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

2020-09-08 06:25王安林
小说林 2020年5期
关键词:卫国米兰

王安林

马卫国出门的时候对还在厨房忙碌的米兰说:“如果觉民来,你就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这时太阳正在西斜,夏日的天虽然还很亮,但她觉得这样的时间出门有点不合适。当时她已经在准备晚餐。他在客厅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过来明确地对她说,他要去骆驼岛。她知道骆驼岛不远,开车不到一个小时,但还要乘船。岛上并没有骆驼,只是因为岛的形状像骆驼。他带她去过。那个岛上没有什么风景,只有一个小沙滩。他们坐在沙滩前面的一家店里面吃海鲜。当时他说,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这样的海滩,下次再也不会来了。

“也许他不会来。”她犹豫了一下,“你肯定他会来,那么你应该留下。”

“假如他不来,那你告诉他,这辈子就别想再见面了。”他先将一只黑色公文包放进车里,然后自己才装出满不在乎的架势坐到车里面,“现在去,晚上可以赶回来的。”他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强调,“一定能够回来。”

“那你的意思是让他在家等你回来?” 她看到那只公文包端端正正地放在副驾驶上,像是他边上坐了一个人。

“我可没有这么说。” 他已经将车发动起来了,车用得有点久了,还是那种手动挡的,但刚刚进过修理厂。他试了一下尾灯。早几天,车左边的尾灯不亮了。“没有任何问题,”他还试了一下喇叭,“我是说时间。”

后来,觉民真的来了。觉民坐在客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而米兰还在厨房里面抱怨晚上的饭菜做多了。她在将多余的饭菜放进冰箱的时候,看到觉民将电视打开了。客厅大而空荡,可以看到蜿蜒而上的楼梯。二楼是他们的卧室,三楼是儿子的卧室,儿子在外地读书,很少回家。卫国是个律师,得与各种各样被害的人和害人的人打交道。空大的房子已经成了她平时主要抱怨的对象。

电视上有爆炸声,还有噼噼啪啪的枪声。她并不知道电视里面发生了什么。觉民告诉她,是自杀式爆炸,发生在加沙。如果卫国在家,他们会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卫国说得多一点儿,比如双方的政治观点与信仰。而觉民是个建筑商,往往更加关心那些倒塌房屋的质量与重建问题。她很少看新闻,也不知道加沙在什么地方。但她覺得这样家里面就热闹了许多。卫国在家已经很少看电视。以前他喜欢看战斗片,只要打仗的都喜欢。但慢慢的他变得挑剔起来,只喜欢看美国西部的枪战片,这似乎是一种生活品质。再后来,他就不看电视了,有时间也不看,而是躲到二楼的书房里玩游戏,是那种枪战游戏。

“他说他晚上一定会赶回来的。”米兰坐到觉民斜对面的另外一张单人沙发上,“现在他肯定正在往回赶的路上。”她想为觉民泡一杯茶,但发现觉民前面已经有了一杯茶,应该是觉民自己泡的。他找的是一个高脚的玻璃杯,这种杯往往是用来装红酒的,但你不能说就一定不能用来泡茶。茶叶在杯里的样子一清二楚。茶叶放多了,有一大半还没沉下去。觉民喝茶的样子有点怪,他会将一些还浮在上面的茶叶吸进嘴,然后用舌头抵着在牙齿间碾磨一会儿,吐回茶杯。什么东西看多了就会习以为常,她想。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与觉民说她丈夫不肯原谅的原话。她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幸好有电视。她想,如果没有电视,那该怎么办。

“我们一直担心会爆发战争,”觉民的样子不像是没话找话,“当时,他比我担心得多。他说我是个呆子。”觉民应该是在说他与卫国小时候的事情,“从来没想到世界上会有电视这种东西,不要说电视,就是一张报纸也看不到,我不知道他的那些消息都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你说广播,谁听那个玩意儿,并不是说那上面没有一点儿有意思的东西,我们是压根儿就没有心思在那上面使用耳朵。”说到使用耳朵,觉民笑了。他用自己的手摸了一下耳朵。他的手比较大。他身上的器官都有点大,比如眼睛、鼻子,包括他的头,但耳朵有点偏小,手摸在耳朵上时那种比例有点失调,“他说那两个大国如果打起来,就是世界大战。他会说到历史上著名的那些战争。但我们还是孩子,他说,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怎么办?”觉民停下来看了一眼她。他觉得她是应该在这个地方接上一句话的。但她毫无反应。她认为他的话里面没有任何方面是值得纠正的。“你说我们能够怎么办,我们都还是孩子,有长辈们为我们操心。当然,如果真的发生战争,国家和政府都会为我们操心。但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就像他是可以左右一切的。我倒是希望自己可以去当兵。如果当上兵,我们就可以吃上那种免费的午餐。当然,还有早餐与晚餐。但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他说,当务之急是我们应该储备足够的食物。那语气好像他是个成年人了,他是在为我们操心。”

米兰起来为觉民加水。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她看到那个玻璃杯里面的水慢慢地下去。她一直想着要往那杯子里面加水,但又尽量忍着,为的只是延长一些时间,就像半夜醒来,听到卫国打着呼噜,她会有一种尿意。她希望觉民继续说话,不管说什么。如果他不说话,那场面会很尴尬。她甚至想,这个时候,如果有另外一个人在场就好了。当然,最好是一个女的。她想着自己的那些女伴。比如丽华,只是她的话是不是会太多,而宝珠又太沉闷,最后,她决定让素娟来。

“谁不知道食物很重要?难道水就不重要?人没有水据说只能够活七天?我们谁也不确定,问题是水到处都有,但食物却是那么的稀少。在他的鼓动下,我们甚至找好了储存食物的山洞。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万能的。但我觉得那个山洞太大了,大得可以装下我们家所有的食物,不仅仅只是食物,还可以装下我们家的那些家具,我爸爸的那辆自行车,我妈妈的那架缝纫机,再没有了,我们家也就是这两样东西值点儿钱。”

米兰终于笑了。她看到一个已经快要步出中年的建筑商,装出一副穷光蛋的可怜样。卫国从来不会这样表演,他说话时的语调和表情都会非常的严谨,观点鲜明逻辑缜密,他总是时刻提防着潜在的危险,不给对手有任何可乘之机。

“你和他夫妻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他的习惯。”觉民停顿了一下,他一定是想起了老朋友的某种习惯,也许是觉得这不是一种良好的习惯,在朋友的妻子前面说朋友的这种习惯等于是在说朋友的坏话,这不是一个老朋友应该做的事,“和他在一起你一定会非常放心,他会不时地让我们得到一些完全想不到的妙招。当我们面对空空的山洞时,他毫不费劲地就想出了这个主意。”

“难道是上山打猎?”米兰是从山洞想到山上的那些野兽,“但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可能有枪,没有枪你们用什么来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野兽?”

“枪?”觉民将杯子拿在手上,饶有意味地看着米兰,为自己的话题终于引起了女主人的兴趣而得意,“当然,我也觉得打猎是个不错的主意,就像你说的,问题在于我们没有枪。你想想,如果有枪,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打猎,比如可以像土匪,不,应该像游击队那样拉起一支队伍去劫富济贫。”他将杯子放下来,似乎手上真的端着一把枪。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说了一通废话,完全是为了迁就和讨好女主人。

米兰却是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大意,竟然对那么无聊的话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她不再开口。摆出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架势。觉民大概是感受到了,马上说出了答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想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的想法不在山上,更不在林中,而是在水里面,如果那也算打猎,那么那些野兽就是那些会游泳的鱼儿。”

“你知道一种叫鳗鲡的鱼么?”觉民企图将话题引向深入,“山洞边上有一条溪流,一直通向一条大江,大江离海很近,站在洞口,我们可以顺着那条溪流一直看到大江的入海口。”

“你的意思是你们要驾船出海捕鱼?你们没有枪,你们难道有船?”米兰都要笑出声来了,但忍住了。她时刻告诫着自己,即使占据着优势,也必须时刻小心不经意的轻佻。男人们在谈论枪和船时,女人最好不要随便插嘴发表看法,那些都属于男人的范畴。“你刚才说鳗鲡,鳗鲡是什么?”

“就是一种鱼,是一种洄游鱼类,”觉民兴致勃发,导致他卖弄地说了一个非常专业的句子,“它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鱼类之一。它的生长过程极为奇特,先是在海水中产卵成苗,然后又进入淡水成长。鳗鲡样子像蛇,只是你看不到它的鳞片,实际上它有细小的鳞片,只是埋于皮下。最奇怪的是鳗鲡的仔鱼,体长六厘米左右,”他伸出自己的拇指与食指比画了一下长度,“但它的头狭小,身体薄而透明,有人称之为柳叶鱼,应该像柳叶一样,但我觉得不像。”他停顿了一下,想找什么更加形象的比喻,但最后放弃了,“它的体液几乎和海水一样,它被自己的体液包裹着,所以可以很轻松地随着洋流作长距离的漂游。从产卵场漂回海边大概要半年之久,在抵达岸边前一个月才开始变为身体细长透明的鳗线,有人叫玻璃鱼,然后才慢慢有色泽出现,变成黄色的幼鳗和银色的成鳗。”

“你说河鳗我就知道了。”米兰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一句。刚才觉民在比画时,她有点担心,眼前竟然出现了那些被透明的体液包裹着的小虫。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发现看似简单的东西,总有复杂的方面。就说鳗鲡的性别吧,会受环境因子和密度的控制,当密度高,食物不足时会变成公鱼,反之则成为母鱼。真的让人难以置信。”觉民摇摇头,好像是对自己说的话不信,但不信里面又隐藏着一种极力想知道的诱惑。

米兰起来为他的杯子里又加了一次水,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伟大的事业。”

觉民点了点头,应该是对米兰的加水表示感谢,当然,也是表示自己会尽快回答她的提问。“我们是要去钓鳗鲡,”他看到了米兰的不满,“对,就是河鳗。河鳗拿到市场上可以卖到一个很好的价格。是卫国说的,他的邻居一个小学教师,为了给自己的女儿买一台钢琴,每天都去钓河鳗。”觉民搔搔头,“一个小学教师是怎么学会钓河鳗的?”

“你们用钓竿?”

“不,不,我们不用钓竿,我们用的是一种叫放冷钩的方法,用一根尼龙线,每隔半米设置一枚钓钩,钓钩得有倒齿,尼龙线可长可短。我们最长曾经有一百多米。一百多米呀,你想想上面可以设置多少枚钓钩。”觉民的语气有着一种炫耀,“这是一种技术活儿,不比用钓竿容易,你得寻找好下钩的地方,最好是在有水流进出的浦口,在潮水退去的时候,我们将冷钩平铺在江涂上,钓钩上挂好饵,是那些小鱼小虾,鱼儿的内脏也可以。我们不能在江涂上留下脚印,否则河鳗不会上钩。冷钩两端要留下足够的尼龙线,因为我们要将线缠到岸边的树上,再在树上做上记号,这样,我们才可以在潮水没有退去之前找到我们下钩的地方。”

“听起来确实有些麻烦,”米兰在想卫国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他是個从来不怕麻烦的人。”她往窗外看去,夜空中,可以看到一些彩色的光线在扫动,“你们钓到很多河鳗了么?这么多河鳗用什么来装?”

“我们带了鱼篓,还带了一个大号纤维袋。”

米兰想,用纤维袋装鱼,一定是卫国的主意,他会认为一百米长的尼龙线上那二百多枚冷钩上全都挂上了河鳗,就算是百分之五十也会收获很多的河鳗。

“尼龙线最后是我系的,系在一棵柳树上。那棵树是卫国找的。我本来想将尼龙线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但卫国不同意。他说我找的那棵树太丑陋了。我想想也是的,那棵树长得不好看,但我认为有特点,好找。而卫国找的柳树虽然好看,但江边全是这样的柳树。我一直认为卫国比我聪明,所以凡事都听他的。那次也一样,我将尼龙线系在了他找的那棵柳树上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米兰突然有了一种期待。

“我们各自回家睡了一觉。按照那天的潮水,我们应该在晚上十点左右来收放下的冷钩。那条江离我们家不远,但放冷钩的地方有点远。我们从一座浮桥上面穿过去,是夏天,桥上面的风很凉爽。有人就蹲在桥头放和我们同样的冷钩。他们收上来的钓钩始终是空的。我们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面嘲笑他们。过了桥,我们就沿着江边的树林往目的地寻找。我们每人都带了一支手电。我的手电是向同学借的。我答应这个同学,会给他买两节崭新的电池。还有一段路。边上除了柳树就是芦苇,不时的有水鸟被我们惊醒,晚上的江边与白天的完全不一样。在我们微弱的手电光中,那些柳树长得惊人的相似。”

米兰终于笑了。刚才她被一种声音带进了往事,她感觉自己的手被另外一只手牵上了,在那些柳树间转悠。她喜欢那些柳树芦苇,还有突然飞起来的夜鸟:“你们为什么不去找那棵歪脖子树,应该就在边上。”

觉民沉默了一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时候我们已经转得完全迷失了方向,潮水正在哗哗地退去,我想象那些上钩的河鳗躺在江涂上奄奄一息,与其这样被鱼钩拖累还不如让我们尽早发现,我会慢慢地将它们从鱼钩上摘下来,以减少它们的痛苦。我们的手电在宽阔的江涂上扫来扫去,我为它们着急,但什么也没有。后来手电不亮了,应该是电池的电用完了。”

“那就是说,你们的计划完全彻底的失败了,什么也没得到,不要说什么河鳗,连钓河鳗用的冷钩都找不到了。”米兰变得快乐起来。

“我们一直在江边走来走去,后来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找了一块草地坐下来。我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拿着那个纤维袋。我突然生气了。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生气过。我冲他大声地喊,我说过将尼龙线缠在那棵歪脖子树上,本来我们可以很容易就找到,而你非得要将尼龙线缠在一模一样的柳树上,现在怎么样?我是责问他。要知道,为了置办这一百多米的钓线,我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零用钱。我还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典押给了小猴子,让他帮我凑钱。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了。”觉民情绪激动,一双手不停地挥动着,但他面对的只是一杯茶水。这时,米兰听到外面院子里面有了响动。她想应该是卫国回来了。她真希望卫国可以听到这些指责。但外面的声音没有了,估计是那些野猫弄出来的声音。

米兰起来给觉民加水。觉民摇了摇手,气鼓鼓地往卫生间走去。所有的样子都是做给卫国看的。

“他从来不会道歉,从来不会。” 当他从卫生间出来时,依然气愤难平,“我恨不得拿刀宰了他。”他想坐回到沙发上,但想了一下,说:“我该去睡觉了。”

米兰怔了怔。看到他往楼梯上走去。

不是那天晚上,而是第二天的晚上。卫国还是没有回家。他本来是要回家的,但邻居们不同意,他们几乎将她家的门都给堵严实了。大家好像是在慰问,但她明白所有人都不希望他回家。没有办法,车只好往另外一个地方开去。那不是他的那辆车,但他就躺在那辆车里面。她想。

“真的是惨不忍睹。”

米兰听到这句话时吃了一惊。说话的人已经走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就住在后面。阿婆应该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刚才她在一堆人里面成了中心,她说话时的表情很生动。她说到一个岛,一群游客,还有一条船。“是一种特色旅游,叫什么‘一网拖,也有叫‘一网鲜的,就是游客随船出海,是那种打鱼的渔船。当然,只是在近海撒上一网,不管这一网打到了什么,都会归游客所有。”边上有人说听说过,有人说自己也随团玩过。说玩过的是个年轻人,他说那一网真的是太出乎意料了,竟然打到了一条几十斤重的野生黄鱼。但周边的人显然对野生黄鱼并不感兴趣,他们想知道阿婆说的究竟是怎么的惨不忍睹?“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起网时,大家都围上来看,网很大很长很沉,是用那种铁轱辘来起拉的,就是那个铁轱辘,突然从上面掉落下来,直接砸在一个游客的脑袋上,将那个游客的头盖骨整个打飞了。”边上有人惊叫了一声,她也在心里面叫了一声丈夫的名字,“那个飞出来的头骨盖弹在另外一个游客的脸上,将他的牙齿打掉了一排。”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她见到卫国了。她与卫国见面时,卫国的样子很安静,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她知道卫国,就算是发生了再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他也会这样。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警察给她打来了电话,是交通警察,告诉她,她的丈夫出事了。她很平静地接受了那个意外的电话。好像一切都有先兆,在卫国出门前说的话开始,到觉民说的故事,她一直在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交通警察告诉她,卫国开的那辆车偏离了连续急转弯的海边公路,滚下了陡峭的山崖,烧了起来,还好,海水后来让火熄灭了。她这时候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像一条船慢慢地沉入无边的海底,海水不断地涌进她的身体,各种各样的鱼随着海水游进来,她看到了一种被透明的液体包裹着的小生物,从她身体上的一条缝隙间争先恐后地涌入。

头发全烧焦了。警察没有说到其他地方的毛发,但他们告诉米兰,车内没有其他人。这让米兰有点失望。警察最后说,我们在车内找到了一个公文包,包内还有一份刚刚签字的协议书,是有关租赁骆驼岛的协议。

这不是什么秘密!她不是指公文包里面的协议。对于卫国来说,他要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不需要与任何人商讨的。米兰将警察的这些话全都咽进肚子里面。她看到觉民还是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他似乎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客厅里面多了米兰的那些女伴丽华、宝珠和素娟。如果家中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客厅里面永远都不可能同时拥有这么多人。她们三个人挤在中间的长沙发上。她们一直在安慰她。当然,她们只是知道衛国出事了,至于后面怎么样,只能够靠大家的猜测。她们用各种可能性来宽慰米兰。她们并不知道所有的可能性带来的是无边的恐惧。她们不惜用自己生活中最不尽如人意,最丑陋不堪,最难以启齿的事情来排解朋友此刻的悲伤。

“我丈夫离开我都快二十年了,”大家都知道丽华的丈夫并没有去世,那个男人只是找到了另外一个女人,当然离婚也可以说离去,而且比去世更加让人不堪,“我当时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有了依靠,他英俊、文雅,而且不喝酒不吸烟,也不玩牌。你根本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会成为锋利的刀片,一下一下地割你的皮肤,切你的心脏。”丽华的眼圈红了,她已经进入自己悲伤的往事之中,将自己当成了现实生活中的主角。

宝珠用肘部碰了碰丽华。她自己不善言辞,但她知道她们坐在这儿不是来向人倾诉各自糟糕的生活往事。有那么一刻间,她也想说自己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要不是去那种让人难以启齿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坐在轮椅上。还有失踪了的女儿。她想,丽华身边虽然没有男人,但她完全可以重新找一个。再说,丽华的身边也不是没有男人,有好几次,她看到丽华与不同的男人一起吃饭逛商场。至于米兰,就算是卫国出事了,起码她的儿子还在她的身边。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心里面会有一种罪恶感。

素娟坐在长沙发的一端,从距离上说,与觉民更加近一些。当宝珠在说的时候,她往往会为自己的生活庆幸,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还没有碰到什么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当然,丽华结婚时,她拿自己的丈夫与丽华的丈夫比较过,两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而宝珠的男人在没有坐上轮椅之前,坐的是大奔。她们都有过一段让人叫好的日子。生活是公平的。在这么想的时候,她的内心并没有任何快意,反而会惴惴不安。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素娟起来为大家倒水。她已经倒过几次水了。而在家中,她几乎没有这样的机会。她丈夫和孩子都没有喝茶的习惯,她家没有茶叶,有几个茶杯,但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象征性地露一下脸。

女人们喝的是花茶,但她们面前的茶水大多没怎么动。素娟发现自己只是在为觉民一个人服务。当她往觉民的玻璃杯面加水的时候,觉民会将自己原本靠在软垫上的身体抬起,他的眼睛盯着素娟手上的水壶,当水加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会抬眼看素娟,然后,主动将茶杯捧到手心上。所有这些细节,米兰都看到了。她还注意到,自从有了几个女伴,觉民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他一直在注意着门的方向,注意着院子里面的动静,显然,他是不愿意加入女人们的唠叨之中。只是他还不知道,卫国再也不可能与他讨论什么了。

米兰想坐到觉民的身边,但他们中间隔着长沙发,长沙发上坐着她的女伴。这时素娟站起来。她手上的水壶空了。她往厨房间走去。米兰也站起来。素娟说:“让我去烧一壶水吧,”她自信地说,“我能找到地方的。”米兰并不是去阻止素娟,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她坐到素娟坐过的地方。她想,如果卫国在家,也会这么做的。

“我想,我当时应该劝阻他,”觉民用手抹了一把脸,“他给我看一张报纸,是地方政府的报纸,上面登载着有关政府支持个人投资开发无人岛屿的消息。他还带了一张地图,在沿海密密麻麻的那些岛屿上画上了各种符号。对他选的岛屿我根本就没有兴趣。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不仅仅只是成年人了那么简单。但他兴致勃勃,他总是这样,先是和我说身边的汽车尾气,但马上就会聊起金融危机、经济衰退,还会说起北极圈的冰层,以及环绕地球的臭氧层,可是……”觉民说着说着,垂下了头。他双手握着那个玻璃杯,玻璃杯顶在前额,杯里面的水已经喝尽。

“他一直都是这样,”米兰站起来将他手上的杯子拿下来,“我很抱歉,”她说,“这些话他应该在家里面和我来说,可是他将你当成了他真正的朋友。”

“我想是这样的。”觉民没有抬头,“他说我们去盘下一个岛,再买一条船,在岛上盖几间房子。他当时就那么定定地盯着我说,造房子对于你来说那还不像搭积木般轻松。可是我没有回答他。当时他说到了你,还提到你们的儿子,他说,我们可以做邻居,在岛上我们可以种蔬菜花果,可以养殖各种家畜。当然,关键是要建一个小型的水库……”

米兰觉得卫国的建议真的不错,只要觉民不反对。她不知道觉民回家会不会征求他妻子的意见。她在脑子里面回忆那个女人。她肯定自己是见过的,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随意地搭了一条浅色的纱巾,优雅、大方。地点不是在这个家里面,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聚会,是一次偶遇。好像就在一个商场里面。那时儿子刚出生,还躺在摇篮车子里面,那个女人欣喜地蹲在摇篮前面。觉民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她记得是姓谢,后面有一个燕字。还有一个字,是飞燕还是燕飞?她反复地在心里面琢磨着。时间太久了,从来没有再见面过,再说,当时卫国根本就没有向他们介绍儿子的母亲。卫国一定是认为觉民的妻子太漂亮了。

“我想,我当时不应该说这句话。我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认为你想象中的战争还会爆发吗?他一下子怔住了。我是无意的,但他一定认为我是对当年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你知道,我单身一个人,到什么地方都一样。不像你们。”米兰迟疑地望着觉民。她认为觉民向她隐瞒了那个漂亮的妻子,这又有什么必要呢?她想。但觉民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谎话,“当时我们坐在咖啡馆的一个包间里面。我发现他的眼睛不再看我,脸色越来越青。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出包间。我以为他是上卫生间去了,没想到他就一直没有回来。”

觉民拿起杯子,发现是空的。这时素娟提着水壶回来了:“要换一杯茶吗?”女伴们都谢绝了。她们觉得时间有点晚了,更加重要的是应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是丽华先说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宝珠已经站起来。素娟本来就没有坐下,她迟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水壶:“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千万不要客气。”

“不会的。”米兰将她们送出院子。夏天的夜也已經有了凉意,她在院门前听着女伴们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消失。她返身将门关上。在搭上锁链时犹豫了一下,她想卫国还没有回家。突然有一种悲伤从遥远的地方向她冲过来,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她搂着那个孩子从窗口往屋内看去,觉民已经为自己重新泡了一杯茶。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还是那只高脚玻璃杯,杯里面的茶叶还是放多了,电视也已经打开了。她昨天还在嘲笑一个已经步出中年的建筑商装出一副穷光蛋的模样,而现在她才知道,这个建筑商他可能造了许多的楼房,但他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那么卫国呢?她恍惚间觉得玻璃窗里面是另外一个人的家。当然不是觉民。觉民也在等着那个人。尽管那个人说过再也不会与觉民见面,但毕竟不是一回事。但谁敢说这就不是一回事呢?她看到卫国冷静地在江边走动,他相信自己肯定会找到那副冷钩。觉民跟随在后面,气急败坏地数落着卫国有关世界大战的说法。她在心里面计算着自己那时候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她想起那个防空洞,将一座山完全打穿了,应该可以容纳整个城市的人,但离她们家太远了。从各种迹象看来,敌人依然是存在的。如果空袭发生,她根本就不可能跑到那个防空洞。她想象头顶上出现成群的轰炸机,那些炸弹呼啸而下。当然,这是她从电影上面看来的,但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会从梦中被炸弹追逐。有一次,她在梦中跑进了那个防空洞,但发现那些炸弹也尾随着她进入防空洞……实际上她从来就没有真实地看到过那个防空洞。有一天,她终于下决心要去看一下那个防空洞的模样。她几乎走了大半个下午,才来到了那个防空洞。尽管许多人都在说防空洞,但此刻的防空洞没有一个人,洞口几乎完全被茅草杂木掩藏了,只剩下很小的一个入口,里面有一股冷气往她身上扑。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进入。她看到了一些破旧的席子、棉絮,还有锅碗之类的生活用品……在她继续往里面走时,她突然被一种力量扑倒,一个人重重地压住了她。她闻到了从那个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浓重的腥味,是血腥与鱼腥混杂的腥味。那是一个原始野蛮的狩猎者。她知道自己一双恐惧的眼睛里面看到的是一双充满欲望而又无所顾忌的眼睛。

你从来不知道身边这个世界可能会发生什么?尽管有关防空洞的恐惧已经如此遥远,但在某些时刻,她依然会产生不安。此刻,她似乎突然理解了卫国一直来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的来源,对于一个人来说,世界大战与任何一种突然而至的罪恶几乎是一样的,杀人、抢劫、强奸甚至车祸和某种绝症,你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何时会降落到你的头上——就像她的那些女友们所经历所抱怨的那样。她甚至想起觉民那个漂亮的妻子,她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世界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由此她相信,卫国在已经过去的岁月中一定经受过比她更难以言说的极其不堪的事件。尽管他一直都是如此固执己见,但也许只是为了最后找到一个能够藏身的地方,就像一只地鼠躲进地洞,避免任何可能的灾难。她想象卫国从那个骆驼岛出来,他相信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平静生活的地方,但灾难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到了他的头上。她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想,难道天气真的就要凉了。

作者简介:王安林,浙江台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在全国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等各种文学选刊转载,入编各种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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