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枯木两生花

2020-09-10 07:22归梧
花火彩版B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太傅皇子陛下

归梧

1

元和二十三年的隆冬,母亲病故,十四岁的万烟刚过完生辰,便被一道圣旨召入了宫。

圣旨上说,陛下体恤她年幼丧母,无依无靠,因而特准她入东宫暂居,抚慰她那痛失所爱的太傅爹。

这是万烟头一次踏入皇城,她却心不甘,情不愿,不为别的,只因她那太傅爹,年紀一把了,古板又严厉,父女相见便如良驹入圈,定然将她拘束得紧。

宫道冗长幽寂,来往宫人伏首低眉,敛声屏气,万烟由几个老太监领着,还未进入内宫便重重叹气,心道,久居深宫必然沉闷、无趣至极。

因此,当老太监刚将万烟领上一座小桥,她的注意力立刻被桥下红鲤引了去。

这鱼想来是朝贡品,色彩明艳,聚散之间仿若牡丹盛开,她看得痴迷,情不自禁折了枯枝逗鱼,玩得兴起,甚至脱了鞋履用白嫩的脚丫浮水嬉戏,惊得一旁的太监们惊惶地别过眼去。

她年纪小,玩儿性重,野生野长惯了,只当皇宫还是自家后花园,玩儿得入神,以至于未曾注意头顶飞来的那只球。

只听,“扑通”一声,等老太监回过神来时,便没了她的影儿。

“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捞人啊!”

冬日飘着碎冰的池水极凉,她在被冻得得一哆嗦,张口便呛了一大口腥涩的湖水,手足扑腾起来。

万烟虽爬树、打鸟等事儿样样精,可唯独不会水,越是扑腾越却是往下沉,好在将要窒息之际,一只手粗暴地扯住她的衣领,将她提上岸来。

睁开眼睛时,裴晏冷冷的眉眼便撞进她模糊的视线。

他半边衣袖浸了水,眉心文着一朵六瓣红莲,虽是男儿身,却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俏来。

她的脑袋尚且混沌,反应也慢了半拍,等回过神来时,便听裴晏嘲弄道:“王宫的红鲤金贵,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去逗弄,这次且算给你个教训。”

少年神色倨傲,语气不可一世,生怕别人不明白那一球是他故意为之。

剑拔弩张之际,老太监战战兢兢地凑过来请安道:“四……四皇子,这位是太傅府的大小姐。”

“那又如何?”

他依旧气焰嚣张,一张俏脸上明明白白透着不屑。

万烟怔愣了片刻,瞬间感觉被狠狠地冒犯了一回。

于是,她腾地爬起来,将老太监手中捧的球打飞,而后愤愤不平地指着项上人头:“我这颗脑袋也算金贵,你这阿猫阿狗,砸了人还有理了?!”

裴晏微愣,眼见玩物落水,也不甘示弱,当机立断夺过万烟鬓边的珠钗,一扬手,潇洒地丢入水中。

二人心性相似,都爱逞强斗狠,愈斗愈凶,不一会儿便扭打着双双落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2

万烟与裴晏,是针尖对麦芒,是不打不相识。

自在红鲤池结下怨仇,二人便互不待见,宫人见了二人亦是绕道走,生怕他们又打起来,自己落个劝解不力的罪名,白受一顿宫杖。

可饶是如此避嫌,这件事终究传到了她那太傅爹的耳朵里,老头子很生气,说她裸足示人乃是不知礼数,暴打皇子更是大逆不道。

如此罪名一安,古板的太傅爹最终戒尺一抬, 判了她半月禁足。

抠脚抠了半个月,当禁足已久的万烟急不可待地推开门时,门外端端立着的锦衣少年却差点儿将她吓晕过去。

“万姑娘。”

来人面色和煦,容貌与那混世魔王如出一辙,只是眉心少了朵妖异红莲,眼角眉梢皆带病气,显然并非裴晏。

“今日我来,是替四弟赔不是。”裴沅笑意矜持,一句话说明来意。

万烟迟疑地点头应了,将来人请入屋内喝茶,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四皇子裴晏与三皇子裴沅乃是德妃膝下的孪生兄弟。

二人虽是孪生兄弟,裴沅说起话来却是礼数周全,三两句话便说得她心旷神怡,既往不咎。

只是,神怡不过片刻,他下一句便道太傅大人已向皇帝请下恩典,准她与众皇子同入上书房,惊得万烟当下就被热茶烫了舌头。

与众皇子同入上书房,意味接下来的这段时日,她与裴晏将要相看两相厌!

多亏了她那望女成凤的太傅爹,此去,她怕是得少活几十年。

3

不出所料,入上书房不过半日,裴晏便呼朋引伴,学着她大舌头说话。

“咱们万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半月前落水,让鱼儿咬了舌头?”

学堂里,众皇子一阵窃笑,万烟憋着口气,并未搭理他,依旧专心温习课业,脑海里则反复回想着她那太傅爹的告诫:再闹事,便禁足三月。

可饶是她能忍,裴晏却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先生恍神的当口,红衣翩跹的裴晏便坐到了身旁,抢过笔在她的《论语》封皮上画了一只鱼怪,末了,支着腮笑道:“怎么样,凶狠狰狞,像不像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万烟终于气急败坏,抬手就要打,然而目光掠过裴晏被墨晕染的眉心时却定住了。

她定定瞧着他眉心,而后指着他咯咯笑:“不敢当!四殿下还是先照照镜子吧!”

那墨汁想来是方才抢夺笔墨时挥溅上的,点在眉心滑稽无比,裴晏一愣,拿指尖抹去,却是越抹越多。

见万烟笑得猖狂,裴晏恨得牙痒痒,索性抓起她涂满墨水的手印在她脸上。

当二人被带上大殿时,皇帝与太傅只能瞧见两只黑猫。皇帝震怒,太傅亦是恨铁不成钢,罪罚判下来,裴晏罚抄《论语》百遍,万烟则被禁足三月。

4

大雪封城,宫中的寒梅开得正盛,正是赏梅的好时候,万烟却只能待在上了锁的屋里抱着暖炉干瞪眼。

她简直要恨死裴晏了。

若不是他无事生非,此刻自己也应当在鹅毛雪地里踏雪寻梅。

想起那人,万烟愤愤咬牙。

她在屋内踱了几个来回,末了一跺脚,还是决定探探门窗,看看有无逃出去的可能。

然而甫一靠近窗角,便听见守门的几个宫婢正在窃窃私语。

“这么冷的天,红鲤池里头的鱼儿不会冻死了吧?”

“你想什么呢?那红鲤池一向由四殿下亲自照看,他怎么可能放任鱼儿冻死?”

“也是,说来这四殿下真够奇怪,宫中什么珍奇异宝没有,他偏偏把那一池红鲤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两个宫婢逐渐将话头转向裴晏,她犹豫着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神听起来。

“你入宫晚,怕是不知道。那池万安鲤乃是四殿下小时候陛下所赠,但在这对双生皇子中,陛下向来偏爱沉稳持重的三殿下,这些年来对四殿下更是不闻不问。殿下想要见见父亲,只能靠闹事闯祸,被人告上大殿去。”

“你瞧,就连今日他们生辰,四殿下被关在屋里抄书,三殿下却能跟随陛下参加宫宴,接受众臣庆贺。”

听到此处,万烟微微讶异,想不到裴晏看起来桀骜不驯,内里却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难怪他将那些红鲤宝贝得死紧。

可叹,可叹。

万烟恍然明白过来,心下突然生出些歉疚。

5

是夜,雪重天寒。

三更天时,熄了灯火的东宫突然摸出个鬼祟人影,这人影行走时很是警惕,最终停在了德妃的乘鸾宫前。

万烟找到裴晏所居的偏殿,几个纵跃,身手矫健飞上房顶,揭开瓦片,想要一窥究竟。

暖黄的灯光透出来,殿中的四皇子正端坐书案前,即使抄写多遍,他的神色仍不见倦怠敷衍,书卷上的瘦金体遒劲有力,笔画沉稳,甚至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

“看不出来,你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裴晏落笔稍停,再抬眼,便瞧见绯色衣裙的少女手背在身后,就这么闲庭信步地走进来。

少女停在他面前,拿眼觑了他片刻,轻勾嘴角,而后嚣张地将指尖按在摊开的书页上,调侃道:“四殿下可要好好抄,顺便学学人间正道。”

见状,裴晏凤目光如炬地回望她,皮笑肉不笑地打开她的手,反唇相讥:“万姑娘是正道之光,此行夜探皇子殿,太傅可知道?”

听他话里话外尽是威胁,万烟不免委屈:“今日我来可是为了你,不要不识好人心!”

裴晏眉峰一挑,将身子懒懒往后仰:“焉知不是狐狸给鸡拜年,本就不安好心?”

念在今日特殊,万烟没多计较,白了他一眼后,径自问道:“四殿下可有自己的小灶房?”

裴晏一愣,迟疑地用毛笔虚虚一指,不知万烟意欲何为。

万烟得了他的指点,当即扛着包袱推门出去,裴晏不放心,跟在她身后偷看,却见她在灶房熟稔地生火,很快就烧出一锅沸腾的热水来。

“怎么?万姑娘还真想拿我当柴鸡煮汤……”

裴晏刚戏谑地说到一半,突然敛去嘲弄的笑意,神色有些复杂。

只见万烟从包袱里掏出一把面来下到锅里,而后又是择菜又是打蛋。

裴晏没想到她夜半偷偷溜进来,竟是为了给他做寿面,他更没想到,今日唯一记得给他做碗长寿面的人,竟会是向来与他不对付的万烟。

“若是你真舍得二两肉,这碗长寿面必定十足鲜美!”百忙之中,万烟不忘拿话呛他。

很快,汤面出锅,盛入琉璃碗里。

二人回到殿中,她把面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案上,瞧着错愕的裴晏,道歉的话突然有些难以出口。

恰巧此时,一阵风吹灭了烛火,黑暗中,她飞快地摸过一册书,提笔在封皮后面写下几字,而后将那册书塞给他,松了一口气道:“殿下慢用!厨娘告退了。”

说完,便脚底抹油似的跑了,可还未跑脱,裴晏便又点起了灯,僵硬地唤住她:“站住。”

万烟依旧脚下生风,利落地丢下一句:“不站!”

可话音才落下,后衣领便让人给揪了去。

“毀了我的书就想跑?”

裴晏的声音有些异样,万烟不太明白,抢过她涂鸦的那本册子翻了翻,才发现这并非什么闲书,而是裴晏通宵达旦抄了许久的《论语》……

6

万烟被扭送回东宫时,她那太傅爹只觉得老脸都被这不成材的女儿丢尽了,激昂愤慨地责令她罚抄《女戒》,末了一摆手,打发她到雪地里跪着去。

东宫门前的皑皑雪地,少女在簌簌落雪中瑟缩着发呆,竟然在饥寒交迫下睡了过去。

“万姑娘是打算在这儿安宅就寝吗?”

万烟迷糊地醒来时,就发觉身侧多了个她最见不得的人。

“我是打算在这儿扎根,怎么?碍着四殿下了?”

她阴阳怪气地说,在心中恶狠狠地暗骂这睚眦必报的伪君子。

裴晏今日心情像是很好,笑意疏朗,不但不与她计较,反倒陪她一道跪下。

在万烟诧异的目光中,他气定神闲地从怀中取出一枝梅花,并着珠钗递给她,语气里却透着些别扭:“我……嗅觉残缺,你替我闻闻,这梅花香不香?”

梅花沁出馥郁冷香,珠钗则是当日她入宫时戴着,而后被裴晏扔到红鲤池的那支。

万烟怔了许久,知道他定是看过了书册上的字,于是缓缓地将寒梅凑近鼻尖轻嗅,但依旧端着架子:“这算是化干戈为玉帛?”

碎雪落在他眉心的六瓣红莲上,很快融化了,裴晏的嘴角扯出一抹笑来,他并未回答,而是取过那半壁莲式的珠钗替她簪上,动作生疏,显然是没做过这些。

“母妃说过,在这后宫,珠钗衣食皆是女子的脸面。”

因此,他才专门让母妃找人将这珠钗修复一新……

少年的嗓音脆生生的,两人挨得近了,她甚至能闻见他衣襟上若有似无的冷梅香。

万烟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却不知何处古怪,只是低着头任裴晏摆弄,难得温顺乖觉。

然而,她缓了片刻后,猛然反应过来,顶着头上被簪歪的珠钗看向他:“四殿下的意思是……我很丢脸?”

裴晏看着她,笑而不语。

不一会儿,原本风平浪静的两人再次扭打着滚入雪堆里。

7

打闹时,裴晏偶然将手中的雪球塞入万烟后襟,她却突然面色大变,在冰雪里滚了几个来回,捂着肚子喊疼。

裴晏起初以为她是在装病,可没过多久,她绯色的衣裙便开始染血。

于是,当夜宫里的太医都被四皇子叫去了东宫,说是太傅千金病重,未承想鸡飞狗跳地诊治一番,原是丫头来了葵水,笑柄又添了一笔。

到头来,万烟安然无恙地啜着姜茶,太傅大人却气出一身毛病。

万烟时常感叹,禁足三月实在太久。

久到她重见天日时,后宫的天都变了三变。

且不说昔日撞见她都躲着走的宫人们如今见了她就喜气洋洋,连那病弱疏离的三皇子,现下待她都多了几分亲昵。

万烟不明就里,花银子找老太监一打听,才知道陛下听了德妃娘娘举荐,有意为她与裴晏赐婚。

“万姑娘,四殿下那样顽劣,却能记得您身子不爽,还亲自为您熬了姜茶,姑娘好福气啊。”老太监如是说。

万烟神色恍惚地在红鲤池瞧了半晌鱼,心下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她取下鬓上珠钗,握在掌心摩挲了许久,嘴角却不经意地弯起。

一只球滚到足下,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万烟!敢不敢比一比?”

远处传来少年清朗的呼唤,他发冠规整,一身红袍玉带,比之平日,显然是精心打点过了,冬日池边热气氤氲,更衬得眉心红莲别样妖冶。

万烟应声回头,望着他笑道:“有什么不敢!”说着,她突然心里一动,“我……我若赢了,你待如何?”

裴晏先是微愣,而后淡淡笑道:“不如何,这满池万安鲤赠你便是。”

见他不开窍,万烟不禁有些气急败坏:“那我若输了呢?”

“输了?”裴晏轻皱眉头,像是怪她明知故问,“输了自然是重重罚你。”

万烟半晌无言,恨恨地盯了他良久,末了把球一抛,赌气道:“那我不比了!”

枝上寒梅浴雪,桥下红鲤成双,二人擦身而过时,裴晏却突然笑吟吟地拉住她:“若是不比,你就得应下旨意,乖乖嫁我裴晏为妻。”

8

赐婚圣旨很快颁下,只是皇帝体恤万烟年未及笄,于是将婚期延至一年之后。

这一年来,阖宫上下都提前筹备起四皇子婚典来,唯独在上书房读书时,先生却不准裴晏与万烟混在一处,唯恐他们妨碍众皇子的课业。

万烟为了离裴晏近些,于是捧书去与三皇子同案而坐,时日渐长,三皇子也与她热络起来,每每在裴晏惹祸后,上赶着替弟弟赔罪。

皇家春猎在即,这日,二人又因一双鞋吵得不可开交。

“裴晏太过分了,怎么能嫌弃我做的官靴丑?!”

“冲动之言做不得真,四弟臭美,万姑娘也是知道的。不如这样吧,我送一匹小马驹赔罪。”

三皇子笑着劝和,他生来体弱多病,经年累月,便连身上都带着药味。

听说有马驹可乘,万烟原本愁云惨淡的脸霎时明艳起来。

春和景明,皇家猎园中,三人乘马追逐打闹,约定好谁打的猎物最少,就得掏银两请一场皮影戏。

万烟许久未曾玩得如此欢畅,骑着马驹跑出去老远,不知何时,鬓边珠钗突然没了影。

那支珠钗是裴晏在冰雪天里替她寻回来的,可丢不得。

于是当下,她拉紧缰绳,折返回去寻找,堪堪找着了,几个太监却突然来请,慌慌张张地说事态紧急。

万烟原以为是太傅爹要将她拘回去,然而當她回到宫帐中,却见裴晏面色苍白地看过来,语气轻颤道:“烟儿,皇兄死了。”

9

皇家春猎,三皇子死于坠马。

尸首很快被运回王城,事情也本该了结,可德妃丧子,痛不欲生,偏不信裴沅只是死于意外。

陛下心疼宠妃,于是召来仵作验尸,原是走过场,孰料,这一验便发现三皇子早已中毒颇深,此次身亡乃是毒发所致。经查验,发现是太子所赠的檀珠手串被掺入了与裴沅体内药性相克的药草。

此事一传出来,朝野震荡。

本就不受宠的皇后母族雪上加霜,朝野上下的太子党派亦是人心惶惶,临阵倒戈。

有言官上书废太子,称太子本就天资平庸,如今残害手足,更是当不起储君之位。

太傅更是第一时间愧然请辞,自认无能,未能将太子引入正途。

尘埃落定,满朝文武皆赞太傅风骨,太傅得了皇帝恩典,得以暂时携女回乡休养。

万烟坐在离宫的马车上,马车从官道转入乡野,她望着王城的方向满心怅惘。

昨日午后,她偶然路过父亲书房,遇见前来造访的兵部侍郎——德妃的亲弟弟。

她本无意偷听,熟料侍郎开口便道:“娘娘遣下官来问,不知令媛的珠钗可销毁干净了?”

听罢书房中的对话,她回到屋中,取下鬓边那支珠钗,捧在掌心愣愣瞧了许久,凑近轻轻嗅了嗅,莲瓣上的染料虽有些许脱落,却仍可闻见一股熟悉的药草香。

心下陡然升起莫大的惶恐。

于是,她向父亲谎称珠钗已经丢失,并趁着夜色来到红鲤池,看着那毫无波澜的池水犹豫了良久,终是将手中用油纸包裹严实的莲钗丢入水中。

莲钗落水只惊起小圈波澜,而后便沉入池底,被淤泥掩盖。

尽管如此,裴沅的音容笑貌仍旧如梦魇扰心,叫她怎么也不得安宁。

10

等到储君新立,万烟入宫再见裴晏,已是仲夏蝉鸣时节。

他清瘦了许多,洗去了少年气,原本俊俏的眉眼竟透出些许冷冽,玄衣纹蟒,沉稳地端坐于案前翻阅奏章。

久别重逢,二人皆是怔了怔,相对无言。

沉默许久,还是裴晏先开口道:“案牍累身,稍晚再去看你。”

万烟瞧着他眼下青黑,静默着点点头,好半晌才涩声挤出一个字:“好。”

那一夜,她乖乖守在红鲤池边等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间便睡死过去。

梦至深处,依旧是裴沅掐着她的脖颈,俊秀的脸分外狰狞。

这时,桥下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溅起清凉的水花,打在颊边。

万烟从噩梦中惊醒,便见裴晏正浅笑低眸望着自己。

“怎么在池边也能睡得满头大汗?”他打趣道,用衣袖替她擦了汗水,然而目光瞟过她的鬓发时,却停了动作,“你往常惯戴的莲钗呢?”

莲钗如今已成了两人的信物,以往万烟是日日不离身的,也不怪裴晏如此问。

“这次回京走得急便忘了戴,改日我再命人取回来。”

她随意编织了谎言,他也果然相信,捏着她的脸笑道:“不必麻烦了,横竖烟儿成了太子妃,也会有戴不完的珠钗。”

万烟笑了笑,并未回答。

大婚定在夏末初秋的黄道吉日。

她顶着华冠,终于应了太傅爹的殷殷期望,成了人中龙凤,心下却无半分真心实意的欢喜。

皇太子终得婚配,皇帝了了一桩心事,身子骨也逐渐衰败,最终在元和二十五年的深秋驾崩,太子继位,改国号为元靖。

11

自打裴晏登基后,太傅便逐渐显露出了狼子野心,不仅处处干预天子决策,甚至有代行君权,把控朝政的意味,两派势力斗得水深火热。

这年的隆冬犹为苦寒,红鲤池中的鱼儿已冻死大半,下人不敢惊动裴晏,万烟只好暗中嘱咐他们将死鱼清理干净。

不久后,边境突发动乱。

裴晏与军机大臣们关在殿中密议了整整一夜,当她端着参茶进去时,他正疲惫地用两指揉着眉心,咳嗽不止。

“军情棘手?”

她放下参茶,故作贤惠地替他揉起太阳穴,只是那力道不但没能让裴晏放松,反倒使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于是,他无奈地取过她作乱的手放在掌心捂热,沉声道:“前线来报,说是平乱的士兵们因雪崩被困于山中,粮草用尽,境况凶险。”

“朝中老臣如今分成了两派,以太傅为首的一派主和,另一派主战。”

话至此处,裴晏淡淡笑着,凤眸望向她:“烟儿,你说朕该听谁的好?”

虽然他的神色和缓,但话里话外分明带着些试探,宫人们个个噤若寒蝉,将头深深垂了下去。万烟愣了愣,心下了然。

“蛮人贪得无厌,陛下想来早有决断,此仗不仅要打,而且非打赢不可。”她目光坦然道。

“还是烟儿明白朕。”见她立场坚定,裴晏眼底松动,端过案上的参茶,吹了吹茶汤道,“看来……此仗注定是场恶战。”

冰雪消融时,风云诡变的局势出现转机。

边境来报,说是原本被困的几万兵将突然从暗洞逃生,绝地反击,成功突围,并逼得敌军节节败退,捷报频传。原本攀附太傅,上书割地议和的朝臣们顿时人人自危。

不出两月,又有线报称生擒敌军将领,对方在严刑逼问下供出曾与太傅大人暗通书信,由其截断补给粮草,与蛮人里应外合,并答应事成之后出兵助太傅谋反。

贪污军饷、通敌叛国,随便哪条罪都足以五马分尸,这场争斗,她那太傅爹无疑输得一败涂地。

12

最终,曾经追随太傅的朝臣无不被革职查办。

红鲤池旁,身着龙袍的裴晏正捏着鱼食,若有所思地投喂池中的红鲤。

万烟本想悄无声息地行至他身后吓他,宫人却不识趣地问候了一句“皇后娘娘万安”,险些将她气昏过去。

听闻动静,裴晏转过身来,半是无奈地弹了弹她的额头:“身为皇后还这么胡闹?”

万烟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鱼食就向池中抛洒。

瞧着鱼群蜂拥争食,她却忽然笑道:“陛下敢不敢和臣妾比一场蹴鞠?”

“有什么不敢?”裴晏顿了顿,神色从容,“若朕赢了,你待如何?”

“若陛下赢了,臣妾就说出一个秘密。”她接过身后宫婢递来的球,在手上抛着。

“那朕若输了呢?”裴晏也笑着漫不经心地道破她的心思,“是不是该饶太傅一命?即使他曾与母后联手害死朕的皇兄,朕也该饶他一命,对不对?”

话音落下,万烟顿时怔住。却见他微微抬手,便有奴才察言观色,恭敬地呈上漆盤。

漆盘中,赫然是她曾丢弃的莲钗,莲瓣的颜色斑驳,看上去极为落魄。

他拿起那珠钗,握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把玩:“烟儿以为朕不知道吗?当年人人都说是太子赠送的檀珠手串害死了皇兄,可手串中的药草,剂量虽大,却不至于在几日内使人身亡。”

“皇兄真正的死因,是母后用药草浸润了这支珠钗,你爹又设计,让你进入上书房与皇兄朝夕相对,他吸入了药草的气味,这才使药性在体内累积,与他所服的药相克吧?”

裴晏将娓娓道来,万烟也逐渐敛去笑意。

她望着他依旧俊秀的眉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经意气风发,与她在上书房打闹的少年郎,顾盼之间终于褪去了青涩,应对这些明争暗斗已经游刃有余。

“的确,当年三皇子生来体弱多病,太医诊断说他活不长久了,德妃命他秘而不宣,然后将他当作了争权夺利的弃子。”

“之后,她以姻缘作为交易,联合我爹,想利用三皇子的死扳倒太子,扶持你上位。”

万烟定定地看着他,涩声道:“从一开始,我便只是被送入宫中的替刀,三皇子的死并非因为太子,而是因为我,既然都是罪人,陛下要杀,也该连我一起杀才是!”

“你以为朕不敢吗?”

末了,裴晏像是终于被她的威胁激怒了,寒声道:“来人!传旨下去,再有替逆贼求情者,格杀勿论!”

语罢,他压着怒火拂袖而去,只是行出不远,嘴角便沁出血丝来。

13.

春和景明时,父亲被判处凌迟,万烟得知后,在皇帝寝宫前跪了三个日夜,数次晕厥,可直到行刑那日,裴晏都未曾开门见她一眼。

许久后,一个模样乖巧的小太监走了出来,领命打发万烟回去:“娘娘,陛下身体不适,着您先回。”

眼看行刑的时辰就要到了,万烟抬头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随后撑起跪麻的膝盖起身。小太监以为她这是要摆驾回宫,心下大喜,孰料万烟微整头冠,却是直直往寝殿走去:“既然陛下病了,本宫更该去探望才能安心。”

小太监吓坏了,伸手要去拦她,可是万烟一意孤行往里面闯,眼见就要拦不住时,裴晏身边惯常伺候的公公终于领命出来,说是陛下传召。

万烟萎靡多日的神色顿时精神了些。入得殿中,里头却空空荡荡,别说皇帝,就是连伺候的宫婢都看不见。

“娘娘,陛下此前已微服去了江南行宫,临走前,他给您留了一句话。”

殿中点着檀香,香雾浓重得微微呛鼻,万烟回过神来,便见公公跪在地上,手中捧着酒壶、玉杯。

“陛下口喻,若娘娘饮了这鸩酒,便同赐太傅一杯,赏其全尸;若娘娘不饮,知难而退,则此后富贵荣华,恩宠不衰。”

太监的尖声禀告在空荡的殿中回荡着,万烟沉默了很久,面无表情,眼底看不清情绪。

直到公公托举的手臂都轻微地颤抖起来,她才徐徐接过酒壶与玉杯,给自己满上酒,隔空朝南方遥遥一敬,而后毫不犹豫地饮尽。

元靖三年,皇后薨逝,谥号明庄。

同年仲夏,皇帝病重,临死前却召来了宫内所有画师,画一幅画。

画里的女子绯衣明艳,光着稚嫩的脚丫在鲤池戏水,世人皆道这皇帝不正经,死了也要做个风流鬼。

内殿中,病榻上的裴晏面色苍白,但唇边依旧带着笑,手上捧着一幅画,画中少女灵动无边,却唯独没有脸。

“陛下,您说这画不画脸,谁能知道她是皇后娘娘呢?”

伺候的公公很是纳闷,裴晏则笑了笑,没有回答。

半晌后,公公许是见天子心情甚妙,于是斗胆继续道:“陛下……这自打娘娘走后,您便天天睹画思人,既然如此,当初何必令娘娘诈死,又将她送出宫去?”

裴晏怔了怔,随后嘲弄道:“当年太傅与母后联手,表面上顺母后之意,利用皇兄扳倒太子,实则在皇兄死后给朕的饭食中也混入了皇兄所用的汤药,妄图待朕与烟儿的孩子出生后便可弑君,而后挟孩子以令天下。

“如今,朕毒发将死,因防备太傅,也未让她怀有身孕,她若留下,这深宫中还有谁能庇护她?”

“难道……难道要等那些狼子野心之徒逼她给朕殉葬吗……”

然而话未说完,裴晏又是一口毒血喷出,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如開败的花,彻底颓败下去,手中卷轴滚落,画上沾染的血渍在鲤池中开出一朵红莲。

现场顿时混乱不堪,太医受召急急赶来,却是回天乏术。

同样是元靖三年,皇帝驾崩,死后与一幅画卷同棺,画卷上的少女举止灵动,却不见容貌,或言称她是异域妖姬,或言她是下凡神女。

她到底是谁,后世却再无人知晓。

(编辑: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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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幼年读书曾累到咳血
朱元璋与太傅
为何称“皇帝”为“陛下”
短文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