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
秋冬的北方进入了前冬眠期,1986年秋冬的连敏云却过了一段最紧张忙碌的时光。
这是新中国成立三十七周年的第四天,校园在小假期过后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连敏云一早讲完两节“文论选读”课,回到系办公室取信报的时候,系办主任递给他一份通知。敏云迅速看了一遍,大意是说,学校拟派他参加自治区讲师团,到边远地区支教一年,具体任务和出发时间另行通知,望做好相关准备等等。留校一年来,连敏云只顾读书、教课,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这个通知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转念一想,自己是小字辈,
未婚,党员,男性,这类事情似乎非自己莫属,于是冲着和蔼的主任微笑了一下,算是应答。此时上课铃声在走廊响起,提醒自己早些离开系办公室,躲回自己的小窝。他马上想到,自己不得不放下已经接手的“文论选读”课,放弃在哲学系进修的哲学史、美学史课程,做好准备,以便进入陌生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留校之后他满脑子“奋斗”蓝图,有太多想做的事情——全力以赴备课,完成好分配的教学任务,旁听喜欢的课程,向老教授们请教,到藏书充足的图书馆深度阅读,不断提高自己,继续考研,实现到京津名校读研究生,最终到北京生活的梦想。
回到宿舍后,连敏云慢慢冷静下来,坐在桌前,提笔给身在异地的女友江桐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也谈到担心离她更远,见面机会更少,更怕研究生考试受影响的忧虑。敏云和江桐大学毕业后劳燕分飞,命运与共的感觉却更强了,此时他们刚刚走上社会,共处职业生涯起步阶段,大千世界刚刚展现在他们面前。这个时候参加讲师团到基层教学一线,提高教学水平、表达能力和管理能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这样一想,敏云的心情好了許多。江桐在回信中也说,人生一世的经历不会总是直线的,与许多知识分子的遭遇相比,下去这一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的善解人意增添了他面对困难的信心。
在周三的例行政治学习之后,系主任程亦朋把连敏云叫到自己办公室谈了一次话。程先生曾经是敏云的外国文学老师,讲授苏俄文学。他为人谦逊,说话不紧不慢,反复叮嘱敏云,既然代表学校和中文系参加讲师团,就要努力工作,给校系争光,在讲师团期间按敏云在当地的实际学时计算工作量,发放奖金。程先生得知敏云与女友分居两地,建议敏云给学校写个解决两地分居的报告,先排上队再说,这让敏云很是感动。
一周之后,讲师团每个成员的派往地点确定,敏云参加了自治区教育厅举办的短训班,见到很多形迹神色不同的人。讲师团共二百多人,将分赴六个地区十四个县,国家给每个人发一百块钱的“置装费”,支教期间每天补助一元两角。培训班第三天是结业式,合影、学员发言、领导讲话。讲话的自治区领导姓田,高个子、短发,西部口音很重,上来就说,研究室给我准备的稿子就不照念了,会后发表用。他结合自己的工作经历和体会,说基层条件差,不怕吃苦受累才能有所收获,希望大家带着使命感、责任感去基层,虚心向老百姓学习,发挥好自己的作用。给敏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领导左手边立着一个装雀巢咖啡的大号深褐色玻璃瓶,他边讲话边喝水,发出很大的声音,喝完停顿片刻,再把瓶盖认真拧紧,报告与喝水交替进行,讲话张弛有度,一点都不枯燥。会后照例是合影,只是合影后来没有人手一份。
学校为各系参加讲师团的教师开了欢送会,每人发了一个盖着学校大印的塑料皮笔记本,扉页用毛笔写着“参加讲师团留念,1986年10月”。教务长说:“每到一地都应该成为一颗钉子,每一件事情都由衷地去做,全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校系两级给参加讲师团的教师一共发了八十多块钱补助,这在当时是一笔大款子。加上自治区发的一百元,可以添置些临行衣物用品。连敏云向来穿衣不讲究,挑选衣服的时候总是拿不定主意,希望让江桐当参谋、做决断。在江桐来信的撺掇之下,敏云花一百六十元为自己买了件呢子大衣,到校门口外的浙江裁缝铺做了一条冬天穿的厚裤子,过几天还收到了江桐为他买的灰色羊毛衫和卡其色风衣。兜里有了钱,敏云就要逛书店,在柜台看书的时候过于投入,不料被扒手从口袋里偷走了三十多块钱。临行前两天,敏云到图书馆还书,最后一次到港台和外文图书室浏览新书,与这里那几位熟悉而耐心的老师道了别。
连敏云从省会城市的火车站出发,坐了七个小时的夜车,清晨走出人头攒动的临城火车站,已经是10月25号了。自治区西部此时已进入了冬季。敏云在人群中听着昔日颇为熟悉的口音,看着人们裹在厚厚的衣服里匆匆行走,感到一种投入沸腾现实的感觉。这里的土路、灰尘、杨树,这里人们的穿着、习惯、步态,一切都带有属于这块土地的鲜明特质。他从这里考到首府城市读大学时,曾发誓再不回来工作,没想到五年后重返故土。他背着行李,走进车站附近一家早点铺,花六毛钱,就着一碗油很大的馄饨,吃下去两个焙子、一个鸡蛋,然后搭辆“小嘣嘣”到县教育局报到。“小嘣嘣”把敏云带到一个被红色砖墙围起来的院子。与热闹非凡的街市不同的是,这里安静得出奇,见不到人,街上的市声像是被屏蔽掉了。环顾着院子里破旧的砖瓦平房,连敏云很沮丧。他向传达室里大声咳嗽的看门老头说明来意时,才猛然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老头连打三个电话,终于找到管事的人,让他先安顿在院子里第二排平房的单身宿舍里。敏云放下行李,洗了把脸,就急切地要上街看看。
出门不远就是喧闹的街道。今天的天气不错,没刮风,太阳露出个朦朦胧胧的脸,像是探望着重返故乡的敏云。敏云往南沿一条两边矗立着新建高大建筑的柏油路继续走,左手边就是南北走向的三层影剧院,五年前上大学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工地。影剧院前面的大广场上,人们熙熙攘攘,像是参加规模不小的集市。乡下人和城里人都带着各种物品在这里摆卖,小到针头线脑、鞋垫袜子、小食品、小孩玩具、小电器,大到服装、桌椅板凳、木雕、石雕、收藏品杂项,摆成一个个小摊。这里的摊主并不叫卖,而是沉默地守着自己的东西,打量着闲逛的人们。敏云兴致很高地浏览着一个个小摊,偶尔询一下价,并不想买什么,只是转转而已。转到广场西南角,敏云看到一个大概一米见方的小货车。吸引他的不是货车上的烟酒油盐酱醋白糖小食品,而是玻璃窗后摆的书——《新华字典》《中国地图》《世界地图》《革命烈士书信选》之外,还有《边城》《骆驼祥子》《高老头》《死魂灵》,以及琼瑶、三毛、梁凤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小货车里坐着一个戴红色毛线帽的瘦弱女孩,敏云探头进去提出要看书的时候,才发现女孩膝盖上垫着一块木板,手拿一支缠着橡皮膏的油笔,在烟盒纸之类的废纸背面很投入地写着,直等到敏云第二次请求,她才抬起头,恍然大悟地应答。女孩双眼皮,鼻子很小巧,嘴唇薄薄的,说话露出两排小碎牙。从她机灵的目光,敏云看得出她是城里的孩子,说话时还带着京津那一带的口音。敏云问她几年级了,写的是什么。她说正上初二,星期天替大人看一会小货车,这里人不多,安静,就瞎写写。敏云此时发现女孩的两只手红红的,上面有几个冻疮。狭窄的小货车里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姐姐脚边的板凳上看小人书。敏云花两块多买下《骆驼祥子》和《1980年短篇小说选》,离开广场继续往南走,去逛大十字路口西南角的新华书店。
敏云从小爱逛书店,他爱闻书页和各类本册纸张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个书店已经实现了开架售书,进门最显眼的地方陈列着马恩列斯毛等领袖著作。一般来说,东西两边应该分别是文学社科与自然科技。他先从右侧看起,结果在奥斯特洛夫斯基、李白、巴尔扎克旁边直接就是绿化工程、机械制造,而于光远、张志公、艾思奇又和医学书籍在一起,完全没有逻辑,不少名著显然尘封已久,无人问津。敏云虽觉得好书不多,却也磨蹭了近一个小时,买了本高尔基的《在人间》才离开。
书店对面是邮局。连敏云出书店时,大太阳已经照在了人们的头顶上,天开始暖和起来了。在这个宽敞的邮局里,连敏云给江桐寄了张明信片,告诉她,他已经在林城落了脚。返回路上敏云看到更多台球桌被摆上街头,不少年轻人叼着烟在玩耍,这个行列他从未加入过,很不理解。他的世界由书、知识和未来前往北京生活的梦想构成,阅报栏、报刊亭、书摊是他驻足最多的地方。逛了一上午的敏云感到肚子直叫唤,就在影剧院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碗面。下午躺在阴冷的宿舍里读《1980年短篇小说选》,第一篇是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六年前他上中学时就读过,再读感慨良多。女主人公“我”遇到一个别人看来完美无缺的恋爱对象,而她却感觉有哪儿不对劲儿,乃至“还是下不了决心”。敏云与江桐之间的理解与情分则使他们如胶似漆,双方的决心早已下定,所有的纠结均已过去。冬季的天黑得格外早,吃过晚饭,敏云摊开信纸,黄昏时分最是难熬,黄昏属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心里有惦念的人会感到格外孤独,敏云打開江桐送的小收音机,边听边在信纸上倾诉心声,只有把这沉重的孤寂熬过去,才能定下心来读书。
次日早饭后,连敏云走进教育局办公的那排房,听到右手第一间办公室传出《望星空》的嘹亮歌声,一个梳马尾辫的小姑娘手拿歌本很投入地唱着,一双大眼睛发现敏云之后投以热情的微笑,敏云快速回应一个笑容继续往前走。走廊两边政秘股、人事股、一个局长室、两个副局长室都锁着,会议室门开着缝儿,里面堆着面目难辨的沙发和茶几。只有打字室门开着,敏云走进去看到一位只有十七八岁的短发姑娘正在埋头打字,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键盘砸得山响,根本没时间说话,且抬头脸就红。就在墙上挂钟敲响的时候,一位头发“地方支援中央”的胖老头应声而进,爱脸红的姑娘对敏云说这是冯副局长,敏云上前说明来意,被冯副局长领到办公室坐下。冯副局长说宿舍就是他安排的,局里得开个会研究一下,看看到哪个学校合适,又答应给他借台电视机看。晚上这台“雪花纷飞”的黑白电视里正重播美国庆祝“自由女神”落成一百周年庆典,各类体育和演艺界明星表演节目,场面气派而散漫随意,体操明星屡屡摔跤,冰上舞蹈明星佩吉·弗莱明被身上披挂的长纱绊倒在地。
第三天教育局通知连敏云到县四中支教。四中离教育局不远,敏云搭着“小嘣嘣”三分钟没用就到了,正赶上课间操刚结束,狭窄的校园里十分喧闹。女孩子叽叽喳喳,男孩们相互追逐打闹,都好奇地打量着敏云。走进教务处,敏云看到屋中央蹲着个火炉,大家围在火炉旁,边烤火边抽烟,烟气腾腾,三步之外不辨人马。罗校长面色乌黑,活像烧锅炉的工人,正在这里烤火,见了敏云就递烟,说刚接到教育局电话,怎么安排敏云心中有数。敏云接过烟坐下点着,校长说先听听课,再接一两个初二班语文课。这种安排与敏云估计的吻合。不少大学生已分配到了县级中学,无需敏云这样毕业不久的人培训师资,初三高三毕业班责任重,由经验丰富的老师担纲,不用他教。
敏云听课的初二语文女教师胖乎乎的,人很热情,课讲得很用力,就是压不住课堂上的喧闹。学生们交头接耳,做各种小动作,整堂课一会儿都没消停,恼怒的女教师还向班上黑压压一片的学生扔过两次粉笔头。
连敏云对备课很重视,他买来黄皮教辅书,对照教材反复领会,琢磨该怎么讲才能吸引学生,让学生爱听。热情与耐心固然重要,关键还是方法,他觉得,课堂上学生的拒斥、漠视,是当教师的最大不幸。
星期四上午九点,连敏云第一次走进四中初二69班课堂。这个班名和江桐初中所在班班名一模一样,让他产生好多联想。教室中间烧着一个很大的火炉,屋子里人满得不能再满了,气味复杂,热气腾腾。敏云本来穿着大衣还觉得冷,进教室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穿大衣显然多余。他迎着大家好奇的目光,一举一动都在学生们的热切观察中,刚脱掉大衣,第一排的几个同学争着腾开桌面,让他放大衣。花名册上有八十七人,台下一双双热情可爱的眼睛,使连敏云紧张而庄重。在讲台上背对着黑板站定,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这些孩子们四年后走向高考考场,乃至进入大学校门的情景,不到十年,他们就会长大成人、走向社会,绝对不能被随意和肤浅地对待。
头一节课连敏云要教的是叶圣陶根据民间传说改编的《牛郎织女》。敏云正生活于准分居状态之中。翻开花名册,他随口点宋玉兰读课文,没人应答,站起一个头发很乱的高个子黑脸男孩。他说自己叫田海明,是班长,宋玉兰母亲生病,她在医院陪床。敏云干脆就让他先读。田海明费力地把当地口音改为磕磕绊绊的普通话,用力一字一句读,一直读到“老牛帮助牛郎找到了织女,他们相互喜欢,组成了美好的家庭,却又被王母娘娘发现”。接着被叫起来的是一个叫樊美花的女孩,她普通话很好,一问是住军区大院,平时就说普通话,她一口气读到“王母娘娘派天兵天将到人间把织女抓到了天上”。最后读课文的是个叫蔡三花的女孩,人很端正,大大的眼睛,乌亮的头发,人很大方直爽,但口音重,读得满头冒汗,让人着急。
这篇和风细雨的课文讲述了一对男女相识、相恋、结婚、生儿育女、分离、相思的经历,遇到课文里讲恋爱、结婚、生孩子等,学生们就在下面偷笑,敏云随口说:“同学们不要笑,等你们长大了,不是也要结婚吗?”学生们哄堂大笑,敏云很不好意思。站在讲台上,教室里的学生一览无余,课堂上走神的真不少,后排几位女生像琼瑶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眼神迷离,时不时若有所思地凝望窗外,敏云知道,她们的心思早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头一节课很快结束,连敏云穿上大衣,与调皮喧闹的学生们一同走出教室,愉快地回到年级教研室,和教师们围在火炉旁抽烟、说笑。巴掌大的校园里有两排平房供学生和教工住,十几位学生、五位教师,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一对老夫妻给大家做饭,早饭没牛奶鸡蛋,敏云很快就饿了,初三语文老师方雪梅给敏云分了些葵花籽,缓解他的饥饿感,还顺便说班上的宋玉兰是她的外甥女,希望严格要求和培养,敏云点头答应。
次日《牛郎织女》讲完后余下些时间,连敏云给大家讲了李白的《将进酒》和陆游的《示儿》,学生们很感兴趣。接下来讲孟姜女,他在课堂上叫起了头一节课没有到的宋玉兰,发现她朗读很好,人很从容,没有什么忸怩之态,接着让她谈谈对孟姜女的看法,她说孟姜女用哭和死的方式表达爱恨,长城倒了八百米为她叫屈,这个故事让劳动妇女活在人们的记忆里。
星期五冷得像严冬,连敏云讲了两节《愚公移山》。星期六上午有一節作文课,要求学生记叙一个民间故事,敏云找了三篇故事念给大家,让他们加工成故事,大家来了兴趣,这让他心情大好。父亲是老师,母亲是老师,可能自己也适合当老师吧,是不是命中注定呢?他这样想。
上课、批改作业、看书、给江桐写信是他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只要给江桐写信,敏云就精神亢奋、思维活跃、文笔流畅。邮局太远,每天都给江桐写信,却不能想什么时候寄就寄,信变成了书信体的日记。如果单写日记,则远没有给江桐的信有光彩。上周他到邮局寄信,那时候报纸刊物都便宜,敏云顺便订了《参考消息》《青年参考》《文艺报》和《文摘报》,还有《中国青年》杂志,为的是让自己与外部世界保持尽可能密切的联系。
几天课教下来,连敏云越来越觉得班上的学生可爱,发现他们不好意思朗读,嫌字难写,作文没话说,成绩一直上不去。班上八十七人,期中语文考试居然五十四人不及格,最低的才二十八分。敏云性格天生一丝不苟,讲课的细节,学生情绪的掌握,往往反复琢磨。他每周都小测验,还讲评作文,见学生有进步就鼓励,决心期末考试让不及格的人数降到十五人以下。
敏云为学生布置的月度作文是围绕“我的一家”写篇记叙文。宋玉兰在作文里讲服装厂上班的母亲每天拿回好多需要加工的裤子、衬衫、鞋垫,父亲早出晚归在广场摆摊儿,全家人很融洽,大家晚饭后必找时间看书读报,从不出门游玩,她放学回家带弟弟,自己负责养小鸡、小鸭补贴家用,整篇作文写得平静沉着而流畅。显然,贫寒的家庭、繁重的家务让她早熟,淡淡的哀愁依然掩盖不了她内心的坚韧。她和班上那些脸洗不净、手指甲充满污垢的小男孩们一样,已经开始告别童年,经历与大人同样的烦恼。田海明的同桌常新刚在作文里讲自己家养的小狗跳跳丢了,爸爸又给他买了一只,取名叫乐乐,但他心里总是想着跳跳,每逢叫错名字,乐乐就用迷茫怨恨的眼神看自己,让他悔恨莫及。孩子们心里都有精彩的小世界,他们的难处和快乐,连接着校园外更大的空间,将他带向丰富的世界。
批改八十七本作文是个力气活,因为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充斥着不知所云、错别字、标点不当和鬼画符般书写的汪洋大海。每次改作文,他都得下决心坐三四个小时,别的事情都别想干。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改错、写评语、打分的过程,让他更多地走近他们、了解他们的情感,喜欢上他们的性情,内心很享受很充实。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连敏云晚上在宿舍批改完作业后复习一个小时的英语,再复习一个小时专业课,然后进入阅读。“我在人间,在城里大街上一家‘时式靴鞋店里当学徒。”刚打开高尔基的《在人间》,敏云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打开门看到班长田海明、常新刚和樊爱国站在门外,鼻子冻得通红。敏云赶忙把大家请进来,屋子一下子显得很小。敏云招呼他们坐在床上,围着炉子烤火。多余的杯子没有,敏云只得用大茶缸子沏了糖水,让大家轮流喝,问他们平时看什么书,在校外玩什么。孩子们你争我抢,叽叽喳喳,常新刚说主要是看武侠、小人书什么的,说有时候到录像馆看香港武打片,樊爱国说经常到兽医站看老杨钉马掌和骟马,要不就到煤球厂、车站胡玩一气,田海明说他们还结伴到林场偷过苹果梨、杏和沙枣什么的。谈笑中敏云和学生的生疏感没有了。看这帮半大小子没有走的意思,敏云提议一起下军棋。他和田海明对常新刚、樊爱国,反正是明棋,完全靠运气。常新刚樊爱国运气不佳,棋子一个一个被吃掉。棋正下着电停了,敏云很熟练地点上蜡烛,双方在昏暗的烛光下又杀了几盘才尽兴而散。
为复习考研,连敏云课后几乎完全生活在室内,出门的唯一机会就是星期天到邮局给江桐寄信,顺便去书店看看。十一月最后那天,他买了本斯特雷奇的《维多利亚女王传》。从书店里出来,敏云发现外面大雪飘飘,这是他支教以来第一次踏雪,此时地上的雪已积下寸余,有微风拂面,却无刺骨之寒。雪给小城披上一层素妆,天蓝蓝的,空气清新,景致动人。几家南方裁缝铺子都有人在门前扫雪,马路旁大树上的雪不时被风吹落,激起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呼小叫。或许是路滑,或许是想让雪景的感动延续更久,敏云放慢脚步,悠然自得地散着步,后悔以前对大自然漠不关心,留下诸多遗憾。影剧院广场显得空旷寂寥,他买过书的那个小货车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突出,敏云又发现宋玉兰坐在小货车里,埋头在三合板上奋力写着,就是上次见过的小男孩不在,敏云不忍心打搅,带着疑问默默离开广场。他想,在这个白雪覆盖的世界里,这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写作,世界肯定不会抛弃她。
晚饭后,敏云开始读《维多利亚女王传》。书写得很有看头,作家笔下女性的勇气、见识让他惊叹,在给江桐的信里,敏云抄了书中这样一段:“早期的不融洽已经完全消失,婚姻生活变得无比和谐。维多利亚被一种难以想像的新的生活魅力所征服,把自己的全部身心交给了她丈夫。她现在明白,当初使她很快就委身于他的美和魅力,实际上只不过是艾伯特的外部表征,他所具有的内在美和内在光芒,当时她视而不见,只不过隐约感知一些,但如今她的每一根神经都领略到了。”
敏云打算研究生考试结束后就到江桐所在的银川市领结婚证,一天都不想耽误。分离使他和江桐情感升温,他们现在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领略对方的好,他们也都相信,只要两个人都拥有更多的内在美和人性光芒,美满婚姻必能达成。写完信已经十点多钟,敏云穿上大衣推开门走进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橘黄色路灯寂寞地亮着,加重着他的孤独感,他绕校外的马路盘桓数圈,心绪依然难以平静。
连敏云最忙的是1986年最后一个月。12月12号回原单位办理研究生考试报名,找领导汇报支教情况,开具结婚介绍信。与系里的老师小别重逢,大家的客气显得彼此有些陌生。敏云想起那所遥远的中学,初二69班的那八十七个学生,自己不在,一定又给苏雪梅老师添麻烦了,孩子们适应吗?他认为孩子们的成长需要他这个小老师。
三天之后连敏云回到四中,黑脸罗校长告诉他,初二英语吴老师生孩子,有一个班学生的英语课没人接。敏云本来已有八十七个学生的语文课,但不想让校长为难,答应接下来。小城里的学生英语底子薄,发音不准,朗读困难。敏云每次上课都带着自己的小收录机,反复给学生们放录音,鼓励他们模仿、朗读、背诵,给学生找各种练习资料,学生们慢慢把嘴张开了,肯花更多時间阅读英语,进步很快。他还动手刻蜡版印考试题,头一次自制试卷没经验,刻得太浅,印出来不清晰,又返工重做,干得满头大汗。学生不甘落后,期末不及格的比期中少了二十一人。
为让学生们学好古文,敏云决定多讲唐宋名诗词,两个月下来,李白、杜甫、王维、辛弃疾、白居易、李煜、李清照等耳熟能详的诗人的诗词,他都讲解过了,还要求背诵,下节课检查,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很高,古汉语和写作能力都有提高。努力没白费,原定期末不及格人数降到十五人以下,结果八十七人全部及格,成绩最低的也达到了六十七分,这个班语文从没这么好过。
寒假很快到了,为集中精力复习,连敏云每天“早上从中午开始”,像个隐居的修行者。他把几门必考课知识点列成大纲,逐个拆解再重新组装,几个来回下来,主要内容都装进了脑子,说起报考的19世纪欧美文学作家作品、思潮、特色,脑子里马上就会出现清晰的云图。春节期间敏云、江桐到双方老人家都“走了一圈”,为领结婚证做好了铺垫。
复习期间只有宋玉兰找过他一次,她把自己写的东西钉成厚厚一本交给敏云。她父亲平时坐在小车里,边卖货边写作,影响她也爱上了写作。一家人生活清寒,命运屡次打击的轨迹在她作文里清晰可见。她母亲跟着家人早年由天津来到后套,干过多种苦活,父亲是个老实的包头知青,下乡时受过伤,从玉兰小时候起他就不能干体力活。玉兰的作文还写到可怜的小弟弟。去年11月19号,她家领养的小弟弟刚过六岁生日,午饭后在阳光明媚的广场上与几个小孩玩滚铁环游戏,没想到被一辆急驰的“小四轮”迎面撞在头上,在小货车里卖货的父亲听到刹车声和孩子的惨叫跑出来,看到小四轮旁躺着的血肉模糊的儿子,立马昏过去,住院二十多天才康复。看着她这本厚厚的习作,敏云不再抱怨生活曾经对自己的任何所谓不公。与世间发生的奇异事情相比,自己遇到的又算什么呢。敏云告诉她,清寒不是耻辱,也不是消沉的依据,努力保持正直快乐,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写作能记录世间的所有伤痛,是希望和真实的悲喜。他鼓励宋玉兰继续写下去,不为别人,只为不辜负时光和自己。
从进入复习状态后,敏云戒掉抽了五年的烟,把每天时间做了最苛刻的划分,对自己复习外的活动做了最严苛吝啬的要求,恨不得连上厕所也掌握时间。他坚持每晚七点看《新闻联播》,除了看电视上11月7号的苏联电影,电视剧只看过《四世同堂》二十八集中的三集。外语和专业课他都能对付,春节后把政治课考题仔细复习了一遍,尤其是认真学习了《中共中央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对文件勾勾画画,要点烂熟于心。1986年是孙中山诞辰一百二十周年,长征胜利五十周年,敏云对相关知识点做了仔细准备。考研全国统一在2月8日和2月9日这两天举行,考场离水利厅不远,敏云路很熟,他在考场上见到了不少自己的熟人。敏云怕视力下滑影响考试,进考场后带了近视眼镜也没用上。考完当天晚上,敏云乘上京兰线列车,与江桐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1987年3月开始的新学年让敏云兴奋,他盼着早日见到自己已经熟悉的学生和老师,在三尺讲台上完成支教最后阶段的任务。教书早已不再是挑战,初登讲台时的紧张窘迫、结结巴巴,现在已被游刃有余的讲述取代了,由发怵到期待,完全是实践锻炼的结果,敏云像个有经验的教师那样,课讲得有条有理,作文辅导得学生心服口服,大家成绩越来越好。新学年他改教初二77班,与已升为初三的69班学生仍然有联系。宋玉兰成了班上作文最突出的学生,有时她还偷偷让敏云帮着点评修改,敏云鼓励她向报刊投稿。新学期一开学他终于见到了那位生孩子的女老师,婀娜多姿,快人快语,和敏云见面就说“敏云就是命运”,她最相信命运,感谢命运给她安排了一个替她讲课的好老师。
春天来了,小县城里柳树杨树偷偷冒出嫩绿色的枝丫,地上的小草伸展着腰身,杨柳发出嫩芽,春风拂动着人们的头发,小孩子们在外边玩耍了,再来一场春雨,大地就会奉献出更多的妩媚。某个周末,敏云迫不及待来到银川,与江桐一起到医院体检,带着各自照片领结婚证,登记处要双人合影,这才匆忙到马路对面的西门照相馆拍照合影。摄影师是个跛足的矮个子,人很热情,感觉手、脚、嘴和眼睛不停地在动。为这张二英寸黑白照片,敏云又在银川与江桐多待了难舍难分的两天。
劳动节前敏云接到了复试通知,节后到天津复试,很快就收到了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江桐考研失利,打算来年考更好的学校,两人相互鼓励,憧憬着未来的共同生活。这个学期过得格外快,春天过了,夏天到了,暑假来了。连敏云教的新班级语文成绩照样很突出,慢慢地,他有些舍不得这些学生了,离开的时候,69班、77班都有学生来找他,可惜他没有赶上与班上同学合影。
离开林城县四中八年之后,已经在北京工作的连敏云收到邮局寄来的一本书,书名是《孰能无情》,作者名字叫宋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