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泽汀
作者有话说:认识一个弟弟,谈及恋爱观时他说,喜欢当然要大声说出来,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才行。当时我说你再过几年就不会这么想了。说完这句话我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离年少气盛那么遥远了。谁又不是从轻狂一步步蜕变为沉稳呢?人生到了某个阶段,该懂的道理自然有人会教你懂。没有谁会永远都是姜一诚,但我们都在小心地把他藏进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01
飞机晚点落地,我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出机场时已近黄昏。叫了的士直奔目的地,七弯八拐地在小巷子里窜,终于找到了纸条上的地址。
这条街是这座城市有名的文化街,华灯初上时,小巷里已经人声鼎沸,挤满了像我这样的游客,但这间清吧由于位置太过偏僻,店里的客人寥寥无几。我有些无法想象,他那样张扬、爱热闹的性子,怎么会长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推荐你点这杯哦,我们店的招牌。”服务员小哥哥看我一直盯着酒水单做不出选择,干脆凑上来和我闲聊起来,“你别看我们店好像生意不好,但我们的酒味道绝对不输别家,我们家的调酒师厉害着呢。”
我听了他的建议。我等了二十分钟,端上来的却是一杯蓝色的饮品。我跟酒水单上那杯红色的招牌鸡尾酒再三对比后,决定把那小哥哥叫过来,投诉他给我上错东西了。
“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喝什么烈酒?”
久违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暗自吸了一口气,回头做意外状:“姜一诚,真巧呀。”
“我就说嘛,你怎么给人家乱调酒,原来认识啊。”服务员小哥哥拍拍姜一诚的肩膀就走了。
姜一诚细细打量我,好一阵了才说:“小阮冉,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就是心血来潮跑来玩,走累了随便找家店歇一歇,哪知道居然在这遇到你。姜一诚,这几年你倒是消失得够彻底的。”
姜一诚一时失语,目光转移到我手中的袋子上:“买了什么特产?”
“也没什么,这东西本来要送给另一个朋友的,他放我鸽子,送给你好了。”我避开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端起那杯鸡尾酒,一口入喉才想起自己是不能喝酒的,又忙放下。
“放心,这是果饮,特地为你调的。”
我只感觉口中有覆盘子、椰子和青柠檬的味道漫开,冰冰凉凉,甜度适中,让人上瘾,刚想喝第二口,姜一诚的话却让我觉得这果饮无端漫出两分苦涩。
“这杯叫‘晴天’。”他语气平静。
我小心试探:“你还记着宋再晴呢。”
姜一诚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可我知道,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02
我第一次跟随爸爸去姜一诚家拜访,就见识了他们家那间奢华的酒窖。
酒窖的入口光线昏暗,楼上大人们的高谈阔论微弱传来,我坐在灰色大理石砖的阶梯向下看,只觉得阶梯的尽头透着诱人深入的神秘感。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拂过我的裙角,发出低幽的呼哨声,我越发把这个地方跟脑海中某些恐怖电影的镜头联系到一起,再没有待在这里的欲望了。
一回头,脚尖顶到某个物件,玻璃与大理石碰撞的声音有些刺耳,刹那间,头顶上一整排声控灯全亮了。
我低头一看,地上平白多了支白葡萄酒的空瓶。
“啧啧,贼。”慵懒的男声不知从哪儿传来。
“我……我没喝这东西,你少诬蔑人。”
“不请自来就是贼。难道我说错了?”声音渐近时,我闻到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酒香。
那人强词夺理,我决定以退为进。可脚才刚迈出去半步,便被人拎住了可怜的小马尾。
“想走?先把这个喝了。”他忽然递给我一个小纸杯。
什么玩意?
纸杯里的液体分明透着一股酒精味,我皱眉,他却说:“放心,是我调出来的果饮。你喝完,我就放你走。”
原来是拿我当小白鼠。我咬咬牙,捏了鼻子囫囵灌下肚。
胃里一阵灼热,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指着他大骂骗子。
“小阮冉,现在咱俩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如你就再帮我一个忙。”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这下总算醒悟过来,这厮明明就是自己偷喝了老爸的酒,还硬要拉我垫背!
大丈夫要有骨气。我推开他:“我现在就去告诉姜叔叔,看他是罚你还是罚我。”
但我的身体总是拖后腿,腹部的绞痛逼得我寸步难行。
“喂,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里面加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接着我便两眼一晕,向姜一诚直直倒过去。
03
这就是我得知自己酒精过敏的经历。
多亏了姜一诚,我住了三天院,也被老爸骂了三天。姜一诚总算还有点儿良心,鞍前马后地给我买吃的,买喝的,还吆喝他那群小弟帮我抄作业。
我就納闷了,他在学校里人脉这么广,怎么就有事求到我身上了?
姜一诚给出答案:“女生的事情还是得靠女生。”
他口中的女生指的是宋再晴。
我与宋再晴唯一的交集就是陶艺课。当然,这也是在此之前,我与姜一诚唯一的交集。
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生,居然为爱报班学陶艺。于是我上课的日常就是看姜一诚花式刷存在感,又花式被无视。
“宋再晴,你看我这样捏对不对?”
“宋再晴,你喜欢什么图案?”
……
到了第三十七次,姜一诚终于成功地把宋女神逼到了我身边。
宋女神选择和我同桌没别的原因——我俩对待姜一诚的态度都是一致的铁面。只有一点她不知道,我爸还指望着姜爸爸提点升职,所以我铁血无情的面孔下其实有缝可钻。
所以姜一诚提出要我指导他捏件陶器送给宋再晴时,我便倒戈了。
我看着姜一诚拉胚拉了整整两个小时还没捏出一丁点儿意思,忍不住亲自上阵,他嘿嘿傻笑,蹲在我身边给我扇风。
我说:“东西到底是我做还是你做?你这样也太没诚意了,好歹也意思意思吧?”
“哦。”他无从下手,只能笨拙地把双手覆在我拉胚的手上。
我顿感灼热,把手抽出来,因力道太猛,刚成形的泥料又变成四不像。我低着头说:“算了,你就想想瓶底刻什么图案吧,别帮倒忙了。”
姜一诚直男式地决定在容器底部刻上宋再晴的名字。平时写字笔画都写不明白,现在好了,一个“再”字练了十几遍还是一样丑。
我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再想想他平时叱咤风云的神气样子,不厚道地笑出声。姜一诚手一歪,立马破功。
“给我重捏一个,这个废掉了。”他有些懊恼。
底盘上,一个差一笔完成的“再”字,歪歪扭扭得像是先天不良。
我又重新给他捏了个形,所有工序完成时,已经过了我家门禁时间。他把我送到家门口,说如果宋再晴收下了,要请我吃饭。
可惜,我没等到这顿饭。
04
宋再晴的生日很快来临。那天结束了陶艺课,我告诉宋再晴一家新开的书店里出售她一直想买的习题册。宋再晴被我一路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操场空地,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她抓住我的手正想问个究竟,姜一诚的大嗓门从远处传来:“宋再晴,生日快乐!”
主席台上摆着一堆粉色的小瓷碗,被人拼成巨大的心形,姜一诚就站在其中。
说起来这还是我的主意。我念的那些搞笑段子里,纯情男大学生在宿舍楼下摆心形蜡烛阵表白,惨遭舍管大妈泼水灭火,姜一诚当时很是不屑,到头来他还不是土得渣地有样学样?
更甚的是,他连亲友团都备好了。刚才还很僻静的操场不知从哪儿蹦出二十多个大汉,都是姜一诚在学校里的弟兄,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宋再晴圈在中间。
我有点儿后悔答应姜一诚把宋再晴骗来这里了。这阵仗,怕是要把人家小姑娘绑进深山老林当压寨夫人。
宋再晴却比我想象中的淡定,她看着带着一脸憨笑慢慢从主席台走过来的姜一诚,丝毫没有一个女生被表白时的羞涩,眼底除了冷漠还是冷漠:“姜一诚,你别闹,让我安安稳稳过个生日,我们还能做同学。”
姜一诚愣住了,他仔细观察宋再晴的神情,确定她没有开玩笑。
这是一句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的回绝,言下之意是——你如果今天在这里跟我表白了,我们连同学的情面都没得了。
这显然和姜一诚设想的剧本不同,他变得手足无措,只能将身后那个刻有宋再晴名字的陶器藏得更紧。
“宋再晴,你就答应了吧。你是不知道这小子为了准备这些花了多少心思……”有好事者还想撮合,被姜一诚一把拦下。
“别说了。”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宋再晴,我……不闹腾。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能走。”宋再晴丝毫不留情面。
那天过后,在弟兄面前失了颜面的姜一诚沮丧了好一阵子,连带着平日的训练都提不起精神。哦,对,姜一诚是学校跳高队的主力,本来半个月后要代表学校出战市级比赛的。现在他这个样子,教练哪能放心?于是把他换下来了。
我再次跟着爸爸拜访姜家,想着安慰安慰他,不想一进门姜爸爸就接了个电话,之后便带着我们火急火燎往医院赶。
姜一诚的一只胳膊缠着绷带,事故起因是陶艺教室的电窑炉出了故障,一个女生下了课独自折回教室拿书,发现不对劲时,教室已经开始冒黑烟了。那女生想灭火却适得其反,着火的窗帘将要砸向她时,是姜一诚推开了她,结果他自己的手臂却蹭到了窗帘。
听起来足够惊心动魄,我一拳捶向他的脑袋:“你不要命了!逞什么英雄!”
姜一诚只是盯着我笑,没心没肺的。我瞬间反应过来,那个女生不就是宋再晴吗?
果不其然,等大人们都走了后,躲在病房外的宋再晴终于挪着迟疑的小碎步进来了。
“姜一诚,你疼不疼?”她小声问。
姜一诚那叫一个心花怒放,脸上还没皮没脸地装:“疼,可疼了!”
宋再晴这样的女生最禁不住这套:“……那我明天给你带药。”
“哈哈哈哈,宋再晴,你忘了这里就是医院吗?”
05
剧情峰回路转,一直坐冷板凳的姜一诚就这样上岸了。
虽然在学校里旁人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宋再晴遇到放学在校门口等她的姜一诚,不再像从前一样故意躲开。陶艺课上姜一诚一如既往没话找话聊,宋再晴也不再置之不理,必要时喊一句“安静,姜一诚”,姜一诚立刻听话闭嘴。
“绝了,亲妈训儿子。”我点评。
“你会不会比喻啊你!”对于我的点评,姜一诚的回敬方式是把我关进酒窖小黑屋,逼我喝下他胡乱调制的一杯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的果饮。
我喝了一口就吐舌头:“呸,我不喜欢蓝莓。”
“可宋再晴喜歡。”
“那关我什么事?”
“我只是让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宋再晴宋再晴宋再晴。
我哼哼:“放心,喝完以后保证分手。”
姜一诚伸手摸我的头:“小阮冉,见不得哥们好?”
他温热的手掌在我发间磨蹭,像在逗小猫小狗。我忽然有所触动,脱口而出:“姜一诚,你有多喜欢宋再晴?喜欢到能为她做任何事吗?”
姜一诚怕是鲜少见我露出这样郑重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又露出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盛夏,我握着录取通知书坐在教室里,远远看到楼下跳高训练场地那儿,姜一诚不知道在跟他的教练说什么,说了很长一段时间,挺直着肩背,最后竟然恭恭敬敬地来了一个九十度鞠躬。
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
我飞速下楼,姜一诚已经搭着队友的肩走远了,我只听到有人戏谑:“你这次可真够下血本的,为了宋女神当真愿意放弃A大。”
我的脚步骤然停下。A大是国内有名的体育学院,对于姜一诚这样的体育特长生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他不去A大还能去哪里?
没过几天,我就从爸爸那里探到了口风。
“最近还是不要去姜家了,他们家里乱得很,还在气头上。”
听爸爸说,姜一诚好好的A大不读,非跑到东三省最偏远的Z城读个名不见经传的破学校。
得知姜一诚先斩后奏,私自改了志愿后,姜爸爸一怒之下,把他关进了酒窖。
我一想到那个阴冷寂静到与世隔绝的小黑屋,就觉得把姜一诚这样的人关在那儿实在太遭罪了。
我隔天就去了姜家。姜爸爸把我领到酒窖外边,跟我说:“你帮我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改志愿?”
姜一诚的耳朵何其灵敏,隔着一堵墙,在里边懒懒地喊:“不用问了,我就是想去那边玩雪。”
“你就玩吧,以后别哭着求我养你。”姜爸爸冷哼一声,扭头走掉。
我趴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姜一诚,里面冷吗?”
“你忘了?现在是大夏天,我正好避暑。”他还是那样嘴硬欠扁。
我有些生气:“就这样你还没把宋再晴供出来啊?你就这么喜欢她?你是为了跟她在一起才选择去那个学校的吧?”
“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选?”他又是懒懒一笑,“小阮冉,有空替我跟她带句话:我们开学见。”
“没空!”我赌气跑掉。
那个夏天我走得匆忙,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只身一人踏上行程。
行程的终点,是没有姜一诚的A大。
06
报考A大,是跟姜一诚一起躲在他家酒窖纳凉的某个夏日决定的。
我喝着他调配的不知名果饮,燥闷的时光就在门外流淌,在我的喉间流逝。我们就他老爱蹲酒窖的动机进行了激烈辩论。
我坚持认为这里一定是他的小金库,并且列出论据一二三。比如我爸的小金库里藏私房钱,把主人公换作一个青春期情窦初开的小男生的话,那么小金库里藏的应该是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又或者……宋再晴的写真集?
姜一诚凑到我耳边,煞有其事道:“不得了,这都被你猜到了。”说完给我抛了个不可言说的眼神。
内心的小恶魔立马竖起角,我对酒窖进行了地毯式搜查。
结果令我大失所望。
姜一诚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揪回来:“哟,你脑瓜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心想,这个人真是狡诈,什么话都让他说了去。
他又敲我的脑袋:“我说你们这些书呆子是不是念书念傻了?凡事都要讲个原因一二三,累不累?我高兴怎样就怎样,还非得有原因?很多事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这时,我竟然从姜一诚身上闻到了哲学的味道。
这让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姜一诚是与我截然相反的人,不瞻前顾后,不小心翼翼,想到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要什么。
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地在我的世界里如此鲜明。
我大概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想明白了一些事,想明白了一直以来,于我而言,姜一诚身上灼灼闪耀的光芒来源于哪里。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谁会不想成为这样的人呢?
“就像我喜欢宋再晴,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
嗯,喜欢就放手去喜欢。我看着姜一诚不可一世的模样,淡淡地笑,选择性地忽略掉他的前一句话。
在A大的日子里,我时常回想起那天的心潮暗涌。
没有人知道,我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气,就这么被现实啪啪打脸了。整整一个学期,我没有联系过姜一诚,是在跟他赌气,更是在跟自己赌气。
但我到底还是破功了。
放假回家,我从爸爸口中得知,姜一诚跟姜爸爸彻底闹掰了,一整个寒假都不回来。父子俩一直为志愿的事情纠缠着,谁也不肯服软让步。
但是,当爹的始终放心不下孩子。自己撇不下面子,只好求助旁人。我于是敏锐地领悟到了姜爸爸托我爸传话给我的意思,也为自己的赌气找到了台阶。
“我刚才整理东西,发现宋再晴有份作业本落在我这里,里面藏着她的小秘密哦。”
这是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开场白。我发现如果不聊宋再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了很久很久,聊天框的那头,姜一诚终于回复了:“嗯?”
我乘胜追击:“她以前竟然偷偷暗恋四班的那个大胖子,就是走路会地震那个。”
姜一诚笑道:“小阮冉,你久不联系我,一开口就说这个啊。嗐,谁还没眼瞎的时候?她有了我,以后不会瞎了。”
看来他们俩感情很好。我隐藏好轻微的失落,话锋一转:“今年省里的跳高比赛,你还回来参加吗?”
“应该不会回去了,她想去旅行,我得陪着她。”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犹豫,好似这些年的辛苦训练于他而言丝毫不值得留恋。
喜欢一个人,就别问那么多,不顾一切地为她付出。这是姜一诚的人生箴言。他执行得如此彻底,让我无言辩驳。
于是,我只好去找他的宋女神。
我说了姜爸爸的难处,说了姜一诚的决裂,说了他在跳高这件事上的天赋和付出。
“如果今年他能继续参加比赛,姜爸爸会开心一些,他们的关系也许会得到缓和。可我劝不动他,他只听你的了。”我说这话时,几乎带着一股哀求的口吻。
电话那头,宋再晴沉默了很久,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知道了。”
末了,当我以为她要挂电话时,又听她补了一句:“……我没想这样。”
07
几天后,姜一诚听了宋再晴的话,报名参加比赛。
我将这个消息告訴姜爸爸,他依然不满地念叨姜一诚:“兔崽子,整天就知道玩。”
但当他看到姜一诚练习跳高的视频——他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场上高高跃起,身手一如既往地矫健,老父亲严肃的嘴角藏着一丝欣悦。
再次见到姜一诚是在几个月后,比赛前一周,他回家拿些证件,我们久违地在酒窖相聚了。
早春还是有些寒气的,地下室有些阴冷。我打了个寒战,姜一诚便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给我披上。他自己呢,开了两瓶红酒,入胃暖身。我一边咕哝着这一定是他为了偷酒喝找的借口,却又一边小心依恋着带有他味道的外套。
可是我渐渐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姜一诚起先只是浅尝辄止,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在他准备打开第四瓶酒时,我一把按住他的手。
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再抬头时,眼睛里竟流露出几分委屈:“小阮冉,你也是女生,你能不能回答我?”
回答什么?没头没尾的。
“我就是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离她很远?”
我总算听出来了,说的是宋女神。
“你知道吗?那天听你说她暗恋过四班那小子,我其实很害怕,害怕第二天醒来就会失去她。”
我有些震惊,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姜一诚。
原来他也会因为别人一句无心的玩笑而耿耿于怀,原来他的洒脱自在也不是无懈可击。笨拙如我们,谁不是在晦暗的情愫中战战兢兢地小心前行?
东北的鹅毛大雪似乎下到了姜一诚心里。在那里,他拼命追逐宋再晴的步伐,却越发无处发力。她的课表他背得比自己的还熟,每天去自习室帮她占位子,上晚课会接送她回宿舍,周末但凡她有什么社团活动也一定去捧场。
他努力走进宋再晴的生活圈子,却始终等不到她向他迈近一步。
仅仅这一次,宋再晴开口劝他重拾跳高时,他欣喜若狂。
我的喉咙似被勒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果姜一诚知道这不过是我在推波助澜,是不是会更失望?
我越发不敢面对姜一诚。
比赛前两天,姜一诚听说宋再晴病了,改签了机票,说要早点儿回去陪她。在机场送别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他身上曾经灼灼闪耀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淡。他似乎正在光速离我远去,且大有一去不复返的趋势。
我的直觉没错。很快,姜一诚跟别人打架的消息传到我耳中。
就在比赛的前一晚,他送宋再晴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几个抢劫的惯犯。姜一诚怎么可能让宋再晴遇险?所以即使知道寡不敌众,依然选择了正面肉搏。
爸爸只是轻轻叹息,却在我心里敲下重重一锤:“听说那些人手里有刀,划到了姜家小子的韧带,以后只怕当不了运动员了。”
08
之后不久,姜家的宅子突然搬空了。
彼时,爸爸已经升迁到别处任职,与姜爸爸的交往也淡了,姜家的情况我自然也不得而知,只听说他们举家远走是为了求医。
姜一诚的伤难道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我打不通姜一诚的电话,只能小心翼翼地点开他的对话框,问他怎么了。没有任何回应。我又点开宋再晴的对话框,依然没有回应。
事态的急转直下,让我措手不及。
我在心底无数次地复盘再复盘,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才让那个像夏夜里的星河一样闪耀的姜一诚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这些年我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是我忘了,我从未拥有过他,却妄自插手他的人生,让他去参加什么比赛。
也许此时此刻的杳无音讯,才是一直以来我跟他之间真正的距离。
这是自那以后,我一直告诫自己的话。
直到几年后,我在毕业旅行时遇到了宋再晴。
彼时陪伴在她身边的男生已不是姜一诚,是个憨憨的男生,倒是跟她当年暗恋的那个四班的大胖子气质颇像,怎么看都不及姜一诚一半的神采飞扬,闪耀夺目。可是,宋再晴站在他身边时,神色中是从未有过地温暖。
这份温暖,就是姜一诚曾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东西吧。我想起那天,姜一诚在酒窖握着我的手时的郁郁不得志,一时有些恍惚。
宋再晴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把话说开了:“我跟他早就和平分手了。”
其实就是在姜一诚伤到腿后不久的事。宋再晴每天在医院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一如当年,他把她从着火的陶艺教室里救出来那次一样。
只不过,人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这一次的宋再晴,变得更加理智清醒。
她自嘲:“怪我太容易把感动当成喜欢。可是感动就是感动。就像一杯果汁,再怎么调味也不可能变成酒。”
“他越是拼命对我好,我就越感到亏欠他太多,还不清了。”
“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继续亏欠才是对他不公平。”
让我猜一猜,姜一诚当时听到宋再晴这些话是什么反应。一定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地保护她到最后一刻吧?
“分手是他先提出的,大概是怕我有负罪感吧。”
果然,是我了解的姜一诚。
在姜一诚出院的第二天,他们就断了联系。姜一诚的伤虽然让他无法再继续当运动员,但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严重,至于为什么姜家举家搬走,所谓的求医又是为了什么,宋再晴解释,真正重病的不是姜一诚,而是姜爸爸。
“我也是偶然才跟他重新联系上,那时他已经申请了休学。这些年来,他为了治好他爸爸的病一直四处奔波。后来手机和社交账号先后被盗了,跟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络,他自己又忙着照顾家人,顾不上这些。”
我的脑子一时无法把那个总是严厉呵斥姜一诚的姜爸爸,和“病重式微”几个字联系起来,也无法把那个总是我行我素,不听劝告的姜一诚,和“孝子”联系起来。
这些年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大步向前,只有我,像一滴浸入棉絮里的水,越挣扎,越无声,越下沉。
“听说他爸爸的病好几次接近痊愈,又好几次恶化了。这种大起大落的心情不好受,这些年来他应该很辛苦,只不过安慰他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了。”宋再晴平静地说。
不应该是她,那应该是谁?
应该是我吗?
我的思绪飘到决定报考A大的那天,姜一诚敲着我的脑袋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来那么多理由?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早已告诉过我了,不是吗?
09
“后来我想了一下,自己除了跳高,还能做什么,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姜一诚继续摆弄着手里的瓶瓶罐罐,嘴边扯出一丝苦笑。
从黄昏到华灯初上,我们坐在清吧最安静的角落。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听他说他这些年来的种种经历。
“老爷子当年听说我的脚伤了,一时气急攻心,爆出了并发症。事情是因我而起,我当然得带着他把病治好。对不起,小阮冉,不是故意不跟你联系,我这个人太粗心,忙起来什么都忘了。”
眼前的他,怎么看都跟当年判若两人。
曾经肆无忌惮、不遗余力地走过那一遭,除了父亲的病重,以及一个不可轻易提起的名字,这些年来,他似乎再没有别的收获。
我忍不住问:“姜一诚,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顿了片刻,随即淡笑:“我从没后悔过喜欢她。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做那些事了。我曾经认为,只要喜欢,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喜欢。可是我忘了考虑别人能不能承受得住我的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的喜欢,未免太自私了。”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只觉得脊梁被人死死地按住。来时路上所有的憧憬和冲动,都被他这句话瞬时扼杀掉。
手中的袋子里,原本想装作不经意送给他的东西,被我拽得死死的。
我与姜一诚告别后,一个人回到住处,拆开袋子里的东西。
这是与姜一诚失去联系的这些年里,我唯一保存的有关他的痕迹。
是一件其貌不扬的陶器,瓶底还刻着一个难看的“冉”字——确切地说,其实是一个差一笔完成的“再”。歪歪扭扭,先天不良的样子,像极了我的爱情。
不顧一切的喜欢,终究等不到它见天日的那一刻。
我把它扔到垃圾桶里,转身躺在床上。晚风很清爽,拂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微微沾染上覆盆子、椰子和青柠檬的味道,叫人醉了。
闭上眼,我就成了一杯苦涩的“晴天”。
(编辑: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