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华
(太原学院教育系,太原030012)
对新冠肺炎病毒的溯源令“野味消费行为”继2003 年非典之后又一次成为人们热议与批判的对象,对此,国家自2020 年1 月下旬起就曾多次发出“拒食野味”的呼吁,并于2020 年2 月24 日出台《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明确规定全社会成员都要“自觉增强生态保护和公共卫生安全意识,移风易俗,养成科学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1]这些措施必将有力推动全民生态文明意识的提升,但野味消费行为背后的心理原因究竟如何?广大民众对此仍存有疑窦——以部分网民对《人民日报》相关呼吁的留言为例:搞不懂这些人图个啥?猪牛羊鱼这些不香吗?是嫌自己人味太多吗?因此,深究其背后的原因必要且紧要,不仅是切断传染病源头、保障人民健康之需,更有利于我国建设生态文明、发展民族永续大计。
查阅近几年文献发现,对野味消费行为原因的分析主要集中在《野生动物保护法》的相关内容上。很多研究者认为《野生动物保护法》在立法与实施方面的不够完善是野味消费行为屡禁不止的原因。研究认为,《野生动物保护法》的保护对象为“珍贵、濒危的陆生、水生野生动物和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即三有动物)”,“仅以珍贵、濒危以及三有作为价值衡量,这意味着绝大多数野生动物——譬如蝙蝠、穿山甲等具有潜在公共健康风险的野生动物,并未在现行《野生动物保护法》的调整范围内”,[2]导致这些可能携带病毒的野生动物随着人工驯养繁殖捕猎后进入市场,给公共卫生安全埋下隐患。在野生动物保护的实施主体上则存在“过多倚重行政机关,忽视公众参与”[3]的问题,建议“增强社会组织在野生动物保护中的参与性”[4],以保障《野生动物保护法》的执行效果。此外,野生动物生境——野生动物的生活空间以及其中的光照、地形、植被、天敌、食物等生态因子——也应是野生动物保护的重要配套内容,可“通过创新立法原则、健全法律体系、完善执法机制等方式推进野生动物生境保护工作”[5]。
有研究者从生态伦理角度入手分析野味消费行为发生的原因,发现中国传统文化对野生动物生态系统的影响集中体现在“食用”上,认为“人类从自身视角出发,忽略了野生动物作为平等生命体应该得到的尊重”[6]。在此意识形态的基础上,野味消费行为渐渐发展成“一些拥有公法权力与优势权力的人的取乐方式,完全是出于对炫耀与奢侈的追求”[7],有的地区甚至形成了以食用野生动物、特别是珍稀野生动物招待宾客的恶俗,这是“当前我国野生动物保护中的生态伦理困境”[8]导致的,亟须从树立“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伦理观入手,杜绝野味消费行为的发生。
整体来看,尚未发现系统深入的、以文化为视角的研究。人的行为与其所处社会环境的文化密切相关。本文认为,对野生动物消费行为原因的探究,应当以“人”这一行为主体为研究对象,在更为广阔生动的社会文化基础上开展,因此,本研究以文化心理学为理论基础,以脸面文化为切入点,基于扎根理论,运用质性分析方法对“野味消费行为”展开研究,以期获得该行为在文化心理层面的解释。
本研究基于文化心理学理论展开设计。文化心理学以文化情境下人们的心理活动和行为表现为关注点,着力研究“文化传统和社会实践如何规范、表达、改造、变更人类的心理,即文化对心理、行为的影响、塑造”[9]。人是文化存在的一种形式 ,“人的心理是在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形成与发展的”[10],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乃至决定着人的心理活动与行为”[11]82,并且“以人的创造物(工具或媒介)为中介,参与并模塑人类心理的历程”[12]。文化与心理的关系素来存在,并且与时俱进充满活力。
脸面文化(facial - culture)是人们基于对脸面意义的认知与理解而产生的一系列精神活动的总和。脸面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心理特征,并且在日益繁荣的全球化语境下,成为极具辨识度的中国符号。脸面与国人的心理行为之间,有着微妙且密切的关系。由于其特有的社会心理价值,一直以来就是学术讨论的热点。在诠释社会转型期的国民心态上,脸面也显示了特别的现实意义。本文拟将野味消费行为置于脸面文化的背景下,以期从文化层面探寻这一行为背后的心理原因。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遵从文化心理学的研究理念,注重研究的生态化,聚焦于情境之中的行为——在真实而具体的文化语境中解读行为,以“文化语境”为出发点和归宿。具体到本研究中,即将野味消费行为置于脸面文化这一兼具传统与时代气息的背景下,自下而上,从日常生活中获取原始数据,在系统性收集数据的基础上进行深入分析,寻找反映该行为背后心理现象的本质内容与核心概念,再通过这些内容和概念之间的联系找到心理现象与脸面文化互动的联结点,深入分析联结背后的原因。
本研究依从质性研究的范式,运用扎根理论的研究方法展开。采用目的性抽样与滚雪球抽样相结合的方式,首先通过招募确定部分访谈对象,然后以访谈对象所提供的人脉资源作为继续抽样的依据,最终确定访谈对象共计18 名(男13 人,女5人)。
在选取访谈对象时,主要基于以下两方面的考虑:其一,为了避免滚雪球抽样可能带来的样本同一性的问题,本研究将访谈对象的年龄跨度确定在20 -49 岁之间,涵括在校大学生与中年人士,同时也最大限度地考虑到访谈对象在学历、性别、职业等方面的差异因素,以便获取较为丰富的研究数据,提升结论的生态效应。其二,研究表明,“年龄越大,食用野生动物的比例越大,在学生(在校大学生与中学生)这一群体中,此类陋习较少”[13],同时,考虑到“中年油腻男”(网络热词,此类中年男士的特征主要有:经常喝酒,不爱运动,饮食随意,饭局较多,不修边幅,喜欢吹嘘)一词所包含社会舆论对目标人群的主流认知的参照价值,因此,在访谈对象年龄与性别的选择上,以中年男性为主,从而保证样本的代表性。
为保证研究效果,在正式开展研究之前,研究者与部分访谈对象以线上交谈的方式进行了预访谈。在此基础上,形成半结构化访谈提纲,包括对野味消费行为的看法及原因分析(主要指心理层面的原因)、从脸面文化的角度来看对该行为做怎样的解读等内容。研究过程中,针对访谈的科学性与技巧性、访谈结果的真实性与认可度,不断地进行自我追问、自我反思,尤其考虑研究效度受到了哪些因素的干扰以及如何处理这些干扰,确保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的可信度与有效性,以求访谈效果的最优化。
访谈工作于2020 年3 月至4 月期间展开。访谈时长40 分钟左右,均为线上访谈,个别访谈对象进行了二次访谈。以录音以及交谈记录(包括语音与文字)的方式回收访谈资料。当访谈过程无法为本次研究提供更多的新信息时,即认为本次数据收集已接近饱和状态。访谈结束后,按照以下步骤进行数据处理:第一步,在深度熟悉原始数据的基础上,将所有的访谈内容以文本的方式组成本研究的数据集,并确保文本导出的正确率;第二步,将数据导入Nvivo11 质性数据分析软件中,按照三级编码的顺序依次进行分析。三级编码即“开放编码、主轴编码和核心编码”[14]72-87,编码是本研究的核心过程。
研究者将脸面细分为“脸”与“面子”,“脸与道德行为及个人名声有关,面子与社会地位及能耐有关”。[15]183-187“脸”代表社会群体对道德良好者所持有的尊敬,反映着社会对其自我德行的信任;“面子”则代表个体在社会中广受重视的地位与声誉,“不论何时,个体都必须依赖所处的外在环境,才能获得这种声誉”[16]45-46,这一区分与界定分别赋予脸面以个体性与关系性,即“脸”强调自我定位,具有道德色彩;“面”则强调关系定位,更具社会色彩。虽然同属脸面的社会功能,但两者在个体社会生活中的占比却有所不同,而个体对于这两者所占比例的把握与“脸面”这一文化因素在社会中的变化与发展密切相关。通过对数据的整理与分析,发现当前社会背景下的脸面文化存在一些明显的异化倾向,并且因此成为野味消费行为的助推者。
1.认知歧化:等级意识的外显
正常语境下,脸面与尊严相关,例如,“你这样做让我很没面子”,但很多情况下,一些人将虚荣等同于尊严,以标新立异的行为来诠释脸面。标新立异,素来就是脸面心理的歧化因子。这里的新异并非字面所表达的、真正意义的新异,而是相对于个体所在群体的、相对意义上的新异,具有等级化、阶层化的心理蕴义,目的是区别于他人以突出自己,满足脸面的虚荣性需求。相比而言,这一点是受访者提及最多的内容。
吃别人不敢吃的才有排面儿——不管是怕犯法不敢吃,还是胆子小不敢吃,反正是别人不敢吃而你吃了,这(经历)说出来多有面子,是跟别人吹嘘的资本。(ID-11)
吃那些野生动物,或者消费象牙、犀牛角这些野生动物的制品,我认为这都是些不必要的需要,都是可以用其他东西替代的需要,还是虚荣心在作怪,“我吃了你们没吃过的东西”、“我摆了你们没摆过的物件”,说给朋友们听,很有面子。(ID-7)
在别人羡慕佩服的眼神中沾沾自喜,满足虚荣心,而且还有那么点儿成就感——稀罕东西可不是谁都能享用,是成功人士专属的!(ID-8)
这种行为不可理解,(是)无知的表现,就算是不虚荣就难受,也请带个脑子——通过这事来满足虚荣心,也太low 了!(ID-5)
人类发展史上,不乏以标新立异的方式来满足脸面虚荣性需求的现象,例如以身材变化传达脸面需求。在食物稀缺的文化中,肥胖即意味着财富,意味着高人一等的满足,而在食物丰富的文化中恰恰相反——富人又开始通过苗条健美的身材来显示与他人的区别。野味消费行为承载的讯息也符合这样的心理逻辑:在食物缺乏的年代,“吃饱吃好”即是满足,但在老百姓的餐桌空前丰盛的今天,“吃饱吃好”已然难以满足富人标新立异的想法,要“吃得新奇”才可以——有些人认为吃野味这种“敢为天下不可为”的行为足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脸面的社会关系功能发挥到位,即社会地位得以彰显,虚荣性需求也获得满足。
对脸面的认知歧化无疑会导致一些人虚荣心、猎奇心的持续膨胀,直至发生漠视规则、挑战法制的行为。网络直播中,影像化日常场景的无序展演也化身为“欲望的替代物”[17],挑战着受众的价值选择。
我觉得这些人(吃野味)就是基于无知的炫耀,花式放飞自我,就跟“开车进故宫”一个性质。(ID-6)
这(指野生动物消费行为)会有猎奇的因素,而且现在感觉猎奇还挺时尚,吃播视频里就有吃各种奇葩食物的。想出名?吃就行,吃就能成网红,而且也不必长得帅,吃的怪就行。(ID-9)
2.过度整饰:夸张的前台行为
这里的整饰,即印象整饰(impression management),指个体通过对人际交往内容的精心安排与实施,达到在他人面前塑造某种形象的行为,属于“面”的社会功能,具有关系属性。适度的印象整饰有助于个体建设并维护健康的人际生态,是个体适应社会的一种行为,然而,过度整饰却可能导致虚荣心的膨胀,是脸面认知歧化的表现。
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使得当今社会的人际生态与以往任何一个年代相比都要立体鲜活、纷杂繁盛,不仅社会交往脱离了空间距离的限制,而且人际网络中“陌生”与“熟悉”的概念也在被重新定义——技术赋权下的人际心理距离具有相对稳定性,“由趣结缘,由缘聚群,跨性别、跨年龄、跨时空,甚至零成本即可实现集体狂欢”[18],于是,“熟悉的陌生人”成为现实。在这更为立体、稳定且陌生成分较高的新型人际生态系统中,脸面在个体社会功能中的比例较之以往出现鲜明的变化,即“脸”的道德作用减弱,而“面”的社会功能却被突出和放大,这意味着“前台行为”变得更为重要,更受重视——过度整饰就在这样的心态下发生了。
有事没事发个微博发个朋友圈,各种花式秀美好,实际上未必是真美好。照片根本不真实:拍的时候有滤镜,发之前又必修图;(吃饭)动筷子之前肯定先拍几张发个朋友圈,这是基本操作,像野味那种硬菜更是要重点拍,然后(收获)一堆点赞,心里美美的。(ID-16)
欧文·戈夫曼在其戏剧理论中,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社会行为分为前台行为(front stage behavior)和后台行为(back stage behavior)”[19]36。个体为了获得他人的赞美或认可,通常都会在他人面前刻意表现出某些符合社会期望的行为,以便在对方心目中塑造出良好的形象。这种刻意表演给对方看的行为,称“前台行为”,“后台行为”则指那些不愿为人所知而刻意加以隐藏的行为。印象整饰就是一种前台行为,过度整饰即掺杂虚荣心理的、夸张的前台行为,是人际生态中的“面子工程”。野味消费行为具有饮食等级化的符号效应,自然成为印象整饰的重头戏,也就因此有了夸张的色彩。
现在的人只要有点钱了,都想办法嘚瑟,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是土豪了,似乎消费水准一高,身价就随之一高——野生动物多贵啊——物以稀为贵、越野越珍贵,多贵我也吃得起!(ID-1)
确实有的人喜欢消费一般人消费不起的,无论衣食住行,(他们)会有一种身份加持的心态,会自居为有钱人,他们认为“有钱人玩得就是不一样”,所以(他们)就照着这个定位走,觉得有排面儿。(ID-14)
男人都爱吹,尤其是喝了点儿酒,总想向朋友们显摆显摆自己的壮举(指野味消费行为)。(ID -2)
我国一些地域仍然存在野味饮食的日常消费,这既与该地域的传统饮食习惯有关,也不排除有当地人的过度整饰行为的参与。
一说“哪儿的人什么都吃”,答案肯定是广东人。非典以后大家更是因为果子狸知道他们什么都吃。我几年前(项目)在广东梅州,更是领教了……我一开始也排斥,但当地人请客就说这个——人家认为这是最好的当地特色,这样(待客)更有诚意。(ID-10)
3.道德约束力下降:自律性的松懈
脸面中的道德成分与“脸”的功能有关,它的夯实与否直接决定了道德约束力作用于个体的强弱。在转型期社会负面心理风暴的持久冲击下,脸面的道德约束力呈现下降的趋势。
互联网时代人际生态结构的改变使“脸”与“面”的效力在改变——以道德为核心的脸的作用在减弱,以关系为核心的面子的作用则被突出和放大——民众相应的社会心理也因此发生很大改变,包括道德标准与伦理规范。这些改变体现在行为约束力上,即表现为个体自律性的松懈。
明知(法律法规)不让吃却非要铤而走险悄悄地吃,这种任性撒野的行为说到底,不是约束不了自己,而是不愿意约束自己,吃的也不是“菜”,是“刺激”。(ID-4)
(“野味消费行为”这种法外行为)也许是对生活压力的一种报复性释放吧。有些人总是想“放飞自我”玩玩真性情,这也无可厚非,但这很可能发展成不分轻重、不辨是非,然后就失控了,不可挽回了。(ID-18)
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攻坚阶段,仍然不断爆出违法进行野生动物交易、哄抬防疫物资价格、售卖假冒伪劣防疫物资等新闻。虽然这些负面事件在众志成城全民抗疫的声浪中,只是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但我们不难发现其共性之处——与逐利心理有关,而这种心理也并非疫情期间所独有,它广泛存在于“转型期”这一特殊的发展阶段。在这样的心态背景下,一些人又难以平衡“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自身理性发展之间”的矛盾,于是,出现道德滑坡的行为——“为了钱,顾不了脸了”。“一方面,自我前所未有的被解放,突然膨胀的自我使人们在一定程度上不愿意被束缚,另一方面,社会规范的多样性与不稳定性又使人们无从选择或者随意选择”[20],因此,自律尴尬地蜕化为少数人修养的一部分——本该是人性中的“标准配置”,如今却有成为“高级配置”的倾向。
夸张点说,(在有机会吃野味时)挺得住(不吃)的人都是有素质的。大家都以挑战规则为荣——有脸有面不含糊,你却拿出规则啊道德啦,别人会觉得你假清高、没意思,以后也不会把你当圈里人。(ID-2)
谁都知道不能吃(野生动物),谁都说遵纪守法的都是好人,但遗憾的是,现在(语境下)的好人并不像以前,是个纯粹的褒义词,现在明显有胆小怕事、没个性、畏畏缩缩的意思。似乎来那么点儿坏事,局面反而容易打开。(ID-12)
有的人本来就好这口儿(喜欢吃野味),要是(性格)再随性一点、不羁一点,那更是管他三七二十一——越吃越带劲。(ID-13)
……也有及时行乐想法的原因,有些人认为“人生苦短趁早享受”呗,这种心态下哪还管它让不让(吃野味)。(ID-7)
道德约束力的下降导致“要钱不要脸”一类的负面事件频发,且一再刷新人们的道德底线。道德感减弱,敬畏之心也在减弱,不再敬畏规则,甚至不再敬畏自然——在一些餐馆酒店,各种“野味菜单”成为招牌菜,“吃野味”也成为备受追捧的时尚之举。
1.人情筹码效应:利益下的社会关系来往
脸面社会功能的异常凸显,使其不可避免地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人情博弈的筹码,引发人情筹码效应(human chip effect),因此,个体在建设并维护其人际生态的过程中,尤其在与人际网络中的重要人物交往以期获取对方的权力恩惠时,往往会特别重视“面子工夫”。与前台行为相比,面子工夫更强调“工夫”,即在人情运作中付出的各类成本。
我国的人情法则一贯存在,这也必然强化了人际生态中的关系取向,也为人情来往增添了利益色彩。个体的社会关系是决定其社会地位的重要因素之一。通常,“人们不仅依据对方本身的社会关系属性及其能够支配资源的多寡来判断此人社会能力的大小,而且还会以此为依据进一步推测他所属的关系网络”[21]22,而这种判断与推测在一定程度上来源于对对方脸面功能的解读。权力的大小与脸面功能的大小有一定关系——权力大意味着面子也大,办成事情的可能性也大。如果某人以请托者的身份出现,与资源支配者以获得某种利益为目的进行人际交往时,即是彼此脸面的微妙来往了。以请吃饭为例:我请您吃个便饭,请您务必赏脸——这是请托者;我定按时赴约,也算给对方面子——这是受邀者。在关乎人情的人际来往中,脸面发挥着重要的中介作用。
那些野味基本都是饭店的招牌,请人办事(吃饭)肯定得招牌菜。都说现在是“看脸”的时代,这个“看脸”不光看谁颜值高,也看谁的“脸大”(面子大)——脸大的人好办事呐!(ID-17)
我的餐馆开在小区里,(来的)基本都是老顾客……是会有朋友在这里宴请朋友。现在的人,山珍海味什么的早都不稀罕了,反倒会点一些口碑好的乡野特色(菜品),请人家吃一些稀罕的(菜)显得有诚意——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就算当下没什么要紧事,早点做个脸面上的铺垫也好,保不准哪天有麻烦了会请人家帮忙。(ID-3)
脸面在个体基于自我认同而形成的人际生态系统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如,我认为我请朋友吃这珍稀的野味,是给自己长脸(脸的个体属性的体现);朋友张罗一桌子稀罕菜,我不去那是不给朋友面子(面子的关系属性的体现)。一来一往中,脸面的人情筹码效应推动着人际生态系统的形成与巩固。
……当地人请客就说这个——人家认为这是最好的当地特色,这样(待客)更有诚意。这倒也能理解,如果我做东,肯定也是把最好的、最有特色的招呼上,好吃好喝好办事嘛!(ID-10)
2.脸面共享现象:脸面共同体下的情感同盟
脸面与个体的社会声望或地位密切相关,因此,在特定社会情境下,自然会发生脸面共享现象。脸面共享(face -sharing)即脸面感受的共享现象,指关系他人(related people)特别是重要关系他人的脸面感受,会引发个体相同或类似的脸面感受,这些“关系他人”同个体形成了“脸面共同体”。
脸面共享现象的发生具有普遍性。通常情况下,脸面共享现象会受到脸面事件的影响。当个体所属团体中发生脸面事件时,就有可能发生脸面共享。共同用餐的几位朋友会在用餐期间形成一个较为灵活的、非正式的、短暂的“脸面共同体”,并发生脸面共享现象。
其实这个(吃野味)也和当时情境有关系。去年和男朋友一起和他的发小们聚餐,就有人把那个炸蚂蚱递给我,我实在不想扫兴,也不想让我男朋友下不来台,就咬牙吃下去了。(ID-6)
基于脸面共同体的效用,在处于特定的社会情境中时,个体会特别注重与他人的互动——如果自己的言行能让对方感到脸上有光,即“给面子”,那自然很理想,如若不行,至少也不能给对方拆台,哪怕只是略加敷衍,也绝对胜过“不给对方面子”。因此,“当关系人违背道德时,避而不谈和辩护是较划界避殃更可能出现的脸面共享行为”[22],“给面子”或“要面子”,无论自己是哪一方,都可能体会到一欢俱欢、一辱皆辱之感。
即使知道吃这个不好,并且也不爱吃,但是(在饭桌上)也不可能说啥,而且别人都吃你不吃,和大家格格不入,说不定就会被边缘化……当面不说背后也会对你有不满,以后也不会把你当圈里人,所以拆台扫兴肯定是不合适的。(ID-15)
有次去南方谈生意,对方请吃饭,(餐桌上)就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几个人都不是很能接受(餐桌上的某种动物菜品),可主家很热情,还煞有介事地给我们介绍(那道菜),弄得你也不好意思,总不能不给对方面子,而且,今后合作的日子还很长,就象征性地吃了几口。(ID-1)
本文以文化心理学为理论基础,将野生动物消费行为置于脸面文化的背景下,以质性分析为方法尝试解读这种行为。研究发现,“脸面”这一国人既有的社交因子,兼具身份象征与人际媒介的作用。研究者对“脸”和“面”的社会功能进行了区分与界定,分别赋以个体性与关系性,即“脸”强调自我定位,具有道德色彩;“面子”则强调关系定位,更具社会色彩。时代发展带来的心态变革在悄然调整着“脸面”的两个社会功能在个体人际生态中的比例——道德功能逐渐减弱,关系功能渐次增强。在这个比例有所变化的大前提下,脸面文化表现出一些较为明显的异化倾向,并且由此“助力”了野味消费行为的发生。
整体来说,脸面文化的异化主要由两种心理需求导致,分别是以个体体验为主的虚荣性需求与以社交体验为主的关系性需求。前者主要体现在脸面认知歧化、过度整饰及脸面道德约束力的下降,后者则体现为脸面的人情筹码效应与脸面共享现象。由于认知歧化,一些人错误地以为野味消费行为“有脸有面”,并且通过这种行为的实施与分享来完成过度的印象整饰,同时,持续推高的虚荣性需求与其他社会负面心理共同作用,逐渐削弱了脸面的道德约束力,加之人情筹码效应与脸面共享心理的影响,野味消费行为潜滋暗长,渐成气候。脸面文化的异化成分与野味消费行为之间就这样构成了相互建构、互为说明的关系,即脸面文化的异化成分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野味消费行为,而野味消费行为又反过来加剧着脸面文化的异化趋势。行为是心理的体现,这一结论也印证了文化心理学“文化参与并模塑人类心理的历程”的理论,图1 简要表现了各种异化因素与野味消费行为之间的关系框架。
研究结果认为,文化与心理的相互影响具有强大的力量。文化于无声中形成,又于无声中润物,可以赋予心理隐形而强大的力量。当这种力量又逐渐沉淀为文化的内容时,对心理与行为的影响就会更为长久与深远。以此为思路,对于彻底革除食用野生动物的陋习,建立生态文明的民族大计,本文认为还可进行如下思考:
第一,文化背景下行为的养成机制。《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的出台必将从法律层面强有力地推进“全面禁食野生动物”制度的实施,从力度上讲,是硬手腕。相比而言,文化则是软措施。对于行为,“软硬兼施”被认为是行之有效的塑造手段,因此,注重文化背景下行为的养成机制,对心理、行为的模塑而言,是非常重要且必要的。就本文研究切入点而言,即要将脸面文化的要义从被野生动物消费行为的绑架中解脱出来,使人们的脸面心理重回正常区间,更可发挥脸面心理的积极作用,例如,对名节或名声的重视。此外,野味消费行为还涉及多种文化的影响,例如生态文化、饮食文化、进补文化。对此可能采取的措施有:向民众普及生态文化,强化尊重自然、保护动物的生态文明意识;剔除传统饮食文化中的糟粕,让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在发展中得以净化;科学看待进补文化,莫让进补成为“吃野味”的理由,等等。整体而言,将法制与文化有机结合起来,相辅相成、协同推进,使民众从内心打消觊觎野生动物的心理。
图1 脸面文化的异化因素与野味消费行为之间的关系框架图
第二,和谐社会秩序下的自律精神养育。如果说文化是从外到内塑造行为,那么自律则是从内到外约束行为。自律作为一种积极的心理力量,属于心理资本的范畴,它可以使个体在萌生违法乱纪之念时能够及时“刹车”,不至堕落于恶习的深渊或徘徊于危险的灰色地带。自律精神则是建构和谐社会秩序的基础,民众自律精神养育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是自律精神的养育却不能完全依赖自律,需要他律来协助塑造。一旦个体接受并内化道德、信仰、社会信誉以及律法等这些他律原则,并在他律下形成自律的心理机制,能够持续进行自律精神的自我养育,就可逐步夯实自律的社会心理制约机制,从而完成自律精神养育的社会氛围构建。之后,这种社会氛围又会积极作用于个体自律精神的养育过程,二者形成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在自律精神的涵养下,诸如“野味消费”此类的行为将会逐步消弭。
本文从脸面文化的视角出发,对野味消费行为背后的心理成因做了较为全面、系统的呈现,为该行为的发生提供了一些文化心理学层面的解释。在研究方法上,本文依从质性研究范式,扎根本土,真实真切地关照具体情境中的民众,结论更具生态效应。宏观来说,研究结果可以推广至同类法外行为,用以解释此类违法违规行为在脸面文化层面的成因。今后应深入发掘“脸面”这一文化因子的时代性与“进化脉络”,以探究其在更深、更广领域内的影响,还要考虑到研究方法与抽样方式的优化,结合量化研究,在更大规模的群体中对研究结果做进一步的探讨与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