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到最后,他的爱人们才把他的话当真,纷纷紧张起来。
这云上七十九位个体,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哪怕有几位人机耦合,人格都是完整的。和她们交好之前,鹤来都一一验证过。对象必须是人,这是底线。他为人老派,接受不了跨物种的恋情。但这不妨碍他张开手臂拥抱科技带来的云上世界,洁净轻盈的人际关系。情意缠绵,肉身永不相见。交欢媾和,一边云上虚拟世界的翻云覆雨,一边云下现实由各自的抚慰仪器辅助实现,不受性别年龄人种限制,不存在交叉感染,也不存在占有控制,更没有厌倦猜疑嫉妒,各自独立,彼此共享深长温厚的情谊。每个人都是许多人的许多分之一。
和他要好的这些人,交情最浅的也有五十来年——到了一定岁数之后,他就不再加新人。已经足够。再多,记不住,必须借用记忆储存硬件。鹤来觉得那样实在太失礼。所以他体体面面认认真真地和七十九个人交往。真心换来真心。这七十九位都是在云上可以为他不计较付出的人。
即便这样,最初时候,当鹤来遇到麻烦,她们都没有当真。那事太像一个玩笑。谁能想到素来沉稳的鹤来在云上约会时,竟然跑错“房间”,闯入别人的派对。进去时,里面一群人正在开烧烤派对。无人岛场景。碧海蓝天椰影婆娑。凉爽微风沁人心脾。菠萝香甜气息与烟熏火烤后的肉类矜持混搭,香槟光泽经水晶杯器皿切割完美的表面折射。出席的男男女女以及中间性别身着各式睡衣,神情散淡,慵闲,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直到鹤来贸然闯入。
“谁呀?”
“嗨,朋友,这是私人派对。”
鹤来落进“众神”目光里,因为是初次,还不懂得自惭形秽。他听见有人在呼叫管理员。一个温和白净的男人顷刻出现,和鹤来一样局外人打扮,V领套头针织背心罩在衬衫外,模样本分可靠。这位管理员穿过人群,把鹤来拉到边上。
“我和朋友见面。我们预定了这个房间——大概一星期前吧。”鹤来解释。
管理员公事公办应对,让鹤来亮出房间密钥。密钥拿出来。一连串数字。前头房间七位数固定密码,全部符合。后面房间隔间区段码,三个里错了两个。
是他进错了房间。
鹤来错愕。云上世界,闯别人房间如裸身冲入陌生人家里。公序良俗的第一要紧就是不做这样的事。人人严格遵守。他竟然坏掉规矩。
“你搞错了。”管理员声音高出三分。
按道理,只要一位数不匹配就进不了房间。想必是管理员偷懒,想着多年来没有人破坏规矩,只设置了前头固定密码,也就是说这一千个房间实际上公用一把密钥。鹤来也不好说破。他悻悻然错开目光,站在那里发窘。
两颊发烫。
烫,烧在肉身实实在在的烫,困在云下无法传递出去徒劳的热度。彼端云下,郊外摩天大楼的套间里,上传器前一张面孔,颧骨颌骨撑起的皮肤下,静脉血管扩张,血液急涌,肾上激素徒劳做功。没人看到。而云上,完全不显。那里的鹤来发窘,也是垂头站着,视线虚扫过围观人群的脚尖。
“没关系,我们也就随便聚聚玩玩。”有人给鹤来解围。
其他人跟着附和,大度原谅。毕竟鹤来闯入时,聚会还没进行到特别私密阶段,不会给人造成困扰。倒是这难得一遇的过错,可以作一阵子的谈资。
鹤来俯首道歉,感谢对方不追究。管理员声称要给鹤来记一个处分,被人求情拦下。他转脸望鹤来,一脸的正直与尽职。鹤来再次调转视线,盯住脚下金色沙滩。
细洁金沙上,只他一双德比鞋特别扎眼。
有人在笑他。半点不掩饰。
鹤来听得心里松动,感激笑声里的不雅,他抬头,恍惚发现他已经在不远处:穹顶壁画大理石地板一排落地镜一直延伸到房间尽头,欧洲宫殿的一个大厅。他站在巨大镜子前,里芬坐在旁边,侧身对他大笑。约的人正是她。
“你进错房间啦?”里芬故意提起。
鹤来嗫嚅回了句什么。他想起管理员正直的面孔,想起他最后急于将自己挪出沙滩房间——那些人大概迫不及待要清场好嘲弄他。
里芬又笑。手掌软绵绵落在他肩上。“对不住,我停不下来。也挺好的。没想到这辈子也能见着你冒失的样子,还是为了见我。”
鹤来深深看里芬,洒脱惯了的人第一次不知道说什么。“你一个人知道就好。”
“那——”里芬拖长尾音,“不好说。”
云上的人,本来轻盈,滤去许多冗余细节。里芬又娇俏。鹤来看得着迷。她那么可爱,要说就说吧。说不定,他的尴尬事此时此刻已传扬开来。
他猜得没错。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误闯房间的视频,病毒一般迅速扩散、复制、经加工恶搞再度传播。毕竟是新鮮事。云上有一半人都在他的窘态里得到快乐。他的笨拙粗心点燃了众人的生活,又在短短几十分钟后迅速被熄灭,被下一个焦点取代。只有鹤来云上的爱人们,才会在意。当然是在她们笑话完他之后。
一天里,好多人跑来慰问确定鹤来现在是否安妥。他回答说没事。里芬就在旁边。她们不再多问,最多简单嘱咐几句就离去。
鹤来向里芬笑,略带歉意。“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手也不太灵便,画的画比刷墙灰还不如。”
“好久不画,手笨了呗。”里芬声音弥散,透出一些忧虑。
鹤来不让她多想,岔开话题。“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我出糗?”也只是下意识觉得奇怪,但他并非一定要知道。
里芬一踌躇,“啊,我那时在隔壁。”
她那时就在隔壁。鹤来心想。
“啊。”从喉咙深处一个声音滚落出来。上传器前的肉身不小心没有兜住那声音。云上的虚拟像跟着露了洋相。里芬没有笑。
她从刚才一直就停在那里,像是网速不好卡住的画面。也许是真的卡住也未可知,同时操控几个虚拟像就会这样。里芬一心多用,以虚拟分身兼顾沙滩派对和他的幽会。此时此刻,应该还有一个她在沙滩上作乐。
外面下起雨。电子雨从落地窗飘进来,沁入虚拟像,鹤来感到丝丝凉意。心底洇开幽微晦暗的湿印。
那时候,她就在围观人中间,一句解围的话也没说。到底哪一点让他介意。是她的冷漠还是用虚拟分身赴约?
鹤来不知道。
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出糗的事,自己也不会那么介意里芬用分身赴约。
后来,他听人说,里芬背后抱怨鹤来,说他薄情,竟然忘记他们多年私会的房间号。鹤来怔怔说不出话。一时间想不起那个叫里芬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我不该多嘴的。”告诉他的人露出懊悔。
“没有没有。”鹤来摆手,却右手重拍在左胳膊上。响声清脆。
“怎么了这是?”对方叹息。
“最近有点笨手笨脚。”鹤来笑,是那种脚尖一点,展翼腾云的笑。“想不太起和她见面时都说了些什么。断断续续的。”
言下意,里芬或许当面向他抱怨过了。
面前这位爱人会意。她媚眼如丝,轻易看透他。望着那双眼睛,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这双眼睛。鹤来觉得安慰。
“有空我陪你做个检查吧。我们都有些担心。”她说。
“上次和你们说我手脚不灵便你们都不信。”
她笑,笑鹤来小孩子脾气。他难得这样。到底他自己这次一定有了阴影。向来洁身自好,突然有了污点。别人不记得的污点,还算污点吗?云上的记录去不掉,但汇入浩瀚的数据汪洋也就等于隐匿吧。她挨近他坐下。皮肤的热度传上云端,再经由云传到鹤来的左臂。温热得让人心痒。
“现在都信了,所以加倍愧疚。”她说着用身体深深安慰鹤来。
鹤来一点点激动起来,像被火焰烧疼了,战栗不已,一连串,闪光弹接连爆炸——却没有照亮那个爱人的名字。名字在舌底,在意识世界里始终徘徊在光亮边缘。只差一点。也许还不止一点。
在那后面隐匿在黑暗里的无可言说之物蠢蠢欲动。
鹤来不知道羞耻有毒。
从来没有受过辱,内心处子般,在七十八岁时意外折翼。玩笑似的挫折,虽然众人皆知,但也没有多少人费事记得。清平世界,没有利害关系大家都很体面。没有人当面提,但他还是被烫到。一块发红的生铁一直搁在心里。云上云下都在那里,热度总不退去。整个人恹恹的,食不知味。在食料里加了最好的调制剂,喝下去就是干巴巴的糊,因为黏稠,粘在上颚和牙面。
不知道是没有经验还是迟钝,多日后他才渐渐意识到两者之间或许有关联。鹤来在屋内打转,一直转到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变成金黄才停下,望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急忙瞥过去不看。云上的他也跟着消瘦。
比羞耻更糟的就是被人察觉的羞耻。
不能再这样内耗。他要出门觅点好吃的,不但要吃饱还要打包,一连几天都吃营养丰盛的原始食物,重新回到唇红齿白的纯全模样。鹤来收拾妥当,三步并两步,从阳台跳上外面的悬挂式透明胶囊电梯,眨眼就到了楼下。外面一如既往地安静,像行走在荒岭。没有人。草木鲜艳,正是进入春意最盛的时候,叶子绿得生气盎然,更不用说摇曳的花朵,粉扑扑的,张开蕊,逗引蜂蝶。雀鸟躲在树枝间看不见身影,只有忽远忽近的鸣啭彼此应和。
日光晃晃的,照得外面更加空荡。几米外的垃圾堆里慢悠悠走出一只狐狸,瞧了他一眼,探身钻进灌木丛。鹤来记得小时候还能看到流浪猫狗,凶相毕露地抢夺垃圾。渐渐都没了。只有城外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偶尔光顾。它们不依赖人,也不怕人。
鹤来小时候放养过一只流浪猫。瘦骨嶙峋,脸上都是欲望。黑白花斑驳,一道长疤横穿腹下,伤口愈合不算好,倒丝毫不损它的凶狠好斗。鹤来每天定时定点喂它,换清洁的水看它小舌头频频轻拍水面。一直忍住没给它取名字。后来证明是对的。云上生活如仙境令人沉迷,他慢慢很少出门,很少想起云下还有一个世界。最后,等他再想起那猫,已经有四十多天没去喂。他明白——到这里就是终点了。
这时代,所有事都永不会结束的样子。因为终点连同与之相关的事物一起彻底消逝,不留痕迹。而鹤来人生里第一个终点便在那只流浪猫身上落实了。
他再也没养过猫,在云上也没有。
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为什么突然翻出这些旧账。鹤来长出口气,折进花园小径。暖熏熏的香气,绿色稠密浓郁,许多岔路在脚下蔓生,按照法国宫廷的树墙迷宫修剪,脚步兜转来去,从空中俯瞰其实不过是同心圆。他们小时候还喜欢室外玩耍,对路径烂熟,记忆留在身体里,几下穿过花园,站在街边等红绿灯。
为万一中万一,坚持工作百年的交通灯,和花园一样,被迷你机器照顾得很好。他们定期打理外面的世界,按指定程序有条不紊,绝不马虎,虽然是座空城,却不允许它废弃瘫痪,令它如睡美人般永葆可以无限荒废的青春。
常去的山西面馆没开。他又走出三个街区,停在一家上海小吃店门口——其实是走不动了。
“哎呀,怎么不用代步器。”店员出来招呼,热气腾腾一张芭比娃娃脸。
鹤来气喘。“想走走。”
他靠角落坐下。店堂里只他一个客人。点的菜迟迟不上。小姑娘靠在门上,没有要招待的意思。鹤来拿起筷子,放下,又拿起,好几次。空气又干净又干燥,下一刻就要走电似的。他掏出墨镜搁到桌上,挣扎到最后还是戴上。眼泪慢慢从墨镜下面流出,直到落进嘴角他才察觉,慌忙去擦。
“光线太强了。”鹤来喃喃自语也不知对谁解释。
没人理他。唯一的服务员正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出神。
菜上来了。小笼包的皮比锅贴的皮还硬还黑,油条用麻花代替。水泡熟黄豆当作豆浆。他们连敷衍都不屑。
鹤来苦笑。小姑娘盯着他脸上泪渍看。
“身体分泌物。”她冷不丁开口。
“我上次来,好像不是你。”
“大家都是临时打工嘛。”
大家可不是。大家终日云上生活,大门不出。“你是要掙钱?”
她豁开一道大尺寸的笑。“要钱干吗?”
鹤来摇头。他也想像不出答案。云上有一切。“那是?”
“为了发呆。只要在云上待着,就有好多事找上来。脑子转个不停。我想让脑子停一会。”
只有云下可以。鹤来懂她。然而他们是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见到上传器,就不由自主将自己传到云端。所以必须走出家门。“在这里,脑子停下来了吗?”他问。
“当然。”女孩一抬下巴,“你看,生意多差。”
“那么久?”鹤来愕然。
他竟然在云下待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云上的爱人们将他围在中间,秩序井然地轮流向他发难。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消失?过去二十小时,她们在云上到处找他,不见踪影。想到他可能在云下,于是又纷纷call他,给他留短讯,全部石沉大海。她们觉得蹊跷,正聚在一起商量办法,没想到鹤来却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没事人一样。
鹤来不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他只是出去吃饭,回来睡觉,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清晨。云下世界粉金色的日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身上。他神清气朗,像平日里那样接通云端,刚上来就立即被爱人们围堵质问。
“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天没了影儿。”她们问,“怎么call你都不出现。”
“一天?我,出门转转。”他憨憨地笑。
“云下出门?”有人问。
鹤来看不到是谁,倒听出声音有些紧。“嗯,出门走走,嘴馋,找点东西吃吃。”
“好吃吗?”这次是里芬。
“不好吃。”他坦言,引来一阵哄笑。鹤来在笑声里觉得哀怨,也跟着笑,他向她们形容食物怎样难吃,绘声绘色,套用典故,不吝修辞。他好久没讲得这样尽兴,讲得肉身微微冒汗。
“吃一顿饭要那么久?”穿戴中世纪盔甲的少女不买账。
鹤来也诧异,心里暗自复盘了出门这一趟的过程,中间一大段空白。这不是古代砍柴郎误入仙境的故事。他解释不了,也不想承认。
“我走回来的。没想到还挺远。結果到门口想不起密码,折腾好久才进家,到了家倒头就睡,睡到现在才醒。”细节全部属实。他深夜到家,瘫进椅子里,闷闷坐一会就睡了。
爱人们信了他的话。忘记家门密码也是离谱,但并不比闯房间更糟。
“云下,出次门多累。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少女认定他吃了不少苦头,送上安慰人的笑容后离开。
其他人,说着体贴的话,拥抱过鹤来也相继退出。但不是全部。
剩下六个人,有里芬,有他早年结交的青梅竹马四胞胎,最后一个,他似乎认得,叫不出名字,只觉得眼睛格外好看。
鹤来长出一口气,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怎么了?”
青梅竹马的四个人,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我们觉得担心。”“你最近一直有点糊涂。”“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不过还是要重视。”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说,无缝衔接,流水线上装配般的准确。几十年亲密相伴才有的默契。
“就是最近没什么胃口。”鹤来避重就轻。
“嘴里没什么味道?”里芬问。
鹤来没防备,点头说是。话一出口,感觉房间里掉下一块巨石。那六个人都松了口气。
“没事的。”叫不出名字安慰他。
鹤来苦笑。他知道她们在他心思够不到的地方达成了共识,而他只好等她们向他宣布。他心里灰扑扑的,想起这几天连续出丑,心里发烫的那块生铁已经冷却,只觉得沉,带着他往下坠。他不挣扎了。记得常用的名字和密码,有始有终地想一件事,曾经是多么简单随意的事,现在竟然有心无力。他做不到。好多念头,曾经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使用起来如同自己肢体一般随意,现在却像蛇一般从手里滑出。
房间真空。那些走了的爱人,他快要记不住她们了。
“没事的。”没有名字的女人抱住他。柔软温热的乳房贴住鹤来的胸口。比乳房还柔软温热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回,“小毛病。没事。医院能治的。”
原来她们六个人私下聊过,疑心鹤来患了ALZ症,于是特意去查了ALZ的病理特征、患病率、治愈率,还找了一家好医院,预约了医生,就在明天。她们纷纷安慰鹤来,不过是常见老年病。治愈率接近百分百,据说一个小手术就可以。
鹤来不作声,只听。她们对他太好。
他本以为,他一辈子都独立自足,不需要谁对他那么好。
就像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健康。
做检查需要肉身相对。听说云上也有能做检查的医院,诊费惊人,没有必要。
鹤来不在意云下就诊。代步车将他在指定地点放下。小机器人将他引进医院,一步步引导鹤来做各项检查。鹤来没有见到别的人。
毫无意义的消毒水味道在强烈日光下仿佛能显形。他觉得只要自己拿下墨镜就能看见氯分子在空气里写的字句。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仰卧,俯卧,半蹲,正坐,侧躺,脱去什么又穿上什么,筋疲力尽。在电镜成像测试床上,小机器人让他躺下合上眼睛根据指令活动身体,他动了几下,沉到昏睡里。
睡得不深。所以听见了响声:从听见到知道自己听见,最后听出那是皮鞋踩在水门汀地上的响声。
鹤来睁开眼。
“医生?”
“院长。我是院长。”
“院长,你好。”
“哦,坐起来吧。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院长停下来。停顿很刻意,但就像放久了的假古董,反倒有种仪式感。
鹤来起身,等着。
“ALZ症。”院长从随身屏幕里调出鹤来的诊断图,指给他看,“身体其他机能保养得都很好。大脑出了点状况。眼睛扫描图这里,视网膜神经细胞层变薄了。再看脑图,这里脑区的淀粉样蛋白已经聚集,已经有淀粉斑块,倒不算明显。我拿健康大脑对比一下,看到吧,脑沟相对宽。神经再生的速度也不是很理想,我换张动态的你看,树突神经棘有萎缩迹象。再加上你身体运动不协调,健忘,不过还好。现在是早期,刚开始有病理变化,不严重。”
院长收起屏幕和话头,坐进对面转椅里,看着鹤来。两只小眼睛格外亮。
鹤来扭动身体。大脑被眼前这位如肉铺挑肉一般评判、挑拣。病变部位展露人前,比赤身裸体更难堪。做病人真是悲惨,毫无尊严。
“会怎么样?”
“忘记所有事情,生活不能自理。如果不治的话。”
“治!有办法?”他有些急。
“放松,没事的。我们医院治疗这个病很有经验。治疗方法成熟可靠。”院长伸展双腿,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你选好方案没有?ABC三种。”
还有方案可以选,鹤来怔住。
“方案不同,价格不同,你们患者量力而行。医院不硬性要求。”院长解释。这种话他说过不下几千次。但他只好说。虽然医院智能系统可能解释得更准确,不过他还是亲自上马表示尊重。手术虽小,后果不可逆转,好像送一个人去不归路,最后的挥手不好让机器代劳。他润润嗓尽可能讲得详尽周全,有人情味。
治療ALZ症,最要紧就是保住病人记忆,好比从沉船上抢救要紧货物,无非是把货挪去安全地方。这地方,对记忆和人类一切信息而言,自然就是云。将病人的记忆上传到云上,再建立云和大脑的信息传输反馈就是解决之道。操作不同,效果——稍许有些不同。院长停下,打算喝口水。
“最贵的那个,多少钱?”鹤来问。他不是计较的人,只考虑治疗效果。
“一般患者会选中间那一档。”
“最贵的那个多少钱?”
院长开口,报出一个数。鹤来哑然。他不是计较的人——在他有能力不计较的时候。
“你听我说,”院长说。鹤来听院长说。
院长说:“一开始,最紧要的是把你所有现存的记忆提取出来,整合后放到记忆库。因为已经出现病灶,就必须抓紧,争分夺秒地抢救。这一步,三个治疗方案差别不大。关键是接下来,记忆库里的记忆怎样和你相连,仍旧成为你的记忆,为你所用。
“方案A,用电信号。脑子里放一块超微电极,接受传送大脑信息,调取接受信息。缺点就是慢,也不排除高峰时段记忆信息通道拥堵,那就更慢。
“方案B,在大脑制造记忆印迹,人工激活神经印迹细胞,促使它们形成记忆路径,简单说就是植入已经被忘掉的记忆。你需要使用时,直接从大脑中获得,不必接受外界电信号刺激。ALZ症的病人大脑会不断抹去已有的记忆印迹,我们就定期在大脑建立各条记忆印迹。
“方案C,黑箱操作,方法很复杂,大部分环节都是外包。把你的意识包括记忆完整上传到云上,也就是说造一个云上的你。永远告别肉身。”
“永远告别肉身?”鹤来不明白。他看向院长。
院长眼珠往旁边转,露出两块眼白。
“你的意思是永远不死——永生?”
永生。大概就是这样。不断向上。没有尽头。
鹤来心想。电梯通体透明,带着他徐徐攀升,微风从脚底换气机吹来,眼前风景平滑更替,平日生活的城市卷轴般纵向在他面前打开。街对面清一色拉上卷帘门的店面,探出竹篱笆的芍药,联排屋赭褐色的墙面,小型连栋别墅装饰窗户的科林式圆柱,拱廊,办公区的老哥特式大楼上赤陶石像,青铜色工字梁外墙。越过玻璃幕墙,可塑有机蜂墙,锥形顶部和锆尖塔,鹤来被带进澄澈天空的怀抱。天空从未如此晶莹,也从未如此完整,像一块巨大原石。
而他就是原石里被凝固的虫子。
没想到真的有永生。
一直就有传闻,说社会金字塔顶端的那些精英已经全部数字移民,意识上传云端,获得永生。对此主流声音严加批驳,说就算科技能够实现完整上传,上传一个人的数据量是天文数字,至少占用云的千分之一资源,嘲笑只有愚民才会相信。
但原来一直都有。
只是他不知道。
就像贯穿视野的这条地面线。他在云下从没有见过这样完整的地平线。鹤来心里咯噔。不对,他家在四楼。
又是“咯噔”一声。这次是电梯。此时金属门上下两边滑开,强劲温暖的气流灌进来。鹤来靠在扶手上。他到了顶层。难道是刚才口误,报错了楼层?鹤来两腿发软。他从来没上过楼顶。连念头都没有过。无意从透明地板看下去,街道细小得看不清楚。鹤来受了惊吓,下意识迈步逃离身体悬空的假象。他跳出电梯。先是左脚落地,右脚随后跟上。即使站定后,仍觉得身体有一部分还没跟上。
鹤来倒抽一口气。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如果他同时相信这两者的话,就必须要接受这么一个事实。
在这个摩天高楼楼顶,竟然有一座像模像样的假山。
又是一桩他从来不知道的事。
假山不小,几乎占满整个屋顶,两三层楼高,可供人上下攀爬。主假山峰峦起伏,两侧衬有造型简洁的叠石,半抱碧绿色池塘,由电频玻璃制造出水面一样的倒影和波澜。还有——在没有真正望见它时,他似乎就已经看见了它。它一直都在,藏在他大脑沟回的某一处——那座亭。
果然是亭。
绿色琉璃瓦,黄色琉璃瓦件饰檐、脊,四角攒尖顶,也不畏惧高寒,风姿绰约地立于楼顶之上的山顶,一角悬空在外,危而不倒。他远远望见它,并不得全部,就已经忘了是来做什么,只是惊叹。清清爽爽的惊叹,没有多余,苍苍清风般沁入心脾。身体跟着轻快起来。鹤来沿蹬道蜿蜒攀爬,脚下生风,不,或许是风托住他,将他往上送。最后一道转口,终于无遮无挡见到了亭。
它和他想的一样。完全一样。见到的霎那,鹤来恍惚间分不清是见到了它,还是在脑海里想到了它。两座亭的样子叠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鹤来疑惑,他曾经几时,又为了什么,想像了一座亭。
远处传来乌鸫的叫声,呖呖婉转,雪片一样莹莹,被风吹成丝丝缕缕。周围更静。
鹤来走进亭中。安白石坐凳栏杆把他围在中间。他向南而坐。外面,云海翻涌,无边无垠。
“啊,什么声音?”女人问。
“风。”鹤来回
“现在外面大风?你在哪里?”
“我在——”强劲温暖的风打得鹤来衣服乱扑。他一点也不恼。电话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盯着他问问题。他也不恼。“我在看云。”云真白。
“去看医生了吗?”
鹤来想起来这声音是谁——那个被他忘了名字的爱人——也是她坚持要鹤来出门带上移动电话,方便到时候联系。鹤来大致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她听。风大信号不好,说得断断续续,但意思都讲明白了。那边听了沉默一阵,大概是在等鹤来再说点什么。鹤来没话要讲。
“你刚才说你在看云?”
“不是那个云。”鹤来看了看电话来号,知道她现在正在云上。应该要知道她名字的。他对她心怀内疚。“是真的云,天上的水汽与灰尘。”
说法不一定对。他尽力描绘了。
“在哪里?你还在云下?”
“下次帶你来。”
那边沉默了。两个人都没能顺利接住话。鹤来随口一句话,眼看就要打破“爱人肉身不见”的禁忌。她最好拒绝。鹤来心想。但她没有。
“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挂了。”她说。
鹤来点点头,收起手机。他忘了这里不是云上,她看不到动作。不过不担心。默契在那里,就像他明白她答应了他。抬眼,亭外的云还在那儿,大团大团银白色之物,变幻身姿翻涌,在日照下显出强烈的实感,瞬息间又成了另一形态,实感仍然强烈,轮廓体积清晰,不知道在下个瞬间又会是什么样,无限种随机的可能,无限种随机的实在。
鹤来的心落进云里。他看不厌倦。每一个瞬间都在他的经验外。他的经验外是那么广阔无垠。起初的欣快和着迷渐渐散去,和叫做鹤来的这个男人一同散去。也就是说,连同他肉身的那点残缺也要散去。
像看到隧道尽头的光亮一样,鹤来预见到自己完全弥散于无形,他平静地等待着。时间或长或短。没差别。他可以等。
再次被响声侵扰。云瞬间退回到亭外天空。这次不是手机铃。有什么在动,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鹤来拧转头,重新对焦,已经慢半拍。一道影子没入亭右后方太湖石灰黑色的褶皱里,倏忽又从石头堆叠形成的孔洞里闪过。鹤来愣了一下,不太情愿地离开已经温热的白石凳,离开亭子找过去,已经没了对方的行踪。视线穿透假山缝隙孔洞,望到的只有精心雕琢的空白。他一连打了几个冷战。风里的暖意已经不再。日头西移,光线柔和下来,快要黄昏的样子。鹤来往回走,转身但找不到回去的道。明明没走出亭子几步,却已经看不到回去的路。四角亭不见了。他身陷在七窍八孔的仙石中,脚下的道蜿蜒不知去向哪里。但只有走,认准返身的方向,石径几步上几步下,左右不时出现可疑的洞穴,似乎可以通向哪里,又有岔道令人迷惑,横生在脚下。鹤来在每个岔口前惶恐,生怕越来越错。似乎真的错了。两侧叠石交错起伏,肆意变换地挤压拉伸原本属于小径的空间,忽窄忽宽的石路上,鹤来不停地斜横脚步,以不同角度侧身,时而弯腰俯首,钻过空洞,时而转胯抬腿,跨过石槛。久在室内疏于运动的肢体,竭尽全力适应当下,渐渐在踉踉跄跄中获得一点强力。也许因为身体暖和起来的关系,鹤来竟然没有觉得挫折,他甚至有些雀跃。即使在他走到绝径的时候。堆叠起的太湖山天然屏障般高耸面前。走不通了,身上被石头擦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闻到身上热烘烘的汗味。抬头看天。他惊了。
金色的大海倒悬在天上。波浪翻滚,燃烧,在神秘巨大的静默中与他面面相觑。
哦,是云。是傍晚。
金色余晖慷慨地洒向他。他记得昨天的云不是今天的样子。昨天这个时候,他在假山的另一处仰望着另外的云。
这个地方他来过。
就是一瞬间的事,谜一样的云下二十小时忽然可以被理解。其间隐形的十多个小时的空白,有了着落。
昨天中午从饭馆出来后,他羞愧难当地往家走,一路上气自己忍气吞声吃下半数食物,忍受着滞留在口腔中的油腻生腥,就这么闷闷不乐,一心一意地沮丧,等电梯停下,猛然发现自己到了楼顶。接下来的事,和今天一样。
今天发生的,昨天已经发生。因为遗忘,他踏进了同一条河流。
不知道还有多少片段被忘掉。不知道下一次会忘记什么。
仿佛有人一盏盏关掉他屋里的灯。四下慢慢暗下。阴影悄然围近,遮蔽诸多曾经充满他的事物。他应该慌乱,但慌乱不起来,只觉得悲凉。
费了番工夫,鹤来从假山下来,回到家,连上传送器,才到云上,没想到已经有人在等他。
在去休眠火山和其他人汇合的路上,一只蜜獾拦住他的去路。鹤来立刻怀疑是不是自己又进错房间,但又反应过来这次是约在公共区域,任何人都可以进入,没有房间一说。即便这样,冷不防撞见蜜獾也还是让他不安。
“别吃惊。”蜜獾开口仰着扁平的脑袋对他说。看样子它已经等了有一会。
“哦。”
“习惯就好。做动物能让我放松。”它顿一下,“你知道我是谁吧。”
鹤来认出那对发亮的小眼睛。以前听说过有人选择以动物形象存在于云上世界。类似——异装癖。“医生。”
蜜獾走近。爪子搭在他膝头,“院长。”它纠正,“不急的话,我们聊几句。”
今天在医院不是已经聊过很多?鹤来虽然这么想,还是蹲下身子,尽量和蜜獾状态的院长保持平视的姿势。
“你想好了吗?选哪个方案?”
鹤来讶然。难道动物形象会减少人的耐性。“这么急?”他脱口而出。
“你走之后,我发觉我没有强调这病的严重性。这病不能拖。好多人都以为一个小手术可以搞定。其实并不简单。不管选哪种方案,这个病的治疗时间很长。主要在前期收集记忆阶段。最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过程繁琐得让人痛苦,也有病人因为不能忍受这个过程最后放弃了,也有病人——因为拖了太久,收集到一半,病情严重到已经不剩下什么记忆可以收集。”
鹤来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一只蜜獾。它们的背毛原来不是灰色,而是白色夹杂黑色。
“你在听我说吗?”院长的爪子稍稍使劲。
鹤来疼得差点坐地。“怎么办?”
蜜獾的鼻子朝他抽动几下。“病情每天都在恶化,忘掉的事只会越来越多。一边是我们收集记忆,一边是你丢失记忆。这是场比赛。比谁更快。要是太晚了,哪种方案都救不了你。”它停下来,大概是看出鹤来的顾虑。也可能根本不用看,病人的顾虑千篇一律。
“我给你一条路。你自己看走不走。”蜜獾说。
蜜獾的路,简单又有人情味,它说了一遍,又写了一遍,整理成书面稿,发给鹤来。
它建议鹤来尽快进行治疗,先开始收集记忆,之后再定方案。一同寄来的还有三个方案的诊费价目表,以及收集记忆的疗程说明。鹤来看完之后才知道,原来收集记忆不只是做个超精微脑成像图。这部分只作为记忆生理构架的辅助。最重要和复杂的记录工作
以特别原始的方式进行——问答。题量惊人,蜜獾在邮件里警告,患者必须具备坚韧的意志才能完成。每一题都是必须的,不止是过去曾经发生的事,还有很多曲折的心理层面的问题,许多看起来没有边际,让人摸不着头脑,却是通过实验严格考证过的心理测试,通过它们才能勾勒显性记忆外的记忆框架。“总之,先缴收集记忆阶段的诊费。”院长在最后提醒他。
缴完费,鹤来积蓄少去大半。剩下的连最低规格的手术费都不够。他开始为钱发愁。这还是第一次。在云上节俭度日不难,况且他本人就清心寡欲,每隔几年花个几天打打零工,足以支付生活开销。要是意外地仍有富余就存进电子银行。仅仅是图个方便。他不作长远打算,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钱所困。那夜鹤来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滚过的熟人面孔,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口求助。几十年的自爱,如今成了捆绑。鹤来只好去打工。
世上如今只剩下一个工种给人类——图灵员,又叫数据标注工,不难,无非是回答AI一些简单问题,喂给他们优质数据帮助他们自我优化。按复杂度和具体领域区分,待遇不同。鹤来应聘时,也闪过隐瞒病情的念头,想到患者病历必定早就同步上传云端,也就彻底放弃挣扎,直接应聘一份简单工作。填写工作时长时,略微踌躇,还是咬牙填了每天七小时。填的时候,脸颊通红。
每天七小时。单看这一项就知道他有多绝望。长时工稀缺。鹤来轻松拿到工作。工作累人。每天朝十晚五,进到云上固定房间,看不同图像,把他对每张照片的看法输入主机,越详细越好,越主观越好。对着一张女人贩卖小孩的照片,他尽可能描述他们的年龄、穿着、彼此间关系,推测时间地点,判断对方脸上表情属性,以及讨论照片给他带来的感受。
它们就是这样要他倾肠倒肚。他不习惯。他向来话不多,且留余地。拍得蛮好的。总是这句话开头。要按他的意思,就是全部回答。但显然不行。为了完成工作,不得已干巴巴地尽量往外挤词语。它们似乎发现了他温厚的保留,越发有意引导他,不时提问。它们似乎比鹤来更洞察他的心思,更关照他心底幽微之处,不放过任何微妙的细节。它们索取,鹤来只好给予,给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身内之物,不断重复地掏空自己。
一天下来,他精疲力竭。
电子存款上增长的数字安慰着他。还有就是,胸口那块滚燙生铁,如今既不烫,也不沉。它还在老地方,只是鹤来,已经感受不到。
下班,并不能得到真正轻松。他还要继续答题。缴完诊费的几分钟后,他就收到医院给的问题压缩包。解压后看到题条数字,后面一串零看得他眼球发胀。或是智力开始下降,他数不过来到底有几个零。诊费后面的零也是,仿佛要无限复制下去。题库里的问题也不难。
“就是父母名字长相,小学在哪读的之类的。”他又补充,“不过还有更细的,比如几岁开始养第一个数字宠物。”
“和我想的一样。”
“也有想不到的。淡奶油如果是凶手,第一个受害人是什么?红色代表五,紫色代表几?”
“好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可能就是为了凑足吓死人的题量。”
“多做也会累。你觉得难吗?”
“不难,但是会忘记。”
忘记了,再想也没用。烦恼的是,因为这些题目,他想起来遗失它们的事实——本来被彻底忘掉永远不会因此觉得失落的记忆。也不必太当真,很快他就会连整个事实也忘掉。黯淡的平和笼罩着,保护着他。雪白的衣服一旦落了灰,痛惜过,就不必再痛惜。
鹤来几乎无所求。上工答题然后睡觉,这样度日。几乎不见其他人。疲惫不堪地出现在人前,强撑精神和她们玩,实在不得体。要是再忘记了人家姓名,就更尴尬。他习惯现在的寂静,偶尔也会有对话——在脑海里和假想的人对话,有一句没一句,总能疏解他的心绪,甚至理清思路。他假想的人没有面孔,不需要她是谁,不需要她美丽。有声音就好,回应他的声音。
大部分时候还是寂静,脑海里也是静的,没有声响。等到上工或者答题时,脑袋里开关啪嗒打开,马达轰隆作响,也是一种静。
做到第七天。存款上的钱刚够A方案。至于B方案,远远不够。不知道要再打多少天工才能凑够这笔钱。鹤来来来回回计算得烦躁,再也无法忍受任何问题。他喘不过气。精神绷得太紧,他好像老年困兽,努力求生,还是到了极限。他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下云冲了个澡,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转圈,第三次转到门口,手落到把手,一拧一拉,人就站在门外。电梯来得正是时候,顺风顺水地,鹤来来到了顶楼。
这次日头在东边,几片絮絮的云朵点缀在青色的天空上。假山像刚醒了一样,新鲜潮湿。鹤来被蹬道带到亭中。他坐下,深深吐出口气,还是向南。这边视野好,没有叠石遮掩,一眼望去——不用费力眺望——轻轻松松就看到天空和云。今天没有风,云薄薄的,被扯出絮,不仅边缘,连中间都有空隙,最薄的地方,一缕缕交织,几乎要断开,又凝结在那儿,展示着撕裂前最后的面貌。鹤来又长出一口气,身体随着眼目舒展开。他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望着云。每一朵都是谜,难以界定边际,明暗不定。最暗处应该是云朵堆积的区域。应该是吧。鹤来不去想。这个早晨,他不解谜,单纯专注谜面。风一直没来。云被定格了,定格在鹤来暂时不需要回答任何问题的时间里。
视野里,万物静止。
即刻间破碎掉。
一抹影子飞速掠过,淡得像残影,却打碎了静止,让看的人眼目刺痛。
鹤来跳起来,追过去,好像河水里一道波纹追随另一道波纹。他跨过栏杆,跳到环亭的石阶上,被叠石挡住。石灰岩经雨水长年溶蚀,好几处空隙。鹤来凑近一个孔看。影子在那儿,团成一团,驯服在假山阴影里,得到庇护般,不再挪动。鹤来匿声猫腰往下走,绕了一圈,没找到岔道,回到原先的叠石上往外望,已经不见了影子,不甘心又多看了一眼,蓦然觉察到不对:后面正对的山石有一处暗室,形貌完全不同于之前窥探时的样子。应该不是同一个地方。相应地,他趴着的这块叠石也不是之前的那块。他还没绕完一圈。果然在前面两块凸起的石头之间,发现一条窄径,窄径前高出一块石阶,他跨过去,盘算需要多久能绕到影子所在处,如果它还在的话。一想到它近在咫尺,呼吸变得急促。他变得不太像平时的自己。小径蜿蜒起伏,不断向前伸长,两侧石壁渐渐隆起,周遭晦暗下来。只有头上一线光明。他没了方向感,不知道通向哪里,感觉不到脚下的路是向上向下抑或通左右。他似乎又跟丢了那团影子。它团作深色一团的模样像极了……
脚不期踩到石阶之间的堆土上,膝盖一软,身体斜着朝石壁撞去。响声出乎意料地大。
“小年轻,你不要怕。”老男人的声音透过他靠着的石壁传过来,震动鹤来的背脊,“你也不要老追着我。我年纪大了,跑不动。”
鹤来转过身,耳朵贴在石壁上。虽然气喘的人是他,但礼数还是要的。
“别误会,朋友,是碰巧啊。”鹤来对着石壁喊,结尾加了语气词和长长的拖音,为了不显得严厉。
“你以为我是什么?这么追。”
“我不知道。”他停下,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你团在地上干什么?”
“你当我是流浪猫?”怪老头大笑。
“看尾巴像狐狸。”鹤来自嘲。回忆里的狐狸团作一团的轮廓模糊不清。
“这倒有可能。我跟你说,”怪老头压低声音说,“这块地方特别灵。你要多来。多来就知道它有多灵。周围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每天都上来走走,看看云,活动活动筋骨,走累了可以像我那样团着,说不出的舒服,也可以找个石凳坐。”
“亭子好像也不错。”
“亭子还行,也就还行。那儿看到的云也就还行。真正好的地方在假山,你要和它多玩。玩多了就知道多好玩。你也放心,这里很大。我还从来没和别人照过面。”
“你来这儿多久?”
“好几十年吧,一开始还数,后来就懒得知道了。我刚来的时候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嘿嘿嘿,你在亭子里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你了……好好玩,注意呼吸。”
话音越来越远,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好像忽然吹来一阵风把怪老头带走了。他大概不会再现身,重新做回了嶙峋山石间的缥缈的影子,徜徉在周回曲折的山道,同其他那些不愿出现的影子一起,在光影交错的虚实之境里,每天和山玩,让峰岭峦洞渊壑塑造身形与步伐。
鹤来忽然变回了小孩,他真想留住老人好好问一问,这山里的秘密。那么一瞬间,他忘记了这不是真的山。
“怎么玩?”他问。
脑海里无人应声。
路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阔起来,两边的石壁缓缓向后退开。新鲜的日光落到肩上,鹤来抬头。云朵闪闪发亮。
它们挪动了位置。一些远去了,另一些稍稍分开,构成独立的较为扁平的多面体,灰白部分被银亮的镶边勾勒出强烈的立体感,周围的轮廓也更清晰。在鹤来独自探入幽秘小径的那段时间,它们突然决心长大,拥有明亮形态,向鹤来展现。
不,它们不为向任何一个人展现。天空上的,是面向全部人类,礼物般的展现。鹤来眯起眼睛,心里涌起一阵和人分享的冲动。没必要。大家都可以看到。这样想,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在山上看到的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他心怀这个天真的念头,不忍摒弃。鹤来迈步向前,果然还是不认得路,晕头转向,前几天走过的路没了踪影,又或者说经过了许多相似的地方,许多次似乎都回到了原点。来时的路退回时已经成了完全陌生的绝境,黑灰色石壁挡住去路。陡而窄的石阶走得膝盖生疼,十几步后的小平台竟然高于起点。在外面看还是普通规格的假山。一旦人在山里,人和山都变得不一样起来。山格外地大而深邃。人也因着山的空间变化有了幻觉。
他看到云落在山上,明白那是重影,大脑的幻象。错误的神经信号。云和假山重叠,波纹起伏,相应相称,在同一种自然脉络中呼吸吐纳。下一秒的云朵,下一步身处的假山空间,同步同构,然后它们将以同样的方式翻转结构,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往复无尽。山就是云。云就是山。他想这就对了,他一直在云里走,所以总迷路。身体不能领会空间,受挫,被刮擦,磕碰,跌倒,迷失。清丑顽拙的石山,雕琢空间,也雕琢他的身体,强制性的习得。鹤来感到痛苦,轻微的,但的确痛苦。这种痛苦中包含着一种努力,一种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努力。但可以忍受,在整个强制性的习得过程里,身体醒了。肌肉骨骼脏器在漫长人生里被无限度地使用,作为完成动作的工具之后,终于在动作中被意识到存在。他的肺扩张收缩,他的胸腔肌肉组织起来,肋骨和胸腔悬挂在脊柱上,一个呼吸,好的,尽管短促,但是呼吸。脊柱承担胸腔的重量。髋关节产生的力向脊椎引导。
現在,俯身拧腰,骨盆的肌肉激活,韧带膝关节寻找最合适的方向。
痛苦变得轻微,被想像中的音乐代替。鹤来不知道音乐从哪里来,它甚至不是声响,即使在脑海里想像,也是无声的。它仅仅是几个序列,一连串肌肉骨骼韧带神经以不同参与方式加入组成的序列。实际上,鹤来知道,存在着无数种排列组合,等待着丰富这神秘的序列。只差一点,他感到他快要明白老头的意思,明白多和假山玩的深意。只差一点。隔着一层膜,在那边等着他理解。他不由自主想着,分了神,就在分神的间隙,一些依稀的影像从混沌里掉落出来。一些转瞬即逝,一些留了下来,比如某个人永远不远不近的背影。比如一个清晰的人名。
鹤来盯着斑驳墙面发愣。这栋四层板楼,破败得仿佛随时会塌。墙皮直往下掉。窗框门框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玻璃不是碎的,就是用封箱带死死封住。几块开裂的砖从墙根露出来。他来这里干吗?哦,找人。鹤来缓过劲,又不是很放心,想核对地址,但又想不起写着地址的纸条去了哪儿。上下摸索终于找到,打开看,是这里没错。
真的没错?成音会住这种地方?
那个成音?
来见成音,最主要的原因是鹤来又想起这个人来。
从楼顶回来的那晚,这个人名从黑暗里冒出来。他,还有他们的那只猫。
他和成音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上,家里住得又近,课一结束两个人就从各自的家里溜出来玩。也不需要约,每次都是在小区门口的弹簧摇马前碰,谁先到谁就可以骑蝙蝠侠摇马。现在想起那东西没手没脚,人彘一个,诡异之极,当时却是他们争抢的宝贝。那时候他们也真奇怪,两个人不分寒暑天天黏在一起也不腻。小区方圆两公里都被他们翻遍。当年云上已经初具规模,有不少好玩事给孩子,但他们还是喜欢在云下废土般的世界乱转。那只猫,鹤来想起来,是他和成音一起养的。他想要给猫起名字,是成音不让。他说,终归要死的。成音生来是拿主意的人。他目光长远,心思活络,总能看到更前面,给自己留一个好位置。初中最后一年,成音消失了。一点音讯都没留。鹤来并不意外。从小到大他跟在成音屁股后面,早早预感到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把他跟丢。这一天终于来临。鹤来不介怀,却还是好奇——成音会去哪里。大人们告诉他,成音家里人安排成音接受脑机结合改造手术,在大脑里内置电子脑。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只有少数家庭能承担费用。大人们说成音家藏富,身家惊人,却住普通小区;至于成音,脑际结合后无疑进化成新人类,智力超群,稍加时日,就能晋升到人类最高层,决定他们这些普通人的未来。就算没有,他也能拥有他们无法企及的美好生活。
鹤来定定神。他心存侥幸,说服自己房子外观不能说明什么。毕竟,成音家会藏富。
这种预制板筒子楼,他只在云上特定场景见过。云下还是第一次。多少不一样,走道暗戳戳的,浮着一层油腻腻的黄色灯光,狭长得让人觉得空间扭曲。水门汀地面倒是干净,没有碎尸或者武器,令鹤来觉得不真实。他在一扇门前停下,又对了一下地址,从头到尾每一个字。没有错,但他想回去。今天的数据标注还没做完。还有记忆问答。不能再拖了。他必须尽快……他皱眉,厌恶自己以必须为名的拖泥带水。鹤来敲响门。
——他们的样子都没有变。
成音一眼认出他,侧身让他进屋,从旧式冰箱里取出两罐碳水饮料。一人一罐。和小时候一样。鹤来心定了点。屋子清爽整洁,比鹤来的家还大一些,就是有一点不对劲。也许是屋子太亮。成音居然在白天不拉窗帘。
先沉默了一阵。男人们都在适应对方的在场。
“好找?”成音抬眼看鹤来。
“有定位系统。”鹤来啜了一口饮料,舔了舔嘴唇。甜的。他们以前在外面疯跑满头大汗就喝这。嘴唇上又甜又咸。“我还把地址抄在纸上,以防万一。”
成音笑。他以为他在说定位系统可能故障。“收到你的消息,我吓了一跳。”
这是客气话。成音不会被吓到。他从小就镇定从容,高瞻远瞩。
“云上找不到你。我费了点工夫,找到云下的信息留言箱地址,给你发了消息……”
成音打断鹤来。“挺好。”他说。
鹤来尴尬了,不知道自己犯到什么忌讳。脸上的表情在明亮的阳光里僵硬。
“你来我真高兴,好久不见了。”成音的口气软下来,面孔还是残存几分绷紧。“留言箱挺好用的。我一直用它。”
“对,没多久我查看留言箱,发现居然有你的回信。真是……好久了。不过你没怎么变。”鹤来想起来,他对他多少有一些仰慕。“说实话,我没抱太大希望,我以为你早就不用这样过时的联系方式。你那么忙——你们应该有很多要紧工作。”
成音走到窗前,缓缓打开窗。“好些?”他问鹤来。
鹤来低头。空气里一股呛鼻的霉味。他假装没有注意到,还是被发觉了。成音小时候就很照顾他,许多事会替他挡一挡。鹤来愈发觉得他来对了。希望像头野兽直往外拱。鹤来不自觉抖起腿,越抖越快,椅子跟着颤动,发出响声。未免太失礼。他按住大腿,拿上身重量去压,五指陷进肉里。那条腿剧烈反弹,突然发动的马达般震颤。
成音按住他的腿,嘴里说着安慰的话,竟真的让鹤来停了下来。“以前我妈住在隔壁的时候也得了一样的病。我偶尔会过去帮帮忙。”
鹤来心想这样好,成音知道他的病,省得他告诉了。他一下子卸去重担,松了好大口气。人也找到了,情分也在,对方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就只欠一件事——开口。不着急。再等等。他抬眼看成音。成音也在看他,似乎已经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添麻烦了。”
“多久了?”
“这样,还是第一次。”他们俩的姿势一直没有变。鹤来侧开目光。
成音还是盯着他,几乎贴在他脸上。“你找我什么事?”
鹤来开不了口,内心迂回。他回到记忆里,搜寻尽可能温暖的细节,能在此时此地连结他们,跳过几十年的隔阂,好让他开口问这个旧识,他现在唯一的盼望——借钱。
借钱,这两个字烫到了他,鹤来脱口而出,“你和别人不一样。”
成音起身,退回自己座位。“我和别人不一样?”
“我们在云下就认识了。而且你一直很照顾我。”
“我是一直很照顾你。要是可以,我現在也愿意继续照顾你。”
“你可以的……”
“鹤来。”成音高声打断他。事后鹤来明白过来这喝止是出于厚道。“鹤来,你没发现这房间里少点什么吗?”
——传送器。这里没有去云上的机器。所以鹤来一进屋觉得屋子奇怪。
他不由惊叹成音已经可以不用辅助设备就能上云,而且还是不留下任何记录的云。他此刻正对的,是个地地道道的新人类,拥有他无法想像的智能和感知。所谓过去,不过是他一厢情愿以为的连接。鹤来苦笑。他不该来的。一辈子的自洁与骄傲毁在这里。胸口的铁块沉甸甸的,令他坠入熟悉的隐痛里。他活该,想走捷径,或者更糟,是贪心,奢望能做最完整的记忆手术。
“我最近脑子不好使。”他自侮。
成音不说话,只见他单手举过头顶,拽住头发往上提。手再落下时,手里多了一顶假发。成音缓缓抚摸假发,如同那是怀里一只小猫。光秃秃脑袋上浮动暖色光晕。他那时也这么抱过他们一起散养的那只小猫。黑白皮毛,瘦骨嶙峋。
不是这样的。成音说。不全是鹤来想的。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小乳胶管,往耳后根黑色孔洞里滴深色浑浊液体。他低下头时,黑色孔洞正对鹤来洞开,像水蛭的吸盘,吞下整个小乳胶管后,缓缓合拢。成音抬起头,对鹤来笑。他是故意给他看见整个过程。
鹤来大致了解脑机手术。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的创口。难道是手术失败?
不是这样的。成音说。不全是鹤来想的。他告诉鹤来手术很成功。植入小小电极,从此升仙登天。电光石火间调取信息计算处理,万事通晓运筹帷幄。顺利通过测试进入高阶,同时进行多部门协同管理。薪酬也不错。他才十六岁,未来闪闪发光,每一天都像被熨得平整顺帖的领带。
后来呢,鹤来问。
后来就变了。程序一直在升级,性能优化,他大脑里面的硬件渐渐跟不上。三年后不得已做了电极增补手术,付出昂贵代价,不惜把自己搞成这鬼样子,但也就是勉强拖了两年,实在无力应对,终于不得不从岗位上退下。
“就算退下来,他们也要对你负责到底。当初可是他们号召组织大家去做脑机结合手术。”鹤来不平。
“手术的确成功了。而且,是我们自愿申请。你知道当时有多少申请者吗?录取率百分之零点六。”成音的脸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但那东西燃烧得太快。
鹤来没有再问。就算用他不灵光的脑子,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被淘汰了。本来还能做做普通工作。但没过几年,脑机结合技术停滞,“云”却全民普及,几乎零成本使用。谁都可以,除了脑机结合者。大脑功能不匹配。他要是再等等就好了,抢先起跑,却选错了跑道,跑到了技术发展的岔道上,被彻底放弃了。
眼前这个人,连云都上不去。不说社交工作寻乐这样那样的需求。自有“云”开始,这个人就不存在了。不,应该说,他根本就没存在过。
我至少还活过几十年。鹤来觉得羞惭,他真的不该来,他这么来就好像是在嘲笑成音,这个他曾经追赶不上的同伴。
“我最近在打工,做图灵员。”
“挺好。我之前也申请过,没通过。”成音转过头,对着水门汀地板出神。半张精致面孔浸淫在斜阳里。鹤来小时候一直觉得精英只长着一张脸——成音这样的脸。
“生活还好?”
“基本保障有的,云下生活——我好久没跟什么人说过话了。你来,我很高兴的。”
鹤来被刺到,好像一把长枪刺入眼眶向上一掀,头盖骨一分为二,一时间不知道哪里该觉得痛。他不怪成音无故约他来这。“你妈现在怎么样?”他问。
成音嘴角咧开,“我脑转速算慢了。你比我还慢。”
鹤来哽住,不再说什么。成音也是。
两个人一起盯着越发昏暗的光柱发呆,好久不作声。那是真的安静。成音的安静,和鹤来的截然不同。如今他,亡灵样孤绝在云外,独自一人活着,没有人记得他,包括鹤来。
鹤来站起来告别。“我走了。以后还来。”
“要是你能记得。”成音扶正头上的发套。
回去的路上,鹤来经过上海小吃店,随便点了几个吃的。小店生意冷清,上菜慢,而且极其难吃。他吃了一两口脸黑了,立马结账走人,出门天已经黑了,他上代步器,飞快把小店抛在身后,没料到油腻生腥的味道滞留口腔久久不去。味道和食物如今都在他体内,人即使离开店了,却无法和它们真正切割。一想到那些东西已经进入他的身体,鹤来觉得自己如同被污染的数据源。
他不能就这么回去,回到家里,或者回到云上。
鹤来胡乱走,十字路口绿灯在哪儿他就走哪儿。嘴里的味道不断刺激着他,心里的那块生铁越来越烫。吃个饭都吃得那么狼狈。他忽然整个人抖得像疾风里的树叶,沙沙作响,瘫靠街边栏杆,等大风过去。心里一团漆黑。睁开眼照样漆黑。
不,却又好像不是。隐隐地不对劲。他怅然若失。好像不知不觉丢了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
但好歹,他好像又是他了。白衬衫下的灵魂重新附体。
他漸渐想起自己是谁。四下张望。半生半熟的景物。他认出了树墙和花园,认出自己住的楼,从晦暗的河流里捡起和它们相关的碎片。
鹤来走进电梯。
那天晚上,鹤来做出决定。决定一做出,鹤来失声大哭。泪水打湿了他的羽毛。那些再也无力爱惜的羽毛,黯淡了,湿答答黏连成形态不明的泥泞。
“我决定了。”
“你怕了?”
“不能拖了。我昨天差点忘记怎么回来。”
“决定手术方案了?”
“不管哪个,等到记忆收集完,我就立刻动手术。有多少钱就做什么样的手术。”
“哪怕是最差的那个方案?”
“最差的是什么都忘记。”
到那个时候,他就彻底被流放到人类世界之外。鹤来没有点明。即使对脑海里的声音他都保留。一旦说出就会落实。他惶恐。
“还好?”
“好不好——”鹤来刹时醒过神。这是实实在在的声音。的确有人在跟他说话。他的情人,媚眼如丝却没有名字的那个,从云上给他发来语音留言。他好久没有和云上旧识联络。云上情谊从来轻盈不牵扯,互相尊重。她们尊重鹤来独处的心愿,也不来干扰他。但或许没那么复杂。只是单纯忘了他。两两相忘。多好呀。免得他愧疚。
只有她。
鹤来的回复写了删,删了又写。“挺好。”他回。
“哎呀。”那边回复立刻反弹过来。也是两个字,还是语气词。
“昨天去看小时候的朋友。云下的朋友。”
“哎呀。那很好。他开心吧?”
“我们说好下次还见。下次,我们见吧。”
话落进漆黑深洞,很久之后,才传来她的回复,飘飘荡荡由远及近,只一个“?”。
“我想好了,尽快做手术,有多少钱做什么样的手术。做手术前,我们见见好吗?我带你去看云?”
又是好久。“你定时间吧。”
本来想在电梯口等她,转念还是回到亭里,坐在老位置,耐心把屁股底下安白石慢慢坐热。今天的风不大,却仍是有。今天的云又不同往日。远处雾蓝色茫茫一片,几乎难以界定,还以为远处天色不平整,到跟前渐渐散开,疏落有致,蓬松柔软,像糖。他静静坐着,身体舒展敏锐,觉察亭构造的复杂空间。亭顶四条垂脊向上交汇于一点,抹角梁同趴脚梁结合,亭柱规整排列,风穿堂而过。
亭并不在山顶中心,偏立于靠大马路一侧。如果从那儿向上看,能看到高层鹅黄色马赛克公寓楼楼顶上,这样一座假山,叠石峨峨,错落凹凸,山顶朝外一侧高翘的亭檐悬露,倒也不觉得危险。一山一亭,与周遭避雷针卫星天线水箱冷却器面面相对,倒也还好。
楼上有座山,山上有座亭。鹤来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她无声地笑,了然他笨拙空洞的梗。
马上就能见到她的笑容。
她来了,沿蹬道缓慢走进,从小小的人影扩大到面前真人大小。是真人无疑。一张脸粉白无瑕,骨架纤细,戴着墨镜,没有半点现代样子。她真单薄,脚步又轻又飘,靠着手中的拐杖才能准确踏上蹬石,终于走到跟前了,她微喘着,呼出暖融融的气息。一时间风声都安静下来。
“久等了。”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
按古时戏本里的固定套路,两个人都稳了稳心神。她的气息渐渐平和。鹤来又默数到九,才开口:“就是这里。”
“吓了一跳。”她仰起脸笑。
鹤来也笑,轻轻拉住她的手。一阵酥麻。这是在云上牵过上万次的手,此刻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晕眩。他差点脱口而出,做愚蠢的邀功。“我记起你的名字了。雯歆。”当然不行。他单单念她的名字,舌尖停在上颚,无限眷恋。
“我和云上的样子像吗?”她问。
鹤来愣住,怎么也想不起她云上的样子。
“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虽然没有必要。”雯歆抽出手,摘脸上的墨镜,露出藏在后面的轻度茫然,还有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覆上厚厚白翳。“我在云下,是个盲人。”
鹤来瞧着她紧握在手的拐杖。
“要是需要出门,我会戴上义眼。图像粗糙但足够用。不过今天我没有。”她微微一顿,像是在积蓄力气,“鹤来,我想你记住我现在的样子。鹤来。”
“好。”
她仰着空白的面孔,侧耳倾听他的声音,在风中捕捉他回答的长长尾音,还有凌乱细碎的气息。她折好墨镜放进口袋。“七八岁的时候,听大人说有实验室找到治眼睛的方法,已经可以进入临床研究。但是,已经有云了。大家都说云上能看见就好了,云下怎样都可以。没有投资人肯投资。只差一点。”
“ALZ也是。”鹤来说,“不单疾病治疗,好多事都是,突然刹车,转向。既然有了云这样的好去处。”
她空出的手终于落进他的手心,像飞了很久的蝴蝶。一点点热度。“我们在高处吧。”
“很高。”
“跟我说说是什么样的。”
“我们在一个亭子里,亭子在假山上,假山在楼顶上。往下看,许多屋顶。各种各样。”他开始给她描绘散落在下面的屋顶,约旦多边穹顶,八边形十字屋顶,钢结构椭圆形壳体穹顶,带蜂巢形灯饰的筒形拱顶,还有平淡无奇的长方形队列,大部分时候是水泥、卷材和钢化玻璃组成,也有茅草和植被。他越讲越快,越讲越发现新的细节迫不及待要告诉她。突然,他停下来,看着她嘴角漾起的笑容。“还有,四面都是云。”他说。
她被最后一句话吸引。那双雾白的眼珠紧紧盯着左前方的上空,随即转头向另一个方向,再另一个方向。她执著地向四周投去目光,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鹤来飞快扫视周围。没有见到人。也许是那些老头。他们和他们飘忽的影子属于这里,终日嬉戏在这一堆堆瘦漏皱透的石头中。“没有人。不过有时候,楼里的老人会上来爬假山,松动筋骨。”
“松动筋骨?好久没听到这个说法了。”
“这座假山很奇怪,有的地方一旦进去了,要费很大勁才能出来。下次再去,还是会迷路。每次都好像是初次。每次,在这个地方走,都能记起点什么。怪奇怪的。”
她立刻明白鹤来也有松动筋骨的爱好。“我就说你一定是找到了更有意思的事,所以才不到云上来找我们。半个多月都不出现。”
“没有,没有。”明知道是假嗔,鹤来还是紧张。一紧张,就容易错。“我在打工。”
不该提这些务实的事。气氛凝重起来。她露出愁容。她应该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猜到他手头缺钱,但又不能再说什么。这年头,大部分人手里都不会有什么积蓄。
“手术费已经筹得差不多了。第一种方案肯定够。”
“甘心吗?那怎么能算是记忆。老远的一个地方传来一个电刺激,由它告诉你面前的人是谁?你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汤勺?怎么去开传送仪?”
鹤来一愣。他没想过这些。之前只是担忧传输速度,他不愿在人前显得迟钝。“被你说得真惨,像台机器。但我不是接收指令。决定还是我自己做的。”
“你会忘记怎么做决定。到那时候就没区别了。”相处几十年,她第一次打断他的话。
鹤来迅速做了个简单运算。九天。只要再做九天的图灵员,就可以筹齐B方案的手术费。如果每天多做几个小时,一个星期不到就有钱做手术。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雯歆。雯歆问是不是就是定期在大脑制造记忆印迹的办法。鹤来知道她一定是悄悄查过资料。他把她拥在怀里。她的身体柔韧坚实,毛茸茸的发际线,藏着小小的骨节。裸露的肌肤贴在一起,热得出汗,四下明晃晃的天空,一切真实得令心脏猛烈收缩。他感到疼,又同时感到他怀里的身体,如同火焰的外衣,安慰着这颗疼痛的心脏。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喘过气来。
他们的身体略略分开。他们慌忙别过脸去,看其他地方。这突如其来的羞涩,让云上热烈极致的性爱突然单薄成身体练习。不及刚才的拥抱更让肉体激动欢愉。
“等存够钱,你就去做手术?”
“只要到时候我还记得去做手术。”
“我提醒你。”她有点心神不定,“只要你还记得我。”
“雯歆,你在担心什么?”
她少有地沉吟了片刻,“你听说过两棵枣树的那句话吗?”她问。
屋前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为什么要这么说?人看过去的第二棵枣树不同于第一棵枣树,他先认出那是枣树,又记起第一棵枣树,知觉到眼前这棵树不同于第一棵。至于看第一棵枣树时,也要调动记忆,从抽象意义的枣树里认出眼前这棵树。其他事也一样,不存在没有记忆的知觉。好多时候记忆甚至代替了实际知觉。以为是在当下知觉,却不过是回忆先前的形象。她说她最近常常想人的思想、人的知觉、人的情感,都有记忆难以察觉的参与。人们觉得记忆是一座座脑海里的岛屿,但记忆可能是海,或者说是水分子,只有明晰可辨认的意识露出海面。
她说记忆不是死物,固定不变,它也生长改变,黯淡褪色或者增加进新的明亮的元素;她说记忆会变形,会不真实;她说她担心被给的固定记忆都是假货。那样的记忆,激不起任何真实情况。也许,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只是因为他记得他爱过她。
鹤来听雯歆说。破碎不周全的词句,却有敏锐洞见在里面。很多事他不去深想,只做简单的选择和应对,也许这也是他的记忆在暗中唆使。雯歆还在说,语速更快了。她的声音如微风,或金黄色摇摆的绒毛,在高处的风里急摆。鹤来想到这些天她一个人一直在苦恼他的事,心再次隐痛。
他安慰她——没事的。
“万一他们设置你的记忆程序有问题呢?”
“那就用我自己的程序。”
图灵员鹤来,现在每天工作九小时。
然后,他上到楼顶,在那里度过一些时候。和雯歆见过之后,他忽然轻松很多。
旧事已过。他们都明白,手术之后,他就是一个新人。带着不变的记忆,无数过去的形象,假装仍然活在现在。
那已经是最好的出路。图灵员鹤来不作其他假设。他要抓紧时间,和时间赛跑。
没有人打扰他。雯歆来过之后,云上再也没有消息。无论是她还是别人。
答的题已经全部交出去,感觉多少有点奇怪。此生所有的记忆如今已经交在别人手上,因为每天难以避免地持续忘却,也就是说,那只蜜獾,不,那位院长,拥有了比鹤来本人更完整的记忆。他也只是很偶尔才会思考这些问题。大概是雯歆到访的后遗症。思想常常会飘到奇怪的地方。但只是极其偶尔。
鹤来感到平静。虽然昏暗一天天逼近,曾经熟悉的事物都向他背转身去,但未来清晰可见。他只需要关心一件事,电子存款上的数字。实际上,他连唯一关心的事也不关心。自动化的沉寂中,仍有一丝裂缝。不完全的平静。
每当工作结束,身体就把他带到楼顶太湖石的秘境里。即使在之后他已经忘记了假山,身体仍旧出于惯性将他带入其中。他一再地发现它,惊叹折服,哪怕渐渐地已经无法从黯淡模糊的过去中辨认出它。不妨碍。
只要到那儿。进入树状链接和网状链接的可能组合中的一种。从每一次岔道口的选择中生产出新的迷宫。他热爱这异质的偶然性游戏。他曾经试图去计算,多少个路径分支、多少个绝境空间,多少条综合交错的曲径,却陷入辨识的泥沼。忽然间,路径与路径,空间与空间,彼此合谋,彼此想像。
当局部空间与整体空间的逻辑变得可疑时,神秘与遗忘忽然间可以互相饶恕。你不知道,这一次迷失,是因为遗忘,还是因为没有理解,或者根本无法理解。
身体并不因此受困。它甩开鹤来,自行其道,跟着空间形状而改变,它储存了过去的行动,连接了现在与将来。无数瞬间组成的过去,绵延进了此时,接连不断驶进未来。对运动的身体而言,混沌中有了秩序,因为重复不单单产生力和美。幻影般的形象随之而来,受到召唤:当空间要求重复相同的连锁反应,前一个动作完成后,沉淀在直觉里的下一个动作立刻做好预备,伴随着,意识深处晦暗幕布前,一些形象,闪烁游离,出现,破碎,然后消失。
总是从一双女人的手开始。或者说总是从延展到电梯口的踏石开始。在那里,手的形象从意识深处晦暗的海面浮出。纤长洁白,不缺乏凸出的小小骨节,青色的血管。这是一双热烈抚摸的双手,阴火一样一寸寸烧过他的脸颊,他的身体。“鹤来,不要动,让我好好看你,我要记住你现在的样子。这是你的骨,这是你的肉。”那双手说出最后一个字,激昂得像一记告别的鼓声,之后,沉入暗色的海面。
无影无踪。
鹤来不停步,他的身体分解成连续不断的姿势的集合,流动着——作为总体;每一个单独瞬间里,运动的身体占据的空间和空间本身产生关系,它与假山的形态互动,通过种种无助的触碰、无效的试探、阴影在它身上的移动或者光线的突然失效而证实自身,连同存在它之中的过去的生活细节。
形象,或者幻影。它们就这么出现了。
深海上的一个个小漩涡。
爱人们的名字和脸庞。母亲做的最后一顿早餐。细碎的花影。同伴脚踝上的伤口。他蹲着的背影。被晒出无数细缝的干裂泥土。夏日公园里蜜蜂危险的靠近。呛鼻的寒冷气息。他藏在角落里半途而废的油画。可笑的是,在云上某个地方,他藏了同样内容的油画,同样没有完成。还有数字,以形象的形式出现的数字。某个人的生日,或者,愚蠢的幸运数。它们幽灵般从海水里探出,带着湿漉漉的光。稍纵即逝。无法捕捉。
但被它们环绕,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鹤来的脚步,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获得轻盈。
绒毛。动物溫暖皮毛填满指缝的感觉。他的手从它的嶙峋背脊滑过。它的身躯迎合着还是对抗着他的手。一股惬意却充满激情的力量。它有黑白皮毛。它有尖牙利爪。
它被提起来,摁进河里。抓住它的两只手一同沉到水下。河水激动浑浊。那天下午格外安静。阳光透彻。成音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水光晃进他的眼睛,晃到河面破镜重圆。他的手一松,像条伤痕累累的大鱼,跃出水面。成音抬起脸,看向鹤来。他说了什么,对同样十几岁的鹤来说了什么,关于生命的走向,时代的噪音,进化道路上一些被抛弃的和留下来的。
鹤来停下来。日光劈头盖脸打在头上。
是否存在真的遗忘?
有一天,在云上,一只蜜獾找上雯歆,问她有没有鹤来的消息,他说他是鹤来的医生,也是医院的院长,一直联络不到鹤来。这个人一直没交手术费,也不来复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雯歆联络鹤来所有的爱人朋友,结果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做了手术,都在盼他伤口早日愈合,回到云上和她们相聚。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云上彻底没了他的踪迹。蜜獾似乎并不意外。他知道的比他看上去知道的要多。否则他也不能找到雯歆这里。“他的家你去過吗?”雯歆问。蜜獾说当然。那楼上呢?她差点问出口,连同鹤来流连假山秘境的事一起告诉,可隐隐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蜜獾没有要走的意思。雯歆准备切换场景去其他地方,被蜜獾拦住。他直直盯住她。小眼睛又亮又深。
“虽然没有做手术,但他还是预定手术了。”
雯歆骇笑。他来找的不是病人。“我也没有钱。”她直言相告。这年头,大家都没什么积蓄。
蜜獾笑。“你确定?”
雯歆立刻调出电子储蓄卡,怔住。
小数点前一排数字,她差点没数过来。鹤来把钱打给了她。
“所以他不会回来了?”她问。
“从哪里回来?”蜜獾问。
雯歆摇头。
“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怪人。做个小手术都搞得这么复杂。”蜜獾抱怨。
鹤来最后的寻常生活是在哪一天终止的?
某一个时刻忽然降临。于是他做出决定,转身离开,隐没向深处。
后来不止一个人,他云上的爱人们,包括雯歆,亲身去鹤来的家中寻访。门始终虚掩,谁都能进。屋子里没有人,却有不少人生活过的细小痕迹,就像那种主人暂时出门的屋子。访客尽管困惑,却被屋子里的气息安慰着,他们离开时并没有觉得特别伤心。
雯歆是唯一去了楼顶的人。
假山还在,亭子也是。还有云。
在她的义眼给出粗陋的画面里连成一体。清丑顽拙的神秘空间。似乎在前一秒刚刚成形。开天辟地般的新。
她没有在那里看到任何人。她想像着鹤来身在其中。上上下下一层层空间,半遮半掩的出口与洞隧,他该如何轻盈,获得过去的精神细节,用身体转写,同这片云一起构成庞大复杂的网络。
也许,还有其他人。
“一切都会是你的,包括所有天空,所有星辰,如果你能与远处的光芒相辉映。”
一片影子从前面掠过。也许是云朵的投影——她想——那种边缘明亮的云朵。
雯歆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转身按下电梯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