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星枕冬

2020-09-10 07:22林稚北
花火彩版A 2020年5期
关键词:花店

林稚北

01

推开白色雕花木门时,园中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声。

叶知秋手指轻轻一抖,下意识看向身侧。跟拍摄影师比了个“OK”的手势,又向前挥了挥手,示意她进去。

狗吠声恰在此时停下,叶知秋拖着行李箱,安静地迈入园中。

园中栽满了花,铁架陶盆、绣球蜀葵排排罗列,园北水池旁,海棠蔷薇爬满了墙,热烈的红,油亮的绿,像春日里一幅热烈的油彩画。

花园背后是一栋小洋房,洋房屋门虚掩,一只小小的秋田犬正卧在门边。

许是听到了动静,在叶知秋看过去的那瞬间,房门开启,白衣黑裤的温慕词就那么走了出来,一脚踏入画中。

叶知秋抓着拉杆箱的手指缩紧,眼睛圆瞪着,愣在原地,再没了动作。

温慕词微微偏头,唇角噙着一抹笑,隔着艳丽的春日花园,与她对望。

直到房里又有人走出。

“叶知秋是吧?”王导示意拍摄暂停,“你这个反应是对的,但是停顿的时间太长。记得说话,情绪再激动一些,我们重来一遍。”

动作可以重复,可情绪怎么重来?摄像机近距离对焦,叶知秋杏眼微眨,努力了几番,也只是局促地咬着下唇,小声嗫嚅了句:“温慕词。”

温慕词却是一笑,唇角轻扬起,露出一排整齐而白亮的牙齿,二十几岁的男人,却难掩飞扬的少年感。

“小秋,你好啊。”他接过她手中的拉杆箱,清瘦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擦过她的皮肤。

叶知秋像被蚂蚁咬过一般,心里细细密密地麻,夹杂着隐晦的疼,眼睛避着他,耳根却悄悄红了个透。

这是一档以明星与素人同居生活一周为主题的真人秀节目,叶知秋就是那个素人。

其实也不完全是素人,她经营着一家小有名气的花店,偶尔会在某平台上做插花直播,收到节目组的邀请私信时,她正在微博上发布最新的花束照片。

或许是照顾她初次面对这么多镜头,这一遍王导没再苛求,镜头跟着两人进入房内。

客厅装饰简约而清新,除了隐藏在暗处的摄制组和镜头,眼前只有温慕词一个人。

叶知秋换了拖鞋,慢吞吞地走到沙发前,与温慕词隔桌相对。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像蒙在水雾下的清晨。

镜头外,编导举着提示板,催促两人走流程。

温慕词清了清嗓子,上半身轻俯,朝她伸出手去:“自我介绍一下,温慕词。”

那只手清瘦细长,食指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疤痕有了些年头,几乎和皮肤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绝对难以发现。

叶知秋视线落在那道疤上,轻轻回握:“你好,我叫叶知秋。”

“这个,是要送给我的吗?”温慕词看向她手中那把始终紧握的花束,眼底有隐隐的期待。

叶知秋慢半拍,将花束递过去,眼睛不敢直视他,果真像个第一次见到明星的素人:“啊,是,希望你喜欢。”

暗处编导松了口气——终于进入状态了。

温慕词接过那束花,浅色的牛皮纸里包着两株橘黄色的花,花枝修剪整齐,花朵似满月,开得婉约而热烈。

他黑睫轻垂下,眼睛里蕴着炙热的光:“麦秆菊,象征着永恒的记忆刻画在心。”

02

“麦秆菊,象征永恒的记忆刻画在心,豌豆花,寓意甜蜜温馨的回忆,这些花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现在全被你毁了!”

叶知秋微喘着气,眉心皱得像个小山丘,盯着满地凋零的花瓣发愁。

一分钟前,这些花还鲜活如许地随她穿越长长的红毯,即将登上明亮的舞台,直到拐角里突然冒出个高瘦的身影,先是撞上她,继而将一整盆清水泼到花束上。

叶知秋抹了把水,从地上爬起来,苦大仇深地瞪着那个束手立在一旁的罪魁祸首。

那是个肩宽腿长的男生,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脸上严严实实罩着副面具,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线,看不出长相。

他盯着自己滴答滴水的演出服,说:“多少钱,我赔给你。”

“这是钱的问题吗?”叶知秋瞬间就奓了毛,“再过五个小时校庆就要开始了,耽误了我们班的表演我可就成罪人了!”

此刻校庆晚会彩排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他们班准备的节目是诗歌朗诵,这束花是表演结束时要送给即将退休的班主任的惊喜。

全班商量了许久,将所有花语查询了一遍,才决定选用麦秆菊和豌豆花。叶知秋准备了整整一上午才做好了这个花束,眼下却全打水漂了。

她有气无力地蹲下身,将泡在水里的花瓣一片片捡起来,每捡一片动作就沉重一分,末了,她垂着头,黛玉葬花似的抹了抹眼睛。

“欸,你别哭。”男生无措地蹲下身,看着她可怜巴巴的身影,声音柔和了一分,“我赔你一束行吗?”

面具有些闷,他随手摘下,又沉声道:“抱歉。”

叶知秋原本只是在擦不小心甩到睫毛上的水珠,這会儿听到他的道歉,心里那点不忿就被抚平了七七八八:“算了,我再去……”准备一束。

后几个字被她一个急刹车憋在唇边,在她抬眸看清他面容的那刻。

单眼皮,大眼睛,浓眉挺鼻,清俊白皙,是温慕词。

叶知秋抿了抿唇,适时改口:“那家花店已经没存货了,你能陪我去别的店里找找吗?”

看他眸光渐沉,她嗓音适时又软了一分:“我刚转来没多久,对周围不熟悉。”

“……”

温慕词脱下滴水的演出服,换上自己的衣服,带她一起出了校门。

他不知从哪借来两辆单车,长腿一迈,先跨上其中一辆,下巴点了点另外一辆:“骑车方便一些,走吧。”

夏季阳光炽烈,熨烫着男生洁白的衬衣领口。叶知秋揪了揪衣摆,支支吾吾道:“我不会骑车。”

少年闻言,眉眼轻敛,支在地上的那条腿轻轻一抬,干脆利落地骑车走人。

叶知秋瞠目结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你、你、你……”

单车绕着校门口兜了一个圈,停在她面前,温慕词瞥了眼烈日下脸颊泛红的“结巴”女孩,偏头笑了声:“上车。”

03

老城区的人行道旁栽满了香樟树,浓密的绿色从街头流淌到巷尾,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细碎的光线便沿着温慕词的侧脸跳到发梢。

单车在窄巷里穿行,白衬衣被微风鼓起,他身上清新的气味就这么裹着阳光似有若无地飘来。

叶知秋抓住温慕词的衣摆,偷偷凝望他的侧脸,只觉得他可真好看。

那天下午他们从学校出发,兜了两个多小时才在距离学校九站远的一家花店买到了新鲜的麦秆菊和豌豆花。

温慕词额角渗出晶莹的汗水,白色衬衣被汗渍微微浸湿,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

“终于买到了,你不用担心了。”他将包装繁复的花束递过去,塞了她满怀。

叶知秋被少年的笑容晃了眼,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我请你吃甜筒吧。”

“不要。”温慕词别过脑袋,声音有些不自然,“你别再哭鼻子就行。”

看叶知秋耳根泛起一丝绯色,他摸了摸鼻子,又说:“丑死了。”

“……”

叶知秋眼底的羞涩还未来得及掩饰就猝不及防地褪去。

两人争分夺秒地赶回学校,校庆晚会恰巧开始。

那晚,叶知秋坐在台下观看了温慕词的演出,他戴着面具,吟诗舞剑,意气风发。整个舞台的追光灯都打在他身上,即使看不到正脸,却依然明亮飞扬。

温慕词在学校很受欢迎,是学校以学费全免的优惠政策从众多竞争对手那抢来的学生。不仅仅因为他成绩优异,更因他初三那年曾出演某部获奖电影中男主角的少年时代,一时间便在这个小城市里声名大噪。

温慕词一下台,就被众多女孩包围了。

叶知秋拿着那支她偷偷留下来的豌豆花,本想去祝贺他,却被这众星拱月的场面吓得止步不前。

她耸了耸肩,转身欲走,人群之中的温慕词却投来淡淡一瞥。

两人目光撞上,她将花藏起,用口型轻轻对他说了句:“谢谢。”抬脚离去。

校庆之后没几天就是暑假。

烈日灼人,叶知秋抱着厚厚一沓传单穿街走巷地派发。汗水顺着睫毛落进眼睛里,她抬起手臂去擦,擦到一半,耳边恍惚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叶知秋放下手臂,朝身后望去。

身后是一条幽静的小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家开了多年的补习班。此时墙边正站着两人——殷切地看着面前男生的女生以及被女生盯到耐心告罄的温慕词。

不小心撞到了表白现场,叶知秋识趣地躲在墙后,鬼鬼祟祟地偷听。

温慕词眉眼轻垂,下颌线紧绷,不时抬手看着腕表。出于基本的礼貌和素养,他虽然眉头深锁,却也没出声打断。

可那女孩似乎极不会看人眼色,一说起来,没完没了。

连躲在暗处的叶知秋都察觉到了他越来越不耐烦的焦灼。她捏着那沓没发完的传单,脑子一抽,就跳了出来:“温慕词,你怎么躲在这?老板正到处找你呢。”

她装模作样地扬了扬传单,又朝他眨了眨眼睛。

墙边的两人同时回头,阳光下满墙的爬山虎都泛着绿油油的光,映照得少年眉眼清亮。

他顿了一下,低声朝那女孩说了句什么,抬脚朝叶知秋走来。

叶知秋二话不说,拽住他的手腕就走:“快点,老板都发飙了。”

等两人转到主路上,叶知秋才放开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不用谢。”

少年扬眉:“谢什么?”

“我把你从尴尬的表白中解救出来了啊。”叶知秋一边喘气,一边用传单做扇子朝自己脸上扇风。

温慕词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你知道巷子里面有家补习班吗?”

叶知秋继续扇风:“知道啊。”

温慕词:“我们刚刚就在里面补课。”

手一顿,叶知秋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尴尬得失去了表情。

温慕词好笑地揉了揉眉心,将传单从她手中抽过来,快速扫了两眼,而后唇角一勾。

“知秋花坊……地址:明德高中校门口向北五百米……”

叶知秋一怔,手忙脚乱地将传单从他手中夺回来,心虚地捂住了脸。

温慕词气笑了:“明明你家花店就开在校门口,为什么那天还要骗我陪你到处去找花店?”

叶知秋垂着眼,期期艾艾地解释:“我家花店新开张,库存不够。”

阳光兜了个圈,细碎地落在她脸上,映得她脸颊更红,像夏日里熟透了的樱桃。温慕词拆穿她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一声叹息:“你最好没骗我。”

04

按照节目组给出的流程,略显局促的寒暄之后,两人要帮门口的秋田犬取个名字。

温慕词去院里将那条晒蔫了的小狗抱进来,叶知秋拿食盆给它倒了水。小狗舒服地趴在地上舔水喝,温慕词揉了揉它的腦袋说:“你来帮它取个名字吧?”

叶知秋低头沉默着,又像在冥思苦想,等小狗把那半盆水喝光,才笑了笑说:“叫它七月好不好?”

“七月。”温慕词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被他游刃有余地掩饰,侧对着镜头,他自然地提问,“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叶知秋笑了笑:“我以前养过一只橘猫,就叫七月。”

叶知秋撒谎了。

事实上,那只名叫七月的橘猫不是她养的,而是学校附近的一只野猫。

那野猫不知是从哪流窜过来的,大概是之前遭受过虐待,敏感矫健,又格外凶。在连续三天偷偷打碎了国旗杆下的花盆后,校保卫队接到命令——围捕野猫,以绝后患。

那时高二新学期开学不过一周,叶知秋印了一大盒名片,利用课间挨个班级偷偷发放,给自家花店揽生意。

青春期的小姑娘大多爱美又好新鲜,听说她可以即时送花上门,价格又便宜,纷纷跃跃欲试找她订花,送给自己,或匿名送给闺密,制造一场浪漫的惊喜。

叶知秋那阵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订单多时,偷带来的新鲜花束不够用,她便趁着晚自习大课间悄悄绕到学校后墙边,让邻居用一端带铁钩的长棍子钩着花篮  从墙外给她往墙里面送补给。

学校后墙根野草芜杂,随心所欲地长着一片小白杨,夏季枝叶繁茂,那片杨树便成了她的绝佳掩护。

叶知秋就是在杨树后遇到了正被保卫队追捕的小野猫。

彼时她正埋头把花束从篮子往书包里转移,只听窸窣一阵响动,橘猫一阵风似的掠过,“啪嗒”一声掉进她的篮子里,一只爪子就那么不偏不倚地卡在篮底的窟窿里。

叶知秋惊诧地瞪圆了眼睛,昏昧夜色中,橘猫瞪着双琥珀色的眼睛,与她无辜对望,爪子在窟窿里徒劳地拍打抽动,看上去楚楚可怜。

几道手电筒的亮光滑过,她隐约听到保卫队员的声音:“哪去了,仔细找找。”

叶知秋低喃:“原来他们是在抓你啊。”

橘猫轻轻动了动,毛茸茸的脑袋讨好地在她手指上蹭了蹭,眼睛像是会发光的玻璃珠,乖巧又纯良。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猫咪示好的眼神,叶知秋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抱着书包和篮子,悄悄又往树后挪了挪,想等躲过这次搜捕再把小猫偷渡出去。她想得入神,冷不防“咚”的一声,撞到一根树干上。

她吃痛地转头,发现“树干”竟穿着双白球鞋,视线再向上移,便对上了温慕词的眼睛。

少年穿着身清爽的运动服,怀里抱着个篮球,于昏暗中冲她挑了挑眉。

又一道手电光亮擦着墙壁滑过,保卫队的声音更近,令人越发紧张。

叶知秋轻“嘘”了声,又双手合十,仰着头拼命冲温慕词使眼色,求助意味明显。

温慕词垂头睨着她,又扫了眼她藏在篮子里的橘猫,心下了然。

右手一扬,他将篮球朝着与叶知秋相反的方向抛出去。

篮球擦过枝叶发出一阵响动,立即引起了保卫队的注意。

“在那边!”保卫队员警觉出声,手电筒光接连照向篮球落地的方向。温慕词迈着长腿走过去,三两步,出现在亮光下。

保卫队长问:“谁在那?”

少年俯身捡起篮球,扬声道:“是我,高二(一)班的温慕词,我来捡球。”

温慕词的名字在学校里是一张通行的名片。

保卫队长眉心舒展,不疑有他:“快上课了,赶快回教室吧。”

温慕词点了点头,抬脚往外走,看他们还拿着手电筒晃来晃去,问:“你们是在找那只小野猫吗?”

“你看到了?”

他坦然地“嗯”了声,手指向墙头一指:“它跳墙逃走了。”

“我就说那猫狡猾,肯定早跑沒影了。”有人失望地叹了句。

保卫队队长照照墙头,又看看温慕词,手一挥:“走。”

等保卫队走远后,叶知秋才抱着篮子从树后站起来。

本已走出荒草地的温慕词不知怎么又回来了。他让叶知秋抱稳篮子,自己则拿指甲刀将篮底的窟窿剪开扩大,小心翼翼地把小猫爪子拿了出来。

结果那猫丝毫没有感恩之心,温慕词正想顺势摸摸它的脑袋,它便反应敏捷地龇着牙,一爪子挠在他的手指上,转头跳到了墙外。

温慕词的食指当场就见了血丝。

“你没事吧?”叶知秋手忙脚乱地翻出纸巾帮他止血。

“要去打狂犬疫苗了。”顾不得耳边尖厉的上课铃声,她拽住他的手就往校医室的方向跑。

少女跑得急,马尾辫在脑后荡来荡去,露出一截莲藕般的细白脖颈,依稀能看到细小的汗珠。温慕词鬼使神差地忘记抽手,就那么由她拽着自己跑过一栋栋教学楼。

夏夜的晚风黏腻又温柔,裹着他一颗心咚咚乱跳。

教学楼里亮着一盏盏的灯,像点了漫天的星星,见证着这一刻的少年心动。

05

校医室打不了狂犬疫苗,校医给两人开了出校证明,让他们去学校附近的医院 打针。

打完针回到学校,晚自习也结束了。两人在楼梯口分别,叶知秋到底过意不去,信誓旦旦地保证:“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你放心,医药费我肯定会出的。”

她有些窘迫,“不过我现在身上没这么多钱,只能分期付给你。”

怕他不信,她把那一整个书包的花束都递过去,“先拿这个当作保证金,明天写欠条给你。”

温慕词低头看着那一整个书包的红玫瑰,又抬头看她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耳根就悄悄热了起来。

次日放学,叶知秋如约带着手写欠条来找温慕词。

那欠条写得格外严谨,落款处她一笔一画地签上了名字,还摁了个红手印。

“意思是,我从现在起是你的债主了?”温慕词哭笑不得地问。

叶知秋认真地点点头。

“那好。”他将欠条揣进兜里,“既然我是债主,那你还我什么,应该由我说了算。”

叶知秋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你想让我还什么?”

少年沉吟片刻,漆瞳里漾出一抹笑:“还钱太俗气,你陪我去打针就好。”

这个债还得未免太过轻松,叶知秋眼睛弯了弯:“好,一言为定。”

温慕词食指上的伤口没出几天便愈合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月牙形状的疤。

叶知秋履行诺言,风雨无阻地陪他打完了四针狂犬疫苗,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最后一针疫苗打完那天,那只肇事的橘猫回来了。似乎还认得叶知秋,它老实地窝在花店门口,喵喵地朝着她叫。

叶知秋被它叫得心软,从店里拿了根火腿肠,掰碎了放在它面前。

橘猫谨慎地观望了好一会,才放心地凑过去一点点吃完。吃饱之后,它冲她轻柔地叫了声,像在打招呼,转头跑了个没影。

自那之后,橘猫便时常来花店门口讨吃的,吃完就走,绝不停留。

叶知秋的送花生意还在秘密地进行着,有一回竟接到了一个关于温慕词的订单。

订花的女孩是那年同温慕词一起被选中去出演电影的夏青。夏青将手写贺卡和蛋糕一同塞给叶知秋,叮嘱她务必要在十二点之前妥善交到他的手上。

叶知秋不解:“既然是生日礼物,为什么你不亲手交给他?”还要匿名送过去。

“你不懂,这样才有惊喜感啊。”夏青瞥了眼那束包装漂亮的粉玫瑰,红了脸,“偶像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叶知秋看看花,又看看她含羞带怯的眼神,蓦地懂了。

她笑了笑,心底微微泛着酸。

叶知秋在晚自习放学时帮夏青把生日礼物送了过去,温慕词看着花束和蛋糕,眼睫轻垂,表情略不自然:“谢谢你。”

叶知秋解释:“你别误会,这是某个神秘人送给你的,不是我。”

少年神情一滞,眸光黯了黯。

叶知秋又从书包里翻出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笑盈盈地递过去:“这个才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是我用送花挣来的外快买的哦。阿词,生日快乐!”

06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高二暑假。

那天午后下了场雷阵雨,叶知秋午睡醒来坐在窗边发呆,蓦地听到凄厉的猫叫声。

她循声看去,在店外墙角发现了那只橘猫。它卧在一洼水坑里,浑身泥水,尾巴处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它在流血。

橘猫看到她,虚弱地朝她叫了声,似在求救。

叶知秋顾不上打伞,冲出去抱着橘猫匆匆赶赴附近的宠物诊所。

诊所门帘半掀,她闷头撞进玻璃门,一眼看见端坐厅中的温慕词,还有他身边正与宠物医生相谈甚欢的温父。

她怔了两秒,焦急地望向宠物医生:“医生,这只猫尾巴断了,流了好多血。”

医生检查了橘猫的伤势,与老友招呼了一声,便匆匆进了手术室。

叶知秋深呼吸,将气喘匀了,这才轻声叫道:“温医生。”

温父笑得和善:“知秋,好久不见啊。”

橘猫手术后需要在诊所观察几个小时,宠物医生给开了药,随口问道:“这猫叫什么名字?”

叶知秋被问住,垂眸想了一会,说:“七月。”

“七月,挺好听。”医生抬手将药方递给她。

温慕词恰在那个时候回来,拎着买给她的晚餐。

回去的路上,刚得了新名字的七月虚弱地蜷缩在叶知秋怀里,温慕词问她:“为什么要叫它七月?”

叶知秋说:“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它就是在七月啊。”

温慕词敛眉看她,面不改色地拆穿:“那时明明是九月。”

“哦。”叶知秋咬了咬唇,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总之我曾在某年七月见过一个很特别的人。”

温慕词低声问:“是我吗?”

叶知秋和温慕词的初遇并非是在学校礼堂,而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七月初,叶父已经病重,叶知秋每天随母亲忙碌于医院里。那天中午,温慕词过来给值班的父亲送饭,正遇上在父亲办公室哭红了眼睛的叶知秋。

一旁,叶母也在默默垂泪。

见他过来,温父说:“阿词,你带知秋去楼下散散心。”

叶知秋执拗地不肯走,被温慕词无奈地拽着手腕拖出去。

两人拖拽着走到住院部的人工湖边,叶知秋挣开他的手,蹲在湖边呜咽,许是压抑了太久,她把悲伤一股脑地倒给了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温慕词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听她颠三倒四地哭诉,只是沉默着,递过去一张又一张纸巾。

直等她哭到力竭,他突然低声问:“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葉知秋愣住,看他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一个透明包装的小糖葫芦。

“我小时候,妈妈去北京出差总会给我买这种糖葫芦,后来每次想她时,我就会吃上一包。

“我妈妈是去年走的。”

或许是经历相似,又或许是她现在的模样像极了过去那个自己,温慕词鬼使神差地剥开了自己的心事。

“吃点甜的,总能开心一些。”他将糖葫芦塞进她手心,落寞地笑了笑,“人生就是在不断离别,离开的人未必比留下的人更轻松,如果注定无法挽留,不如让他放心地走。”

烈日当头,叶知秋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到少年怅然的神情以及他那清瘦的、无声为她遮住一片骄阳的身影。

她止住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等暑假结束,父亲就撒手人寰,走得平静安详。而再见到温慕词,是在一年后的中考考场。

那时温慕词的身高已如小白杨一般拔起,在一众男生中鹤立鸡群,没想到会与他分到同一个考场,叶知秋悄悄看了他好几眼,才将视线挪开。

仅有一面之缘,她还哭成了猪头,她猜他大概也不会记得自己。

两天考试平静无波地过去,到了最后一天下午,叶知秋却毫无预兆地来了例假。彼时考生还未进场,她脸色发白地缩在一边,任骄阳暴晒着脊背,小腹绞痛,直冒冷汗。

倏然间,一个身影淡淡笼在她面前,遮住了头上那片骄阳。温慕词垂手,手心里躺着一颗巧克力,语气淡淡:“吃点甜的,能缓解紧张。”

叶知秋怔怔地张了张嘴巴,没吭声,他沉默着把巧克力塞进她手心,转身就走。

07

雷雨停止,华灯初上,七月拱了拱脑袋,睡着了。

温慕词失笑:“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早忘了我是谁。”

“怎么可能?”叶知秋莞尔。

那个曾在她痛苦不堪时给过她温柔慰藉的少年,那个萍水相逢却惊艳了她青春的少年,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如果不记得,她又怎么会在明知家里有大量库存的情况下缠着他一起去买花,又脑子一热骗他说自己不会骑单车?

“校庆表演那天,我骗了你。”她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

“我知道。”温慕词笑着打断了她。

那天买完花回到后台,同台表演的同学就告诉他,学校附近新开了家知秋花坊,品类齐全,感叹他犯傻绕了远路。

后来暑假的某一天,他被班主任叫到学校帮忙登记分数,远远地看见叶知秋骑着单车载着束捧花,飞快地消失在巷尾。

“有件事情我也要坦白。”温慕词笑着看她,“其实那天在礼堂,我是故意撞了你。”

那天她抱着捧花从拐角处走来,明眸善睐的模样一下撞进了他心里。

既然你已经忘了我,那我就给我们一个重新相识的机会。

他说完,笑着跑远,只留给叶知秋一抹颀长的背影。

“喂!温慕词!”叶知秋气得跺脚,又不由自主地,笑弯了眼睛。

跑远的少年又大步走回来,在昏黄灯光下专注地看着她:“叶知秋,一起考去北京吧。”

时间呼啸而过,进入高三,百日宣誓、成人礼、毕业晚会,之后高考如期而至。

叶知秋和温慕词被分到不同校区的考场,隔了大半个城市的距离。

高考前一天,两人约在江边长桥上相见。叶知秋站在桥头,远远地看着温慕词跑过来,纯白衬衣,高瘦清俊,一如初见时。

他低头从背后拿出一束粉白色玫瑰,递给她:“我刚从亲戚的婚礼上过来,抢到了这束新娘捧花,送给你。”

那天明明是个阴天,叶知秋却像被晒晕了般,满脸遍布红晕,皮肤烫得惊人。她接过捧花,看到他眼中直白热烈的喜欢。

“明天考试加油啊。”叶知秋感受着如擂鼓般欢喜的心跳,对他说,“阿词,我们各自努力,最高处见。”

“不管是不是高处,你都要来见我啊。”温慕词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等大学毕业,我们一起养一只猫。”

他竟直接把两人的今后给规划了。叶知秋笑着点头:“好,到时候还叫它七月。”

少年人直白热烈,轻易就期许了长久,可太易出口的承诺,总会落了空。

叶知秋最终没能和温慕词一起考去北京。

高考第一天午间,花店及墙宽的那排花架轰然倒塌,买花的客人和叶母一起被砸在了下面,立刻被送去了医院。

两人同时进行急诊手术,昏迷不醒,叶知秋错过了下午的考试。

后来,叶母苏醒,客人却因此跛了脚,花店和家中所有积蓄全部赔偿出去,还欠下许多外债。现实重重压在身上,叶知秋心力交瘁,无力再去复读,远在广州的舅舅为她和母亲介绍了工作,她们决定前去投靠。

离开前一晚,叶知秋站在曾和温慕词约定的那座桥上,哭哑了嗓子。

人生无常,现实沉重,温慕词,原谅我不能与你高处相见了。

她给温慕词发了最后一条短信,让他不要再等她,从此,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那个时候,她恨命运不公,万念俱灰,纵然明白温慕词不会因此放弃她,自尊却不允许她接受自己和他的云泥之别。

时间是抚慰伤痕的良药,再后来,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磨掉了些少年心气,多了些从容平和。拼命打工还清债务后,她自考了成人大学,后来又攒钱,和母亲重开了一家花店。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年少时和喜欢的男孩共养一只猫的美梦,就这样被她隐秘地藏在了心底,不敢想,不甘忘。

优秀如温慕词,即使叶知秋与他再无联系,却也总能看到关于他的消息。

重点高校毕业后,他阴差阳错地做了演员。

有一回某卫视的跨年晚会在广州举办,他作为表演嘉宾出场,叶知秋提前买了张票,却终究没敢去看。

后来她在网络上搜索他的相关视频,看到他给粉丝签名的场景,浑身名牌的男人,用的却是一支极普通的黑色钢笔,钢笔上了年头,表面斑驳掉漆,笔杆顶部,刻着一个小小的“Y”。

“Y”,叶知秋——是她那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都多少年了,他还将这支钢笔带在身上。叶知秋轻声说了句“傻”,想笑,却忍不住鼻酸。

08

叶知秋和温慕词按照节目组给出的综艺流程尽责完成了一周的拍摄。

节目杀青的前夜,摄制组收工,摄像头关闭,叶知秋拎着罐啤酒,悄悄溜到院子里。

月光如水,给花园平铺一层温柔的薄纱,温慕词正安静地站在月色里。

扫了眼她手里的啤酒,他抬了抬下巴:“偷吃独食?”

叶知秋一怔,笑着从背带裤的大口袋里又摸出一罐:“就猜你會在这。”

叶知秋干脆从房间里搬出一小箱啤酒, 两人一起坐在院里对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说从前。说到高中时那个秃顶的教导主任,说到毕业典礼上某个出糗的同学,东拉西扯,就是只字不提他们之间那段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然结束的初恋。

夜色渐深,脚下的啤酒罐越来越多,说到后来,叶知秋两颊发烫,眼神渐渐迷离。

到末了,她托着下巴朝他笑:“明天就要杀青了,阿词,你帮我签个名吧。”

“好。”温慕词爽快答应,“我去拿张明信片。”

叶知秋软绵绵地拽住他衣摆,她把手心摊开,递到他面前:“就签在我手上吧,我明天不洗手了。”

“快签吧,”看他没动,她催促,“你的钢笔呢?”

温慕词无奈道:“小秋,你醉了。”却还是纵容地,从兜里掏出了钢笔。

叶知秋顺势牵住了他的手,再抬眸,眼睫上就沾了点泪:“这钢笔你还留着呢。”

“我念旧。”温慕词叹了口气,低声缱绻,“小秋,你为什么会来参加这档综艺?”

叶知秋的视线还紧紧粘在那支钢笔上,她眨了眨眼睛,看向男人清俊的面容,轻声说:“因为你啊。”

收到邀请私信那天,节目组给叶知秋发来了明星嘉宾的拟邀请名单,她一眼就看见了温慕词的名字。那晚,她将温慕词给粉丝签名的视频反反复复看了数十遍,最终决定参加。

温慕词是否真的会参加节目,而她又是否真的能恰好和他分到一组,都是未知数,可她的心有不甘、念念不忘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既然如此,她决定勇敢一次。

可叶知秋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会成为节目组的邀请对象,正是因为温慕词的推荐。

他同意录制这档综艺节目的唯一条件,就是和她配对。

偶然看到她的直播后,他曾匿名在她的花店订过一束名为“七月”的花,那个花束里,简洁雅致地包裹着几株豌豆花和麦秆菊,和那年被他不小心弄坏的那束,一模一样。

那一刻温慕词喜不自禁——原来她也和他一样,一直将对方放在心上。

既然念念不忘,他赌她会来见他。

“阿词,”当年主动放弃的是她,如今想要挽回的也是她,叶知秋开口开得艰难,“来参加节目的前一天,我收养了只橘猫,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养吗?”

温慕词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意有所指:“她还会不告而别吗?”

“不会了。”

“我愿意。”

我们在夏日里相遇,又在夏日里别离。

时光兜着圈,转过一个又一个四季,终磨不灭,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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