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米
你说,每一个人着实都与别人不同,听的人,他就说你说废话。又有人说:“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带有一种创造性的唯一性,作为他人生的核心;如果他意识到这种唯一性,在他周围就出现一种异样的光辉,非同寻常之人的光辉。”听的人不吭声,若有所思,他想到了自己正遇到的坎儿。
他可能就是画家库尔特·巴纳特。
那些日子,巴纳特一天一天地坐在画架前,从白天到黑夜,一笔都没有画下,画架上只有空空的空白,就像只是“在白板上涂白色”,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持续很久了。晚上巴纳特回到家里,沮丧寡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
他知道他不该画什么,不该画那些别人的东西,不该模仿,不该跟着潮流。但是他究竟该画什么,要画什么,想画什么呢?
出生在前东德的巴纳特从小具备绘画天赋,他有一个做艺术家的小姨,对他影响很大,成人之后巴纳特焕发了极强的艺术天才,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后来因为无法忍受意识形态式的创作,他与女友一起逃离至西德。在这里,巴纳特第一次见识了西方现代先锋艺术,那些千奇缭乱的画法,那些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让他几近迷失。他企图向时髦的现代派学习,做了颓废奇异的石膏人体,又在金属网构建的人体上裹以废旧报纸,还仿效用刀子割画布,但加上了自己带血的“致敬”……他很聪明,对先锋艺术不无领会,作品亦不无新颖奇思。
一天,对巴纳特独有偏爱的老师安东尼乌斯·范·维顿教授走进了他的画室。维顿教授在学院里是一个显得神秘的人物,特立独行,行事果敢。特别是他一年四季永远戴着毛毡帽子,据说连做爱的时候也不会脱掉,而且,他只用毛毡和油脂来工作,他的作品质料永远离不开毛毡和油脂。他在巴纳特的那些现代“作品”边转了几圈之后,沉默良久,未作评论,然后,他向巴纳特讲了自己的故事。
二十二岁那年,战争中,维顿驾驶的战机执行轰炸任务时在克里米亚上空被击落,战友当场毙命,他则在颅骨、肋骨和四肢均严重受伤的情况下被当地的鞑靼人从飞机残骸里救出。在鞑靼人的家里,鞑靼人日日用动物的脂肪抹他的伤口,然后再用毛毡把他裹起来……天天如此,整整一年,他们以他们能做的所有方法终于使他活了下来。从此,那脂肪和毛毡,成了维顿教授一生的最“爱”,它们渗透到了教授的体内,他的骨,他的肉,他再也离不开覆盖在自己皮肤上的毛毡跟油脂的感觉。
他对巴纳特说,那是他“在这一生中真正感触到的……那些我不用依靠欺骗就能坚持的……”东西。说完,教授离开画室,走到门边时,竟脱帽与巴纳特再见:巴纳特看见了血管凸起伤痕遍布的头顶。原来这是教授不愿脫帽的原因。那是路过死神的印记。
什么是“不用依靠欺骗就能坚持的东西”?凭着巴纳特的悟性,他知道了他不该画什么。于是,巴纳特烧掉了先前做的那些表面的、虚假的作品,清空画室,开始重新坐在画布前,从“在白板上涂白色”开始。
库尔特·巴纳特是电影《无主之作》的男主人翁。专业一点的观众会知道电影里那个维顿教授的经历部分取材于德国著名观念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的真实生平。于是我们不妨把博伊斯的话看作维顿教授的:“艺术应该以一种完全渗透进感觉的方式去体会。这意味着一个艺术作品能够进入你的身体,你的身体也能够和艺术作品融为一体。”巴纳特明白了,教授说的不用依靠欺骗就能坚持的东西,来源于他无可替代的生死经验,那经验以毛毡和油脂的可能,烙在了他的身体上,他的艺术创作,即是对这种感觉的重温、探索、深入、捕捉、呈现和表达。如果对维顿教授来说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是“油脂和毛毡”,那么对于巴纳特来说是什么?
挥之不去的是小姨的微笑,是小巴纳特撞见小姨美丽裸体时的惊骇,是小姨在纳粹的毒气室里的死,是巴纳特的岳父,一个前纳粹军医那张伪善的脸。
是小姨被纳粹抓走时,被警车门挡住了的,小姨的无声呐喊“绝不要把目光移开”——凭口型,巴纳特就知道小姨说的是这个,因为她说过这话啊!而“绝不要把目光移开”!这又多么像在说:你要看啊,专注地看那对——你——至关重要的东西!
终于,巴纳特的画笔在白板上开始移动,小巴纳特和他的小姨,一张儿时的照片被临摹到了画布上;偶然得到的一张岳父齐班德的证件照被临摹到了画布上;报纸上一个潜藏的前纳粹变态杀人犯终于落网的新闻照片被临摹到了画布上……巴纳特又“随机”地把岳父的证件照“融”进了他自己幼年与小姨的合影里,那头像的轮廓与那个杀人犯的形象似乎要重叠——这是真实的吗?或者,至少不是和谐的吧?
凭着前纳粹医生齐班德办公室里的座钟,挂在墙上的他女儿的彩铅画作,还有恐惧的小姨紧靠着的那个逼仄的墙角,观众已经知道,那个岳父齐班德就是杀害小姨的凶手。然而巴纳特不知道。对巴纳特来说,小姨赤裸全身弹钢琴的场景,已经深深刻进脑海,那是小姨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越界”,一种青春的狂热,这个场景,没有被歪用,而是将巴纳特正确地导向了警语:绝不要把目光移开!当小姨的美丽和诚实越来越深地刻在巴纳特的心灵上的时候,小姨的梦魇仿佛也一同来到了,显现了,又仿佛在齐班德的眼睛里、表情里、身形里,那梦魇找到了对象。岳父的为人和做派让巴纳特那么不喜欢,甚至他自己的女儿也不喜欢他。齐班德对待自己的女儿也是那么残忍,为了所谓血统的纯粹,竟然企图偷偷使女儿绝育。下意识里巴纳特似乎洞见了这些行为与那个纳粹医生对待小姨的行径如出一辙……
在巴纳特寻找内心真实的时候,当那个纳粹杀人犯的形象与岳父的照片渐渐混淆模糊、重合的时候,巴纳特的画作亦渐渐趋于完成。令人诧异的是,这画作竟无意地击中了事实,使得漏网的岳父齐班德暴露——他就是杀害小姨的那个纳粹医生。就好比内心的真实击中了物质的真实。
与其说巴纳特“碰巧”揭露了真实,画出了真实,不如说巴纳特画出了他的印象,他当然没有看见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个杀害小姨的凶手就是岳父,但是,那个杀人的嘴脸在他的印象中汇聚停留在岳父的肖像上,在朦胧中凸显。就像真实在暗暗发力,必然地发力。
巴纳特的作画过程,就像某种回忆。他在“临摹”好的照片上,又用画刷将其模糊,以至于近乎刷掉清晰的轮廓,或者细节,而叠进去的另一张与之看起来毫不相关的照片,也依然是模糊地叠进。为什么模糊?那模糊很可能来自于幼年巴纳特挡在自己眼前的那只小手,那只小手曾经企图挡住小姨的裸体,也曾经企图挡住纳粹胁迫小姨的惨烈。企图遮蔽的手,要挡住真相,挡住恐惧,挡住残酷,不要看见。没有看见,就没有记忆。遮挡使细节缺失,遮挡使事实模糊,那平刷的模糊痕迹,既记忆过去,又遮挡过去,唤回过去,又模糊过去。过去既被悬置,又挥之不去。如果说照片其实是一种事实,那么事实在这种笔法下,被模糊,被混淆,变得朦胧,变得隐约,变得难以辨认,或者竟与另一张照片——与别的事实——组合在一起“制造”出新的“照片”,使得那绘画作品有时像一种遥远的印象,有时又暗示着某种关联,有时又可以赋予其任何观看者自己的意味。
这个过程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印象聚集、叠加、衰弱、模糊、凸显,最终趋近另一个“事实”——一种新的“真实”,新的“照片”。这真实,不是照片上的名字,不是某个事件的真相,而是真实的心境或者真实的梦魇。
关于新照片,巴纳特确实说:我在制造照片。好吧,我们还是不能忽略巴纳特的原型是西方著名抽象派画家格哈德·李希特(Gerhard Richter),李希特是这样说的:“描绘事物,懂得选取角度,是人类所独有的;艺术使之有所意义,并给予它形态。如同在找寻上帝一般。”“我们做出判断,并塑造出一个真理用以排除其他事实真相。而艺术在这个真理制造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那么是说,艺术的真实不是现实的真实,而是感觉的真实,心灵的真实,印象的真实。这样的真实必然是和谐的,因为每一样真实都是和谐的。所谓艺术的和谐正是艺术的“真实”。
(如果说,库尔特·巴纳特的成功是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真实”,那么,一个看来平行的不妨是,这部影片之所以“打动”了观众,影片的成功,可能正是因为其中有约瑟夫·博伊斯和格哈德·李希特两个原型人物的“真实”做底色——当然这绝对是一个太机械的比说。)
我们来自哪里,去往哪里,为什么度过,这些根本问题,不一定以直接的方式被我们知觉,实际上往往是通过我们的意识向我们“传达”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冲动,每一道痕迹,都可能埋藏着我们对生命根本的回应,等待那回应的,有时隐约,有时尖锐,有时疼痛难忍,有时还显得毫无迹象、永在深处。但他们在等待突破,突破的那一刻,不是以哲学的方式,就是以艺术的方式。一种抽象的,一种感性的。
那意识,就是“我”,就是我对我的意识,就是我对世界的“报答”。寻找他们,如同寻找上帝,寻找神赐。这回应必不能肤浅,不能虚假,不能欺骗,在触及根基的回应中,真正的好作品显现了。如同一段经历终于生成,就像在巴纳特身上,那隐约在深处的,从萌生到“长成”——成为一种真实,成为一幅画,成为一种风格。一幅值得看,一看再看的畫;一种新形式,一种富有意味的可能。那幅画,那些作品,最后竟成了巴纳特自身的一部分。那么,它们怎么可能不和谐,怎么可能不美。美并不是快乐,美就是和谐。和谐不是快乐,和谐是存在。我们完全可以说,库尔特·巴纳特的成功归功于真实,不是真实地反应了真相,而是真实地反应了内心。
在得到赞誉、成功后的记者会上,巴纳特说他“临摹”的那些照片都是随机的,不过是一些旧照片而已。这令人想起原型李希特,起先他也否认了选择“模拟”照片的动机,后来,他承认了当时这样说是一个“保护自己的借口”,事实上“画出这些悲惨人物、杀人犯及自杀者等并非偶然”。巴纳特当然也绝非偶然,绝非偶然地选了这些照片,绝非偶然地用了这种形式。那些作品看似“无主之作”,那些人物仅仅是类型,是母亲和女人,是抽象的过去和记忆。然而它们怎么都不能不是巴纳特的童年梦魇,不能不有关小姨,不能不是小姨的化身,那从高台阶上走下来的最美的裸体——他的爱人,不能看不见德累斯顿那家医院的那间诊室的那扇门……难道不是吗,每一个人物都有原型,每一种颜色都有意味,每一种手法都暗示企图,每一个细节都有出处,每一幅画作都是有主之作。
那么,李希特也必然有他的“小姨”和“杀人犯”,有属于他自己的“油脂和毛毡”,不是哪一个具象,而是代表他的那个“唯一性”造就了他,那是一个真正的起点,意味着真实可能性的起点。艺术是可能性,但不是为了可能而可能。一种可能性不是凭空而来。不是为了不同,而是每一个人着实都与别人不同!至此,库尔特·巴纳特再一次听到了:“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身上带有一种创造性的唯一性,作为他人生的核心……”他清晰地确定,这是尼采说的。
对于我,这唯一性是什么?芩不禁默默问起自己来。自从儿子死后,作为一个曾经的花卉画家,她不仅再也无法画盛开的花儿,也几乎无法再画任何什么,她像巴纳特那样,天天坐在画布前,看不见值得画的任何东西。
对于芩来说,她拥有的,似乎就是“什么都不想画”,这是什么?这个“什么都不想画”也是可以画的吗?儿子死后,芩好像第一次看见自己,看见了自己十年来的生活的真实。
儿子的房间里挂的是梵高画的柏树,那几张柏树的素描,枝叶像燃烧的火焰,隆隆滚滚。现在,芩说,那是黑色的火焰。儿子被吞没了。整整十年,芩再也不敢跨进儿子的房间,那是她的梦魇。她那本来就不能痊愈的心,绝不敢去重温,不敢再去撕裂,再去流血。
她的日常,变成了越来越久的窗前长坐。只有树,让她能够一天一天从早看到晚。无风的日子里的长久静谧,就像对死的坚持哀悼;狂风下仿佛要被撕裂斩断般的,就是随时降临的死;微风中轻轻的绿色摇曳,才是一点点平安的生命……
芩渴望的,似乎不是任何什么,只有寂静,她想要什么声音都没有,或者什么声音都不再被听见,在那无限的寂静里,或许天上儿子的讯息会传来。
确实,还真的有人想要寻找真正的、绝对的寂静之地,寻找“一块百分之百没有噪音的自然之地”①。但所谓没有噪音,只能排除人的声音,和人造出的声音。那么,芩不想听的其实是属于人的声音,当生者的人间之声消失,死者才能被听见?她想去掉人的存在,只在自然之地里。在那里,只有风雨与树,只有树可以奏响风,只有大地能够敲响雨,风来雨过之后,大地与树的寂静就像永远一样纹丝不动;在那里,亦有虎或者兔,它们奔跑时触碰大地发出了声响,等它们跑过,在响动与响动之间,就会出现虽然短暂却如无限般的寂静。那种寂静,她想了很久,该是用一个词来说的,那就是死的寂静,是人之死。那时,死就可能浮现,以一种无声的意向,只有在无比的寂静中,那意向才显现,那种寂静,芩好像听见过,仿佛曾经感觉到。但那种感觉总是稍纵即逝,总是惊鸿一瞥,就像抓不住的死。就像声音与声音之间的刹那。
事实上,声音从未停止,那个发生在之间的刹那,真的存在过吗?死之寂,真的被听到过吗?就如死,曾经复活过吗?是复活在无限寂静的那一瞬吗?或者,如果没有复活,那死,是何以死完的呢?难道不是吗,如果死还在,就还没有死,就不是真的死?死不在的方式是怎样的?有一种死叫做彻底的死吗?怎样才能让死消失?物质地消失还是在思想里、头脑里消失?不,是如何在心里消失,如何才能感觉不到心的疼痛,除了让心脏停止跳动,还能如何?忘记死,就是死的消失吗?喝了孟婆汤能忘记,是说必须死了才能忘记死?如果没有了死,又何以证明活呢?如果必须有死,如果死是为了证明活,那么难道为了没有死,我们就该都去死?因为有活,才有死之痛,还是有死,才有活之痛?在死面前,撞死的可能赫然存在。
我们是可能奏出寂静之声还是可能画出死之寂静?什么是什么都不想画,那个“什么都不想”该怎样画出来?“什么都不想”很像死吗?
死是一个事实,这个词多么真实、可靠,坚不可摧!
死是多么诱人,与死相见,岂不是活者之复“活”,是彻底痊愈的曙光?
人活着,也会仿佛像死去了一样吗?或者还有一种死,就像一直还活着?究竟是活在活人的心里,还是死在活人的心里?
在思绪的持续和深入里,芩进入了绝对的寂静,渐渐地,那人们说的“初阳抚上大地的声音”②,那最最难以被听到的声音,就快要被芩听见了,那种声音,作为生命起始的声音,当然最可能被“热爱”死的芩听见。
忽然,芩对自己说,如果画,我只想画死。
终于捱不过想念他,钦千里迢迢来到青的城市。不因为她千里迢迢,他就有欠与她。是她强迫他接受她的到来。她也不觉得自己无辜。她诚惶诚恐。
然后。
他送她上火车,希望她尽快离开这座城市。她没有说话,事实上,从来到这个城市到现在,关于他们——之间,其实她什么话也还没有说过,或者是:她总以为还有时间,就像认为他们还会在一起,一直不会结束;她没有说的愿望,也没有说的力气,只是跟着时间,跟着他,跟着自己高跟鞋的节奏,如果不停步,就必然踏上回程的火车。
她已经上了火车,已经坐在了窗前。看到他在站台上,等火车开。她仍旧没有说话,那是因为她的整个身心都停下来了,周遭的动静恍惚。车开起来,因为她坐的位子脸朝着车头的方向,站台上的他很快就被闪过,站台徐徐向后隐去,她没有动,没有回头,没有回过头去再看一眼站台上的他。
然后她有了一点意识,想到自己刚才可能是故意的,尽管他宣称不爱她,可是临走,她没有依依不舍,还是会让他诧异的。她总是毫无保留地显露她对他的爱,他很习惯了。不过这只是一种理性的解释。至于什么吊胃口,这一类在今天看来并不属于恶德的“故意”,或者称为恋爱的“伎俩”,她从来不会,天生不会。并且一点也不以此为荣,为此甚至有一点自卑——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是不是不纯粹?
可在钦的记忆里,下面的一幕才像真的发生过,或者叫“真实可能”的,符合他和她之间状态的逻辑:
沿着长长的站台,他送她上火车,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却并不沉闷地走着,为的是走向目标车厢……那一段路上,她不记得在想什么,似乎只专注于走路,只能听见高跟鞋着地的声音,快要到车厢了,在就要上车的一瞬间,突然,他一下子把她搂过去,抱紧她,但是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松了手。然后,没有尴尬,也没有抱歉,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说:“上车吧。”她在惯性中,上了车,也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车开起来,她才想起,刚才的一幕,发生的一幕,简直没法回忆,因为太快了,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因为自己,那个有感知的自己,当时不在那儿。她只能凭理性相信刚才的发生,思绪也无法进入其中的意味,一想就断链子。好像是一张画,贴在她和他关系的进程中必然又突兀,不能也不愿说明什么。却又实在地说明了什么。
他不爱她,她知道。——她想,她坐在车上想,这是结论,应该在日记里这样写。
这一段,这发生和这想法,是真正杜撰的。但钦固执地认为,这虽不是真实发生的,却是真实可能的。要是用现成的什么“虚幻的愿望”、“潜意识”来解释,则是浅薄的。
在这一天之前和之后,他和她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亲密——真实的,可以记起的。而进入有意味的回忆的,值得一写的,却更是这一天的,就是上面那一段杜撰的——印象。
因为爱,而无法不爱,因为不爱,所以无法爱下去;或者:她因为爱,而他无法不爱;他因为不爱,所以她无法爱下去。也或者其他。
这一“真实可能”的情景和思绪,一再地被钦“回忆”,以至执拗地进入了钦的“真实”,以至于终于覆盖了原先的真实,刻在钦的印象里。于是不禁要问,“真实是什么呢?真实?究竟什么是真实?”一个作家也曾经执拗地这样问过,他说他更相信叫做印象的真实,因为很可能“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做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篇梦想,它们在心灵里鬼斧神工地雕铸我的印象”③。
难道不是吗,进入我们记忆的,全都是印象,如果没有录影来证实,我们永远找不到真实,但我们着实“记得”那光线,那背影,那张脸,那个手势,那句话的意味像一种味道,似乎模糊了,一旦泛起,又能断然确定对还是不对。那个人,到底有多高不知道,但他就是很高啊,因为他说的话总是显得很远?她很漂亮的,你一直都这么记得,因为她的温和还是因为她的裙子,不知道,反正你的印象跟她的照片对不上,但是她就是漂亮的,你一直都以她的漂亮作为尺子来找女友,你就是要找一个像她一样美的女人,简直可以说,确实因为她,因为她留给你的印象,使你的标准有了依据,或者使你的依据有了标准,至于究竟,是她起先那个美丽、高贵的伫立,还是后来你为自己创造了她,已经难以分辨,重要的是,她在你的印象里是一个最美的女人,一个最美的女人对一个男人是多么重要的啊,一个男人的印象里有一个最美的女人,该是怎样的人生幸事?如果你向往高贵,如果你勇敢,你坦荡,难道没有她的一丝功劳吗?你为什么单单记住了她,或者把美赋予了她,而不是别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你为什么会“看见”最美的女人,是世界上有最美的女人而恰巧你有了这个福分?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你心里原本就有一种最美,你心里原本就是要爱女人,所以,你的目光里自带耀眼的光?那么是说,如果没有你,就无论如何不会有她?于是,那功劳确然是你自己的,你的印象属于你?在后来成为男人的旅途上,这印象日日夜夜跟着你,成为你的一部分,难道不是吗,一个心怀美丽高贵女人的男人,毕竟是带上了另一种模样,他因为向往高贵,竟可能渐渐高贵起来,因为执著于美,而自身也加入着美,那么,这印象反过来又在塑造你?不是她,而是那关于她的印象,塑造了你,参加了对你的塑造?
现在差不多已经弄不清了,是先有自己才有(这单属于自己的)印象,还是先有印象才有(这被印象造就的)自己?有人说,印象也是愿望,甚而也是意志,因为据说一个人只能回忆与他本质相关的东西,極端的例子比如一个特别善良之人很容易忘记恶,反过来也一样。严重地说,你是什么人,世界就留给你什么印象。还有人说,印象也是反思,当印象一再泛起,一再重现,将会得到涤清、丰富以致转化,如果你的印象里不断“回忆”起在这个“悲惨世界”里冉阿让把烛台送给小偷的一幕,你会渐渐改变偷盗的恶习吗?更有人说,印象也是一种愿望或者理想,所以,你的印象里有你的意志,否则便不是你的印象,而什么是你呢,除了印象你一无所有。我们真的是一边在创造自己,一边在寻找自己?我们是自己创造了印象,还是印象造就了我们?真的差不多可以这样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印象?
现在,果真可以把上面那位作家的结论拿来了,他这样说:“你是你印象的一部分,你的全部印象才是你。”④看起来像一个悖论,值得好好玩味。
巴纳特把印象射中了事实。我把它当作一个象征。
芩知道了,从今以后,她将是带着死活下去的人。哪有什么不好,在一旁的我,暗暗在心里敲下了一行字:至亲至爱之人的死,让我们不再怕死,因为:我们在那边有人了。
当钦毫无歉意地把上面那一幕刻进自己记忆的时候,心中坦然。如果有一天,青竟然说,那天他真的在一瞬间有那个冲动,那就是钦在通神了。
我们活着,写作或者绘画,劳作或者沉思,我们企图抵达,不是在抵达中印象,就是在印象中抵达,如此而已。重要的是找到那最核心的抵达之力,唯一之力。此时,里尔克的话绝不是毫不相干:“要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
① 语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
② 同前注。
③ 引自史铁生《务虚笔记》。
④ 引自史铁生《务虚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