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云川千颗心

2020-09-10 07:22大荒邪魅一笑
花火彩版B 2020年10期

大荒邪魅一笑

创作感言:去年我选择了复读,很长时间没上QQ,直到年后那个漫长的假期,才和已经考走的朋友恢复联系。我们花了一整个夜晚聊天,直至天光乍亮,他忽然跟我说“如果当初我和你一样有勇气就好了”、“如果当初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就好了”。他说了很多个如果,我也说了很多个如果。“如果”是我们青春里错过的恒久遗憾的事情,但在这个故事里,我希望它是恒久美丽的青春。

徐嘉幸没想到会在班里再见到她。

十五六岁的女生瘦瘦小小,被裹在过于宽大的校服里。她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细声细气地说:“同学们好,我叫阮云川。”

阮云川,阮云川,云朵的云,山川的川。

他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事,于是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全班的人齐刷刷地看向他,包括阮云川。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迅速压住笑声,将头埋在了书后面。

其实距离第一次见她,过了也才不到一周。

彼时他被安排给才爸爸送饭,两人才吵了架,他酝酿好了情绪准备战斗,人都还没走到诊室门口,就听到了女生的声音:“长州哥,我想喝可乐。”

“不行。”

“最后一次嘛,你去买,等戴上牙套就不能喝了……”

“我看你像瓶可乐。”

诊室门口话音刚落,徐嘉幸就没忍住“哈”地笑了一声。他抬眼,对上女生的脸。她大约在跟同行的人赌气,鼓着一张脸,像只小仓鼠。她瞄了他一眼,又很快地躲到那位“长州哥”身后。

他于是收回有些唐突的笑声,推开了诊室的门。爸爸坐在办公桌后面,见他来了,又摆出一副要骂人的架势。他把东西放下,胡乱挥了挥手,心里居然没了跟他顶下去的那股火气。

等出了诊室他才发现,刚才的两个人还在为了一瓶可乐闹来闹去。女生哭丧着一张脸,哼哼个没完,他的心情却莫名阴转了晴。

真有意思,他想。

只是他没想到,重逢的第一天,他就得罪了“有意思”的阮云川。

她来时正赶上上课,于是被匆忙安排到了最后一排空着的位子,紧挨垃圾桶。坐在第一排的徐嘉幸扭头往后瞧了半天,也没能看到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人挡住视线。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他随手撕下一张作业纸团在手里就往后排走,走到她跟前才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来。

“是你呀,小钢牙!我还以为认错了呢。”他斜靠在墙上,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尽可能语气正常地说出这句话。

但女生显然没有“领情”的意思,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只顾着收拾自己新领的书本。徐嘉幸愣了两秒,正打算再说些什么,阮云川却已经站了起来。她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向教室门口。

他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又看到了那位“长州哥”。

男生穿着高三的校服,白色衬衫藏在校服里面,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一颗。徐嘉幸都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迅速伸出手拉上了自己常年敞开的校服拉链。

鬼使神差地,他又叫了她一声:“阮云川!小钢牙!整牙疼吗?”

回答他的人不是阮云川。

那位“长州哥”摸了摸阮云川的头,看都没看他一眼,不大不小的问话声刚好能够让全班人都听清。

“熟人?”他问。

“不认识。”阮云川这样回答。

第二次见面,徐嘉幸就被阮云川给了个没脸。

那天她的一句“不认识”才说出口,同学们就哄堂大笑。他丢了面子,想发火,但看见阮云川跟“长州哥”走出去的背影又觉得好没意思。

他知道阮云川大约是生气了,但不知道怎么让她消气。他需要一个狗头军师闪亮登场,帮他指点江山,告诉他怎么办。可惜十六七岁的少年只知道用欺负人表达亲昵,而阮云川不吃这一套。

徐嘉幸不得已改变策略。

班里的座位一周一轮,这一周里,他制造了数不清的垃圾,无数次从第四组第一排跑到最后一排,以扔垃圾为借口跟她说话。

他依旧侧着身子靠在墙上,假装潇洒地将纸团掷进桶里。好巧不巧,打完球的男生们在后排追着玩,他被刹不住车的同学撞得一个踉跄,居然碰掉了阮云川的自动笔。

直到同学们又散开了,他才蹲下身去捡她的笔。

阮云川真是个可乐狂魔,就连自动笔上都贴满了可口可乐的贴纸。他慢吞吞地捡起那支笔,又慢吞吞地站起来,却迟迟没有把那支笔递给她。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面无表情。

对上那双眼睛,徐嘉幸原本想要打趣的话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许久,他才将那支笔在自己的袖口上蹭了蹭,又放回她的桌子上。

他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对不起”从自己嗓子眼里冒出来。

也不管阮云川听没听到,他说完这句话便立马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铃声很快响了起来,他却无心听讲。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第一次见她时,她冲着“长州哥”发小脾气,冲着“长州哥”露出笑容的样子。

可她一次也没对他笑过。

自从那次道歉过后,徐嘉幸就再也没能找到借口跟阮云川说话。

她的座位轮到了第一排,他排到了第二排。他本以为离得这么近,总有打交道的机会,甚至准备好两套尺子、两把圆规,就等着她转过头,来问他借这些东西或是问不会的问题。

但她偏偏带全了文具,就连不会的题也有那位“长州哥”伏在窗台上帮她解出来,再摸摸她的头。

他有劲没处使,怒气一日胜似一日。

转机终于在第二个学期到来。

开学正赶上体测,女生要做一分钟计数仰卧起坐,他一早算好了阮云川排在了哪一组,又自告奋勇地领了命,负责那一組的计数。

阮云川是最后一个测的,已经测完的同学都散开各玩各的了,只有她留在垫子边。徐嘉幸上前两步,帮她压住腿,又按动秒表。

冬末春初的日子,手明明已经冻得难以伸展,他心里却热得像烧了一团火,甚至没意识到一分钟是什么时候过的。还是已经没力气的阮云川问了一声“到时间了吗”,他才反应过来。

他匆匆忙忙地将秒表按下去,时间已经到了一分半了。他想借着这个机会跟阮云川说句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看她要走了,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恭喜你,做了三十五个,合格了。”

她大约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有些诧异,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冲他点了点头:“谢谢。”

过了两秒,他才意识到阮云川同他说了话。他于是轻轻“嗯”了一声,露出一个笑来。

还没等他登完成绩收回笑,就听到背后传来“咚”的一声。他下意识回头,看到的却是阮云川捂着嘴的模样。他想上前两步问她怎么了,血已经先一步从她的指缝里淌了出来。

他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大脑反应过来,人已经蹿了出去。他扶住阮云川的手,想带她去校医室,这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吓人,整个人也软趴趴的走不了路。

她没有骨头似的,靠着身后的单杠慢慢坐了下去。徐嘉幸的心都绷成了一根弦。

许久,他才听到几不可闻的声音。

她仍闭着眼,眉头紧蹙,好半晌才从嘴里飘出几个字眼来:“牙磕到单杠了。”

听到这句话,徐嘉幸终于松了口气。他脱下身上的校服胡乱叠好,帮她垫在脑后,终于站起身子一路狂奔。

她戴牙套的时间还不够久,牙齿脆弱,磕了碰了的话很容易流血。他一路跑到学校超市,几分钟后又带着矿泉水和湿巾纸跑回来。阮云川还在那里靠着,脸色差得不像话。

徐嘉幸拧开矿泉水瓶盖,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他扶住她的头,要她用矿泉水漱口,又很不嫌弃地一直拿纸巾接着她吐出来的血水。

来来回回几次之后,终于止住了血,阮云川的脸色也慢慢恢复过来。直到这会儿他才有心思去认真端详她。

说实话,此刻的阮云川真的不算好看。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嘴唇也没有颜色,甚至脸上都还沾着半干的血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偏他的心跳在此刻漏了一拍。

他从兜里摸出刚买的湿巾,抽出一张,不去看阮云川的眼色,再认真不过地去擦她脸上的污渍。

阮云川终于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密,她想接过徐嘉幸手里的湿巾,触到他的手时又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她不好意思去看他的眼睛,只好东瞟一眼西看一眼。

徐嘉幸的校服因为方才他灌水的动作掉在了地上,此时正有一包纸巾静静地躺在那上面。他拿湿巾擦她脸的动作让她心尖都在发痒,她于是一把抓起纸巾蹭上自己的脸,手忙脚乱地挡他的手。她的语速快得不像话,说话都没了逻辑:“没事没事,就是低血糖,头晕撞上了,没事的,我用纸巾自己擦就……”

话音未落,徐嘉幸已经接过话头:“用湿巾吧,我帮你。女孩子嘛,别把脸擦红了。”

晚自习阮云川没有来。

徐嘉幸怕她出事,惦记了一晚上,直到快放学时才想起来向班长讨阮云川的手机号。

他想问问她有没有事,信息框里的字打了又删去,重复了好多次。当时还不觉得害羞,现在想起上午发生在操场上的事,反而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不好意思跟她说话。

摆弄了一会,徐嘉幸到底是收回了手机。旁边的同学拍他一下:“徐嘉幸,有人找。”

他朝门外看去,来人居然是那位“长州哥”,他此时正站在教室门口等他。见徐嘉幸看过来,他招招手:“这里。”

“你好,我是谢长州,云川的朋友。”他这样开场白。徐嘉幸正准备也做一个自我介绍,谢长州却继续说了下去,“上午的事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巧克力。”

谢长州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张纸币,放到他手上:“这是你给云川买东西的钱,云川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我……”徐嘉幸想把钱退回去,可谢长州不容拒绝的姿态摆得那么明显。他忽然有些心虚,像是自己抢了别人的东西似的。他向后退了一步,谢长州冲他点了一下头,也走了。

有同学缠上来问他是怎么回事,徐嘉幸弯了弯嘴角,极力想勾出一个笑来,却以失败告终。

所有的情绪最终只化成单薄的两个字。

“没事。”他说。

徐嘉幸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觉得自己的胃隐隐作痛——他中午没回家。

原本以为牙齿好了就没事了,可他又一直惦记着她说的低血糖,于是中午一放学就狂奔到超市,花了身上所有的零花钱,提了一大袋子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塞进阮云川的抽屉里,连个午饭钱也没给自己留。

他看向前桌阮云川空着的座位。她的抽屉空荡荡的,巧克力大约已经被她带回家了吧。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安心。徐嘉幸抄起保温杯灌了一口水,捏紧了手中的钱。

直到第二天早晨阮云川才回学校上课。

她看上去精神头很足,大约已经没事了。徐嘉幸就坐在她后面,他想戳她一下,跟她说句话,可就是壮不起胆子。他犹豫再犹豫,直到上课都还在神游天外。

是英语老师把他的魂拉了回来:“徐嘉幸!”

他“腾”地站起来,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朝他这里看了过来,包括前桌的阮云川。

英语老师接着说下去:“都会了是吧?来读这篇课文。”

徐嘉幸慌了神,他压根没听课,哪里知道读什么?他低头在桌子上找书,刚好对上了阮云川的脸。她侧着身,用书挡着嘴巴提醒他:“四单元知识角。”

他连忙按着她说的翻开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关。

他终于找到了和阮云川说话的借口,他跟她道谢,露出一个笑来,她却只是抿抿嘴,又不肯笑了。

徐嘉幸合上书,失落一点儿一点儿蔓延上来。

之前他拿到了阮云川的手机号,却没有联系过她,现在换成了她发短信给他:谢谢你,巧克力很好吃,下次换我请你吃东西吧。

徐嘉幸愣了兩秒才想起来编辑短信,他本想告诉她不必,因为她的长州哥已经给了他钱。可犹豫了一会儿又换成了别的内容:把吃东西换成看电影,可以吗?就明天。

“好。”她这样回。

徐嘉幸万万没想到,他约的明明是阮云川,来的人却多了一个谢长州,专门来做她的监护人。

这位长州哥体贴得过了头,他不仅大方地包揽了三个人的电影票和爆米花,还一直充当着阮云川的“护花使者”,跟在阮云川身边寸步不离,徐嘉幸想跟她说句话都没有机会。

他气闷地跟在两个人身后。

离电影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徐嘉幸看着前方抱着爆米花桶的阮云川,忽然想起她那支贴满了可乐贴纸的自动笔。

他上前一步,将自己手里的爆米花一并塞给她,急急忙忙地撂下一句“等我一下,马上回来”就离开了。

他返回售票处,给阮云川买了一杯加冰可乐,等回来时电影已经开了场。

他们已经没在原地等他了,他于是自己摸黑进了场。坐到座位上他才发现谢长州已经睡着了,而阮云川正往嘴里塞爆米花,跟只小仓鼠似的。

他轻轻敲一下扶手,在手机便签里敲字给她看:偶尔喝一次没事的。

阮云川做贼似的转头看了一眼谢长州,直到确定他是真的发现不了,才轻轻点了点头。他便朝旁边探了探身子,将手里的可乐递给她。

黑暗里,他的手碰到阮云川的指尖,紧跟着两个人都像触电似的飞快地收回了手。

阮云川若无其事地看着电影,他不看电影反而去看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反应过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她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却又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徐嘉幸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耳朵,发烫。

电影看完出来时已经是黄昏,三人出来时,还是谢长州走在阮云川身旁,他跟在后面。

女生转过身来冲他挥手告别。沉沉暮色里,他只看得见她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徐嘉幸心里一动,上前两步,大着胆子学着谢长州的样子揉了揉她的脑袋:“阮云川,你怎么就是不肯对我笑一下呢?”

他在操场上帮她擦血迹,她没有笑;他给她买来巧克力,她没有笑;他以为看个电影就能改善一下两个人的关系,可她还是不肯冲他笑一下。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好几秒,阮云川突然开口道:“还不是因为你笑话我戴牙套!我一笑就露出来了,多难看。”

“我……”徐嘉幸想接一句什么,一时间竟觉得词穷。他仔细想了想,这才发现她不是不肯对她笑,而是在班里几乎从没笑过。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都是自己的锅。

徐嘉幸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抱歉,我不知道……对不起。”

他原本只是想让她注意到他,却不知道阮云川会介意这个问题。他期期艾艾地看向阮云川,想知道她会不会接受他的道歉。

好半晌,他才见对面的人抿了抿嘴,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来。

“没关系。”她说,“原谅你了。”

那天的观影活动和道歉总算让他们的关系出现了一丝转机——从见了面也要单方面装作不认识的同学,变成了周末可以一起约出去玩的朋友。

徐嘉幸对此非常满意,如果不是每次出去玩,谢长州都要跟过来,他就会更满意。

不过这话他没敢跟阮云川说过。两个人熟悉起来后他才知道,谢长州和阮云川是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分了,甚至阮云川父母工作忙时都是直接把她托付给谢长州照顾的。

比如他们第一次见面,阮云川做正畸,陪在她身边的就是那位长州哥。

“那云川,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谢长州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人呢?”趁着谢长州不在,他终于壮着胆子将这句话问出口。

他高他们一届,高考已经结束,他奔赴新大学,偏趕在阮云川生日的当天。

他今天接到谢长州电话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他知道谢长州是不喜欢他的,就像他也不怎么喜欢谢长州一样。

他没想到谢长州会打电话拜托他照顾阮云川,甚至善心大发,告诉了他今天是阮云川的生日。

接完电话后,徐嘉幸赶紧跑回卧室换衣服,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去找蛋糕店订蛋糕。等他跑到阮云川住的小区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在和家人过生日了。

她家住一楼,透过那扇落地窗,他看见了和往日不一样的阮云川。

她大约特意打扮过,穿了白色的裙子,又披散了平时扎起来的头发,发梢被卷出弯弯的弧度,漂亮极了。她就坐在爸爸妈妈中间,正半弯下腰吃长寿面。

徐嘉幸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手机还握在手中。他打开相机,调焦,留下了除毕业照以外的,唯一一张阮云川的照片。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或许更长时间。他一直等到暮色降临,等到她爸妈的身影消失在客厅里,才拨通阮云川的电话:“阮云川,看窗外。”

屋子里的女生猛地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徐嘉幸刚想冲她挥挥手,就见她一溜烟跑出了客厅。

电话还没有挂断,他听到她跟爸妈的对话声。

她找遍了借口,得到的却还是一句“晚上出门太危险了”。

直到门锁链的“咔哒”声传来,徐嘉幸才出声说话:“出不来就别出来了,我把蛋糕给你就走。”

“不,你来找我。”她拒绝了他的提议,指挥他,“往南边走,走到楼尽头左拐,看见我卧室的窗户了吗?对对对……有灯串的那个!”

徐嘉幸遵照着她的指挥走过去,果然看见一扇挂了灯串的窗,而窗户里面的女生满脸兴奋地朝他挥手。

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朝那里走过去。她打开上面的窗户,两个人隔着最下面的一层玻璃吃着他带来的蛋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怎么会想到挂灯串?”他问。

“长州哥走之前给我挂的,我之前说想要看烟花,但他今年不能陪我看,就用这个补偿一下。”她回答。

……

“谢长州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又问。

后来的日子里,徐嘉幸想过无数次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阮云川。

从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有趣,让不高兴了好多天的他情绪好起来,到他想跟她玩但不被理会,再到她上课偷偷提醒他老师在想什么时候……这许多事,似乎都在为那个下午蓄力,蓄得太满了,满得让他不能再多斟酌一下要怎么去喜欢一个人,就匆匆给喜欢划上了一个句号。

高考出成绩那天,他和爸爸又大吵一架。

他家是医学世家,一代一代传下来,家里所有男丁都学医,竟然成了不成文的传统。

可他不愿学医,爸爸跟他说了三年,他也努力抗争了三年。这天的这一架终于以爸爸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耳光,和一句“不学医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的狠话告终。

“滚就滚!”他这样回应。

收不回的话说出口以后,才发现后果是自己无法承担的。他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发现钱包忘了拿,而自己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就是手机。

他翻开电话本,第一个人就是阮云川。

大约是气愤冲昏了脑子,他拨了过去。

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

阮云川不知道在干什么,电话的另一头吵得不得了,过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她找了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怎么了?”她问。

徐嘉幸没出声。他现在实在过于狼狈,本想跟阮云川说两句话,又怕将自己的狼狈暴露在她面前丢脸难堪。

直到她放轻了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将十七八岁少年的逞强全都打破。

“你不高兴吗?”她问,甚至还没等到他的回复就干脆利落地命令他,“发地址给我,我去找你。”

他便乖顺地写了地址发给她。

阮云川是骑自行车来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十分凌乱。

徐嘉幸一回头,便看见了这样的阮云川。她朝他走过来,手里还拿着超大瓶的可乐。他一时间有些想笑,便很快迎了上去。

“从哪儿来的?怎么骑着自行车就过来了?”

阮云川没吭声,只跟着他往前走,直找到了一个人少的马路牙子一起坐下,才心虚地朝四周环顾两眼:“嘘!我从谢师宴跑出来的。你小点儿声,我看看周围有没有认识我的人。”

确认完了她才看向他:“不高兴吗?”

“嗯。”

徐嘉幸本以为她要问为什么,不想她居然一句都没有问,只是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坐下来努力拧可乐的瓶盖。他要帮忙,她却不肯:“你不要帮我,这是我从谢师宴里偷偷带出来的可乐,专门给你带的。”

她还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两个杯子。徐嘉幸听从她的话,由着她拍拍他的脑袋,又给他灌了一杯可乐。

“徐嘉幸。”她忽然叫他,站了起来,“你现在觉得高兴一点儿了吗?”

他终于反应过来阮云川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于是点点头,又仰起脸去看她。

女生单手叉着腰,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来:“高兴就对了。我把你脑子里的不高兴都拍走了,还给你带了可乐……”

徐嘉幸心里简直要笑疯了,此刻的阮云川过于可爱,他终于把他的不开心暂时全踢了出去。

他几乎没经过大脑就开口了:“阮云川,我……”

年少时就连喜欢都笨拙,羞于光明正大地告白,羞于牵她的手,害怕被拒绝,害怕难堪,害怕自己被谢长州看了笑话。

他什么都怕。

高三的那个寒假,他赶在年三十买了满满一袋子烟花棒。还有十支长长的烟花棒绑作一捆,抱在怀里。吃完年夜饭他就从家里走出来,他想找阮云川,想给她一个惊喜。

之前她过十七岁生日时候说过想看烟花,他想让她十七岁就看到,不要等到十八岁,不要由谢长州陪着,而是由他陪着。

他早早就跟阮云川预告了惊喜,来的前一天都特意发了短信要她等他。

等他到了阮云川住的小区的时候,却看见了谢长州。他同阮云川一起站在马路对面,他似乎有事要忙,连回家一趟的时间都没有,只匆忙地叫她出来收新年礼物。

她不知道在和谢长州说些什么,时不时传出来一阵笑声。他就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等他們说完,等有事要忙的谢长州匆匆上了出租车,等阮云川过马路。

那个穿了红色小斗篷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他却向树后面缩去。他看见阮云川向四处看,不知道在找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找到。

她重新进了小区。

他带了烟花想放给她看,最后却连走出去说一声“新年快乐”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之前问过的:“谢长州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人呢?”

“除了亲人以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吧。”那时的她这样回答。

他于是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阮云川,我喜欢你”。

“怎么了?”阮云川问他。

他对上她满是期待的一双眼睛,几乎以为阮云川也是喜欢他的。

可方才亲近地和她说话的谢长州又不合时宜地钻进脑子里,他嗫嚅了半晌,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将表白的话吞进肚子里。

徐嘉幸站起了身子,他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他将手插进兜里,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紧张,不是那么难过。

“阮云川,和你成为好朋友,我真的很开心。”顿了半晌,他又补上一句,“还有,之前叫你‘小钢牙’,对不起。”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跟她道歉,但又很快反应过来。阮云川眉眼弯弯,冲他露出一个笑来,像是终于把戴牙套的顾忌抛诸脑后:“没关系。和你做朋友,我也很开心。”

他对上那双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并觉得不开心,也不觉得释然,但仍松了口气。徐嘉幸偷偷偏了一下头,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微湿。

直到离开,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如他所料,真的不难堪,不丢脸,阮云川甚至还接济了他二百块钱,好让他被迫离家出走时不至于饿死街头。

他再也没有联系过阮云川。

徐嘉幸不愿意再想起那一天,也不愿意再想起十八岁那一整年。

他离家出走,是爸爸去学校领了他的成绩单,拿了他填报志愿的密码,帮他填了志愿。

十八岁唯一的好运是他的分数岌岌可危地上了志愿里最好的医学院,没有滑档,没有更优选择。

十八岁,他没勇气张开口说一句“我喜欢你”,也没勇气抗争到底,去选择复读来追求梦想。

他做什么都没勇气,所以他什么都错过了。他收回窗框上自己冻得冰冷的手,正准备拉上窗帘,就看到远处“轰”的一声绽开的烟花。

和十八岁的那个新年,他没能放给阮云川看的烟花一样美。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