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西施咏》的多重意蕴

2020-09-10 07:22闫友新
今古文创 2020年21期
关键词:王维

闫友新

【摘要】 王维的《西施咏》淡化了西施对历史事件的参与,侧重虚构她在特殊境遇下的个性心理、行为,发人联想,由此呈现出丰富的意蕴:西施因地位骤升而对同伴的疏远,委婉地讽刺了贵富贱贫的世态炎凉;以西施得宠后的骄奢来批判李林甫等人依恃君宠的恣意妄为;宠臣肆无忌惮的根源在于玄宗的宠信无度,故而诗歌还讽喻了君王任人的“无是非”。

【关键词】 王维;《西施咏》;讽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1-0012-03

西施是唐代诗歌中常见的素材,如李白的《西施》、元稹的《春词》着眼于西施的美貌抒发悦爱或悲悼之情;又如罗隐的《西施》、陈陶的《吴苑思》、刘驾的《姑苏台》和王炎的《葬西施挽歌》则立足于吴越恩怨,书写西施的功过、下落、复国使命和命运悲剧。其中王维的《西施咏》最为独特,它淡化了西施对历史事件的参与;且全诗再创造的西施偏离了历史传说中的既定形象,侧重开掘她在特殊境遇下的心理活动与行为。可以说,《西施咏》并非单纯写西施,而是另有所指。

一、婉刺贵富贱贫之世态

《西施咏》全诗如下: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邀人敷脂粉,不自着罗衣。君宠益骄态,君怜无是非。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1]306

宋人刘辰翁最早指出了此诗的讽谕之旨。他在《王孟诗评》论及‘贱日’两句:“语有讽味,似浅似深,妙。”[2]8而“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所讽何事,刘氏并未说明。

清人沈德潜从整体上观照,认为该诗讽刺了人情世态。他评价《西施咏》:“写尽炎凉人眼界,不为题缚,乃臻斯诣。[3]1151至于何人何事显出世态炎凉,徐增解读得更具体。他仍然就“贱日”两句发挥道:“然人贵耳贱目,当西施浣纱之日,时人眼看去,亦犹夫浣纱女耳;一旦为吴王之姬,人方悟其稀有,天下更无第二个也。”[3]914纵然西施倾国倾城,世人也不过视之为普通一浣女罢了。当她为妃时,世人才陡然发现她的独特尊贵。西施的天姿国色,亦即美的魅力,美的客观价值,原本不应随其社会地位而有所增损。[4]但世俗社会往往以人的身份论其价值,贵而人重,贱而人轻。西施的发迹才换来世人的青眼相加,可见世人之势利庸俗。

与此同时,在西施这一方面,则是“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西施一旦贵为王妃,就不再与贫贱的姐妹平起平坐,同车出入。面对西施而今的轻视和疏远,唐汝询评论“此小人得志,骄其故友,不为引鉴,故托西施以刺焉”。[3]696世人的交友由富贵来主导,而非人内在的美德、智慧和情义。

王维在《酌酒与裴迪》“朱门先达笑弹冠”[1]435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此种富贵易交实乃人之常情,战国冯谖“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5]2362的感喟,苏秦“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6]64的嗟叹,汉代《古诗十九首》“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7]11的牢骚,都反映了世态炎凉不分时代和地域,诚属一种普遍现象。《西施咏》若仅局限于此,未免过于平面化,难以呈现诗歌丰富的意蕴。

二、批判骄奢恣肆之宠臣

《西施咏》以想象的笔调描写了西施入宫受宠后优越的生活,“邀人敷脂粉,不自着罗衣”。吴瑞荣由此注意到女主人公身上的新贵特性:“摩诘极描暴贵娇养气象,不加褒贬,神致自肖。”[8]443谭元春也点出此诗“写尽暴富人骄态”[3]684。日本学者入谷仙介更明确地阐释了西施指代的身份属性,还准确地把握到诗人对这类人的态度,他说“作者借对西施荣宠一时的描述,讽刺了当时仗恃皇帝之宠而滥用权力的权贵们”[9]68。

魏源不仅看到西施是权臣的化身,还找到了对应的原型,“可见《西施咏》之‘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是为李林甫、杨国忠、韦坚、王鉷辈宠幸而作”[10]530。结合诗歌文本与史书记载,的确能看到西施与李林甫等人的相似以及诗人对他们的讽刺。

西施本是越国的浣纱女,因其美貌被越王勾践献于吴王夫差并封为王妃。李林甫从一个普通的千牛直长,“骤历清列,为时委任”[11]3236,而官至宰相,位极人臣;杨国忠也以低卑的军阶起家,他迁为监察御史后,同僚鄙夷他“去就轻率,骤屡清贵”[11]3242。

如果说西施“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的骤显与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暴贵只是表面的相似,那么西施得宠后的骄态与李、杨的骄奢恣纵则有了更多内在的关联。

《旧唐书·李林甫传》:“林甫恃其早达,舆马披服,颇极鲜华” [11]3240,又“林甫晚年溺于声妓,姬侍盈房”,[11]3241生活作风极度侈靡。杨国忠同杨妃姐妹五家每年扈从玄宗游骊山,“出有饯路,还有软脚,远近遗饷,珍玩狗马,阉侍歌儿,相望于道”[11]3245,其奢华铺张无以复加。

除了追求物质享受,他们在政治上更是恣意妄为,《资治通鉴》对李林甫有全面的论断:“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12]6914 李林甫自无学术,以谄佞获至高位,为了争权固宠,他视当时有声望、有才名者为对手,极力排挤以阻断其晋升之路,甚至置之于死地。

太子妃兄韦坚与李林甫原本颇为亲密,林甫嫉其见宠,于是先降其官职,再借韦坚与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宴集之事,污蔑韦坚“与边将私,且谋立太子……林甫使杨慎矜、杨国忠、王鉷、吉温等文致其狱”[13]3588,贬韦坚为缙云太守、江夏别驾,流放临封郡,后被赐死。韦陟工书善文,曾被宋璟赞为“盛德遗范”,又获中书令张九龄举薦为舍人,任礼部侍郎时擅长鉴识评定人物,任吏部侍郎“铨综号为公平”[13]3441,“李林甫恶其名高,恐逼己,出为襄阳太守,徙河南采访使”[13]3441,将其排挤出京。

另一方面,李林甫大肆残酷地打击异己,左相李适之与李林甫争权不协,“林甫阴贼,即好谓适之曰:‘华山生金,采之可以富国,顾上未之知。’适之性疏,信其言,他日从容为帝道之。帝喜以问林甫,对曰:‘臣知之旧矣,顾华山陛下本命,王气之舍,不可以穿治,故不敢闻。’帝以林甫为爱己,而薄适之不亲。”[13]3547李适之遭谗被疏而惶恐不安,欲求散职以自保,又坐韦坚案贬为宜春太守,后畏惧饮药自杀。皇甫惟明“数于帝前短林甫,称坚才,林甫知之”[13]3587-3588,借韦坚案贬为播川太守,后被杀于黔中。除了皇甫惟明、韦坚,与李适之厚善的裴宽、韩朝宗,也为林甫所构得罪。

杨慎矜因为在办理韦坚案中表现不力,引起李林甫不满,“会慎矜擢户部侍郎,仍兼中丞,林甫疾其得君,且逼己,乃与鉷谋陷之”。[13]3589由于杨慎矜的升迁可能影响到自己的权威地位,便被李诬以谶纬妖言蓄意谋反,兄弟皆赐死,籍没其家,株连数十族。“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同时相若九龄、李适之皆遭逐;至杨慎矜、张瑄、卢幼临、柳升等缘坐数百人,并相继诛。”[13]4808李林甫权势熏天,为所欲为,大兴狱案,如此种种以至于其子李岫对此都惧怕不已。

为了有效地排斥异己,打击对手,以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李林甫精心挑选、培植党羽,“以王鉷、吉温、罗希奭为爪牙,数兴大狱”[13]4808。罗希奭善歪曲成狱,吉温“谲诡能谄事人”[11]4854,王鉷因“险刻,可动以利”,为李林甫所倚重,使其“鸷击狼噬”[13]3590。其中罗希奭和吉温制造的冤案尤多,“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柳勣、裴敦复、李邕、邬元昌、杨慎矜、赵奉璋下狱事,(罗)皆与温锻炼,时称‘罗钳吉网’”[11]4858,李林甫及其爪牙之酷烈可见一斑。

王维对李林甫的态度可从其诗《重酬苑郎中并序》看出。苑郎中即苑咸,“李林甫善苑咸、郭慎微,使主书记”[13]4808,颇受李林甫信任,苑咸感慨王维久不迁升,主动提出请托李林甫提携王维的想法。

天宝元年,李林甫迁尚书左仆射,王维任左补阙,为李林甫的下属,二人早有交集。王维与李林甫唱和《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言辞之间不过是一种敷衍客套而已。他在《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中感慨“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1]222,明显不满于自己的仕途沉蹇;他也曾写《献始兴公》干谒张九龄,希望得到引荐。《重酬苑郎中》“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1]258,王维分明有心仕途却婉拒了苑咸的好意,陈铁民认为他“表明自己无意于走苑咸的门路,不愿与李林甫之辈同流合污”[1]前言4。由此看来魏源说此诗乃讽刺李林甫之流是有道理的。

三、讽喻君王任人的“无是非”

“君宠益骄态,君怜无是非”两句诗颇值得玩味,对此黄周星说“既有君怜无是非,便有君憎无是非矣,语有意外之痛”[3]908。他不仅看到诗歌批判了权臣的胡作非为,而且将造成权臣这一情形的根源追溯到君王身上,它是君王无是非标准地宠信臣子所导致的。

玄宗宠信李林甫的确到了不分是非的地步。安史之乱时,玄宗曾与给事中裴士淹在蜀中历评大臣,连评十多位都非常准确,当谈到李林甫时:“(玄宗)曰:‘是子妒贤疾能,举无比者。’士淹因曰:‘陛下诚知之,何任之久邪?’帝默不应。”[13]4810玄宗明知李林甫妒贤疾能却允许他“居相位凡十九年” [13]4809,足以见其宠信之深。

玄宗早年历经了武后、中宗、睿宗朝的乱局,饱受磨难才登上帝位,因此比常人更知人事之艰难。而此时的李唐王朝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即位初的玄宗躬勤庶政,任用姚崇、宋璟、张九龄等贤能忠直之士,而且还善于听取逆耳忠言。宰相韩休为人峭直,守正不阿,为玄宗所尊惮。

“上或宫中宴乐及后苑游猎,小有過差,辄谓左右曰:‘韩休知否?’言终,谏疏已至。上尝临镜默然不乐,左右曰:‘韩休为相,陛下殊瘦于旧,何不逐之!’上叹曰:‘吾貌虽瘦,天下必肥。萧嵩奏事常顺旨,既退,吾寝不安。韩休常力争,既退,吾寝乃安。吾用韩休,为社稷耳,非为身也。’”[12]6801前期的玄宗励精图治,任人唯贤,从谏如流,由此开创了开元盛世的辉煌。

唐宪宗在读《玄宗实录》时,曾与大臣谈论玄宗开元时期前后的不同,崔群论道:“玄宗少历民间,身经迍难,故即位之初,知人疾苦,躬勤庶政。加之姚崇、宋璟、苏颋、卢怀慎等守正之辅,孜孜献纳,故致治平。及后承平日久,安于逸乐,渐远端士,而近小人。宇文融以聚敛媚上心,李林甫以奸邪惑上意,加之以国忠,故及于乱。”[11]470可以说,任用李林甫等人是玄宗政治生涯乃至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玄宗用人本来倾向于学识风度,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罢相,后来的宰相每次举荐公卿人选,玄宗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11]3099张九龄的风度成为当时高官重臣的楷模。李林甫素无才学,不堪担任宰相高位。开元初源乾曜执政,其子为李林甫谋求司门郎中之职,乾曜因林甫不具备郎官应有的才望而拒绝。李林甫主管吏部选官时,把严迥的评语中“杕杜”读为“杖杜”;其舅之子姜度得子,林甫手书“弄麞之庆”以祝贺,都成了笑柄。玄宗曾就欲用李林甫为相一事咨询过时任中书令的张九龄,九龄直言:“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12]6823尽管如此,玄宗仍执意以李林甫为相,究其原因在于玄宗“渐肆奢欲,怠于政事” [12]6823,而李林甫阿谀顺从,“善养君欲”[13]4807。

开元二十四年,玄宗欲从东都回长安,其时农事未毕,为避免践踏农田损坏庄稼,裴耀卿等人劝其晚回。李林甫建议赦免所过之地农民的租赋,来满足玄宗“车驾往幸,何所待时”[13]4806-4807的心理。皇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遭受谗毁,玄宗想要废除他们。张九龄恳切进谏引起玄宗不满,而李林甫以“天子家事,外人何与邪”[13]4806助长其欲,最终导致三子被杀。玄宗欲封赏牛仙客,张九龄以其非“名臣大功” [15]4807持反对态度,而李林甫以“天子用人,何不可者” [13]4807来顺君之心。张九龄守正持重,敢于直谏,逐渐为玄宗所不满而遭到贬黜,李林甫“特以便佞,故得大任”[13]4807,他们两人的升降交替,明显地反映了玄宗用人从“为社稷”到“为身”的心理转变。

随着年事渐高,玄宗开始怠于政事,耽于逸乐。李林甫洞悉了皇帝的心理,“每奏请,必先饷遗左右,审伺微旨,以固恩信”[13]4807,“宦官袁思艺日宣诏至中书,玄宗动静,必告林甫,先意奏请,玄宗惊喜若神”[13]3796,李林甫便成为玄宗最称心如意的大臣。李林甫不仅自己以顺从谄事君上,还禁止众臣进谏直言。补阙杜琎两次上书言事,被斥为下邽令,并且李警告他人:“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13]4809迫于李林甫的压力,朝堂无敢正言者。

因为玄宗的宠信,李林甫由吏部侍郎、礼部尚书一路升迁直至宰相,天宝年间甚至“于太清宫刻石为李林甫、陈希烈像,侍于圣容之侧”[11]220。在玄宗的纵容之下,李林甫恣意弄权,祸国殃民。崔群后来谈及开元、天宝之事:“玄宗用姚崇、宋璟、张九龄、韩休、李元纮、杜暹则理;用林甫、杨国忠则乱。人皆以天宝十五年禄山自范阳起兵,是理乱分时,臣以为开元二十年罢贤相张九龄,专任奸臣李林甫,理乱自此已分矣。用人得失,所系非小。”[11]4189国家的治乱安危在于用人,而用人的关键则在君王。《西施咏》深刻地指出,宠臣肆意妄为的根源,正是君主对他们无是非标准的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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