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性写作是否重要是长期争论不休的话题,但历史上与正在进行中的文学环境中不乏有许多出类拔萃的地域写作者,这其实也是一个优秀写作者写作系统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时常说虚实结合、人在诗中,包括当下性与感受的回应,都离不开地域对人思考和视力的冲击与贡献。所谓滚烫和充满生机的写作必然需要作者当时周边的情景与作者本人心境联系,从而结合思考产生某种效应。如果纯粹靠想象去写实在的东西,就像骨架在走路而没有可观的肉身一样荒谬,所以地域性写作是潜意识里的必然倾向,但我们可以有不止局限于具体地域的野心和视角,从很小的事物地理窥探并发掘到宇宙的命脉。
——主持人田凌云语
剑男
1966年生,现居武汉。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有诗歌获奖、入选各种选集及中学语文实验教材,出版有诗集《剑男诗选》等。
地域性在诗歌写作上并不意味着偏狭和封闭,相反,地域性以其经验的独特性能使诗歌呈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地域性写作和整体性写作并不矛盾,并且一直在不断丰富和拓展着诗歌的表现领域,使整体写作呈现出缤纷的色彩。我个人偏爱那些具有坚实生活经验的写作,并认为这种坚实的生活经验一定或隐或显地和写作者成长和生存的地域有关,这是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不可避免的。我一直觉得整体性写作是一个伪概念,如果真存在有所谓整体性写作的话,它一定是由多元写作构成的。在写作上,尤其是诗歌写作上,歧路丛生的山地要胜过任何只有一条康庄大道的原野。当然,我这样说丝毫没有否定非地域性写作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地域性写作和非地域性写作一样,都是写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失去其中任一部分也就失去了整体性。
牛梦牛
本名牛梦龙,1977年生于山西高平。山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等期刊,现居山西晋城。
地域性写作有许多成功的典范。小说方面,中外作家中,有福克纳之于约克纳帕塔法,沈从文之于湘西,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诗歌方面,当代诗人中,有昌耀之于青海,雷平阳之于云南,阿信之于甘南……这些作家和诗人,与他们笔下的地域,几乎已互为注脚,难以分割。虽如此,但我对地域性写作的概念,仍然存疑。
我更倾向于这样理解:所谓地域性写作,其实是作家、诗人选择了他们最为熟悉的生活和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而进行的写作。那些地名、风土和文化,不过是随着那些人和事,很自然地进入到了写作者的笔下。
以雷平阳的诗歌名作《亲人》为例: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如果我们把云南省、昭通市、土城乡换成自己家乡对应的地名,也丝毫不影响这首诗。这些地名,更像是写作者的背景或舞台道具,而有什么独特的体验和发现,这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是21世纪,人类共居一个地球村。移民成为这个时代的新主题。农村的在往县城移民,小城市的在往大城市移民,而国际之间移民也屡见不鲜。许多人正在离开他们祖辈生于斯、长于斯、埋于斯的乡土。甚至,在短短的一生中,数次迁徙定居。情感与所在土地的一再割裂,将导致地域性写作基础的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球化的写作。文学的地域性特色将越来越模糊。换言之,人类的写作背景将越来越趋同,在相似的背景下,谁的叙述更有味,谁挖掘得更深刻,谁的体验更独特,才是王道。靠地域特色和题材取胜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
陈波来
贵州湄潭人,现居海口,职业律师,诗作散见《诗刊》等国内外报刊并译成英、日、韩等多种文字,已出版诗集四种,中国作协会员,海南省文学院首批签约诗人。
依我个人理解,大到某个时代一个国家和民族、一个地区,小到一个写作者穷尽一生的全景式的整体写作,无不因为地域性写作而得以丰富和彰显。老丹纳提出的决定艺术起因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其实也对不同环境影响下的地域性艺术创作的差异性给予肯定和推崇。写作到了一定阶段,一个写作者通常会从外在的、自身的同质化写作中突围,企图找到具有自身辨识度的异质化写作。地域性写作的差异性,可视为异质化写作的其中一种直接表现。其显例,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等,不胜枚举。
就我个人体会而言,1987年底我在二十啷当的年纪,从贵州高原来到南海边,来到因一条大河入海而得名的海口。某天我突然意识到,厮守三十几年的入海口,已不单是一种地理的、地域的概念,它所具有的奔赴、荡涤、包容、融合等自然特性,恰好契合海南建省大潮中,一座岛、一座城市、以及像我这样的一个“闯海人”命运的起伏发展,因此开始我尝试关于入海口的系列诗写。我想,我已找到了参与建構具有一定标识度的海南海洋文学或地方整体文学为写作理想的切入口。
朝 颜
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
地域性写作是一个被反复提及的文学命题。事实上,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全球化已经成为文学发展的大趋势。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尤其是我国多数作家对西方现代文学的推崇与靠近,使得地域性写作越发成为一种稀有品质,形成对传统语言的坚守和对文学同质化对抗的一股力量。
自然,每一个作家的写作都无法脱离童年经验,也即地域烙在他身上的印记。我所理解的地域化写作,至少应包含独特的文化气息、语言腔调和精神认同。如上海之于张爱玲,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其地域背景、人文风情,共同形成一个鲜明的文化符号。在不断地捡拾、保存与淬炼中,最终建构起自己的精神地理,也即文学的“根”性。
回顾我的散文写作,似乎也在无意识中呈现了地域性,赣南,麦菜岭,是我精神的原乡、写作的圣地。尤其是去年开始做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田野调查及写作以来,这种意识更加得到强化。当我将目光投注到赣南的地域文化中来,内心的理解、认同和追问就愈加深刻。然而我又深知,所有的写作,都必须有足够宽广、深邃的视野,才能融入全球化写作这个整体之中。还应避免沉湎于雷同的乡村叙事和平庸的记忆书写,陷入另一种同质化的泥淖。
地域的也是世界的,保留地域性的纯粹部分,对于整体写作前景的意义,是坚守,也是拓进。
伯竑桥
1997年生于重庆,毕业于武汉大学文中文系,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CL)比较文学研究生。四川省作协会员。作品见《诗刊》《扬子江诗刊》等,曾获第三届国际诗酒大会·金奖(2019)。现居成都。
就我自己的观察而言,地域性写作对于整体写作图景的作用力,主要有几个层面。
首先,“中国”一词不论作为民族国家还是文明概念,都塑造了过于牢固的“中心主义”的观念,有时让创造力受到过度规驯。而“地方”作为对“中心”的他者,难以抹煞,这是对我们汉语写作者所匮乏的多元精神的补足。
第二,语言层面上,风貌、传统、地理、民族跨度极大的中国现实,孕育了迥然不同的汉语词语和句法,这会丰富汉语的诗歌语言,例如粤语的倒装句法用在诗歌里,便有天然的陌生化效果。
第三,语言是思维的先在,它变革或维护秩序。因此某种程度上,书写是一项独特的权力,在方言和标准语之间的博弈,背后不可避免地带有话语权力之争。“地域性”写作是曾经牢牢把握语言解释权的某种中心性的“教会神权”的下放,不破不立,秩序的重建,将为汉语诗坛带来新的活力,如果离开当下的写作情景(或称乱象),以百年、千年的眼光长远地看,任何一种泥沙都可能是未来诗歌的营养。
第四,对我个人而言,诗歌的一大魅力在于它可以作为一幢建筑来建设。也许建设这个词听上去机械、不诗意,然而现代汉诗的崭新世界,正如地域性写作所展现的一些新的价值那样:资料、景观、见证,这些是地域性写作的实践,为作为整体的现代汉诗,所开拓的新价值,从而超越了古典诗学单一维度的“美”和“教化”。我们并非要抛弃美与教化,它们依然是诗歌的重要维度,但新的意义元素一经出现,便能够与前者组合,催化反应,诞生新的汉语诗歌可能性。
话说回来,当下赛博信息时代的中国,和雷平阳等人大放异彩的前现代的1990s相比,还有多少真正的地域性可言呢?由此,我认为地域性虽可以成为路径,但我们时代的“最容纳诗歌的现实”,最好还要另寻。
廉鹏举
1996年生于内蒙古,现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
地域性写作,从来就是汉语写作的一种本能。无论是重在纪实的方志书写,还是“尽设幻语”的地理博物体小说,都表现出对地域性经验极大的书写热情。现代文学发生以来,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乡土小说热潮,到八十年代的文学寻根运动,再到如今繁荣一时的各地地方诗群,每当一个时代的文学走向发生新变之时,地域性的经验书写似乎总能为写作者提供一条可靠的路径。
在今天,地域性写作对于整体写作前景的意义,可以说既有传统的,又有当代的。
就其传统意义而言,地域性写作,首先是作为一种既有的经验,为写作者提供某种便利和更加丰富的可能。与个人经验的孤独积累不同,地域经验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群体长时间共同积累的结果。对写作者而言,它是现成的,而就地域的有限性而言,它又是独到的。因此,如果说写作的终极目的之一,是要创造出一个为写作者或写作本身所独有的世界,那么地域经验的介入,就相当于可以略去一砖一瓦的造物过程,而将这样一个理想的世界直接召唤出来。
就其当代意义而言,地域性写作,与现代理性相互对照。除了被作为某种审美资源加以发掘之外,地域性经验也往往被视为一种前现代的文明标本而受到检阅乃至于批判。但与此同时,面对现代理性的整合与统一,风貌千差万别的地域写作,也往往成为了抗击同质化的有效手段。总的来讲,地域写作与现代理性的矛盾,是复杂而互有胜负的。其中细微的是非曲直,我们大可存而不论,因为无论二者的矛盾以怎样的结局收场,都将极大地拓宽整体写作的前景。
白海飞
1997年生,山西大同人,現就读于太原学院。作品发表于《山西文学》《黄河》《星星》《散文诗》《延河》等。
“地域性”尽管是我们在文学写作时难以回避的,但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我们要书写某个地域的景观、风俗、文化等这些显性可观的事物,这只是地域性写作中极其狭隘的一部分,对于整体写作而言,这一部分恰恰是不那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想通过这些书写表达一些什么,或者说我们能通过书写这些带给读者一些什么。这才是我们更应该关心的地域性写作。
这样来说,地域性写作的意义反而在于“地域性”之外了。也就是说,地域性写作,于整体写作前景的意义,在于我们如何将我们笔下的“地域性”进行转化,这包括对熟悉地域的书写和对陌生地域的容纳。
一个作家的一生,不可能只书写一个地域,也不可能只和几个地域产生关系。反之,我们的籍贯、出生地、长期居住地、特殊记忆地,这些所负载的自然景观、风俗习惯、历史文化等,也仅仅是我们在文学写作的一小部分,关键就在于,我们能通过文学思考和表达技艺将这些事物转化为一种共通的审美。
进一步来说,这种审美恰恰是跨越地域、民族、语言、宗教的,这也是一个“大作家”应具备的基本素养,就像李白、博尔赫斯、海明威,我们提到他们,不仅仅可以说他们是古代作家或者现代作家,中国作家或者外国作家,汉语作家或者外语作家。实际上,他们已经是人类作家,因为他们的表达,已经是整个人类共同的表达,事件、情怀,包括认知。我们可能对他们笔下的一些事物感到陌生或者不习惯接受。但是,他们所表达的,所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极具包容性的价值观和精神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