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丢了

2020-09-10 02:25王喜成
牡丹 2020年25期
关键词:四弟大妹二弟

王喜成

1

当时正在开会,母亲手里拎着布兜突然出现在部长办公室门外,飘蓬着一头白发,额上的皱褶里浸满亮晶晶的汗珠。我一惊,以前母亲来城里是先到我家里的,从来没往单位来过,再看她一身惶急,知道出什么事了。

把母亲搀扶到我的办公室,拉开抽屉找一次性杯子。母亲用下巴指着办公桌上的那杯凉茶问是谁的,我说是我上班时冷在这儿的。母亲喝完我冷的茶,接着又从布兜里掏出一只皮鞋。这只皮鞋似乎从上脚后就没擦过鞋油,显得粗糙干涩,泛白的底色上粘满泥污。从大小上看是一只孩子穿的鞋,但我知道不是,一眼认出是四弟的鞋。那双皮鞋是我儿子穿过的,后来穿不上了,我拿回去送给四弟的。

我骇然地望着母亲:“妈,四弟怎么了?”

母亲这才抹着泪对我说四弟丢了。我松了口气,却又忧心地问几天了,母亲说三天了。母亲说当天是这样的,四弟和往常一样跟村上的小娃娃们捉迷藏。四弟边找藏起来的娃娃们边大声喊叫,他是个半语子,又吐字不清,但都能听明白:

“你们都去哪了?快给我出来……”

四弟就这么一路喊着走到村外,再也没有回来。到中午吃饭时不见四弟回来,母亲没在意,四弟是个闲人,村里村外东游西荡,时常忘记回来吃饭。母亲把剩饭盛到一个大黄瓷碗里后再放进锅里,烧上一把热水保温。母亲知道,四弟在村外走远了会自动转回来的,等四弟回来,母亲会用生气的口吻跟他说,饭在锅里温着呢,吃去吧。这天一直到天黑,四弟还没回来。母亲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母亲踏着冷露去村外找四弟,在父亲的坟上找到了四弟的一只鞋。鞋落在草丛里,里边卧着一只青蛙。母亲又央邻居九常他们去邻近的村上找,找了两天也没找到。

母亲说要不给我那几个弟弟妹妹们打电话,让他们都回来。我说不用了,他们才去不久,又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再说工地上也脱不开身——我一个人找就行了。早年只三弟一人在新疆二弟的工地上,后来管理层人手不够,打虎还是亲兄弟,二弟才让大妹、小妹也去了。她俩是今年春上走的,走时母亲捣着四弟的头用那种假嗔、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要是你也聪明点儿,能顶个人用,也好去你二哥的工地上帮他了。四弟还憨声憨气地问,妈,她们去哪呢?

母亲抹着泪说他们都在外地,你又在城里上班,就我和你四弟在老家相依为命。他又是个半语子,连句话都说不囫囵,时间长了会饿死到外边的,要是找不回来,让我怎么活呢。我安慰母亲道,妈你放心吧,四弟那样的人不会走远的,我很快就能把他找回来。

2

母亲生四弟时,年近八旬的祖母说得找个帮手呢。那天我没去上学,现在想不起是不是过周末。我踩着灿烂的阳光去村东头叫我石大娘过来帮祖母接生,不时撞进树影里,那树荫显得格外清凉,我心里也格外高兴,从此又多了一个亲人。

天已经晌午了,阳光照进窗子显得那么短促,直接。祖母去灶火做饭时四弟出生了,奇怪的是倒没听见四弟呱呱坠地时的哭声,只听石大娘惊诧地朝我祖母喊道,二娘快过来看哪,他婶生的孩子跟只老鼠那么大,鞋壳篓都装得下,样子又像只小猴娃儿。半天才听到四弟微弱的哭声,声音小得就跟没听见似的。

当晚,父亲把我和二弟三弟还有大妹召集到一起,先让我们坐在正间,然后从里间抱出用小褥裹着的四弟,一手掌着昏黄的油灯让我们看四弟。四弟果真跟只大老鼠那么大,头小、尖,鸭蛋形状,上边没有囟门——就是我们这儿说的呼吸灯。脸也尖,真个是一副猴相。

“你妈生个妖怪。”父亲叹着气跟我说。

平时父母尽管不喜欢我,可我毕竟是他们的长子,况且那年我已经十四岁了。父亲跟我商量,要把四弟抱出去扔掉,扔到村南丘陵那边的南老沟。我望一眼门外漆黑的夜幕,听见猫头鹰在村后的树林里凄厉的叫声,不禁打了个寒战。白天母亲生四弟时,我和父亲坐在正间,三弟和大妹在门外捉蝴蝶。父亲忧心忡忡地跟我说,能好是个男孩儿吧。当时我跟父亲说,我已经有两个弟弟了,只一个妹妹呢。父亲掰指头算着,你妈生你们都是十月怀胎,这个整整一年,十二个月。人说男孩儿过月是个宝,女孩儿过月是棵草。

“伯,你白天还说男孩儿过月是个宝呢。”

“你仔细看看是个宝吗?分明是个妖怪嘛,将来没准会把你们吃掉的。”

八岁的大妹顿时吓得哭出声来,我抱起大妹,对她说别怕,父亲是吓唬咱们的。

那时在我虚岁十四岁的脑海里,没有多少相关的历史人物,也没有多少文学中的英雄形象,只知道连环画里有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于是我跟父亲说:“伯,你看他多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啊,不仅不会吃了我们,还能降妖除怪呢。”

父亲的眼珠滚动了几下,一脸睿智地对我笑了笑:“那你说不扔他了?”

我说:“不扔了。”

父亲又说:“那他要是成不了孙悟空呢?等我和你妈去世后,他可是你们的累赘啊。”

我环视着二弟三弟大妹跟父亲说:“伯你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四弟的。”

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晚是父母给我精心设计的一个局,其实他们也不愿扔掉四弟的,只是让我这个做长子的保证以后要善待他。

3

乡间都修了“村村通”,村道多数很窄,如果两辆汽车迎面驶来,是很难错过的。离路远的村庄都成了空心村,全把房屋盖到公路两侧了,形成大同小异的街市,街市上有超市、饭店、粮站、油坊、小诊所、理发店。房前屋后只不见早年的槐树、桐树、皂角树等。路上、村上、河边、田间地头到处全是通天高的杨树,杨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很张扬也很骄傲,仿佛全天下都是它们的了。不禁愁上心头,这样到处大同小异,普天下全是杨树,四弟走远了还真摸不回去呢。

一上午走了十多个村子,几乎是逢人便问,向他们仔细描述了四弟的外貌,都说没见你说的这个人。还说你描绘的这等模样,我们见了肯定会有印象的。我又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他们……

河那边是我舅家的村庄,撑船的人叫老仝,也是我舅家村上的。早年走舅家,乘船时老仝总不厌其烦地问起我四弟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进城工作后多年不从这里走了,老仝认不出我了,过河时我想问他是否看到我四弟,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舅家的村庄原来离河很近的,1975年河里涨大水,统一搬迁到几里远的高处了,十几个自然村搬迁到一起,城镇般规模。舅家的房子很好找,周围的房屋全都翻盖成楼房了,就舅家还是搬迁时盖的柴瓦房。盖楼的地基全都垫高了,进舅家时就像扑通跳进水坑里。没进屋就听见棋子响,大舅正在屋里跟人下象棋,身边围了几个老人。

“成来了?”大舅说话直来直去,“不年不节的,来有事?”

我怕大舅担心我母亲的身体,赶紧说:“没什么大事,四弟走失了。”

“你四弟走失了来这儿找?他过不来,隔着河呢。”

“我是看晌午了,过来吃饭呢。”

大舅跟他们说,收了吧,来客了,做饭呢。等他们走后,我随大舅来到院里,我问二舅呢,大舅一副闲散的样子,脚蹬着院里的石磙跟我说,你二舅在村上的建筑队干活呢,一会儿就回来。

二舅回来了,一身灰土狼烟的,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把脸,先问大舅做啥饭,大舅说成来了又不是外人。二舅往爬满丝瓜秧的院墙上摘了几个丝瓜,又在墙脚下摘了两个茄子。我问二舅身体咋样,大舅抢着说他身体没事,就是有痔疮,劳累过度了时不时会犯……

我去外边的卤肉店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羊头肉。

吃饭时说起四弟走失,二舅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说前天半夜间听见有人敲门,他要出去看看,大舅说有啥好看的,肯定是疯子或是讨饭的。大舅抢白二舅道肯定不是我四弟,隔着河呢,他过不来。我不死心,追问二舅听到他的声音没有。

二舅说:“他敲了一会儿门没敲开,走时一路感叹‘啊呀啊呀’……”

我“呼”地站起来,肯定地说:“是四弟!”

四弟平时在村里村外走动时,时不时眉头一皱发出“啊呀啊呀”的感叹声。只是不明白,大舅说河床被淘沙淘空,有些地方几丈深,正常人都过不来呢,四弟是怎么过来的?

舅家因为没有女人、孩子,村上的老人们常来常往。有人证实那晚也听到“啊呀啊呀”的感叹声了。有人说我们一家人心好啊,换作别的人家,就你四弟那样子,生下来就扔到野地里喂狗了。就是留下来也是自生自灭。

我骑上摩托从舅舅家出发,逆河而上追寻四弟的踪迹。越往上游走河道越窄,村庄离河越近越原始。村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老人们坐在树荫下说闲话,孩子们在膝头爬上爬下。看到生人来,他们主动站起来跟我说话,只是都说没见四弟来过,晚上也没听见我向他们描绘的感叹声。

遇到有桥的地方,我会到河那边的村上寻问四弟的踪影。

途中看到不少寺庙,有的正在修建中。每遇到一座寺庙,我都要进去看看四弟在不在里边。

高坎上的那片公墓里走出一乞丐,头发锈成了毡,穿无袖黑衫,袒胸露肚。腋下夹一段胳膊粗的树枝,拎在手里的食品袋里散发着恶臭。他呲牙笑着,倒是无忧无虑,我却不禁替四弟担心。

当晚霞染红了河水,知道天快黑了,我正准备往回走,忽被脚下通向前边村庄的土路吸引了。路左侧的高地上有几棵柿树,枝叶茂密,树冠巨伞一般,看树干有些年头了。路右侧是条小溪,里边水草葳蕤,只听淙淙水声。咋就这么似曾相识,可我从来没到过这里啊。

村上的路径、水塘、房屋好像多次在梦中出现过,让人心生眷恋,有种血脉之亲。天都黑了,村上来了生人,乡亲们没有丝毫的戒备心理,还热情地邀我上家里吃饭。我向一位赶羊入圈的老人打听四弟,老人笑出满脸的菊瓣来:“你说的人昨天来过,看他可怜,给他馍甩手不要,样子很倔呢。”

我很激动地说:“是我四弟——他就是这臭脾气。”

“问他打哪儿来,也不理你,只是一个劲儿地喊些含混不清的话,嗓子都喊哑了?”

“他喊的是不是‘你们都去哪了?快给我出来’?”

“好像是。”

“他当时正跟村上的娃娃们捉迷藏。”

老人说这儿离县城几十里呢,让我住下来,明天起早继续找四弟。老人那一口黄牙,搭在肩上的那条散发着汗臭的灰毛巾没有让我产生丝毫的厌恶,反而让我有种亲切感。再说,四弟昨天来过这儿,大概也走不远,这才把摩托推进老人的院子。我要帮老人做饭,他不让,烧汽,轧面机是电动的,他赶我出去,说灶火里太热了。甜面片做好了,盛到白洋瓷盆里,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冷着,接着又炒了一小盆南瓜菜。甜面片就南瓜菜,多年没吃了,我吃了两大碗,吃出满头大汗来。

老人让我住进他儿子结婚的新房,里边装修得比五星级宾馆还豪华。我问他儿子儿媳呢,他说在深圳打工。新房的空间被冰箱、柜式空调、多功能洗衣机、箱柜等挤满了。可能是他们打工走时,把结婚时置办的家具全放在这里了。老人感叹道,房子装修得这么好,买这么多家电,他们只是春节回来住几天。我说城里也这样,多少农村人在城里买房,装修好闲置在那里。几十层的单元楼晚上黑咕隆咚的。

老人坐下来陪我说话,很兴奋的样子,看来平时太孤单了。我问老人贵姓,他说免贵姓郭。此时我应该意识到什么,可我没有。说了一会儿闲话,他问我几点了,我揿亮手机,说十点多了。他起身说你休息吧,我问他睡哪儿,他指了指楼顶,说上边豁凉。我也要跟他去楼顶上睡,可以看星星看月亮。他不让,说我是客人。

一阵清风吹过,祖母站在我床前。几十年过去,我都成老头子了,祖母还拿我当孩子,抚摸着我的额头说山不转路转。

我没听明白祖母的意思:“奶,我是出来找四弟的。”

“你找不到他的。”

“为什么?”

“因为不是他丢了。”

“那是谁丢了?”

祖母答非所问:“你表兄晚上给你做的啥好饭?”

“表兄?”

我以前只知道祖母娘家的村庄叫大郭庄,多年来时不时会想起这个村庄,但我一直没来过——据说在旧社会祖母的娘家就没人了。可她怎么说那老人是我表兄呢?

没想到表兄还给我准备了早餐,吃饭时从他嘴里证实此村就是大郭庄。但我没细究他到底是我祖母的至亲还是近属。刚放下碗筷,主管部长打电话让我回单位,明天县里有个紧急会议,常委部长点名让我给书记写讲话稿。我说晚上回去写,部长说不行,稿子写好还要送书记审阅呢。

第二天早上,天不明我就从县城出发了,骑摩托直接到大郭庄,继续逆河而上逐村寻找四弟。

愈往上游走河里的水愈清,能看见河底的沙子,游鱼。当山影映进清亮的河水里,前边出现一座村庄。远看,村上的房屋、树木精灵般在阳光里跳跃,极像我小时候出现的幻觉。进村后,咋就嗅到了一股来自远古的气息,弄不清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看来和其他村庄并没什么异样的地方,只是多了些多年看不到的蜻蜓、蝴蝶在低处飞绕。有什么东西掉进脖子里,伸手从衣领里摸出一颗青涩的楝子。这才发现村上有椿树、楝树、楸树、枸树、槐树、桐树、榆树、皂角树等,不同于其他地方全是杨树。

村中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那挂鞭炮很长,我走到了还没放完。同时还在放烟花,只是在白天,烟花在上空爆响看不到五彩缤纷,只化作一朵朵乌云。当硝烟被风吹散,眼前骇然出现一座祠堂,是一座古建筑,飞檐斗拱五脊六兽,宫殿般巍峨壮观。门楼上方嵌一匾额,上刻立体楷书:大风遗韵。祠堂前的大方桌上摆放着三牲祭品——羊头、猪头、牛头。场地上并排坐满了人。当司仪诵读完祭祀开场词后,只见所有祭祀人员整理衣冠,庄严肃立,主祭从祭就位,于一阕经典古曲中众人按照司仪口令跟从主祭一跪三叩,祭祀仪式隆重开始。

我是外人,只好远远地旁观。

喝光了所有的夜,撕碎了所有的字,之后放下手中的武器,听那些颤抖的身影,在夜色中散步,燃烧,萎去,像一场雪,悄无声息。

祭祀完毕,司仪宣布所有祭祀人员中午到月河镇白云大酒店就餐。人们陆续散去后,只剩下一位跛足老人打扫场地。我上前跟老人搭话,他说举行祭祀仪式后接着开始续家谱,人马都组织好了,那可是个大工程,收集整理汇总编纂,从王营辐射到全国各地,凡是早年搬迁到外村、外地的族人,各分支都在名列,还要去人逐一排查……

“王营?”

我心里悸动了一下,顿时对眼前的祠堂生出无限敬畏。

在老家,小时候跟村上的孩子们干仗时,他们总骂我家是野王家,还说我家原来不姓王,姓汪。回去问父亲,才知道我家跟村上的王家不是一个王家,我家的祖上(说不清是哪一辈了)是从几十里外的王营搬来的。看眼前这位老人一脸的亲切感,身上透着温馨的气息,兴许就是我家的近支亲人呢。不过此时我不愿说破,既然他说搬迁、分支出去的王家均在名列,他们在续家谱时会主动找到我老家的。

当我向老人打听四弟,把四弟的形象告诉他时,老人说我来晚了一步,四弟昨天还在这儿呢。不知什么时候坐在祠堂门口的,赤脚,手里拎只鞋子,给他饭不吃,赶也赶不走。没办法,今儿个祭祀呢,只得找几个人把他强行带走了。我赶紧问把四弟带哪儿了。老人歉意地对我笑了笑,说用三轮车把四弟拉到山脚下,在他身边放了两个蒸馍。

在我骑摩托朝前边的山脚下飞去时,心里在不断地埋怨自己,昨天要是不听主管部长的话,也不至于错过四弟。

4

四弟长到三岁半才会走路,个子跟村上刚出生的婴儿那么高,瘦弱得不成人样。一家人都喜欢四弟,乡亲们说我经常在他脸上左边亲一口右边亲一口。

那天镇上来了马戏团,我带着二弟三弟还有大妹去镇上看演出,不想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演出的场地就在二中学校前的操场上,搭起城堡一样巨大的圆形尖顶帐篷。里边闹嚷嚷的,坐满了人。节目很精彩,我和弟弟妹妹们兴奋地跟其他观众们一起鼓掌。一只猴子拉着一辆三轮车,围着场地转,样子非常可爱。接着是三只老虎钻火圈,走独木桥,驯兽师在独木桥上放几个大钉子,让老虎们踩着钉子过桥。小狗们后腿站着,前腿搭着前面小狗的肩,一个接一个的。最前面的小狗推着一个小酒桶,有一只小狗钻在酒桶里面,小狗们推着酒桶走。最后是马术表演,几个人在马身上表演各种动作,有的站在马背上,有的倒挂在马身上,把一块红布扔在地上,跑了一圈又把红布捡起来。

回去时天已经黑透了,我和二弟、三弟、大妹一起拉着手走。在穿过一片林地时,里边到处树影幢幢。有两人急匆匆从对面走来,几乎是小跑,我心里一惊,赶忙拉紧三弟和大妹的手。在漆黑的林地里,那俩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感觉其中一人抱着孩子,孩子在他怀里拼命挣扎,他用手死死地捂着孩子的嘴巴。我正觉得奇怪,忽然嗅到一股亲人的气息,但我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敢跟弟弟、大妹他们说。

家里一片沉寂,四处黑灯瞎火的,我疑心道咋不点灯呢?

“吃饭去吧,早凉了。”

听见祖母的声音,才知道她独自坐在院里的槐树下。弟弟、大妹他们慌着去灶火盛饭,我蹲到祖母身边问:“奶,我伯我妈呢?”

“睡了。”

“这么早就睡了——四弟呢?”

“也睡了。”

祖母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弟弟他们在灶火把灯点上了,我端着油灯去祖母的床上没找到四弟,急忙回到院里追问祖母,祖母这才抹着泪说:“你父母爱财呀,把你四弟卖给马戏团了。”

我和二弟三弟大妹一齐哭出声来。

下午,就在我们去镇上前脚走,后脚来了两个马戏团的人。他们出价一千元要买走我四弟,我父亲不干,最后他们喊出两千元。20世纪70年代初,两千元可是个天文数字啊,父亲动心了。我家的草房坐屋里能看见天——这两千元能盖几间瓦房呢。

我掌灯闯进父母的房间,大声问他们钱呢。父母和衣在床上蒙头大睡,在我的追问下父亲坐起身,你问钱干什么?我说把钱还给他们。大妹哭着说他们逼着那只小猴在架起的钢丝绳上推铁环,小猴不情愿,他们就用皮鞭抽打它,那只小猴多可怜啊!

母亲还没听完,陡然失声恸哭。

当晚我们全家人去镇上,母亲抱着那一袋子卖儿的钱,我和父亲轮番背祖母。最后不得不惊动镇派出所,才从马戏团手里救出四弟。

镇上有个叫“何三精”的人,许是受了马戏团的启发,他那天来找我,说要和我共同致富呢。他说四弟在家是我们的累赘,如果我们肯动脑筋就不是累赘了,是砣金疙瘩。他要和我一起带四弟出去,每到一座大城市租个展厅,让四弟身穿金甲,头戴金冠,手持金箍棒,脚踩蹬云靴——只说他是孙悟空转世——保准财源滚滚来。

“滚你娘那蛋上去!”

我把何三精骂走时,二弟三弟还追在后边往他头上扔砖头。

四弟长到十多岁,还跟村上几岁的孩子那么高。他开始跟我们学着干活,只是干不到地方,拿着铁锨挖邻居白胜家的后墙脚。母亲扔给四弟一只箩头,让他去村外拾柴火。四弟拾回来的柴火里有手纸、有女人来例假时用过的东西。父亲去镇上买了两只山羊。四弟去村外放羊,只一会儿又牵着羊回来了,跟父亲说不中啊,羊光吃草。父亲说他从来没打过四弟,这次实在是气昏了头,才打他的。父亲打了四弟,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心疼得不行,算了,以后再不让他做什么了。

四弟爱美,洗脸一天能洗几遍,一遍一遍地往脸上打香皂,香皂水把眼仁都蜇红了。要是穿上新鞋、新衣裳,高兴得满村子跑,逢人便扯着衣裳或指着鞋子说,妈买的,姐买的。走路一摇三摆,哼啊哈啊,手舞足蹈地唱些没词没调的歌。村上的孩子们即使比四弟岁数小的,一听到四弟唱歌就打他,你唱个球啊,聒耳朵。即使四弟不唱歌,只要在村上走动,孩子们看见了非打不可,取乐嘛。四弟每次挨打都不还手,也不知道跑,只顾抱着头一个劲地哭嚎。刚打了四弟的“狗蛋”看四弟抱头痛哭,正得意忘形仰天大笑时被我突然袭击。我踩着“狗蛋”的头发,让四弟往他脸上撒尿,四弟不敢,我打了他一巴掌,四弟这才尿了“狗蛋”一脸。我和二弟三弟跟“狗蛋”的父亲干了一仗,虽然双方都带伤住院了,但村上的孩子们从此再不敢欺负四弟了。

5

我让妻子给我打了几个荷包蛋权作早餐,把昨晚在单位打印的上百张寻人启事装进手提袋里。那天在山脚下没找到四弟,又从老家出发四处寻找,十多天仍没有四弟的下落。

当我打开院门,眼睛捕捉到的不再是邻居家的后墙,是一个人。那人的个子跟十来岁的孩子那么高,干涩的嘴唇上崩满了血口子,一脸一身污垢,白背心跟身上的皮肤没区别,成灰土色了,且破得丝丝缕缕,条条挂挂,那条大裤头更是破得遮不住羞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颅:头小、尖,头发倒显得茂盛,却锈成毡了。

我于惊骇间还没反应过来,四弟痛楚地叫道:“大哥,可找到你们了!”

四弟是个半语子,口齿不清,即使一个字、两个字,连“大哥”都说不清。此时他说“大哥,可找到你们了”却字字清晰连贯。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原来不是四弟丢了,是我们丢了。

那时家里穷,三间草房,十来口人只三张床。大妹、小妹跟祖母睡一张床。三个弟弟跟我睡一张床,床窄,挤不下,我就平躺着让四弟睡到我的肚子上。四弟睡着时,涎水流到我的肩胛上、脖子上,有时流到我嘴里。就在我婚后分门另过,四弟还要撵过来跟我睡一铺。接下来,祖母去世了、父亲去世了。这些年我出来工作,把老婆孩子带到城里,二弟在新疆包工程,三弟大妹小妹也都去他那里了——四弟是出来找我们的。

四弟说完可找到你们了,眼泪唰地流到脸上,许是脸小的缘故,泪水瞬间流过嘴角、下巴,有颗泪珠悬在一根胡须上打颤。我把四弟抱进屋,朝厨房里喊:

“快拿吃的来!”

妻子端着白瓷盘子从厨房跑出来,里边放着几个熟鸡蛋。我赶紧给四弟剥鸡蛋,四弟倒顾不上吃,拉着妻子的手一个劲儿地叫嫂儿嫂儿,叫够了才问:“王迪呢?”

妻子赶紧朝楼上喊道:“王迪快下来,你四叔来了。”

儿子王迪光着上身,只穿着裤头从楼上下来了,四叔!四弟迎到楼梯口,儿子也不嫌四弟脏,激动地把他抱在怀里。

我拉着四弟去卫生间洗澡,让妻子给四弟找两件衣裳,一会儿给他换上。在给四弟脱衣裳时咋就嗅到了一股来自大山的气息,接着发现背心上边沾着松针,裤兜里有几颗干山楂、被雨水沤破了壳的毛栗。那天我找到山脚下,那个护林员说王营村的人把四弟放这儿后,四弟几次要往山里走,都被他拦住了,这些年山里常有野兽出没。可四弟很犟的,挣着非要去山里。晚上,他用摩托把四弟带到离山很远的地方,才把他放下。

我先给四弟洗头,用洗发水洗了一遍、两遍,洗到第三遍头上才起沫。接着给他洗身子,先用香皂,后用淋浴露,洗了几遍身上还有灰。不一会儿,妻子把推拉门推开一条缝,把在缝纫机上改制好的衣裳递给我。一件我穿过的T恤衫,被妻子截短了,下边锁了边。那条大裤头也是我穿过的,被她改窄了。

四弟高兴地问:“大哥,谁买的?”

“是大嫂给你买的。”

“嘿嘿,嫂儿买的。”

我心里一阵酸楚,刚才怎么没让妻子去街上给四弟买身新衣裳呢?带四弟出来时,看到儿子从街上给四弟买回一双新凉鞋,心里这才好受些。

儿媳带着八岁的孙子从楼上下来了。也许是血脉相连,孙子跟四弟不见生,打开平板电脑教四弟玩游戏。四弟哪见过这玩意儿,很新鲜很投入,脸栽到平板电脑上。四弟想要过来自己玩,孙子给他了,到手后他又不会玩了。

我跟孙子说:“好好教你四爷打游戏,也把他的智力开发出来。”

儿媳有点儿嫌弃四弟,看孙子跟四弟偎在一起,虎着脸跟孙子说:“做作业去!”

儿子就也虎着脸跟儿媳说:“记得在我小时候,爷奶很少抱过我,是四叔把我抱大的。”

6

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找到四弟了——不,我马上改口,是四弟找到我们了。母亲哭道,这么多天还以为他饿死到外边了。母亲让我赶紧把四弟送回去。我倒为难了,四弟刚找到我们,再把他送走,四弟会走吗?儿子、儿媳上班了,妻子带着孙子逛超市去了,四弟守在我身边,两眼不错神儿地盯着我,生怕我再走掉似的。

当年在老家,自从我结婚生子,和父母分门另过后,全家人就四弟对我们好。当时我百无一用,写小说写得家徒四壁,娶个媳妇又长得丑,父母兄弟姐妹们连她也瞧不起。家里多了一个新人,就四弟高兴得不得了,整天围着我妻子转,擦着妻子的身子脸上脸下地叫嫂儿嫂儿。父母在刚盖起的楼房里做好吃的,四弟给我妻子端来一碗饺子,我吃了一个,羊肉馅的,异常鲜美,我却是和着眼泪咽下去的。

妻子怀孕期间,肚子日渐隆起。四弟面对妻子的肚子左看右看,伸手想摸一下,妻子说:“别招,你侄子在里边睡觉呢。”

四弟就整天跟在妻子身边,等着我儿子从她肚里出来。

妻子坐月子期间,四弟一天到晚守在床边看刚出生的婴儿。母亲过来拉他过去吃饭,他胳膊一甩,不去。平时母亲做饭时四弟坐灶膛前烧火,平时吃饭也坐在那里,衣服的前襟被烟熏火燎沾满了锅烟。四弟又把身上的锅烟染到我家的床单上,把床单染黑了一大片。

妻子满月后抱着儿子回娘家了,四弟就跟丢了魂似的,前后撵着我问:“大哥王迪呢,去哪了?”

我说:“去他外婆家了。”

四弟一直找到妻子的娘家,妻子的弟弟又把他送回来了。

平时我父母看见我儿子就跟没看见一样,儿子是我四弟抱大的。

当时二弟在新疆包工程,成千上万地给父母寄钱。二弟不识字,平时往家里写信都是弟媳写的。父母如获至宝,一遍一遍地看,把信纸都看破了还在看。平时父母、三弟、妹妹他们之间说话,不断地提及信上的内容,二弟是怎么说的,弟媳是怎么说的,没错,就那样——都成他们的最高指示了。

那年二弟开豪车带着弟媳、儿子回来过春节,父母一家欢天喜地,像接待贵宾一样。二弟的儿子跟我儿子同岁,但比我儿子高出一头,洋娃娃似的。父母把二弟的儿子宠到天上,又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好喝的。但二弟的儿子不屑一顾,只吃从车上带回来的水果、牛奶、进口食品。我儿子看着眼馋,也要吃,二弟的儿子要我儿子趴地上让他当马骑。那时我儿子才几岁,还不知道什么叫尊严,能吃到对方手里的香蕉、苹果、夏威夷坚果比什么都实惠,他想骑马就让他骑吧。二弟的儿子不仅骑到我儿子身上,还把尿撒到我儿子的脖子里,这些我儿子都忍了。最让我儿子不能忍受的是,二弟的儿子骑过我儿子之后,却不给他东西吃了。我儿子眼都红了,抓起一把剪刀戳到二弟的儿子的脸上。父亲抓起一根木棒劈头盖脸打向我儿子——父亲傻眼了,分明是打向我儿子的,可倒在血泊中的却是四弟。

那天中午我和妻子从田里回来,还没走进家门,有风吹来,一张纸片打到我脸上。我抓起一看,是从书上撕下来的。再看上边的内容,天哪,是世界名著。赶紧跑进院子,只见院里飘满了纸片,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有人在屋里继续撕我的书,雪片一片一片地从窗户里飞出来,在风中舞蹈。我扔下锄头飞身进屋,才看到四弟不仅在撕我的书,还把我的手稿全撕了。我捉住四弟的手,四弟“嘿嘿”对我笑着,撕了,全撕了。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啊。可我没有责怪四弟,却抱着他哭起来,哭着问他是不是看我读书写作弄得家徒四壁,父母看不起,兄弟姐妹们看不起,才撕我书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

我想若是把四弟送回去,他要再出来找咱们怎么办,于是我决定和妻子商量,干脆把咱妈也接到咱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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