是复数。这也说明,就一般情况而言,即使在宋元时期,指人的“的”字结构一般也是单复数同形的。
“者”“之”“底”等的演化途径有分有合(吕叔湘2002/2008、王力2006、高明凯1998、陈望道1980、朱德熙1962、裴文2011、魏晓艳2007),导致“者”跟“的”在构成指人的名词性结构后,“××者”跟“××的”出现了用法上的差异。现代汉语里的“××者”尽管并非个个后面都可以加“们”,但还是有很多后面可以加“们”,如“作者”“记者”“读者”“智者”“愚者”“胜利者”“劳动者”“文艺工作者”等,而现代汉语里的“××的”却不能加“们”,这是二者之间的最大区别。这是因为“者”构成的是词,“的”构成的还不是词,而词是可以加“们”的,短语则一般不能加“们”。
“小的们”(“老的们”)为什么在现代汉语里消失了?除了要受到语音节律制约外,这可能还与现代社会的民主性质、民主风尚有关。指代称谓的“的”字结构是有多种表达功能的(李芳杰 冯雪梅1999),前面说过,“小的”最初是卑者在尊者面前的自称,带有浓郁的封建尊卑意识。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实现了人人平等,社会制度、生产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平等观念深入人心,人际交往当中时兴称“同志”,“老爷”“太太”等字眼一时灭迹,自然也就没有人自轻自贱,乐意自称“小的”“小的们”(“老的”“老的们”)了,也没有人敢逆历史潮流而动,故意称他人“小的”“小的们”(“老的”“老的们”)。这是社会质变对语言的影响,是语言变化的外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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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怡春,湖南隆回人,深圳市龙岗区教师发展中心语文教研员,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中小学教材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