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代《史记》接受与此前存在较大差异,体现了传统研究与现代研究的学术分野。林纾、梁启超等人破除传统路子,力图以新的视角新的观点系统地研究《史记》,为《史记》研究开启了新的篇章,本论文重点探讨晚清民初过渡派的《史记》接受。
【关键词】 晚清民初;史记;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08-0049-02
本论文系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晚清《史记》接受研究”(14YBA070)研究成果。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同样,一代有一代之学术研究,晚清民初的《史记》研究同其他学术研究一样,受西学东渐的影响,逐渐从传统的或即兴式评点、感发,或严谨的史地考据,走向具有现代色彩的整体研究。即便如此,晚清及之前传统评点的重要意义仍然不可低估,他们是后世学术研究的基石,是中国传统叙事学的萌芽,明清学者考证之严谨,也是今日学者难以企及的。传统评点式的表述虽然零散、琐碎,欠缺系统和完整的理论性,但更适合于本土研究。传统学者总结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叙事理论范畴,如“疏”与“密”,“详”与“略”,“实录”与虚构,主脑、旁支、草蛇灰线、插叙、提点、倒叙等等,这些概念与今日盛行的叙事学多有暗合之处。
晚清民初的《史记》主要研究者有姚苧田、陈衍、李景星、刘咸炘、林纾、梁启超等。本文重点探讨林纾和梁启超,以便更好地理解他们的开拓意义。
一、林纾古文家兼翻译家的研究视野
林纾(1852-1924年),是近代著名的文学家兼翻译家,崇尚古文,其古文理论与桐城派一脉相承,一生用古文翻译外文小说两百多种。当时学人对他多所称赞,如胡适赞他“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周作人也说他介绍外国文学时:“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绝不在任何人之下”,二人一者将林纾与司马迁比附,一者直言其用了司马迁的古文写作方法,不约而同将林纾与司马迁放在了一起。
林纾本人并没有对《史记》做系统评点研究,但是仍然可以从诸多方面看出他对《史记》的熟稔、推崇和刻意学习。他自述读书不多,“左庄马班韩柳欧曾外,不敢问津。” ①明确指出自己只读《左传》《庄子》、司马迁、班固、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等人的文章,其他人的文章不敢问津,其实对于推崇《史记》的归有光以及方苞等人他也有涉及,这些作品基本代表了古文的精华。他曾与吴汝纶谈《史记》文法并得到其赏识;在福建所办的新式学堂“苍霞精舍”,他亲自给学生讲《史记》;在唯一的理论作品《春觉斋论文》中不时论及《史记》;另,在其所翻译的外国小说“序”“跋”“小引”“译余”中,他也经常提到《史记》为代表的古文笔法。
林纾文学家兼翻译家的身份决定了他在面对《史记》等史传作品时,必定会淡化其史的意识,“小说之道,虽别于史传,然间有纪实之作,转可备史家之采摭”,他认为小说跟史传不同,但是小说中也有“记实”的作品,这些实录之作,可以作为史家的材料,在“记实”的基础上,他肯定了实录小说和史传真实的共通性。他又说自己在市井之中,所闻所见,“或具出诸传讹,然皆笔而藏之”,無论所见所闻哪怕出于传讹,他也认真记录下来,“能否中于史官,则不敢知。然畅所欲言,亦足为敝帚之飨” ②,能不能符合史官眼光,被史官采纳,他也不知道,只管淋漓尽致地书写并珍藏。一方面林纾认为史传要实录,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传讹不可避免,史家在向民间搜集资料的时候,难免会采纳以讹传讹的材料,史传作品的绝对真实就无法保障。对于史书的实录与虚构,林纾从文学家的角度隐约探到了其实质。
林纾翻译作品多属长篇小说,因而对于叙事结构颇为在意,他认为“凡长篇巨制,苟得一贯穿精意,即无虑委散。”长篇小说要有能贯穿全文的主旨,有主旨全篇就不用担心散乱,史传作品也不例外,《大宛传》虽然篇幅较长,“然前半用博望侯为之引线,随处均着一张骞,则随处均联络。”到张骞死后,就引入汗血马这一线索,“可见汉之通大宛诸国,一意专在马” ③,后半篇幅便以汗血马贯穿。看似驳杂的《大宛传》就以“张骞”和“汗血马”串起来了。
林纾在所翻译的小说“序”“跋”中,常常将西方小说与《史记》对比,如将狄更斯之文与司马迁对比:“马氏之文,在鸿篇巨制中,往往潜用抽换埋伏之笔而人不觉,迭更司亦然” ④,赞扬狄更斯懂得埋伏笔,跟司马迁的宏福巨制相似。又将哈葛德文与《史记》比附:“哈氏文章,亦恒有伏线处,用法类同于《史记》”(《洪罕女郎传跋语》),也是赞叹哈葛德伏笔运用之妙;林纾虽然翻译多国名家作品,然其本人并不通西文,都是别人口述,他用古文加工润色,他说当听叙述者口述时,他感觉到外国小说“往往于伏线、接笋、变调、过脉处,大类吾古文家言” ⑤,这种时时用西方小说与《史记》为代表的传统古文相对照的评论方式,充分展示了林纾对中国传统叙事方法的熟稔和自信。
在叙事节奏上,林纾也体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敏感,他说我们古代的书籍,如果字数有十二万的话,那它叙述的年代必然长远,所叙事情必然繁琐,所涉及的人物一定很多,说明他充分意识到文言叙事的紧凑和史传叙事的高密度。面对十多万字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他如是评价:“乃此篇为人不过十五,为日同之,而变幻离合,令读者若历十余年之久” ⑥,感慨这么长的篇幅,人物不过15个。传统书籍传播的不易以及文字、题材等的局限,导致史传作品力求在尽可能少的篇幅中讲述尽可能多的人和事,宏观史事的重要性凸显,场景描述等枝节则尽量删除,叙事时间速度远远大于西方小说。
虽然林纾并不是以学者的身份对《史记》展开研究的,但是我们在梳理一个时代对之前作品的接受时,不仅要关注学术层面,也要关注文学层面,文学家的表述虽然欠缺系统,但是他们对创作的直觉和经验有利于更好地把握文学的本质,何况《史记》并非纯粹的干瘪陈列式的历史作品,鲁迅直言《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点明其史学和文学相结合的特质。因此,关注学术之外的表述,在接受史上一样具有研究价值。
二、梁启超开启的现代史传研究
梁启超作为古代传记向现代传记过渡的桥梁人物,他对《史记》为代表的史传文学的态度直接影响到了同时代及之后的史学家们。梁启超对《史记》的推崇是毋庸置疑的,他认为《史记》是最好的作文范本,对于胡适给学生开国学书目不开《史记》,梁启超毫不客气地做了批评,指出《史记》是必读书。
梁启超对《史记》的观点和解读主要体现在《中国历史研究法》及《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学作文教学法》等相关论著中,他对《史记》为代表的史传文学发表了大量具有创造性的评论。
《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是梁启超多年研究历史的积累成果,他广泛涉猎东西方史学著作,自称“蓄志此业,逾二十年”,在二十年的写作和思考中,他的观点随时推移,发生变化,他说有时看旧著,觉得有点可笑。梁启超的“善变”也充分体现在对《史记》的态度上,对于《史记》,他的态度莫衷一是,推崇时能推到极致,反感时又把以《史记》为代表的传统史著恨不得一棍子打死。
他发表了不少对《史记》推崇备至的言论,如“史界太祖,端推司马迁”,“司马迁以前,无所谓史学也”,“其最异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为本位”,“二千年来所谓正史者,莫能越其范围。” ⑦把司马迁及其《史记》开创的人物传记体推到无以复加的高度。他说:“《史记》以社会全体为历史的中枢,故不失为国民的历史。《汉书》以下,则以帝室为历史的中枢,自是而史乃变为帝王家谱矣。” 有意识地把《史记》和《汉书》及之后的史书区分开来,将之定义为“国民的历史”,认为它以社会全体为历史,而《汉书》是“帝王家谱” ⑧,“国民”一词评价颇高,具有浓厚的近现代史评特征,注意到传记人物的社会阶层等现代因素。
批判时则说传统史著都具有贵族性,强调“无论何体何家”,将《史记》包括在内。又言旧史“盖什九为死人作也”,多隐恶扬善,多虚荣矫饰。又云:“人物本位之史,既非吾侪所尚,然则诸史中列传之价值不锐减耶?是又不然。列传之价值,不在其為史而在其为史料。” ⑨认为中国传统史著只有史料保存的价值。
对此,只能说,梁启超的善变,是近代社会急剧动荡的必然呈现,抛开其矛盾性,仍需看到,他的书中充满真知灼见,时至今日,仍能阐幽发微,予后人启示。
三、小结
《史记》在晚清的接受呈现出继承与开拓的双重特征,这是由晚清民初时代背景的复杂性和独特性决定的。西学东渐以及晚清复杂多变的政治局面颠覆了传统的史学观,也颠覆了考证为主的史学研究法,传统的史学受到质疑。
总体而言,晚清民初的《史记》接受和研究更具体系,既有传统评点和考据,又涉及西方的叙事理论和方法,论述也更为精确。仍需指出,这一时期的研究主要意义在于继往开来,尚无巨大的突破。但它作为史传学术研究史的重要一环,不可或缺。
注释:
①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7页。
②《践卓翁短篇小说·序》,林纾著,吴俊标校 《林琴南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页。
③《斐洲烟水愁城录·序》,林纾著,许桂亭选注《林纾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
④《冰雪因缘·序》,《林琴南书话》,第99页。
⑤⑥《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林纾文选》,第18 页,第17页。
⑦⑧⑨《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6页,第17页,第31页。
作者简介:
曾小霞,女,汉族,湖南衡阳人,湖南城市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