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乐菡
一
我始终感觉,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夕阳丰盈地照在那栋家属楼的玻璃上,他家便着火了。
“土豆粉太咸了,加点醋。”母亲说。
“就这吧。”我低着头狼吞虎咽。
“我上午看手机说是让我收快递,两百箱巧克力,不知道是谁订的。我让他下午再送。”
我终于停下了急促地吞咽:“你要重新就业?”
“才不,回去看看再说吧。”母亲抬起音调。
“卖了吧,能赚不少钱呢。”处理掉这些值钱的“垃圾”不是件容易事。
“我吃完了,走吧。”
“妈,可乐喝不完了,停车我扔一下。”我一路干噙着吸管,可乐剩了一半,没舍得留在饭店。“快下,快下!警察!”我一抬腿跨下了小电动车,警察看见又该罚了,从今年起本城便实施电动车不许带人规定,我始终不理解电驴后面的座不用来带人用来做啥?
“你不想活了?”一个谢顶大叔骑着电摩擦肩而过,我瞪着他但看到狭窄的非机动车道边停靠了一辆黑色本田,便又径直向前走去。后来我出车祸,体育课晕倒,在凶狠的班主任课上交不出作业,都没有觉得比这时候离死亡更近。走了一公里多,才看见母亲,她在等我。
“去学校后,好事坏事都给妈妈说。”“没事,学校能有什么事,一天天安排得明明白白。”“去了学校后,每天叠晒被子,头发梳通,每周买水果。”母亲讲了许多,我靠在她背上失了聪,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刹车声如刺耳的尖叫,也不知道看到了街上的什么,突然那两百箱巧克力浮现脑中。
今儿没太阳,一切看着都很刺眼,好像所有东西上都安了面镜子,在无数次反射下一切线条轮廓都扭曲了。差不多五点半眼前的书桌一下子闪进了阳光因房檐的遮挡在书上印了一道划痕。啧!那就不看了!
“咚,咚,咚!”“走,巧克力送到了,快点儿,人家催了。”我穿着睡裤一前一后跟母亲下了楼,蹲在了车棚的斜坡上,虽然我不知道我下楼做什么,太阳已经开始侵蚀东边的家属楼的玻璃了,橙灿灿的,那一家没着起来。
二
“这道真他妈窄。”小哥骑着他的快递车在泥坑路上颠簸着,下了几天的雨,泥巴正是新鲜,填满了他轮胎的沟壑,不过没啥用。边上的蓝色铁皮板房散发着奇异的光,拆迁时候可以因此多算一倍的住房面积,这窄路算是成了。
“哥,哪片儿是我的?” “今天有个大单,不知道是谁订,订了两百箱巧克力,这做生意进货还网上订这是嫌自己会赚到钱啊!你就送这吧。”
“好。”
其他快递配送员骑着他们的“倒车请注意”一个接一个出发,伴随着还有过泥坑的一声声他妈的。
“喂!姐,是你订的巧克力吗?我现在给你配送,您的两百箱按规定不能投到快递柜,您现在在家吗?我送您手上。”小哥啰里啰嗦了半天我妈才听懂其意思。“巧克力?不是我的。”“不会啊,姐,咱核对一遍订单。”两人对话声音越来越大,却没人发现他们只是听不懂互相的意思。
我妈让小哥下午来。
他一声不吭把巧克力搬进了车子,还在车厢上头摆了好几层,做完了手头仅有的工作后骑着车回了趟家,他在楼下坐了好久,想回家睡觉又害怕巧克力被人偷了,后来一股脑儿冲上了楼把铺盖一卷抱着跑了下来,在车厢给自己收拾了一个小空间缩成一团。他睡不安稳,尽管已经在一个没有人可以发现他看见他的空间,依旧十分不安,身边的一切都会暴露他,可能是手机,出库扫描仪,甚至是那恶心的巧克力。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不能左右,别人什么都会知道,或许只有那有轻微霉味的被子不会背叛他。谁又说得准呢?
突然惊醒,车厢里闷得他一下钻了出来,深吸了几口气,给我妈打了电话便出发了,他还在想若是自己就这么睡过去了是不是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巧克力。
三
我和我媽还在破案,弄清这巧克力的来历。
“是不是你爸公司有人要找他办事?”
“那应该是我爸收,为啥收货的是你?”
“把地址填错了?”
“你的名字,你的地址,你的手机号码。”
“邪门了。”
“看看你的京东收货订单。”
“不可能,我根本没买。”
“你先看看。”
还真有那两百箱巧克力的订单,“我没订啊,没订啊!”母亲抬高了声音,很生气地讲着,可神情却好像要哭出来,“我不会玩手机,谁乱花我钱?”
“小麦。”我轻轻来了一句,小麦是我四岁的弟弟,“他每天划拉你手机,只能是他了。”“他不知道密码啊!”“他知道他生日。”“快,快,快,帮妈妈把这退了,两万多块钱,这捣乱的孩子。”
我有点窃喜,不知何时开始,面对生活大大小小的事故,我总是窃喜。就像正听着历史课昏昏欲睡,而班里突然停电那样快意,唯恐天下不乱的快意。我希望我妈狠狠地训斥小麦,期待着每一件事远离风平浪静。可能是太忙了,也可能是太闲了。
“你好,姐,巧克力签收一下,什么?姐,我看你刚刚取消订单要退货?”
“是的,真不好意思,我家小孩不懂事,瞎订东西,还支付成功了,你看谁不做生意会买两百箱巧克力囤在家里,真不好意思,辛苦你了,把这巧克力发回去吧。”
“不是,姐,哪有这样的,我这一天都在运你家的巧克力,一箱一箱搬来搬去的不容易。”他还囔囔自己会被辞退,这是一个大单,今天只送这个,没有业绩领导不会留他转正式工。
我不知道他为啥拿自己的惨烈去较量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恻隐之心。不,她会同情你,但更偏爱自己的两万块钱。
“真的抱歉,你要是需要我可以替你向你们领导说明情况。”小哥当然回绝了,他肯定不会想让领导知道自己今天的配送情况。一会儿楼上心心的爸爸妈妈下来凑热闹,我妈又完完整整讲述一遍直到听到心心妈为自己说话才停下。小哥没有坚持,但是锁紧眉头装模作样地划拉着手机,把主页从第一页拉到第二页,仿佛激烈地在处理什么事情,进行无谓的僵持。双方都不知在等什么。太阳又进行了移位,这回烧着的是顶层最后一层了。小哥癔症了回来:“没事,我给你退了。”他语气很绝望,整理着那几箱拿出来的巧克力 ,发出哼吭的声音,那是动物临死前的叫声。母亲看到两万块到账后催着我上楼收拾东西,明天要去新学校报到。她将我回避了很久的事情全盘托出,一点儿皮毛都不留。这不怪她,她怎么会知道我是靠着回避一些事情才安然度日。
小哥坐在他的驾驶座上,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不知道做什么就玩手机,反而关了机,眯着眼睛,挡风玻璃肮脏地让光线透不过来,余晖的大火好像唯独屏蔽了他。他没抽过烟,点了一支后,只见一口口烟雾被他咽进了胃里,七窍溢出一点点的余蕴,倒是没有那么呛了。我没有回去,而垃圾桶烂水果就着烟味反而有那种水果烟的甜腻感,闻着让人想吐,好像什么迷幻药一样上头。迷糊的我撞倒了一个可乐瓶子,褐黄色的液体流了一地,我没有扶起来。他的快递车开着一个黑色的柜口,那是一个温暖的洞,为了躲避这甜腻感我一下钻了进去挨着他的铺盖。我向外望了一眼,二楼的复读哥哥又开始望外了,他看见了我,而我投射出了胜利的目光就像我妈给他妈投射的那样。他赤裸上身,半靠在窗户边,挠着腋窝。
“滴滴!”后面的车鸣笛,小哥不知是不是故意按响了他的“倒车,请注意”嗡了一下,又出发了。他顺着大路,向郊区开去,上了高速。我悄悄拉开了门,边上有一座座土包,似山又不是山的巍峨着,一架飞机飞出了云层,映在了月亮前就像路灯前的小飞蛾,一会儿飞过了月亮又钻进了云层。也不知道他骑了多久,突然停在了一个临近村庄的地方,我借机跳了出来:“你是谁?”
“看巧克力的人。”
“这是哪?”
“不知道。”
“那你要去哪?”
“另外一个城市。”
“退货?”
他怔怔地瞟了我一眼,并用眼神保护着巧克力:“不,反正我会被辞退。”
也是,这巧克力卖了也是一笔钱,没想到他刚刚抽烟时脑中勾出了这么一个大蓝图。
“停这干吗?”
“休息。”车没电了,他向最近农家借了个插座。
“你准备去哪儿?”他忽然扭头,而我一句都没有吭。
“不知道去哪儿就回去吧!”我腿一阵发软,叹了口气,眼眶湿湿的。我回去之后,会先收拾衣服和洗漱用品,几本书,再向我爸要点儿钱等着明早坐上去学校的火车,一连串行动,自然让人找不出纰漏,就像吃苦药后一定找水喝,拉完屎后擦屁股一样。还是算了吧!
“困了。”我钻进了车,蜷在一处,用全身堵住眼睛鼻子嘴巴。他也没说什么,把巧克力一箱箱搬了出来围成了一个圈,又为这个圈加上了一层层巧克力墙。他动作麻利,巧克力如暗红色的砖。他又去人家庄稼地里薅了一大片半高的苞谷,铺在了自己的领地里。“瓦墙”之间留了细缝,如一座城墙,呈现出奇异的壮丽感。而城墙与庄稼地那边的简易厕所相对称,一种荒谬的美感,那边或许会有一个来自二十世纪的荒诞派画家在记录着这个怪阵。这个艺术品引得那边羊圈的母羊一直咩咩叫着,就像刚分娩了小羊,叫声凄厉,喷着口水。
我不知道他在他的围墙里干什么,仿佛是挖坑,刨土,不,他在安家,和旁边的昆虫一起,只看他沉浸在劳动中无法自拔。不想帮他,甚至想一把推翻他的城墙,可我怕他一声不吭再重新摆好。这会让我变成一个疯子的,一直以来为了不成为一个疯子,我做了多少努力。
他若隐若现的红外套像极了太阳烧着的楼房,那栋围墙就是最好的坟墓,让巧克力将它融化,把他浑身裹得像泥巴怪那样和巧克力一起融入土地吧!
我引燃了一股稻草塞到了城墙里,一起暖和一下吧,這就像是我最后的善意。这破草燃得很慢,却也不灭。
“你不安吗?”
“没有,我昨天就知道今天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