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几何

2020-09-08 06:18川妮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公公婆婆奶奶

【前情提要】为了躲避同事秦美娇介绍对象,女医生易嘉禾不得不找到相识不久的唐观冒充她的男朋友,却没想到唐观早就对她情根深种。在唐观对易嘉禾展开的持续的爱的攻势下,作为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易嘉禾自以为对爱情敞开了心扉,却在唐观策划的一次惊喜求婚现场彻底崩溃。受到打击的唐观将何去何从?什么样的家庭造就了易嘉禾的心理疾病?请继续阅读川妮的长篇小说《婚姻几何》。

孤独的圆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唐觀精心策划的庆典,他倾力为我准备的完美仪式,他渴望给我的惊喜……都被我搞砸了。我让他在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的客户面前丢了脸。我伤了他的心。我伤了他父母的心。我把自己也搞砸了。我的内心秩序全乱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构建的内心秩序,我以为已经构建得不错了,可它居然像乐高玩具搭建的城堡,看上去严丝合缝牢不可破,实际上却不堪一击,瞬间就哗啦哗啦倒塌成一堆碎片。我像一个在地震中劫后余生的人,摸黑坐在倒塌的房屋中间,不晓得何时才能天亮。

温零如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不敢接。接了,我能说什么?温零如发给我的短信就一句话,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回复。我讨厌这个追根究底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非得把我的生活翻个底朝天不可。

接下来怎么办?易嘉禾,你可以重新退回你的孤岛上,你本来就不应该不自量力从孤岛上走出去。

可是唐观呢?他要怎么办?想到唐观,脑袋里自动播放起他在彩条、花瓣和亮片中倒下去的画面。我的脑袋像中病毒的电脑屏幕,将这个画面无限复制,无法停止。

我陷入混乱。每晚依靠安眠药把我送入逃避现实的睡眠空间,获取短暂的休息。我告诉自己不能垮掉。

终于熬到了星期一,早晨爬起来脑袋昏沉。我强迫自己喝下一大杯咖啡去上班。不管内心分崩离析到什么程度,只要走到心理门诊,翻出患者的预约登记,打开治疗室的背景音乐,我就感觉到分崩离析的内心被某种力量捏到了一起。面对需要拯救的患者,不管在沼泽里陷落得多深,我都能爬到岸上,演好我的拯救者角色。

我的师傅柳老太太没来,心理门诊只有我一个人。对我来说,这是一点好运气。我的心境,根本无法跟柳老太太共处一个空间,无法跟她谈论任何事情。而且,我需要更加忙碌,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过了两天我才知道,柳老太太陷入了她自己的沼泽。参加同学会回来,她家老范脑血管破裂昏迷在家里,不知道已经昏迷了多久,柳老太太用发抖的手拨打了医院的电话,老范被送进了医院。医院成立了专家小组,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老范。老范才五十多岁,正是搞科学研究的黄金年龄。也许是耽误了太长时间,治疗效果不理想,老范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柳老太太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一步都不离开。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睡过觉。老范的领导,老范住的那家医院的领导,我们医院的领导,轮番劝柳老太太去休息,他们害怕柳老太太也倒下。但谁都劝不了她。这个从来不失控的心理医生,这个被老范宠了半辈子的老少女,一旦失控,就像在悬崖上踩空了,没谁拉得住。

我们医院的领导让我想办法让柳老太太睡一觉。

我下了班到老范住的医院看柳老太太。她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皮肤焦干,嘴角起泡。她的样子比那天去参加同学会时老了十岁。她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我不该把老范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该去参加同学会,要是我在家,就能及时发现老范的病,及时把老范送进医院。她被愧疚折磨得痛苦不堪。

我陪柳老太太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柳老太太眼都不眨地看着躺在里面治疗床上身体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机器的老范,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我说,师傅,您得睡觉。柳老太太说,我睡不着。我不该把老范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该去参加同学会……我说,师傅,您不要这么自责。她说,我要是在家,我就会发现老范病了,及时送他到医院。我等她说完,如果这样说可以减轻她的心理负担,我可以听她说一万遍。但我清楚,说一万遍只会加重她内心的不安,她必须睡一觉,借助睡眠平复情绪,整合内心力量。

柳老太太体力不支,摇晃了几下。我赶紧扶住了柳老太太,护士把我们带进了医院提供的病房。这应该是医院专门给老范准备的病房,一个大套间,卧室、客厅、洗手间一应俱全。我把柳老太太安置到舒适的病床上。

护士离开之后,我尝试对柳老太太进行催眠。我想让她睡一觉。我以为对她催眠一定很难,她是我师傅,是比我资深得多的心理医生。但真正实施起来没有想象的难,因为我了解她,她对竹林、小径、青草、鸟鸣这些景物的敏感度远远超过对大海、沙滩、波浪和月夜。而且,她已经累到极致了。我握着她的手,放低声音,轻柔地给她讲述着:春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湿润的空气里飘满花香,你沿着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走进一片翠绿的竹林,有悦耳的鸟鸣从远处传来,你在一个白色的秋千上坐了下来,轻柔的风吹着你的脸庞,秋千轻轻地摇晃、摇晃、摇晃、摇晃……我念到第十个“摇晃”的时候,柳老太太呼吸平稳地进入了睡眠状态。我把她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她动了一下。我继续说,秋千在摇晃、摇晃……柳老太太叹息一声,轻声唱了一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以为她醒过来了,试了试她的鼻息,她还在睡眠中。

我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浑身疲累,脑袋却亮如白昼。我的脑袋仿佛是一块白色的屏幕。唐观在彩条、花瓣和亮片中倒下去的画面,变成了电影的慢动作,在我脑袋里反复播放,跟画面同步的是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的惊呼声在我耳膜上轰炸。我差一点尖叫起来。我赶紧捂住了嘴。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张。放松,我得放松。我得让脑袋黑屏。我得分散注意力。睡梦中的柳老太太又唱了一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下意识地轻轻哼唱起来:“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唱歌果然是一个令人放松的好办法。我翻来覆去轻声地哼唱这首柳老太太最喜欢的《青春舞曲》,我唱不出黑鸭子的味道,我唱歌很差劲,但唱歌让我的脑袋里面黑了下来。

突然,我听见柳老太太说起话来。我没想到,我哼唱的歌词,成了诱导柳老太太说出心里话的关键性诱导词。

同学会。我唱了这首歌。为他唱的。柳老太太喃喃地说,似乎不好意思。

他是谁?我来不及多想三个字已经冲出了口腔。

我的初恋对象。我去参加同学会,就是为了他。他端着酒杯过来给我敬酒,我看到他,居然脸红了,心脏怦怦乱跳。那种跳法,跟老范在一起从来没有过。

可是,你跟老范的感情……既然说了,就让她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会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老范是亲人,跟老范在一起,我没有那种心脏乱跳的感觉。《廊桥遗梦》,我跟老范一起看,老范说没意思,我哭得稀里哗啦,我懂,我懂,我就是弗朗西斯卡。同学会,我跟他时时刻刻在一起。我没有一分钟不想着离开老范,我要离开老范,我要找回我的初恋。可我回来了。哦,天啊,一定是老天在惩罚我……

我大气都不敢出。柳老太太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原来她心里藏了这样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折磨着她,让她后悔、自责、愧疚。人心真是比宇宙还深奥的学问。

我说,没事了,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老太太睡了五六个小时,护士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我,老范醒了。我把柳老太太从催眠中唤醒。她的神色好了很多。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听见你唱《青春舞曲》了。你唱歌了?我说什么了?

我说,师傅,您什么都没说,我也没唱歌,您知道我从来不唱歌。您一定是做梦了。刚才护士来告诉我,您家老范醒了。您可以去看他了。

一行泪水,从柳老太太的眼角流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我站起来,拉开窗帘,楼群尽头,天边的一抹红色扩大成一片。太阳正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柳老太太挺过来了。她家老范也挺过来了。

顾微微在QQ上发给我的信息,我过了好几天才看到。她说打算回来待一阵子,她请我提前找好房子。我看到信息的时候,离她回来的日子只有十来天了。顾微微从来没有租过房子,她以为提前半个月已经足够。我一直住在顾微微的房子里,租房经验值也是零分。找起房子来才知道,要找一个价格合适、交通方便、距离适中,像顾微微的房间那样干净整洁的房子,比登天还难。我每天跟中介约时间,下了班就去看房,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到顾微微的房子里。

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件费时费力必须去干的事情,这样的忙碌,对我是有益的。我可以不去想唐观,不让自己的脑袋陷入混乱。

房子没找到,离顾微微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种时候,我爸却要带着奶奶到北京旅行,我根本没有心思见他们。但是我爸没有跟我商量,他订好机票直接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把航班信息告诉了我。

我只能把找房子的事先放下,去接待我爸和我奶奶。

周日晚上从机场把他们接回来安顿好我就回去了,周一早上赶过去带他们吃了早饭。我爸让我不用管他,我也管不了他们。柳老太太还没有上班,心理门诊只有我。

我爸白天带着奶奶去了天安门和故宫,我下了班到酒店的时候,他们已经回来了。

房间里一股难闻的臭味,奶奶用过的尿不湿扔在垃圾桶里。难闻的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奶奶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了。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我在附近的烤鸭店请他们吃了晚饭,回到酒店,我爸帮助奶奶洗漱,他们在卫生间折腾,奶奶发出杀猪般的叫声,我没有去给我爸帮忙,我也没有离开,我站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夜色。我的心情,比夜色中的城市更加混乱。

我不知道我爸打的什么主意,带着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跑到北京旅行,怎么都让我觉得是个疯狂的行为。

我爸给奶奶洗澡,給奶奶换上新的尿不湿,喂了奶奶一杯加了安眠药的水,把奶奶安置到床上。奶奶躺在床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我爸关掉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下卫生间门口的那盏灯。我爸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我。我爸有话跟我说。

果然,我爸开口了。

你今年三十岁了,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我爸坐在酒店房间的床沿上,疲惫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我爸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温柔感。

我坐在茶桌旁边的那张椅子上看着我爸,他脸色憔悴,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他很瘦,也许从来没有胖过,我经常忘记他长什么样子。我爸的形象,让我觉得陌生。我把目光移开了。

奶奶在酒店房间靠墙壁的那张床上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奶奶的呼噜声一点也没变,瞬间把我带回到小时候。有几年,我跟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她每天一上床就打呼噜,她的呼噜声吵得我整夜无法入睡。但只要我不小心碰到她,她就会一脚把我踢到床下。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奶奶恶毒的眼睛在黑夜里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发着绿莹莹的光。奶奶恨我,恨我妈。她从不掩饰对我和我妈的仇恨。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听到奶奶的呼噜声,我依然能感觉到浑身的细胞怕冷似的蜷缩起来。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身体,在奶奶的呼噜声里快速变回一根“老冰棍”。

我应该快点离开这儿。可我坐着没动,像是有什么力量坠在我的双腿上,使我没法动弹。

奶奶脸色红润,胃口健旺,晚上我请他们吃北京烤鸭,她一个人吃了半只烤鸭一碗炸酱面,比我和我爸加起来吃得还多。奶奶的身体活一百岁都没问题,问题是她的脑子糊涂了,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周日晚上我去机场二号航站楼接我爸和我奶奶,他们站在出口东张西望。在机场光鲜亮丽的环境中,他们灰头土脸的外地人形象格外醒目。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要嫌恶地离远一些。我爸比我记忆中矮了很多。我爸多大了?我在心里换算出父亲的年龄,六十八岁。我爸才六十八岁,看上去好像七八十岁的样子。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走过去,叫了一声“爸爸”,又叫了一声“奶奶”。吐出这几个字,就像把卡在嗓子里的鱼刺吐出来一样困难。我已经多年没有当面叫过他们。

我奶奶躲到我爸的身后,我爸把奶奶拉到前面,我爸对奶奶说,这是嘉禾,你的孙女。我爸的声音很大,像是突然从扩音器里放出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奶奶羞涩地笑着,扭扭捏捏地看了我一眼,说,姐姐。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漂亮的姐姐。她的声音细细的,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见到陌生人那样。她脸上那种刻在我记忆深处的恶毒表情不见了,她的表情像一个害羞的少女。

我一下明白过来,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就是一般人所说的老年痴呆。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的记忆被擦掉了。

我来不及想这件事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领着他们到外面打车,等出租车的人太多了,奶奶吓坏了,她一脸惊恐地看着排成长队的人群,紧緊地抓住我爸的手,不停地说,尊宝,回家。尊宝,回家。她红润发皱的脸,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她再也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凶恶的老巫婆了。她的目光碰上我的目光,脸上立马浮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像一朵从污泥坑里绽放出的白莲花。

排了很长时间,终于打到一辆车,把他们带到预先订好的酒店。进到房间,我爸什么都没说,把奶奶带进了卫生间。奶奶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我闻到一股臭味。我知道我爸在帮助奶奶清理尿不湿,擦洗污秽的身体。

奶奶什么时候得的病?我没听我爸说过。我有三年多没有回过他们居住的小县城了。我跟我爸的联系极其有限,电话都很少主动打一个,我爸偶尔打过来,我也不接,我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我假装没接到电话,过几分钟发短信问一声,有事吗?没事。哦,没事就好,您多保重。我从来不问我奶奶怎么样了,我爸也不提奶奶。我爸知道我恨奶奶。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奶奶一来,我们家就分裂成了两个互相敌视的阵营。奶奶和我爸一个阵营,我和我妈一个阵营。我们以最原始的血缘亲疏划定了阵营的界限。我和我爸各找各妈,却不能各回各家。医院的住房十分紧张,不可能再给我妈分一套,别说一套,一间都没有。我妈带着我去找院长,我妈说她在那个家里生活不下去,她需要房子。院长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没有房子。我妈说,只要一间就行,哪怕在库房里放一张床也行。我妈看了我一眼,说,我一个人搬出去就行,嘉禾可以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啃着自己的大拇指,不然我会扑过去咬我妈的手臂。我妈只顾自己,她连自己都顾不上,她永远不知道她是怎么伤害我的。

院长说,别说你没离婚,就是离了婚也没房。

我不知道医院的房子为什么那么紧张,医院到处都是工地,县城也是,到处都在盖房子。房子就是不够住。

我妈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她后面。她的背微微驼着,她走在我前面,跟迎面碰上的任何人都不打招呼,我也是。我和我妈像是在梦游,看不见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他们不在我们的梦中。他们在现实里。

家里的两个阵营很快就不能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奶奶做饭只做我爸和她自己的,饭桌上只有两副碗筷,我爸要是摆上我和我妈的碗筷,奶奶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在我们家,谁都不是奶奶的对手。她可以不吃不喝号啕几天几夜。她是个老巫婆,一个被邪灵附体的老巫婆。

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前,我们家都是我爸和奶奶一起吃饭,我和我妈一起吃饭。奶奶占据了家里的厨房,大闹天宫一样煎炒烹炸,弄得满屋子呛人的辣椒味花椒味。她和我爸在饭桌上吃饭就像是在表演,她把菜夹到我爸的碗里,大呼小叫地说,尊宝,你吃,多吃点。看你瘦得。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过不了半年你就会胖起来。我爸那个时候快五十岁了,却像个乖孩子那样配合奶奶的表演。他拼命把奶奶夹到他碗里的菜塞进嘴里,全部吃光。我用鄙夷的目光扫过我爸因咀嚼而鼓起来的腮帮子。那个丑陋的腮帮子,是顺从奴性的标记。

我妈除了睡觉,整天待在办公室里。我和我妈每天吃食堂和街上的米线店。我上了中学我妈干脆给我饭票和钱,让我自己随便吃。她没有心情管我,她让我自由自在,自生自灭。

奶奶有八十几岁了吧?我不知道。她的年龄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一会儿说她出生的时候栀子花开了,一会儿又说她出生的时候蜡梅开着。我爸每年三月份给她过生日,抽一个休息日带她出去吃一顿她想了好久的汽锅鸡,给她买一身新衣服,在蛋糕店里给她订一个圆蛋糕,有很厚奶油的那种。我爸总是陪奶奶在蛋糕店里吃蛋糕,他每次都用蛋糕店的纸盒装一小块给我带回来。我虽然咽着口水,但是一想到是奶奶的生日蛋糕,我就会扭着头走开。如果奶奶在面前,我还会骄傲地昂着头,看都不看那块蛋糕。我知道我骄傲的样子最像我妈,那种样子最能刺激奶奶的神经,但我不知道我的样子会让我爸难过,也许知道我也不在乎。我爸跟奶奶是一伙的。他们生气,他们难过,他们受伤,只会让我高兴。仇恨像一台安装在我内心的发动机,每天高速转动,把成长的动力输送到我的每一个细胞里。我要长大,我要成为一个有能力伤害他们的人。我要狠狠地伤害他们,往他们的心里插进去一柄尖刀。半夜被奶奶踢到床下,我就努力想象奶奶流血倒地而我冷笑着扬长而去的情景。我的心灌满了毒素。

到了高三,我学会了用几何方法分析人和人的关系。我用几何图形分析出了良好的家庭结构和糟糕的家庭关系。在一个家庭中,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条独立的线,父亲、母亲和孩子,三条独立的线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个稳固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里面的空间就是三个人共有的家。除了共享的空间,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线段从两端延伸出去,跟别的线段构成另外的图形,跟另外的人共享别的空间。长大的孩子把自己的线段延伸出去,跟另外的线段相交,组建自己的三角形。两个三角形有一个共同的顶点,但又各自独立,这样才能构成良好的关系。任何良好的关系都必须具有向外延伸的开放性。

我奶奶和我爸的关系不是这样,他们的关系是封闭性的。奶奶是一个圆,我爸是另一个圆。圆和圆的位置关系有五种,外离、内切、外切、相交、内含。在这五种关系里,最让我奶奶安心的是内切。奶奶是一个大圆,我爸是一个小圆,小圆在大圆里面,有一个切点。这是奶奶和我爸最初的关系形态,我爸是奶奶子宫里的婴儿。在爷爷去世以后,子宫里的婴儿,是奶奶唯一的安全感来源。哪怕我爸长大了,可以到处跑了,奶奶顶多能够接受他们的关系从内切变成内含。奶奶依然是个大圆,我爸依然是那个小圆,小圆只能在大圆里面自由行动。大圆和小圆,构成一个封闭自足的小密室。可我爸成年了,他不满足于那个狭小的密室了,他玩起了密室逃脱,他从那个封闭自足的密室里逃了出来,变成一个自由自在的圆,他去追逐另外一个陌生的圆,去跟另外一个圆碰碰撞撞,然后居然发生了两个圆相交的关系。那两个相交的圆,相互依存,相互缠绕,相交的面积越来越大,甚至达到了百分之百的重合状态。我爸和我妈重合的圆,具有高度的排他性,他们之间塞不进另外一个圆,他们跟另外那个圆的关系是外离。我爸的新生活里没有奶奶的地盘。奶奶是那个出局的圆,只能游荡在那两个相交面积达到百分之百的圆周围,看着他们卿卿我我,相互依存。奶奶如何能够容忍,我爸是她的圆,是她的小圆。她必须把我爸抢回去,重新回到他们最初的关系里。一个大圆,一个小圆,小圆在大圆里面,而且只能在大圆里面自由行动。这一次,出局的是我妈。我妈被踢开了。我妈变成了那个孤魂野鬼一样到处飘荡的圆。奶奶重新赢回了她的小宝宝。奶奶和我爸的密室关系再次建立起来了。密室之外的世界,奶奶一点也不在乎。

这样的事情,早在我妈跟我爸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就发生过了。我妈进了监狱,奶奶赢回了我爸,还额外收获了我哥。我奶奶的大圆里面,跑着一大一小两个圆。那是奶奶最得意的时候吧?可我爸再次逃脱,把我哥扔给奶奶,如果我哥甘愿代替我爸成为牺牲品,我爸和我妈的第二次婚姻,可能会跟第一次不一样。可惜,我哥也逃了。我哥逃到我奶奶追不到的地方去了。奶奶重新追到我爸这里,重新把我爸赢了回去。这一次,被排除在外的是我妈和我。

连我都彻底弄明白了,奶奶和我爸的密室,是坚固的铜墙铁壁,谁也不可能打破。对这样的两个人,这样一组母子关系,正确的选择是躲得越远越好。

我想不通我妈为什么不离婚。即使他们把专家楼的房子折算成两套主治医生楼的房子,一人住了一套,他们还是没有離婚。

我妈从单位退休之后,加入了老年合唱团、跳舞队,报了书法班、烹饪班。她跟各种班上认识的人一起去旅游。她的生活,从服装到用具,处处讲究品位,她成了一个时髦的月光族,把每个月的退休工资花个精光。她只做一切有利于身心健康的事情。我爸退休之后反而更忙,县里乡里的医院排着队请他去做手术。我不知道我爸是为了挣钱,还是喜欢做手术。除了做手术,他没有别的事可干。我爸没有什么业余爱好,虽然探戈跳得很好,但他并不喜欢跳,跳探戈,那是为了追求我妈强迫自己去学的。爱情曾经改变过他,可他终究还是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他就是那种除了工作什么乐趣都没有的人。他挣钱也没有多大意义,他不喜欢花钱。自从奶奶来了之后,他的衣服鞋袜都是奶奶帮他买的,奶奶只会买地摊上的便宜货。衣着品位,那是我奶奶不懂的东西,我爸也不在乎。

我妈住的那套主治医生房,整洁明亮,装修典雅舒适。我爸跟我奶奶住的那套,面积比我妈那套还要大一些,但是看上去黑乎乎的,家具是打折买的,风格样式材质各式各样。家里塞满了各种破烂。奶奶什么都舍不得扔,家里堆得像个垃圾场。我爸生活在里面,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适。

我实在找不出我爸和我妈有什么共同点,他们怎么会相爱?即使没有我奶奶搅和,他们的婚姻说不定也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触礁。但是,我奶奶的破坏力太强大了,我奶奶成了他们婚姻的第一杀手。他们之间可能会遇到的其他问题,再也没有机会出现。

早在我妈跟我爸恋爱的时候,我外婆和外公就已经预见到了我妈和我爸婚姻的结局。但他们无能为力。任何人都对恋爱中的女人无能为力。恋爱中的女人是自以为变成了凤凰的土鸡,感觉已经冲破了一切羁绊,一飞冲天了。哪怕她注定会从幻想的天堂摔下来,那也是她的宿命。

我爸和我妈高中就恋爱了。在我们眼里,我们的父母从来就是中年人,实际上,他们也曾经是可爱的少男少女。每一代少男少女都会恋爱。

我爸和我妈的恋爱一开始就遭到了双方家长的反对,这种反对,除了成为他们爱情的催化剂,让他们爱得更坚决,不会起任何作用。他们两个人为了不分开,约着一起考上了医科大学。在大学里,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我爸高大帅气,我妈漂亮知性。不管什么年代,爱情总是更容易发生在漂亮的男生和女生之间。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学校广播站整天通过高音喇叭播放学校的号召,号召有志青年到边疆工作,为边疆人民的健康贡献青春。学校发出号召之后,雪片一样的申请递交到了系里。

我外公外婆立马把我妈叫回家里,关起门来劝我妈不要盲目从众,不要写申请。我外公压低声音说,要想在医学上有成就,必须留在大医院,医生的成长需要大医院的实验条件和学术氛围,一旦你去了基层医院,这辈子就只能做一个什么病都能看的万金油医生。

我妈说,我学医不是为了成为名医,那种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早已经被我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我就是想把我所学的知识贡献给最需要的人民,边疆人民缺医少药,他们抻长脖子等着我们去给他们治病,我怎么能够只想着自己成名成家?我怎么能够贪图留在大城市的舒适生活?

我妈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外公白净的脸涨红了,他的喉结滑动着,说不出话来。我外婆看不下去了,她用手戳了戳我妈的额头,说,你还笑,你傻啊,我看你真傻了。你被夏寡妇的儿子勾去魂了。是不是他让你跟他一起去边疆?你们商量好了?

我妈昂着头,无所畏惧地说,我爱夏尊宝。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我愿意跟他一起奔赴边疆。

我妈小腰挺得笔直,浑身都是一股刁蛮劲儿。

我外婆放软了声音说,小渠,你是我的女儿。我当了夏尊宝三年的班主任,打交道最多的家长就是他妈妈。他妈妈是个胡搅蛮缠不讲理的女人,她怎么到学校闹得天翻地覆的,你也看到过……

我妈捂着耳朵说,她是个不幸的人,她没多少文化,她的丈夫死了,她只有夏尊宝这个儿子,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她的脾气坏一点,她对夏尊宝护得多一点,她对别人的态度敏感一点……难道不是正常的?她要是有你这样的生活,受过好的教育,有好的爱情,有好的职业和好的生活,她也可以像你这样,活得优雅自信,到处受人尊敬……你对她有偏见,你在她面前有优越感,你缺少同情心。你告诉我做人要善良,你为什么不能对她善良一点,包容一点?你真让我失望。

我妈回到学校,和我爸一起递交了申请。他们被分到了一个云南边地小城。县医院从来没有来过名牌医学院的毕业生。我爸和我妈马上被充实到医院最有需要的科室里,我爸到了外科,我妈到了妇产科,他们成了全医院最忙的两个科里最忙的两个医生。他们因为被如此需要而获得了巨大的幸福感。

他们的爱情故事,传遍了医院,成为飞翔在生活之上的传奇。他们很快结了婚,他们结婚的日子,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他们的婚礼,在医院的食堂举行。县长和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参加了婚礼,院长主持婚礼,副县长担任他们的证婚人,县长在婚礼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县长在讲话中称他们是一对理想主义的璧人。县长是跟随部队南下的老革命,他的山西腔普通话铿锵有力。县长说,今天,我们在这里见证了这个时代最好的爱情,那就是夏尊宝同志和易小渠同志把人生理想、革命工作和私人情感融为一体的爱情。我们祝福他们,希望他们结婚之后,生活工作两不误,革命激情永燃烧。

在住房紧张的情况下,医院仍然给我爸和我妈分了一间新房,灰色筒子楼里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

跟我爸结婚之后,我妈做了她自以为最好的决定,把我奶奶接了过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妈绝对想不到,我奶奶是她跟我爸美好生活的终结者。

我奶奶来了之后,我妈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妈和我爸对过去的事情闭口不谈。他们不谈我也知道,我们家的故事,唾沫一样横飞在医院的空气里,我随便走几步,都会沾上几颗唾沫星子。

以我妈的善良和对我爸的爱情,她一定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做一个好儿媳妇,但是她失败了。我现在当然知道我奶奶是一个心理病人,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病人,她的心理扭曲不是我妈的善良可以糾正的。

我妈所做的一切,我奶奶都不喜欢。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奶奶极力夸赞我妈,有文化,有教养,聪明又漂亮。奶奶说,这样的儿媳妇,哪能让她干家务。奶奶一来就接管了我妈本来就不擅长的家务活儿,把我妈养花的地方变成了灶台,整日烟雾腾腾地煎炒烹炸。奶奶买一只鸡、一条鱼、一把青菜,都要告诉医院的人,这是小渠喜欢吃的。奶奶的表现,完美契合了我妈对婆媳关系的想象,我妈那颗单纯美好的心彻底放松了。我妈从来不像别的儿媳妇那样随着孩子把奶奶叫作嘉木奶奶,她发自内心地管我奶奶叫“妈妈”。

奶奶在人前尽力塑造婆媳关系和谐美好的景象,背地里,奶奶一直在给我妈挖坑,等着我妈往里跳。奶奶既要从我爸身边赶走我妈,又要把责任推到我妈身上。奶奶当寡妇练就的生活智慧,是我妈根本不具备的。

奶奶的身体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我妈亲自带着奶奶去中医科看病,给奶奶安排每天一次的针灸。负责针灸的石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男人,衣服穿得干干净净,跟人说话很客气。奶奶每次针灸回来,都要跟我妈说石医生为人如何客气,医术如何高明。奶奶关于石医生的话题越来越多,石医生以前的太太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死了二十年了,石医生都没有再娶,石医生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只要我爸不在家,石医生就是我奶奶跟我妈之间唯一的话题。直到有一天,奶奶聊起石医生的时候,我妈从她脸上看见了一片红晕。那片红晕在我奶奶白皙光洁的脸上格外刺目。我妈突然醒悟到,我奶奶其实才四十多岁,根本不老。但是一直以来,我妈和我爸都把奶奶当成一个老人,完全忽略了她也会有自己的情感需求。

我妈非常自责,当天晚上吃过饭她就拉着我爸去散步,散步的时候告诉我爸,奶奶喜欢上石医生了。我爸大为惊讶。我妈说,妈妈才四十多岁,一点也不老。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的情感需求。我们天天在她面前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好像只有我们才有情感需要。我们太自私了。我们应该积极促成妈妈跟石医生。我爸不说话,给自己亲妈介绍男朋友的事,对他们那代人来说,太超前了。我妈嘲笑我爸封建脑瓜,只顾自己幸福,不管亲妈,以为亲妈是木乃伊,不需要感情。儿女再好,也不能代替伴侣。我爸心里尽管还有些疙瘩,但他一贯不愿意输给我妈,不管是学识还是思想境界,他都要跟我妈比翼齐飞。我爸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的确忽视了奶奶的情感需求。我妈想着奶奶脸上的那片红晕,以为自己将要促成一段佳话,刷新孝顺的高度。我妈简直等不及了,哄睡了我哥就让我爸去科里帮她取书。我爸一走,她就凑到我奶奶面前。我妈看着我奶奶,笑脸盈盈地说,妈妈,你针灸了一段时间,气色不错。我感觉得到,你对石医生挺有好感。我觉得石医生对你也挺有好感,这是一件大好事……奶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嘴唇颤抖着问,你的意思还是尊宝的意思?我妈被奶奶的脸色搞糊涂了,但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继续说,我跟尊宝商量过,他也觉得是好事。你才四十多岁,还很年轻。现在是新社会了,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妈话还没有说完,我奶奶就从椅子上掉了下去,瘫软在地上。我妈吓坏了,赶紧去扶我奶奶。奶奶不要她扶。我妈说,您怎么了?您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理解错了,我给您道歉。奶奶瘫软在地上,一句话不说。直到我爸帮我妈取了书回来,我奶奶才从地上跳起来,给了我爸一记耳光。我奶奶咬牙切齿地说,我打你这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你安的是什么蛇蝎心肠,看着我老了,就要把我推给一个糟老头子。我奶奶开始号叫,夏田东啊夏田东,你为啥把我一个人丢下?我爸跪在奶奶面前,说,妈,你别气。儿子不孝。儿子该死。妈,你别哭啊。我再也不敢了。我爸自己抽自己耳光,啪啪的耳光,每一下都像打在我妈的脸上,我妈站立不稳,摇晃着。我爸和我奶奶这套,在我爸成长的过程中,不知道上演过多少遍了。但我妈从来没有见识过。我妈被他们两个吓傻了。我奶奶攥住了我爸的手,说,别打了。妈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不会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这么恶毒的主意只有你媳妇想得出来。她从来就没安过好心,知道我们孤儿寡母还把你拐跑……在我奶奶喋喋不休控诉我妈的时候,我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抱着被吵醒的孩子出了家门,她在医院的紫藤架下待到半夜。

我妈和我奶奶的婆媳关系从此逆转,进入我奶奶喜欢的模式,肆意妄为的婆婆,低眉顺眼的儿媳妇。婚姻和家庭,向我妈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关于我妈去坐牢的事情,有各种各样无法确定的说法。有的说我妈得罪了“造反派”司令。有的说给我爸和我妈主持婚礼的县长被打倒了,我妈受了牵连。有的说我妈对剖腹产不用麻药而只扎针灸麻醉的做法阳奉阴违,散布了很多崇洋媚外的“反革命”言论。还有一种说法,是我奶奶把我妈的反动言论告发给医院革委会领导,我妈才坐了牢的。我妈是因为针灸麻醉的言论而入狱的。

我问过我爸到底是不是我奶奶告发了我妈,我爸坚决否定了。我爸说,不是你奶奶告发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说,就算我奶奶没有直接告发,也是她间接告发的。你不能忽略一个事实,在妇产科大力实行针灸麻醉取代麻药的时代,具体负责施行针灸麻醉的人是石医生。我妈那些对用针灸麻醉进行剖腹产的不满言论,对针灸麻醉效果的各种质疑,只在家里跟你发牢骚的时候说过,听众只有你跟我奶奶。我奶奶曾经有一段时间天天去针灸,跟石医生差不多无话不谈。

我爸眼睛瞪得比房间的灯还亮,他说,你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你脑袋里的?我承认,你奶奶不喜欢你妈,但她没有那么坏。你奶奶和你妈不过是比一般的婆媳关系差一点。你奶奶吃过很多苦,她心理不健康,但她不是坏人。

我奶奶是不是坏人我不敢下结论,“坏人”是一个不太好定义的词。如果从社会的层面下定义,我奶奶确实不是坏人,她既没有破坏社会规则,又没有违反法律。但是,在家庭关系中,我奶奶的破坏力堪比原子弹。不管我爸如何为我奶奶辩解,我都不相信我爸。面对我奶奶,我爸没有任何立场。我爸越是否定,我就越觉得可疑。我觉得把我妈送去坐牢这种事,我奶奶绝对干得出来。我妈坐牢去了,家里就只有夏嘉木、我爸和我奶奶,三个血缘关系紧密的亲人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是我奶奶做主,那正是我奶奶最希望的。

我妈从牢里出来,夏嘉木已经十一岁了,即使他不被我奶奶带走,他也不记得自己的妈妈了。奶奶对我哥的仇恨教育,已经让我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我外公外婆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我妈从牢里出来第二次嫁给我爸之后,我外公外婆就跟我妈彻底断绝了往来。这个不可救药的女儿,狠狠地伤了他们的心。

我曾经努力想要理解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他们的第一次婚姻,是为了爱情。这个我不怀疑。他们的第二次婚姻,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还是为了爱情?

我妈的人生被这样的两段婚姻彻底损毁了。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我妈的选择。他们纠缠了一辈子的感情,太让我迷惑了。我的理解力,始终抵达不了他们内心的那个硬核,那个把他们联系一生的硬核,到底是什么?

医院里很多人告诉我,我妈坐牢期间,我爸一直在为我妈的事奔走,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把我妈安置在劳改农场,我妈除了劳动,还帮犯人看病,那是他能够为我妈争取到的最好的安置。后来,情况好转了,我爸又为了我妈出狱和平反的事到处奔走。我爸和我妈的那些同事都想让我相信,我爸是爱我妈的。他们甚至为我爸和我妈的第二次结婚感动。可是,我妈虽然平反了,回到了医院,但她永远失去了做一个妇产科医生的资格,她的双手在劳改初期锤石头的时候被砸断了一节手指,她再也回不到手术台上了。做妇产科医生,是我妈钟情的事业。我妈的天赋和才能,过了很多年,医院的人都还记得。就从医的天赋和才华来说,我爸也许不如我妈,但我爸安安生生当了一辈子外科医生,成为远近闻名的专家。而我妈只在医务处当个行政人员混到了退休。

我经常想,如果我妈没有第二次嫁给我爸,她的后半生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尽管那样就不会有我了。我宁可没有我。

嘉禾,你今年三十岁了,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爸固执地提起这个话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没有结婚,还不是拜你们所赐。你难道不明白,你和我妈是最没有资格催婚的人。谢天谢地,我妈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从来不管我结婚不结婚的事。心里这么想,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不说出来,我爸也应该知道,他们的婚姻给了我怎样致命的影响。

我低着头,专心剥一个橘子。橘子被我弄破了,好闻的橘子味道把奶奶的怪味驱散了一点。

我跟唐观已经有十天没有任何联系了,这么多年我唯一爱上的人,也许就这么失散了。想到唐观,我胃部痉挛,浑身血管收缩。我不知道唐观每一天是怎么过的,他能不能挺过去。我不应该伤害他,可我的痛苦一点也不亚于唐观。唐观消失之后在我心里留下的空洞,每一天都在扩大,这个空洞正在吞噬我。

我经历的这一切痛苦,都拜我的父母所赐。他们糟糕的婚姻,让我对婚姻充满不信任和恐惧。他们奇葩的婚姻状态,让我难以启齿。我始终处于一种不自然的状态,我始终不能跟人建立正常的关系。我不可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正常地恋爱结婚。他们自己都搞不好的事情,凭什么希望我能搞好?

我不接我爸的话头。我避开这个让我伤心的话题。我说,你还打算去哪些地方玩?我工作日请不了假,心理门诊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多待几天,我周末可以陪你们。

我爸摇摇头,说带着奶奶不方便,看看天安门和故宫就够了。

我把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给我爸,他的手接橘子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瘦得太厉害了,照顾奶奶一定很辛苦。

我问,奶奶这样有多久了?

我爸叹口气,说,三年了。她把什么都忘记了。她现在唯一记得的人就是我。

奶奶还叫得出我爸的名字,这个六十八岁的男人是她的儿子,她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亲人,“尊宝”这两个字,大概是她黑暗脑袋里还亮着的唯一一盏灯。

我很想问问我爸,奶奶还记得夏嘉木吗?如果她的脑袋里还有另外一盏灯亮着,那一定是夏嘉木。

我妈从牢里出来,我奶奶带走了夏嘉木。我不知道我爸跟我奶奶是怎么达成协议的,反正最后夏嘉木跟我奶奶回了成都,户口迁到我奶奶那里。我爸脱离了我奶奶的控制,第二次跟我妈结了婚。

迄今为止我只跟夏嘉木见过一面。那一年,夏嘉木十五岁,我三岁。夏嘉木考上了一所部队的护士学校,他去报到之前,一个人偷偷跑来看我们。我爸、我妈、我和夏嘉木,我们四个人一起在照相馆里照了一张合影,我和我妈坐在前排,我哥和我爸站在后排。我们四个人,全都表情僵硬。照完合影出来,我妈蹲在马路上号啕大哭。我妈边哭边说,她一想到我哥要去读护士学校她就受不了,我哥是多么聰明的孩子,他如果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前途。我哥表情漠然地看着她,奶奶对我哥的仇恨教育,早就毁掉了他们的母子关系。

我知道我哥是为了早一点从奶奶身边逃开才报考的护士学校。我跟我哥,我们长大之后,都选择了一条逃离的路。我哥护校毕业后去了新疆,他在一所最偏僻的部队医院当护士。他除了每个月给奶奶寄钱,从来不跟家里的任何人联系。

我咬着舌头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这些陈年的往事,翻开都是伤口。我何必再去翻动它。

嘉禾,你不结婚,爸爸放心不下。我爸疲惫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我感觉到我的脸被扎了一下,那是我爸目光里的刺,也许不是刺,是我爸目光的热度。我分辨不出。我爸的声音像在哽咽。灯光很暗,我看不清我爸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一个六十八岁的男人,还能不能流出眼泪?他目光里的刺扎着我眼睛上的皮肤。也许是他目光的热度烫着我眼睛上的皮肤。

房间里静得让人不自在。

我差点想说,上上个星期五,我拒绝了唐观的求婚。那几个字堵在嗓子里,让我感觉嗓子肿胀不舒服。我干咳了几声,那几个字像泡沫那样在嗓子里碎掉了。我站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冲脸。瞬间爆发的软弱,令我羞愧。我把头埋在冰冷的水里,让冷渗透进皮肤和毛细血管。

从卫生间出来,我恢复了正常的声音。我说,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爸说,明天你下了班,能带着我和奶奶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吗?我想知道你一个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说,没什么可看的,我在天通苑租的一居室房子,房主是我的同学顾微微,她一直在美国。我上个星期接到她的信息,她马上就要回国了。我正在找房子,找到就要搬家。我现在住的房子跟我没有关系,看不看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声音有一股掩藏不住的寒意。我爸低着头,没再说话。我离开房间,他也没有把头抬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去陪我爸和奶奶吃早饭。我问我爸有什么安排,他让我不用管他们。吃过早饭,我陪他和奶奶回到房间。奶奶躲在我爸的身后,一旦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就露出讨好的笑容,叫我姐姐。

我真受不了,一分钟也不想再待下去。我说,我上班去了,下了班再过来。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爸叫住了我,他交给我一个用胶水封好了的信封。我本来想问问信封里装的什么,看见我爸一脸悲伤的表情,我把想问的话咽了下去。

到了单位,意外地看见柳老太太来上班了。我问了问老范的病情,柳老太太告诉我恢复得不错,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柳老太太的脸上有一种倦怠和疲惫的神色,她强打精神,努力掩盖着。我对柳老太太说我一个人顶得住,让她放心,回去休息。

柳老太太绕着我走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地扫视了我一遍,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说,说说你怎么回事吧,我这几天没顾上,你都成医院的新闻人物了。先是让唐观冒充你的男朋友拒绝了秦护士长的弟弟,然后你又拒绝了唐观的求婚。剧情还挺复杂,估计很多人看不懂。唐观那么高调地求婚,父母、单位、客户、明星代言人,全都到场了……精心准备,精心设计,期待给你一个惊喜,为两个人留下难忘的美好回忆。结果被你当众拒绝。我要是那天没去开同学会就坐在现场,我会被你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要是唐观,我得被你气死。我要是唐观的妈,也要被你气出心脏病来。你考虑过唐观一家人的感受吗?

我面对电脑,直挺挺地坐着。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保持微笑了。我的微笑面具彻底坏掉了。我浑身紧绷,血管肌肉皮肤都像被冻住了。我又回到了那个“老冰棍”时代。我翻着电脑里的工作记录,声音平静地说,师傅,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谈私人的事情。柳老太太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才说,我已经翻过了,今天上午没有病人。今天上午,你就是我的病人。我扭转头,不看她,我说,师傅,我没病。没事我去图书室查资料去了。柳老太太扳过我的肩膀,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听说你的事情之后,我给唐观打过电话。他说话有气无力,醉得差点死掉,去医院输了三天液才缓过来。你比他强,你没喝醉,你还能上班。连我都要怀疑你到底爱过唐观没有。

我的内脏颤抖起来,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用双手捂住脸,弓着身体,让自己像个大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不然我没有办法控制身体的颤抖。

柳老太太说,你真的不在乎,我就不管你的事。你既然这么在乎唐观,你就得把一切都说出来。唐观说你曾经告诉他你是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你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但他不信,你后来接受了他的感情,他就更加不信了。你拒绝了他的求婚,倒是让他想起这些。他说他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你。他不知道你恐婚,更不知道你为什么恐婚。他很内疚。他说他知道你不喜欢惊喜,可他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惊喜强加给你。唐观一直在自责。我还是那句话,唐观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孩。

柳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她以为我会说点什么,但我说不出话。

柳老太太叹口气,说,唐观不了解你,我也不了解你,我们都被你的面具迷惑了。你掩藏得太好了,你连我这个老心理医生都骗过了。你唯一没有骗住的是你自己。你天天都在想办法帮助别人,现在需要想办法帮助自己。把内心的软弱、伤痛和黑暗暴露出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知道你非常爱唐观,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能够爱上别人,非得有压倒自我的力量不可。易嘉禾,为了唐观,你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你恐婚的原因说出来。说出来了,你就能够面对它了。一个怪兽躲在心里,你看不清它的样子,你就会随时被它恐吓。你把它放出来,看清它,它就再也威胁不到你了。

柳老太太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我的内脏和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我在柳老太太的注视下,走到治疗床上,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神秘园》的背景音乐低低地在我耳边环绕。

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柳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俯看着我,语气温和,态度和蔼。

面对患者的时候,我也是一个语气温和、态度和蔼的心理医生,我也会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患者那张痛苦的脸,而患者像一条在沙滩上缺氧的鱼,大张着嘴巴,喘息着,一个字都说不出來。

在治疗过程中,这是最困难的时刻。每一个患者,都被层层叠叠的伪装包裹着。把创伤包裹起来,是所有生命体的本能。包裹起来并不能确保创伤已经修复,被一层一层包裹而没有愈合的创伤,最终成为疾病的源头。一个暴力伤害自己的人,创伤的源头可能是很多年前目睹过一场没有能力制止的暴力,从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愧疚。最初的创伤和最终的症状之间,隔了重重帷幕。解决之道必须直溯源头,回到疾病发生之地,只有剥开一层又一层有意无意的包裹,穿透一重又一重帷幕,找到那个创伤,把它打开,让患者看见它,直到可以面对它。必须说出来。通过多次努力还是无法穿透和抵达那个源头,医生和患者甚至会借助催眠等别的办法。

说吧,随便说点什么。只管说,不管从哪里开始,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只要说出一个字,就会说出第二个字。试一试,你行的。柳老太太的声音,像一条平静的直线。

我治疗患者的时候,声音也不会有任何起伏,我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对患者说,说吧。随便说。从哪里开始都行。就像在一扇山洞门前念那句“芝麻开门”的密语。心里期待着山门轰然打开的一瞬间。

我……我看见……只要患者说出这几个字,离那扇山门轰然倒塌就不会太远了。尽管找到山洞的入口仅仅是开始,只要开始了,我就有办法鼓励他们继续做下去。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我的语言会成为指引患者的路标。我会耐心地跟着患者走进去。在患者止步不前的时候,等待他,鼓励他。

作为医生,我是那个清醒的引领方向的人。不管多么困难,我都不会放弃,不会退缩。我喜欢医生这个职业,我喜欢在任何时候都作为给予帮助和引领方向的那方存在。

可是此刻,我是那个患者,我是那个必须说出真相的人。

柳老太太的声音不紧不慢,像一条直线一样没有起伏跌宕。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来你就不用再躲藏和担心了。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

我张着嘴,大口喘气,肺里好像塞满了淤泥。我发不出声音,吐不出一个字。说出一切如此困难。

说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相信自己,你可以做到。你一直做得很好。一瞬间,柳老太太的声音被我想象成了陶枝老师的声音,我感觉到陶枝老师的气息,感觉到她温柔的声音水一样流过我的耳朵。

我的眼球颤动着。我闭着眼睛看见唐观在彩条、花瓣和亮片飞舞的舞台中央倒了下去。他悲伤的面容像一道闪电,劈开我黑暗的记忆之门。

我看见了……是的,我看见了……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我看见了。是的,我看见了我被创造出来的那个夜晚。这很不寻常。一个正常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看见自己如何被创造。但我看见了,千真万确。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正常家庭的正常孩子。

那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一九七八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必须回到那个夜晚,回到我生命的起点,寻找那些被我掩盖的伤口,一个一个地把它找出来,把它晾晒在阳光下,清洗掉里面的细菌和溃烂的细胞,让它愈合。

那个夜晚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很多孩子被创造出来,但我只看见了跟我有关的一切。

夜晚,光总是最先被看见,然后才是被光照亮的世界。

县人民医院家属区,一栋四层的红砖楼房,二单元门口,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把楼前照得雪亮,一大群小飞虫在灯泡周围飞来飞去,贴在楼道肮脏墙壁上的圆形红双“喜”字,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像褪了色一样。

二单元二楼正中间这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尽管气氛有些沉闷,跟办喜事的欢乐度不太匹配,但确确实实,他们在办喜事。

晚上九点半,高音大喇叭开始播放《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客人们离开了。

二楼正中间那家的房门关上了,门上贴着用红纸剪的圆形红双“喜”字。两居室中外面那间屋子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挂着一根挺长的日光灯管,白亮的光洒了一屋子。里面那间屋子有张很大的床,摆在房间的中央,床的一面是窗户,紫红色丝绒窗帘垂到地上,窗帘上用大头针别着两个圆形的红双“喜”字,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我爸和我妈的结婚照,结婚照镶在镜框里,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努力让嘴角上翘,摆出了一个像是在笑的表情。如果不是照片上写着“结婚纪念”几个字,根本看不出是结婚照。这张照片破坏了新房的气氛,使新房里有一种冷清的感觉。

这是我爸和我妈第二次结婚,叫复婚更准确,因为他们两次都是跟同一个人结婚。他们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爸二十五岁,我妈二十四岁。这一次,我妈三十六岁,我爸三十七岁。他们的第一次婚姻持续了四年,生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是我哥,他叫夏嘉木。

我爸和我妈复婚这年,我哥已经十一岁了,他跟我奶奶一起住在离我们一千多公里远的成都。

我又说远了。还是继续说我爸和我妈,他们才是我痛苦的根源。

过了一会儿,我爸进来,拉灭了明晃晃的白炽灯,开了床头灯,屋子顿时红彤彤一片。我妈进来之后,拉灭了床头灯。从窗簾照进房间的月光,使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活动的剪影。两个剪影慢慢靠近,笨拙地拥抱在一起,慢慢走到床边,拥抱着在床边坐了很久。

我爸的声音十分温柔,他一直在说,翻来覆去地说。小渠,你能原谅我真好,我不能失去你。小渠,不哭。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小渠,我们永远不再分开了。什么人也不能让我们分开了。

我妈什么话都没说,她一直在哭。她哭了很久。

快十二点的时候,两个剪影倒在床上,其中的一个拉过被子盖住他们。

小渠,你别哭啊,我知道你想嘉木。你别哭啊。小渠,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我们生一个女儿,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别说话,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一刻也不要离开。就这么抱着我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我妈的声音悲痛欲绝,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

那两个剪影,就那么抱着,直到黎明。

我知道这很不寻常。一个正常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看见自己如何被创造。但我看见了,千真万确。我的记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被创造的那一天。这很不寻常。科学研究早就证明了人最早的记忆是三岁。

我还记得我在子宫里经历的事情,我曾经怀疑那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有一次,我妈无意中帮我证实了那不是想象,是真实发生过的。在子宫里睡到快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泡着我的羊水突然变热了,我的皮肤被烫得发疼,我感觉不妙。果然,我妈带着我去了妇产科,她爬楼梯的时候喘着气,脚步摇晃。我妈差一点做掉了我。我爸听说之后,去妇产科把我妈带回了家。我妈情绪激动痛苦难抑的时候,泡着我的羊水就会升温,烫着我的皮肤。我出生之后,只要我妈痛苦爆发情绪失控,我的皮肤立马会像被火焰烧着一样,痛痒难忍,起一大片红疹子。我妈和我爸带着我看了最权威的皮肤科医生,诊断总是过敏,他们从来没有找到过敏源。就是最高明的医生也诊断不出,我妈的痛苦情绪就是我的过敏源。

我的过敏症在我奶奶到我家之后奇迹般地好了。我奶奶到了我家,我家就成了一个随时爆发战争的火药桶。他们每天争吵不休,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我声嘶力竭地喊,妈妈,你那次去妇产科就应该把我做掉的,哪怕我爸下跪你也不要心软,你把我做掉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我妈惊恐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去妇产科的事?谁告诉你的?我说,我就是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讨厌你们。你们三个仇人干吗要生活在一起,还要把我生下来……我妈冲过来抱住我,我浑身僵直。我已经不习惯我妈的拥抱,不习惯亲密的身体接触。我妈说,谁告诉你的?我推开我妈跑了出去。

很多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个世界,但我知道。我爸和我妈的婚姻,建立在过去的废墟上。即使他们重新拥抱对方,那些像煤渣一样嵌入他们生活的往事,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忘记。他们需要我,他们需要一个安琪儿,一个光明天使。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赋予我拯救他们婚姻的使命。可我没有完成这个使命。我的出生,既无用又累赘。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也许更容易些。家里每一次爆发战争,我都会拼命自责。我的自责就像一颗滚烫的铜豌豆,在我的内脏之间滚动,烫着我丰富的神经末梢……

我一直说,一直说,根本停不下来。就像一个挖开缺口的池塘,水一直往外流,直到流得干干净净,露出池塘的底部。

我没有痛哭流涕。我一边讲述还能一边对我的问题进行分析。我既是病人又是心理医生。

柳老太太脸色平静,从她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内心的波澜。她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一旦开始治疗,不管我是陌生人还是每天跟她一起工作的徒弟,在她眼里,都是病人。她不会像邻居大妈那样抹着眼泪对我表示同情。

柳老太太说,说出来比你想象得容易吧?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你父母的原生家庭有些问题,那也不是你恐婚的理由。现在有些理论夸大了原生家庭的影响力。每个人的成长跟家庭有关,更跟自己有关。不管什么家庭、什么环境,只要你努力找到自己的方向,努力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精神独立的人,你就不会惧怕你的人生。原生家庭只是一个借口,实质是你对自己的信心不够,你害怕婚姻失败。害怕婚姻失败的本质,是你太珍惜你跟唐观的感情,你怕失去唐观。这才是你心里最真实的东西。但拒绝结婚并不能让你保住爱情。

柳老太太的声音,像叮叮咚咚的雨点,敲打在我的听觉神经上。每一个字被我听见的同时,都伴随着听觉神经的疼痛感。

柳老太太的声音停了,我从治疗床上坐起来。我又听到了《神秘园》。在低回的音乐声中,我感受到一种轻松。这个上午,我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柳老太太站起来,说,中午了,饿死我了,你赶紧去买饭吧。下午有四名患者。我们都得吃饱一点。

我去食堂买饭,路上碰到刘医生,她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秦美娇的弟弟有女朋友了。她说,天啊,易嘉禾,你把我们都骗了。我就说你突然跑出个男朋友不太对劲儿。可是,你们谈了这么些年,你怎么又不愿意嫁给他了?刘医生笑得很怪异。我没有笑,我已经卸掉了我的两重面具——冰冷的铠甲和柔软的微笑。我再也不会随时随地挂着微笑的表情了。我只有快乐的时候才笑得出来。

秦志勇有女朋友了。刘医生的废话里,这是唯一一条有用的信息。秦志勇有女朋友了。我可以放下心里的愧疚了。我对刘医生说,我没有时间聊天,我得给我师傅买饭去,去晚了食堂就没有西红柿鸡蛋面了。刘医生一脸惊愕。我这个样子,这种语气,她从没见过。我丢下她,快步走向食堂。

这一次,我给柳老太太买了一份西红柿鸡蛋面,给自己买了一份麻辣米线,我让食堂的师傅多给我一些辣椒。回到门诊,我跟柳老太太面对面坐着,把一碗麻辣米线吃得精光。我吃得大汗淋漓。

十一

这真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天,这一天还没有过去。下了班,我去酒店找我爸和我奶奶吃晚饭,房间里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前台告诉我,他们上午就退房走了。我爸没让我送他们,他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我一个人在酒店大厅坐了一会儿,坐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中间,心情孤独到无以名状。突然想起我爸给我的信还在包里,这漫长的累人的一天,我居然忘记看了。我慌忙拿出信,一张写着半页字的A4紙折了四折,我打开纸,从里面掉出一张银行卡。我捡起银行卡,展开信。

嘉禾:

我和奶奶回去了。我们打个车直接去机场,你不用惦记。爸爸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我原本指望你长大以后恋爱结婚,过上正常的生活,特别是你当了心理医生之后,我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看到你过上了正常的生活,爸爸才会觉得我们没有影响你的人生。爸爸这样想是自私的,爸爸知道对你来说,恋爱结婚这些事情太难了。爸爸这些年,挣了一些钱。我存在银行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去买个房子,北京的房子太贵了,我打听了一下,只能在四环边上买个一居室,如果要买大一点,只够付首付。爸爸只有这个能力。爸爸希望你不管结婚不结婚,都要好好生活。只有这样,爸爸才能安心。

我反复读我爸写给我的半页信纸,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下的,也许是昨天晚上我离开之后,也许是今天早晨起床之后。我爸的字写得没有以前工整,也没有以前有力。他以前写字,有一种力透纸背的感觉。这张纸上的字,像是浮在纸面上。我爸老了,他的力量大不如前了。想着他憔悴瘦弱衰老的脸,我哭了出来。

我哭着离开酒店,在街上走了很久。情绪稳定后,我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我爸已经到了昆明,他说太累了,在昆明住一晚再回去。我拿着电话,依然不知道说什么。我想着要说一声谢谢的,但说不出口。我爸说,没事就挂了吧,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别急,你可以先住几天宾馆。我说,知道了。赶紧挂断了电话,我怕我爸听出我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想回去。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我站在一个街灯下看着远处。我突然觉得,夜色掩盖下的北京,很像看不到边际的海洋。我像一条游动在城市夜色中的鱼,知道自己渺小,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游到岸上,甚至没有能力游到天亮。也许,我唯一能做的是找到另外一条鱼,跟他一起游。知道自己有个同伴,任何时候都不会太绝望。

我给唐观打了电话。十多天之后,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觉得有些陌生了。他说,你好吗?哦,这是一个傻问题。我知道你不好,我也不好。

我说,可以去你家吗?我想见见你还有你的爸爸和妈妈。我欠你父母一个道歉。

唐观说,道歉就不必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瞒着你搞什么惊喜。我对你的了解实在太有限了。

我说,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唐观停顿了几秒钟,说,你一直没说,一定是说出来太难了。

我仰头看着夜空,夜风吹过我的脸,眼泪流进嘴里。我说,唐观,我愿意试一试。不管将来怎样,我都要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一直这么包容我。

唐观说,把眼泪擦掉,不要哭。夜里风大,不要在夜风里哭。唐观停顿了几秒钟,又说,我们在家里等你。他挂断了电话,我迎着夜风,汹涌地哭了三分钟。

唐观在一楼的电梯外面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一起坐电梯去了他家。唐观的爸爸和妈妈坐在客厅里,花瓶里插着鲜花,茶几上摆着洗干净切好的水果。唐观的家里,任何时候都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唐观妈妈和唐观爸爸还跟以前那样热情地招呼我吃水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打完电话之后,他们一定想好了该怎么对待我。唐观妈妈对我的称呼没有改变,她还叫我嘉禾。但是,那种极力想表现得自然的不自然,让每个人都有点尴尬。

我让唐观跟他的父母一起坐在三人沙发上,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们的对面。唐观父母的目光有些躲闪。这种面对面的状态,像在互相审讯。我是有意这么坐的,我必须让自己没有退路。我紧盯着唐观的眼睛,他没有躲闪。他说,易嘉禾,你不必……

我打断了他,我说,平时都是你说我听,这一次,我们角色互换,你来做一个倾听者。不管你们听到什么,请别打断我,让我说完。

我从我爸和我妈的恋爱说起,那两个高中生的爱情,开始得那么美好。可惜,所有看到了开头的人,都没有猜到结局。就算比我妈看得远想得多的外公外婆,也猜不到他们的故事有怎样的结局……

我一旦开始讲,就像拧开了水龙头。水流会顺着自己的方向流淌。我感觉比在柳老太太的注视下讲述要容易得多。

我爸和我妈的故事,堪比一部四十集的年代剧,每一集都有让人意想不到的跌宕起伏和命运转折。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开明父母棒打鸳鸯,革命青年远赴边疆,婆媳大战刷新纪录,铁窗归来鸳梦重温,婚姻与救赎双双失败……

我像个丧失了激情的说书人,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太熟悉他们的故事了,不管多么跌宕的命运转折,都不能让我激动。我的眼睛有时候看看唐观,有时候看看唐观的父母。我看见唐观的妈妈在悄悄地流泪,唐观的爸爸递给她一张纸巾。唐观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我平静地告诉他们,我妈经历了太多不幸,她从来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身上有一种热腾腾的情感,可以让孩子撒娇、哭泣,随时随地扑到怀里,累了就安心地睡在怀里。我妈对一切都很淡漠,她似乎时时都在走神,眼睛空洞洞的,我在她身边摔倒了大哭起来,她都要过上好一阵才能反应过来。我妈出神的时候,要是有人喊她,她会突然吓得哆嗦一下。我总觉得,她跟我并不在同一个空间。

只有每年生日那天我才觉得父母是爱我的。实际上,那确实是他们最爱我的一天。他们每年都给我订一个蛋糕,县城有三家蛋糕店,他们给我订最贵的那家,只有那家才会做水果蛋糕,蛋糕上有我喜欢的草莓和菠萝。每年过生日,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只有这天,父母对我的爱能够达到让我安心的程度。生日这天,我爸和我妈还会带我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我后来看照片的时候,对我的记忆产生了怀疑,照片上,我爸和我妈并没有笑,他们只是扯着嘴角做出在笑的样子。

奶奶的突然出现,让我爸和我妈努力维持的正常生活,变得彻底不正常了。奶奶像一个拿着铁锹掘墓的人,把埋在地底下的棺材连同腐朽的岁月一起挖了出来……

如果我哥不离开奶奶,奶奶可能就不会出现在我们家里了。我哥十五岁初中毕业,自作主张地报考了部队的护士学校。我理解我哥,他跟我一样,急于逃离那个非正常的家庭。我哥去学校报到之前,偷偷跑来见了我们一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哥,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我们四个人在县城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照片。照完相出来,我妈蹲在马路上号啕大哭。我哥只是漠然地看著她。

我看着唐观,说,你总是告诉我,摄影是用照片讲故事。每一张照片都不只是静止的这个瞬间,它是一个故事。跟我的故事相比,你的那些故事,是多么单纯美好啊。

我哥毕业后去了新疆,他在一所部队医院当护士,他跟他的同学马蓓蓓结了婚。他们生了一个儿子。马蓓蓓一个月前突然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她一直不知道夏嘉木有个妹妹。我猜我哥跟我一样,什么都没跟马蓓蓓说。我哥的户籍资料,只有他跟奶奶。他完全可以把我爸我妈和我都藏匿起来,不告诉任何人。马蓓蓓在信里告诉我,她的父亲退休后居住在北京。她希望回来休假的时候跟我见面。她说,得知嘉木有一个妹妹,我多么惊喜啊。夏宇航有一个姑姑了,他跟我一样期盼跟你见面。我没有回复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们是我的亲人,陌生的亲人。我跟我的亲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障碍重重。我不确信我能够跟他们建立起美好的关系。我宁愿没有收到马蓓蓓的信,我们还跟以前那样,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停顿了一会儿,说,唐观,我不是想骗你,我不想欺骗任何人,我只是本能地想保护自己,不把自己暴露出来。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知道也许说出来了,我们的关系也就完了。你无法理解爱对我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温零如哭出声来,她说,嘉禾,别说了。唐观的爸爸用纸巾擦着眼睛。

我没有哭,我一点也不觉得伤心,我只感觉到一阵轻松。

唐观坐不住了,他绕过茶几,绕到我的背后,抱住了我。

十二

我跟唐观恢复了联系,我们的感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就像手里捧着珍宝,因为太过珍惜,害怕有一点点闪失就会毁掉。我们变得小心翼翼,不敢随便说话。唐观不像原来那样乱开玩笑,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唐观的父母也一样,说话之前要互相对个眼神,互相提醒不能碰触我的痛点。我一下子给出的信息太多,唐观和他的父母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带来的震撼。我也需要时间认清自己内心的真正需求。

需要时间验证的情感,就交给时间吧。

我和唐观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他按照计划把“暖时光”向省会城市扩张。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小户型房子太难找,大的我租不起,跟人合租我不愿意。自从把购买小户型的意愿告诉了中介,只要开机就能接到中介的电话,跟中介沟通让我十分恼火,每一次电话里说得天花乱坠,抽空跑去看,没有不失望的。

我跟中介的通话被柳老太太听见了,她劝我别着急找房子,搬去她家住着慢慢找。她说买房子的事情急不得,越急越容易上当受骗。柳老太太说,老范在医院,康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房子大,你可以住我女儿以前的房间。你不用付我房租。你就当是陪我。我说,师傅,你不用说服我了,我巴不得把房租省下来。你可千万别改变主意啊。

柳老太太哼了一声,说,你也不能白住,你得干家务做饭来抵房租。

我说,呵呵,师徒情谊呢?

柳老太太说,我还要问你呢,哪有徒弟敢跟师傅讲价钱的。我看你翅膀硬了。

我跟柳老太太斗着嘴,心情松软得像凯思恩贝的面包。

十三

顾微微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带着一个胖乎乎的大眼睛小男孩。她让我在她的房子里等她。她没有叫人去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从机场打车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把这么多行李搬出来的。那个我记忆中有些娇滴滴的顾微微,影子都没有了,她变成了一个说话爽快,动作干练,走路风风火火的女人。她像外国女人那样把孩子挂在胸前,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指挥司机往外拿她的东西。我问她孩子多大。顾微微说,两岁了,这个是老二,老大在我父母家里,等我安顿好一起接回来。我说,孩子父亲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顾微微说,离了。就是离了我才想换个环境,回来发展。我说,对不起。她笑起来,说,对不起什么?离婚又不是因为你。我知道你想问不敢问,告诉你吧,离婚的原因是男方出轨。顾微微脸上没有痛苦的痕迹,她这么坦率也叫我吃惊。

顾微微和孩子的东西太多了,搬进房子里,那个我住着觉得挺宽敞的一居室立马拥挤不堪,转个身都要碰到东西。顾微微说,太挤了,根本没法住。我得租个大一点的房子。她把孩子放到床上,拿出一堆玩具给他玩。我帮她把大件东西归置了一下,剩下的小物件只能慢慢收拾。顾微微让我去买点吃的,她立马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人帮她看三居室的房子,再咨询一下幼儿园的信息。我问她孩子吃什么。她说,孩子什么都能吃,只要不辣就行。我去外面餐馆买了些吃的,给孩子买了一碗馄饨。我们在勉强收拾出来的茶几上吃饭,聊了些各自的情况。她对突然回来给我带来不便表示歉意。我说没事,我暂时住在我师傅家,慢慢找一个合适的小房子买下来,现在房子越来越不好租了。我们吃饭和聊天的时候,她那个可爱的儿子一个人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勺子和手并用,茶几上和围嘴上滴满了汤汁。孩子吃完了不哭不闹,眼睛骨碌碌转着,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看到我咧开嘴就笑。顾微微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把孩子收拾干净。

我离开的时候对顾微微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顾微微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千万别同情我,国外单亲母亲很多的。人家还不是工作、照顾孩子、聚会,什么都不耽误。放心吧,我能搞定。

我说,你变得不一样了。她嘎嘎地笑着说,当然不一样了,我走的时候是无知少女,现在是离婚妇女,还是两个孩子的妈。你呢?跟唐观折腾出五十集剧情了还没结婚?肥皂剧也没有这么啰唆的。

顾微微的儿子哇啦哇啦叫起来,顾微微挥着手让我赶紧走。我慢慢地走出了小区,我心里变得快乐起来。

顾微微的办事效率高得让我反应不过来。仅仅三天,她就打电话告诉我她找到房子搬进去了,她说三居室的房源多,很好找。她问我愿不愿意买她的一居室,她急需一笔资金开画廊,想把一居室卖掉。她记得我说过要买小户型。我说太好了,我都住习惯你的房子了。她说,以后就是你的了。她问我知不知道宋庄有什么优秀但还不出名的画家,她的画廊开业就要搞一个展览,包装一个画家。我马上想起了朱赫。我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宋庄画画,画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只要想画好,一定比很多人画得好。我把朱赫的电话号码给了顾微微。顾微微说,谢谢,画廊开业你一定要过来。顾微微像是一个有三头六臂的女人。

我用我爸给我的钱全款买下了顾微微的房子。我换掉了她的家具和窗帘,窗台上的多肉顾微微搬走了,她说跟博士离婚了,她还是喜欢多肉。我买了茉莉和栀子花,还有开小红花的虎刺梅。我跟顾微微养花的风格完全不一样。房子收拾好了,我没有急着搬进去。我一直陪着柳老太太住了两个月,直到老范出院回家休养我才搬回了自己的家。

住在柳老太太家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一起做饭,一起收拾屋子,一起上班,一起散步,下了班一起去医院看老范,每晚睡觉之前,坐在客厅里喝一杯红酒,聊一会儿天。我们什么都能聊,白天工作中遇到的病例,关于身心医学的最新发展,老范的病情和康复情况,唐观的“暖时光”,我们各自的心理问题……这样度过了一天之后躺在床上,我的内心水一样平静,我总是很快就能进入深度的睡眠之中。

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段时光,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她知道你内心的伤痛,她关心你的处境,跟她在一起,你不再觉得自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这段时光,为我的生命增加了柔软的成分。

在柳老太太家的最后一晚,我们照例坐在客厅里喝红酒,柳老太太说,嘉禾,谢谢你陪我这两个月。我望着柳老太太,喝过红酒之后,她的脸色看起来红扑扑的。喝完一杯,她又给两个杯子倒上。我知道她要跟我说点什么,我静静地喝酒,等着她开口。

柳老太太说,我一定让你很失望。我这个师傅,在患者面前充当救世主的角色,在你眼里又时髦又有品位又有情调又有能力又自信满满,好像无所不能,简直是完美女神……却原来如此不中用。老范生病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积极乐观,什么都明白,活得很通透了,不会害怕任何苦难。在疾病突袭老范的时候,我近距离看到了疾病和衰老的狰狞面目。这跟在医院看到其他病人的感覺不一样。我吓坏了。

我说,师傅,您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柳老太太说,老范是多么健康的一个人,脑出血损伤了他的语言能力。老范回家之后,我要跟他朝夕相处。老范以前每天十几个小时专注他的研究,现在只能二十四小时待在家里,还说不出话。我要如何跟老范相处,如何帮助他接受自己的处境?我根本没有准备好。嘉禾,你知道我有多害怕。

柳老太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她说,这些红酒,是老范爱喝的。老范每晚临睡前喝半杯红酒,心满意足地睡去。他有热爱的工作、热爱的家庭。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脑出血,变成一个没用的人。老范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疾病”和“衰老”这样的概念,老范也没有做好面对疾病和衰老的准备。

我拿掉柳老太太的杯子,站在她身后,帮她揉着肩膀。我说,师傅,你不会垮掉的。你只是有点害怕有点软弱而已。这种深夜情绪,每个人都有,等早晨太阳出来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老范照顾了你二十年,现在该你照顾老范后面的几十年了。

柳老太太好半天一动不动。后来,她拍了拍我的手,说,谢谢你嘉禾。老范病了,我才真的觉得有个家很重要,有互相依靠的亲人很重要。嘉禾,去睡觉吧。

第二天起来,柳老太太穿上了她的经典浅灰色掐腰小西服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化了淡妆。她说,我今天不去上班了,我去接老范回家。你下了班也不用来这里了,你回自己家去吧。我要请一个全职的保姆。女儿昨天发邮件给我了,她毕业了回来工作。下个月假期她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帮助她爸爸康复。害怕有什么用,既然来了,就面对吧。

我眼里滚出泪来,我冲上去拥抱住柳老太太。她又是我熟悉的那个师傅了。

十四

跟柳老太太一起生活了两个月之后,我回到了顾微微卖给我的房子里。我花了三个小时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喜欢的。宜家的原木色家具,浅粉色的纯棉床单,米色窗帘上的星星图案……洗完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个小小的一居室,这个因为能够隔绝外面的世界而给过我无限安全感的地方,此时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关押我的牢笼,把我关押在难以忍受的孤独中。房间太安静了,空气中每一粒尘埃都是孤独的。

我爬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里有个地方空得难受。孤独的感觉就像饥饿。饥饿是不能自行缓解的,非要找些食物去填满那个空虚的胃。不然,饥饿会加深,会从胃部向其他器官蔓延,会演变成低血糖,直到昏厥过去。孤独也一样,孤独会压垮人的意志。多少人没有扛过孤独的侵蚀。孤独比饥饿危害更大,消除饥饿只需要食物就够了,消除孤独却需要高浓度的爱。

我和唐观的爱曾经达到过那样的浓度,在他求婚之前。但是现在,我们小心地保持着分寸。我毫无保留地说出了我的故事,我做回了真实的自己。可是,曾经发生的一切,大得像一座山,阻隔在我和唐观之间。能不能爬过这座巨大的山?我们两个都信心不足。我陪柳老太太的这段时间,唐观一直在外地开设“暖时光”分店,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每晚临睡前的电话或者短信,例行公事一样简单。我们的感情,像一杯正在逐渐变凉的开水。也许过不了多久,那杯曾经沸腾的开水就会彻底变凉,甚至变成冰水。冰凉的一杯忘情水。

总有一天,我和唐观,也会跟很多曾经爱过的人一样,变成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想到这些,我内心的孤独就像发生了核爆。

我拿起电话,不管不顾地给唐观打了过去。打通了,我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唐观。唐观。唐观。是你吗唐观?你在吗唐观?你离我多远啊唐观?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了唐观,我已经失去你了唐观……

唐观被我吓坏了,他急切地问,易嘉禾你怎么啦?你喝醉了吗?你现在在哪里?你在酒吧吗?告诉我你在哪个酒吧,待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叫人过去接你。

我说,没有,我没醉。我在自己的房子里。今天不用陪柳老太太,我回到自己的房子住了。

唐观松了一口气,说,易嘉禾,我在。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我现在就去机场,坐明天早上的航班回去陪你。

我的眼泪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流出来,我的身体就像发生了管涌,涌出来的是滚烫的温泉,散发着硫黄的气息。我说不出话来。

唐观说,易嘉禾。易嘉禾。易嘉禾。你在吗?

我说,在。我在。

唐观说,我刚刚查了,最早的航班是明早六点半的。我休息两个小时就去机场。

我说,不要。我知道你的工作是安排好的。我不要影响你工作。

唐观说,工作反正是干不完的,开一家分店,再开一家分店,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关系。易嘉禾,我担心你。我必须回去陪你。

我说,我觉得好多了。我这是典型的深夜情绪,明天太阳升起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你不要改变计划。你那边天气好吗?

唐观说,下了一天雨。这儿天天下雨。这儿的人皮肤特别白。我觉得这儿特别适合你,你真的应该到这儿来捂一捂。这个比什么美白产品都管用。

我說,现在是唐观先生废话时间。说完,我们两个都愣了,几秒之后,一起在电话里笑起来。那种轻松的自在的感觉又回到了我们之间。

十五

漫天大雪。我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就是我每天上学走过的那条街,小县城的主路。但是,街道的路面,街道两边的房子、街边的杧果树、房子周围艳丽的三角梅,我所看见的一切东西上面都覆盖了一层又厚又松软的雪花。平时看着破破烂烂的街道,变得像童话世界。我穿着夏天的裙子在大雪中行走,我一点也不冷。我要去照相馆,我想让照相馆的师傅帮我拍雪景。我走到街的尽头也没有看见照相馆,街的尽头是一片白雪覆盖的杧果林,金黄的杧果在白雪中闪着耀眼的光芒。我站在那里,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落雪的大地,美得像个谎言。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看见过这样的一句诗,我把它念了出来。我的声音变成一群鸽子飞进了杧果林,我听见噼噼啪啪混乱的声响,金黄的杧果纷纷从树上落下来,就像下起了杧果雨。我尖叫,赶快停下来!

我被自己的声音叫醒过来。哦,天啊,我做了一个什么梦啊。我居然梦见大雪覆盖的杧果林。大雪怎么会覆盖了杧果林?

我记得那片杧果林。就在县城外面,河的对岸。我从来没有走进过那片杧果林,我们总是在河的这边看着河的那边,说,瞧,那片杧果林多大啊。

我为什么会突然梦见那片杧果林?我从来没有想过它。大雪覆盖的杧果林。变成鸽子的声音,纷纷坠落的杧果。还有那条街,那个找不到的照相馆,那场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里下过的大雪。这些又美又奇怪的景象,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我想不出来。我想得脑袋发涨也想不出来。也许,就是一个梦。一个梦而已。我用不着想太多。我安慰自己。

唐观今天要回来,我们约好了一起吃晚饭。这是昨天睡觉之前电话里说好的,我们在电话里已经恢复到从前的状态,甚至比从前更好,话痨唐观重出江湖,倾听者易嘉禾成了另一个话痨,唐观废话时间调整为两个话痨对决的竞技节目。唐观说,他更喜欢这样。一个人说话多累啊。在两个话痨的对决中,唐观常常惊异于我的伶牙俐齿和反应敏捷。我惊异于原来我的本性是一個话痨。做一个话痨才是让我快乐的事情。

这次约会,是我们重新开始的一个标志。

唐观说他想吃烤鸭了。他订了便宜坊,他喜欢那儿的烤鸭,他说那儿的烤鸭有果木香味。他说来接我,我让他直接去,烤鸭店在我们医院和他的“暖时光”中间,直接过去最省时间。我快下班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咨询的患者,我帮她做好预约,下班晚了半个小时。出了医院,坐上出租车,我给唐观打了一个电话。我说,等烦了吧?

唐观慢悠悠地说,没事,约会迟到这招有点老土,不过我禁得起考验。

我说,冤枉啊,我从来不用这招,遵守时间是医生的职业操守。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患者,你应该表扬我的敬业精神。再说了,医生眼里首先是患者,其次才是男朋友。对吧?找个医生当女朋友,你得自觉把自己的地位往后排。

唐观说,易嘉禾,我投降了。我已经说不过你了。你以前是不是辩论社的?你这水平完全可以胜任一辩手。

我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以后我是一辩手,你是二辩手。

唐观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这水平,还是当啦啦队队长合适。

司机忍不住说,你们年轻人说话真有意思。我被司机说得不好意思了。我说,挂了,影响师傅开车了。司机说,不影响,你们聊。听着多有意思啊。人这一辈子,真就是谈恋爱那会儿有意思。拼命表现自己的好,一结婚就露出了真面目。姑娘,你可得睁大眼睛看好了……五十多岁的司机大叔打开话匣子,自顾自说了一路,把私家珍藏的恋爱宝典悉数贡献,免费分享。

到了。我站在门口,心里突然有些胆怯。我不知道我跟唐观这么多日子的隔空抒情落到地上会怎样。服务生带着我去了唐观订的包间,推开门,唐观不在房间里。我坐到对着门的地方,等着唐观。唐观拉开门,把一束玫瑰举在胸前。他说,本来没有买花,你提醒我要表扬你的敬业精神,这是献给易嘉禾医生的玫瑰。我坐在那里没动,眼泪涌了出来。唐观把玫瑰放在桌子上,拉开椅子走过来,一把把我卷进怀里。

菜陆续上来了。唐观说,我饿坏了。他狼吞虎咽。我一口都吃不下,我的脸发烫,血液在血管里奔跑。我的心里胃里满满当当的,连一口水都塞不进去。我浑身的细胞充盈饱满。我特别想哭。唐观说,你怎么不吃啊?我说,我看着你吃。唐观说,傻不傻啊,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好傻。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傻过。我现在终于相信你是爱我的了。我卷了几片烤鸭喂到他嘴里。他吃完了又说,还想堵我的嘴。我偏要说。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傻兮兮的。都说恋爱中的女人要变傻,我还不信。我们两个以前谈的都是假恋爱。现在你是真的爱我了。我感觉得到。

我双眼晶亮,脸颊发烫。心里翻滚着糖浆一样浓稠甜蜜的东西。我很想说,我以前也是爱你的,但是,那种只能共享三分之一个世界的爱,到底轻逸了些。

这个时候,我听到我的手机在包里震动。我上班会把手机调成静音,今天下班时忙着接待咨询患者,忘记把铃声打开了。我从包里拿出电话,显示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我妈打给我的。还有一条短信。一定出什么事了,我妈从来不会接连给我打十多个电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短信还没来得及点开,电话又响了,还是我妈。我接起来,我妈说,怎么不接电话?我说,妈,什么事?我妈说,赶紧请假回家,你爸不行了。我说,什么?三个月前他还来了北京。我妈说,胰腺癌,已经一年多了,他一直瞒着。我也是接到医院电话才知道的,我现在正在医院。我说,奶奶怎么办?我妈迟疑了一会儿,说,暂时放在病房里,找了个护工看着。你爸进医院前给夏嘉木打了电话,他正往家赶。

脑袋里出现了大雪覆盖的街道和大雪覆盖的杧果林,逼真得让我感觉到了寒气。我说,妈,我昨晚梦见下大雪,大雪覆盖了街道,还有河对岸的杧果林。我妈叫了一声,哦,我的天,你爸买的公墓就在那片杧果林的后面。

我怔住了。再也听不见我妈在说什么,直到电话里传来忙音。接完电话,我呆坐在椅子上。大雪覆盖的杧果林,金子一样闪光的杧果。原来,那是我爸最后的归宿。我心里想着赶快赶快,赶快行动起来,也许还能见我爸最后一面。但我手脚都是软的,我站不起来。我哆嗦着拨打了柳老太太的电话,我说,师傅,我爸不行了,我要请假。柳老太太说,去赶今晚的飞机,最晚的航班应该赶得上。门诊有我。说完就挂断了,一点也不磨磨叽叽拖泥带水。师傅的语气让我镇静了一点,我坐在那儿,理了理思路。先要打电话问问航班情况。我埋头在手机里查询我存储的号码。唐观冲了进来,拉起我就走。他问,身份证在不在包里?我说,在。他说,那就不用回去取了,我们直接去机场,十点半的航班还有票。

登上飞机,唐观坐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说,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你必须好好睡一下,接下来需要体力。我靠着椅背。唐观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我爸和我妈明天的航班。别怕,我们会陪着你。我的眼睛涨满潮水。

十六

医院的变化大得我不敢认了,外科大楼是新盖的八层楼房,我爸住在二楼的普外科,他工作了一辈子的普外科把科里最豪华的套房特批给他住。我和唐观来到病房的时候,我哥夏嘉木,我嫂子马蓓蓓,我侄儿夏宇航已经在病房里了,他们比我们早到了两个小时。我站在门口,马蓓蓓冲出来,跟我拥抱在一起。她说,妹妹。我的嘉禾妹妹。不要担心,爸爸刚刚打了吗啡睡着了。她的声音非常好听。她的身体散发出温暖的薰衣草香味。我很想哭,但我忍住了。我低声叫她嫂子。她说,叫我姐姐。嘉木都叫我姐姐。她拍拍我的后背,放开了我。马蓓蓓不胖不瘦,豆角眼周围密布着皱纹,一张素颜的脸看着干干净净,腰板挺得笔直,军营生活的痕迹十分明显。站在我身后的唐观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手,说,姐姐好。我叫唐观,我是嘉禾的未婚夫。马蓓蓓打量着唐观,说,我妹妹好眼光。她叫来夏宇航和夏嘉木,把他们两个介绍给唐观,彼此相认。夏宇航像马蓓蓓那样跟我拥抱了一下,他说,姑姑,我明年考去北京上大学,你周末要给我改善生活哦。他说话的时候,呼出一股清洁的甜丝丝的气息,就像熟透的哈密瓜。夏宇航的五官像极了马蓓蓓,只有瘦瘦高高的身材有一点我哥十五岁的影子。马蓓蓓和夏宇航,一下子跨过了我和他们之间所有空白的时间和空间,跟我建立起了亲密关系。

跟他们相比,我哥夏嘉木要拘谨得多,他象征性地拉了拉我的手,说,累了吧?我哥变成了一个肤色黝黑、身形粗壮的中年男人,岁月已经从他身上抹掉了那个十五岁少年的模样。岁月同样从我身上磨掉了一个三岁小女孩的模样。我跟我哥四目相对,彼此都觉得无比陌生。

我们进了病房。我和唐观,还有我哥一家站在病床前。我爸睡着了,他的脸比三个月之前在北京的时候又小了一圈,脸色蜡黄,躺在白被单下面的身体,薄薄的一片,我担心他已经承受不起被子的重量。

我们在病房的客厅开了一个简单的会,马蓓蓓说,我们一家比你们早到了一会儿,和妈妈一起跟医生沟通过了,爸爸的意愿,最后时刻放弃抢救。我们都同意尊重爸爸的意愿。妹妹你也会同意吧?我点点头。我们都知道最后时刻的抢救是怎么回事,那种毫无意义的折腾。马蓓蓓说,爸爸就是这一两天了。妈妈守了两天,累得不行了,我让她回去休息。妹妹,你和唐观在医院附近找个宾馆休息一下,唐观休息好了过来跟宇航一起值班,嘉木去办一些需要赶快办理的事情,我一会兒去帮妈妈做饭,妹妹愿意去帮妈妈做饭还是愿意在病房,你自己决定。晚上都去休息,我们一家人在病房值班,有情况随时通知你们。马蓓蓓说话很干脆,她麻利地把所有人安排得妥妥帖帖。我问了一句,奶奶呢?我哥说,奶奶就在另外一头的单人病房里,有个护工陪着她。我去看过她了。她暂时不要紧。我哥看了我一眼,又说,放心吧,奶奶有我。事情结束后,我们带她回新疆。

我跟唐观在离医院最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两个房间,我让唐观休息,唐观说不用,他想陪我到街上走一走。我们在我以前上学放学都要走过的那条街上走了一会儿。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像夏日午后的池塘,没有风,池塘的水面一丝涟漪都没有。唐观一句话没说,他懂得我此刻的心情,任何一句话,都会像一颗石子扔进池塘,让池塘里的沉渣翻起来。

我跟唐观一起回到病房。夏宇航在病房外面的客厅里看书。我让唐观跟夏宇航待在外面,我进到病房里,特护的护士刚给我爸换好输液的袋子。我在小凳子上坐下,我爸闭着眼睛,他还在睡。他要积攒最后的一点精力,跟我们告别。

我爸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手背上一片青紫,已经看不出正常皮肤的颜色。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我爸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冰凉,皮肤下面的血管像硬硬的条索。

我一直握着我爸的手,我已经不能让我爸的手变得暖和一点了。徘徊在病床周围的死神,阻止了我向我爸传递生命的温暖。死神只允许我爸向我单方面传递冰冷的死亡气息,我的手越来越冷。

我打了一个寒战。我爸就要死了。他的生命再也不会以我们可以辨认的形式出现。我们将来的生活里,永远不会有他了。

战栗从我的心脏沿着血管往身体的各个方向奔跑,我发起抖来。

唐观和夏宇航把我拉出了病房。我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夏宇航递给我一杯热茶,我把热茶灌进嘴里,恢复了一点力气。

我爸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他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全都在病房外面的客厅里,唐观的爸爸妈妈中午就到了,他们小声地跟我妈聊着天。我妈的表现让我吃惊,她像一个正常的妻子,好像从来没有跟我爸分居。她负责在家做饭,给在病房值班的人送饭,买了水果和鲜花送到病房,陪唐观和他的父母聊天,陪来看我爸的医生和医院的领导说话,接受医院同事的安慰,跟他们一起谈我爸的病,谈后事安排。我妈的行为举止非常得体,悲伤但不失控。

我爸一醒过来马上叫护士把床摇起来,他靠在病床上,身体摇晃,护士在他身体的两边一边塞了一个枕头,把他瘦弱的身体固定了一下。我爸说他要刮一下胡子。马蓓蓓很快帮我爸刮了胡子,把他的脸修得干干净净。我们走进病房。我爸的眼睛很亮,蜡黄的脸上泛起红晕。

这就是回光返照了吧?我想。

我爸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他说,嘉禾,过来。我靠过去,唐观紧紧跟在我身后。我说,爸爸,这是我的男朋友唐观。唐观对着我爸鞠了一躬,说,伯父,我请求您同意让易嘉禾嫁给我。我爸瘦弱的脸上浮起一个吃力的笑容,他说,我同意。唐观马上拉起我的手,说,易嘉禾,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不敢保证大富大贵,但我一定会保证你衣食无忧。我不敢保证不和你发生矛盾,但我保证发生任何矛盾我都让着你……我没想到唐观会在这个时刻向我求婚,几个月前,他在另一个刻意安排的场合说同样的话向我求婚,我心里恐惧得瑟瑟发抖拼命后撤。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最不适合求婚的地方,我不等唐观把求婚的话说完就点着头说,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

我真的愿意。想到我和唐观结婚,会成为我爸生命最后时刻的慰藉,我禁不住热泪滚滚。我内心的爱像一股暖流,顺着血管在我的身体里到处流淌。我爱唐观,我爱我爸,我爱我妈……我爱此时此刻跟我同在一起的所有亲人。爱让我忘记了恐惧。

我爸费力地用左手去拍右手,他想为我们鼓掌,可他已经没有力气拍出掌声了。病房里所有人一起鼓起掌来,他们帮我爸完成了他的祝福。唐观把自己的父母介绍给我爸,我爸点点头,清晰地说,亲家公、亲家母,以后嘉禾就交给你们了。我爸终于放下了对我的牵挂。

我知道我爸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牵挂,那就是我奶奶,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我用目光寻找我哥和我嫂子,我的目光在我嫂子的脸上停留了三秒钟,我嫂子立马心领神会。她一手拉着丈夫一手拉着儿子走到我爸跟前,她说,爸爸,你是不是想见一见奶奶?您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奶奶,我是有高级职称的护师,我照顾人比您在行。我爸咧开嘴,努力做出一个笑的表情,眼角滴出一大滴混浊的泪水。

这个时候,外面一片吵闹。我奶奶冲了进来。跟着她的护工抓住了她。护工说,跑得比我还快。我奶奶脸色红润,看到一屋子人,脸上突然出现害羞怯弱的表情。我爸悲伤地叫了一声,妈。我奶奶看了一眼我爸,一脸茫然地转开了视线,她不认识我爸了。马蓓蓓抓起我奶奶的手,说,奶奶,我带您去休息。我奶奶甩掉了马蓓蓓的手,她怯怯地看着我们,脸上露出讨好的表情。当她看见我妈的时候,突然欢天喜地地笑了起来,她扑过去,紧紧拉住了我妈的手,她说,妈,回家。妈,回家。她的声音,像个小姑娘那样稚嫩清脆。

我妈愣住了。我们都愣住了。

我妈本能地挣了挣,没有挣脱我奶奶的手,我奶奶的手像大夹子那样死死夹住了我妈的手。我奶奶谁也不看,她就像一个走散了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大人,她的眼睛只看着我妈的脸。我妈的脸色很难看。我奶奶说,妈,别生气,我不乱跑了。她的语气是小姑娘犯了错后撒娇认错的语气。我妈脸色苍白,身体僵硬。我妈和我奶奶构成了一个无解的僵局。唯一能够解除这个僵局的人马上就要撒手人间。我紧张地看着我爸,我的嗓子发硬,说不出话。我爸眼睛的亮度已经减弱了,那些聚在一起的光像一堆聚在一起的沙子,无法阻挡地滑向四周。

我爸说,小渠。小渠。我爸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小渠”这两个字有千斤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我爸停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说,小渠。小渠。我爸面如死灰,眼皮耷拉下来,他又奋力睁开。我妈泪流满面。她说,尊宝,你不要说话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爸的呼吸一次比一次间隔的时间长,但他还在做垂死的挣扎,他还有放不下的心事。我爸說,小渠。小渠。我妈……我爸眼睛里的光跳荡了一下,又跳荡了一下,隔了几秒,又跳荡了一下。那是他生命的最后几粒火星子。

我妈擦了擦眼泪,俯身靠过去,在我爸的耳边说,尊宝,你放心,我会照顾咱妈。我爸眼睛里的光最后跳荡了一下,熄灭了。他闭上眼睛,头歪到了一边,嘴角慢慢上扬,浮起一个天真的笑容。他喃喃地说,真亮啊,有光。说完,他的呼吸停止了。

床上那个一秒钟之前还能说话的人,一秒钟之后,就割断了跟这个世界的关联,去了一个我们活着的人无法了解的世界。我们像被施了魔法不会动了。

我紧靠墙壁支撑住身体,我的内心被各种强烈的感觉冲击着,这些强烈的感觉互相碰撞互相抵消互相厮杀互相融合,我的身体正在承受作为战场的功能,我看上去是一副麻木呆滞的样子。

我爸的头歪倒下去,塞在他身体一侧的枕头掉到了地上,砸在我奶奶的脚上,我奶奶咧嘴哭起来。奶奶的哭声打破了沉寂,我们迅速地动了起来。我妈哄着奶奶把她带到了外面,马蓓蓓摇下病床,我哥和夏宇航把我爸平放在床上,给我爸盖上一条白床单。

窗外,一轮鲜红的太阳向山后面落下,外面的世界一片橙红。我关掉病房惨白的节能灯,夕阳透过窗户,把覆盖在我爸身上的白床单染成了橙红色。

十七

殡仪馆里到处是哭天抢地的人,只有我们那个告别室没有人哭。我不喜欢我爸躺在鲜花丛中的样子,他化过妆的脸红润润的,非常虚假。告别仪式漫长而枯燥,我们把同样的话听了无数次,也把同样的话说了无数次。我妈一袭黑衣的样子端庄极了,这样一张端庄肃穆的脸,想必让我奶奶觉得很安心。我奶奶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妈的左手被我奶奶紧紧地拽着,我奶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就像被大人领着看热闹的小孩,脸上始终是好奇羞涩的表情。

把我爸推进炉子的时候,我哥和夏宇航把我挡在外面。我哥说,你不要看了。我坚持跟我哥和夏宇航待在一起,其他人都去殡仪馆外面的车里等着去墓地,唐观用目光询问我需不需要他留下来,我用目光回复他不需要。我哥和夏宇航分别站在我的左边和右边,他们一定担心我晕倒。我看着温度升高,我知道炉子里正在发生什么。我对我哥和夏宇航说,他不会再疼了。就在我把“疼”字说出口的瞬间,一阵尖锐的疼痛闪电一般击中了我。疼。每一个内脏,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都在疼。从十岁起就冰冻封锁在我身体里的疼痛解冻了,就像喜马拉雅的冰山融化成滔天的洪水,我被疼痛淹没了。汗水从皮肤下面冒出来,从头发根里流出来。我浑身湿透,衣服可以拧出水来。我哥和夏宇航扶着我把我拖了出来,我听见夏宇航的声音,姑姑,你怎么啦?我说,疼。我疼。我哥说,你就不该进去。唐观和马蓓蓓从我哥和夏宇航手里接过我,把我带到车上。我在车后座躺下,马蓓蓓把一条干毛巾裹在我脖子上。马蓓蓓和唐观看着我的汗水像雨水一样流。唐观吓得手足无措。马蓓蓓对唐观说,不要紧。她拉过我的手,掐住我大拇指和食指缝隙处的合谷穴,使劲儿地掐着。我心想,没什么用的。但我让她掐着,这样唐观会放心一些。

我哥和夏宇航捡完骨殖,抱着骨灰盒上了车,车一路往杧果林后面的墓地开去。

车到达墓地,疼痛像洪水退潮一样,哗啦一下退到了我的身体外面。我坐起来,把湿透的毛巾拧干,擦了一把脸。从车上下来,双脚踩在大地上,我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站立不稳,我只是感觉身体变轻了,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我站在墓碑前,看着我哥和夏宇航把那个装着我爸的骨灰盒放进墓穴里。

墓碑上刻着一行字:“夏尊宝是个普通人,他只活在爱他的人心里。”我爸心里想着的那些爱他的人,除了我奶奶和我妈,应该还有我和我哥吧。我爸请人往墓碑上刻下这样一行文字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最爱他的两个女人,奶奶已经把他从记忆里抹掉了,我妈呢?

一个普通人死了,只能活在爱他的人心里。这悲凉的感悟,于我的父亲,也许是最后的慰藉。他死了,还有爱他的人记得他。

我仰起头,风吹过我的脸。我爸的黑白影像在我脑袋里快速切换。我爸六十八岁的一生,留在我记忆里的,不过几十个镜头。这几十个镜头,就是我爸活在我心里的凭证了。

我奶奶的右手紧紧拉住我妈的左手,跟在病房的时候相比,我妈僵硬的左臂已经放松下来了。我奶奶啃着她左手的大拇指东看西看,一脸好奇。我妈用右手的手指抚过墓碑上的每一个汉字。她没有流泪,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的脸上有一种从皮肤里透出来的光芒。

我妈跟我爸的爱情,也许根本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已经被生活磨损殆尽。不然,我妈怎么可能接下照顾我奶奶这副担子。照顾一个八十多岁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我们离开墓地,刚才还飘着洁白云朵的蓝天突然变脸,暴雨倾盆而下。我们躲进车里,暴雨把车窗玻璃变成了瀑布。车窗外面,除了雨水还是雨水。我们被雨水围困在一辆车里,无法动弹。

前排肩靠肩坐着我妈和我奶奶,我奶奶似乎被暴雨吓坏了,她把头往我妈的脖子上贴,嘴里喃喃着,妈,怕。妈,怕。我妈伸出手,像抚摸婴儿那样抚摸我奶奶花白的头发。

我妈对我奶奶这份突如其来的柔情,冲刷着我的内心。我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我妈,既读不懂她情感的纹理,也理不清她心路的历程。但我非常想哭,泪水溢满了我的眼睛。

十几分钟之后,暴雨骤停。杧果林上面碧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通过水汽的折射,我看见了光的七种颜色。

十八

奶奶住进了我妈那套房子的客房,我妈把客房弄成了一个女孩子住的儿童房,草莓图案的窗帘和床单被子,床上堆着几个可爱的毛绒玩具。我站在这间卧室的门口,好像心脏被人猛击了一巴掌,随后一阵放射到后背的疼痛。我双手抱在胸前,拼命抵制想要蜷缩起身体的渴望。我的整个童年,我妈从来没有为我准备过这样的一间屋子。

奶奶进了房间,马上放开我妈的手,抱起一个巨大的胖女孩毛绒玩具坐在地上玩起来,她替胖女孩扎小辫、梳头、穿衣服,跟胖女孩说话,用手去擦胖女孩脸上的雀斑,她哧哧地笑着说,你不乖。我乖。你有雀斑,你不漂亮。她抬头看着我妈,一脸娇羞地说,妈,我乖。我漂亮。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個智商两岁的小女孩。

我妈很快建立了一种新的生活秩序。她请了一个白天的钟点工,负责家务和帮助照顾奶奶。白天有钟点工协助,我妈保留着自己看书、跳舞、唱歌的时间。我妈外出期间,我奶奶安静地坐在地板上,跟那些毛绒玩具玩得十分投入。我妈每天带奶奶出去散步,陪奶奶吃饭,跟钟点工一起帮奶奶洗澡,打理奶奶的个人卫生。我妈耐心细致地为我奶奶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她帮我奶奶擦掉嘴角的汤汁,洗澡之后,给我奶奶的腋下撒上爽身粉,每次给我奶奶更换尿不湿,都要用温水毛巾帮她擦干净屁股,抹上凡士林。我妈就像一个母亲照顾年幼的孩子那样,把我奶奶照顾得妥妥帖帖。我爸照顾我奶奶的时候,我奶奶的身上有一股怪味。跟了我妈之后,我奶奶变成了一个气味清新的老人。

我奶奶很喜欢跟我妈出门散步,出了家门,我奶奶立马紧紧地抓住我妈的手,陌生人仍然让她不安,但她只要抓紧我妈的手,就显得很开心,她脸上那种讨好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像一个知道自己是被疼爱着的小姑娘,看人的目光,有了一点傲娇的样子。

我妈和我奶奶再次成为医院的焦点,我爸我妈和我奶奶的陈年往事被人们翻了出来。那样的往事和这样的现实,实在建立不起合理的逻辑关系,让人迷惑不解。医院的人只能说我奶奶有福气,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我妈一定是上辈子欠了我奶奶的,我妈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不然呢,怎么能解释我妈对我奶奶所做的一切。人们喜欢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解释不通的事情,就像身体的病症,会让人不舒服。

我不相信什么上辈子欠债这辈子还的解释,但我也试图解释我妈的行为,我宁可相信在我爸死亡的强烈刺激之下,我妈瞬间爆发出耀眼的足以照亮黑暗往昔的情感。但是我担心这样的情感难以持久。毕竟,在我妈和我奶奶之间,有一大片不容易穿越的黑暗沼泽。我奶奶擦掉了自己的记忆,而我妈没有。

我和我哥的眼神偶尔撞到一起,马上躲闪开了,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我妈瞬间爆发的情感一旦熄灭,她跟我奶奶之间的沼泽就足以让她陷落。我每时每刻都在偷偷观察我妈,我一面心里感到羞愧,一面忍不住要去观察她,在她给我奶奶撒爽身粉抹凡士林的时候,在她陪我奶奶吃饭帮我奶奶擦掉下巴上的汤汁的时候,在她领着我奶奶出去散步的时候,在她一个人坐着出神的时候……我试图从我妈的脸上找出某种证据,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其实我更希望找到让我放心的证据。

我妈做得无可挑剔。如果一定要给我妈的行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只能是我妈对我爸的爱,她一直爱着我爸,她一生只爱我爸。只有爱不讲世俗的逻辑,爱有自己独特的逻辑。

我爸和我妈的感情,像一部十九世纪的长篇小说,几百万字的鸿篇巨制,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意志才能读完,还要有足够的阅历和情感力量的储备才能看懂。以我薄弱的耐心、贫瘠的阅历、贫血的情感,暂时无法理解。但是,我妈跟我奶奶的这种新关系,冲刷着我的内心,在我的身体里滋生出某种力量和信心。

我们清理了我奶奶和我爸住的那套房子,我挑了几本我爸的医学书籍和一对憨态可掬的木雕大象,我哥留下了我爸搁在书架上的几块石头。我们扔掉了所有的破烂儿,按照我妈的意思,给房子贴上了雅致的墙纸,把家具换成了简简单单的实木家具,在房子里养了些花草。收拾好之后,房子看着很像样子。我以为我妈会把房子租出去,这种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很好租。但是我妈说,这套房子留着,我平时可以到这里看看书,你们回来度假可以住,你们的朋友来旅行也可以住过来。这个中缅边境上的小城,正在成为旅游热点。夏宇航说,奶奶,您的想法跟我们年轻人一样呢。唐观说,太好了,我的朋友来了就有地方住了。马蓓蓓说,留着我和嘉木退休了回来陪妈妈和奶奶住。我妈的眼睛亮了一下。不得不说,还是马蓓蓓最懂我妈的心思。

白天没事,我领着唐观到县城里转悠,县城比我记忆中扩大了三分之二,我熟悉的那三分之一,差不多拆掉重建了一半。我没想到朱赫妈妈的麻将馆还在,她开麻将馆的那条老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跟老街相比,朱赫妈妈的变化简直惊人,她坐在麻将馆外面的一把藤椅上抽烟,我从麻将馆外面走过,要不是她叫我的名字,我都没有认出她来。她变成了一个肥胖的女人,裹着一条碎花裙子,趿拉着一双人字拖。我和唐观停下来,站在她面前,我惊异于她的变化,甚至忘记了跟她问好。她说,易嘉禾,你认不出我了吧?我是朱赫的妈妈。这是你男朋友吧?唐观很有礼貌地说,阿姨好。朱赫妈妈叹口气,说,我一直以为朱赫是喜欢你才去北京的。我悄声告诉唐观,朱赫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在宋庄画画。朱赫妈妈慌忙对唐观说,你别误会。朱赫根本不喜欢易嘉禾,他已经结婚了。我被朱赫妈妈的话吓了一跳。朱赫结婚了?我问,朱赫跟谁结婚了?

朱赫妈妈抹着眼泪说,那个女人叫顾微微,离了婚带着两个孩子。

我心里一阵惊异,顾微微你真行啊,刚刚离婚回国就把朱赫拿下了。

朱赫妈妈说,他们准备下个月举行婚礼,还要举办画展。我问他们认识多久了,朱赫告诉我他们认识十天就结婚了。我说你们认识十天就结婚,简直是不负责任。朱赫说你跟我爸从小认识又有什么用?我们在电话里吵起来,我说我不会去参加他的婚礼。他说无所谓,跟谁结婚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要被朱赫气死了。我这是什么命啊。朱赫妈妈脸上的肉颤动着,声音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情绪。

我和唐观不知道说什么,幸好麻将室里有人替我们解了围,他们喊朱赫妈妈去隔壁的米线馆帮他们叫四碗米线。朱赫妈妈应了一声,站起来说,我去帮他们叫米线,你们也来一碗?我和唐观赶紧说,阿姨您忙,我们走了。

回家路上,我给唐观讲了朱赫的故事,我隐瞒了曾经想去求助朱赫冒充男朋友的情节。唐观压低声音说,朱赫大概是你的初恋吧?我白了唐观一眼,说,准确地说,是初恋未遂。你才是我的初恋。唐观愣了一下,说,你的感情经历太过贫乏了,我顿时感觉压力很大啊。我说,那要不要把压力转移一部分出去?唐观说,易嘉禾,你的想法很危险,你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必须悬崖勒马。唐观夸张地把我拉到身边,狠狠地抱紧我,用一个热烈的沸腾的烫着我舌头的长吻堵住了我的嘴。

领着唐观在县城里走来走去的时间,我终于补上了我在爱情当中欠下的功课——跟唐观分享我成长的经历。

我们离开的前一晚,我奶奶照例九点钟就睡觉了,奶奶完全退化成幼儿状态,一天要睡十多个小时。每晚奶奶睡了,我们都要陪着我妈聊聊天,吃点夜宵,我哥和唐观还要喝点啤酒。我妈很少说话,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的眼神是柔软的,令我恍惚的柔软。我们是她的亲人,一群陌生的亲人。

我妈给了我和马蓓蓓一人一个翡翠镯子。我妈说,翡翠镯子她早就买好了。她很高兴我哥娶了马蓓蓓这样好的女孩,她很高兴我嫁了唐观这样好的男孩。她相信我们会把日子过好。我和马蓓蓓互相看了一眼。马蓓蓓说,妈妈,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谢谢,谢谢你生了嘉木这样的好男子给我做丈夫。我妈的眼里涌起泪来,我妈现在变得爱哭了。我看着马蓓蓓,心里想,这句话,我要找机会对唐观的妈妈说一说。

我和马蓓蓓举着我们戴了镯子的手腕到处显摆。唐观和我哥在餐厅喝啤酒,夏宇航喝着饮料,负责给他们倒酒,三个男人叽叽喳喳谈得高兴,我们非要逼着他们看我们的镯子,逼着他们赞美我们戴了镯子的手。那两个男人浮皮潦草地看一眼,一句“好看”就打发了我们,又喝啤酒聊天去了。只有夏宇航认认真真看过我们的镯子,看出我的镯子里面的飘绿比马蓓蓓的要少,他说,姑姑,奶奶偏心我妈妈了,飘绿多的更值钱呢。马蓓蓓说,夏宇航,我还是不是你亲妈啊?这么快就被姑姑收编了。我妈说,好你个夏宇航,敢挑拨离间。我就是要把最好的给儿媳妇,你姑姑有婆婆给她更好的。唐观马上接口说,对啊,我妈早备好了。夏宇航,一边反思去。我哥说,夏宇航,靠墙站军姿,不准偷懒。夏宇航说,是。笑嘻嘻地靠墙立正。我妈说,不准欺负我孙子。我哥说,妈,你还讲不讲理啊,我这是帮你惩罚他。我哥说这话的语气特别像唐观跟他妈妈说话,是受宠爱的儿子才有的语气。我妈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她又要哭,她现在真是一个超级爱哭的女人。我哥笨拙地把我妈拥进怀里,拍着我妈的背。

我爸的死,悄然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抱着一个布娃娃,眯着眼睛走到我妈的身边,说,妈,我饿。我奶奶的声音娇滴滴的,像一个受宠的小女孩。我妈把我奶奶掉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往后理了理,說,我给你煮汤圆。奶奶咧开嘴,笑着说,汤圆,好吃。汤圆,好吃。

马蓓蓓没等我妈站起来就到厨房烧水煮汤圆去了。我妈把我奶奶安置在沙发上。我奶奶一直说着,汤圆,好吃。汤圆,好吃。大年初一吃汤圆。汤圆,好吃。

我们都不说话了,一起看着我奶奶。我奶奶是一个幸福的小女孩。她忘掉了所有的不幸,只记住了她是个幸福的小女孩。

十九

回到北京就收到了顾微微请我带唐观参加画展的请柬,“跟陶枝老师有关的一切”朱赫油画展将在“纯真年代”画廊举办。原来,顾微微的画廊叫“纯真年代”。

我跟唐观一起去“纯真年代”参加了画展开幕式,唐观提前让花店给“纯真年代”画廊送去了大花篮。唐观总是比我想得周到。画展十点开幕,我和唐观八点就到了。我和唐观都穿了出席正式场合的服装。顾微微热情地拥抱了我,顾微微穿着阔腿裤长款西装,头发绾在脑后,一副画廊老板的精干模样。顾微微的小儿子被朱赫用婴儿背带挂在胸前,他呜呜哇哇地跟朱赫说着话。朱赫脸上的幸福,就像一股热浪,隔着十米远就扑了过来。

顾微微一脸饱满的幸福,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儿。顾微微对唐观说,我早就看出你对易嘉禾心怀鬼胎了,要不然我就对你下手了。我说,顾微微,你怎么还这么喜欢胡说八道啊,当心把朱赫吓跑了。朱赫走了过来,他打量着唐观说,谢谢你没让顾微微下手之恩。唐观说,这也是恩?那我就把自己当恩人了。嘉禾,你是他们的媒人,我是他们的恩人。我们两个在他们家的地位,是不是很特殊啊。我斜着眼睛把一个笑容送给唐观,唐观正眼接收了。

顾微微说,易嘉禾,进步神速啊,眉来眼去这一套你也学会了。

我说,你是我师傅嘛,我不能给师傅丢脸。顾微微笑得前仰后合。

朱赫说,易嘉禾,你眼神不错。怪不得你看不中我。

顾微微说,不带这么妄自菲薄的啊,我才不会捡易嘉禾的漏儿。

我说,我捡了顾微微的漏儿。

唐观说,什么叫捡漏儿啊?合着把我们当文物了?

顾微微说,别不知足,文物多有价值啊。

唐观说,我知足,相当知足,我追易嘉禾历经了千辛万苦,绝对是攀登喜马拉雅山的难度。

朱赫说,你拍马屁的水平果然高啊。两个男人哈哈大笑,顾微微的儿子在朱赫的胸前嘎嘎笑,笑着笑着,突然叫了一声爸爸,非常清晰。朱赫一下子僵住了,顾微微的儿子又叫了一声爸爸,同时伸手摸着朱赫的下巴。朱赫眼里汪起一层水,他低头用嘴巴亲着顾微微儿子的额头。顾微微愣了片刻,张开双臂把儿子和朱赫一起抱住。

等他们分开了我才说,饮水思源,不能把媒人忘得干干净净啊。顾微微说,哪能忘了,你不仅是我们的媒人,你还替我的画廊发现了一个天才。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份神秘礼物。

宾客陆续到来了,顾微微和朱赫忙着接待,我跟唐观先到展厅看展览。看到第一幅画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陶枝老师的下午茶》。画中的我们,还是十几岁的模样,我们吃着陶枝老师烤的小点心,陶枝老师端着茶壶,正在往茶杯里续水,陶枝老师的面容是那么安静、美好。《陶枝老师的红糖水》《陶枝老师的远方》《陶枝老师的理想课堂》《陶枝老师的教育诗》《陶枝老师的书房》《陶枝老师和她的丈夫》《世上没有了陶枝老师》……朱赫用画笔重建了跟陶枝老师有关的记忆,我在多幅作品中看见了我,《陶枝老师的红糖水》里那个端着红糖水,仰着脸,拼命把眼泪压进眼里的女生;《陶枝老师的书房》里那个坐在地板上,在静谧的午后阳光里阅读的少女;《世上没有了陶枝老师》里那个抱着陶枝老师的相册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的女孩。我也在多幅作品里看到了朱赫,《陶枝老师的理想课堂》里那个站起来回答问题的男孩;《陶枝老师的教育诗》里那两个打架之后脸上挂着伤痕却在互相微笑的男孩,其中一个眼里有泪的就是朱赫……我默默看过去,任由眼泪流下来。我看着每一幅画,好像看到了朱赫画下它们的时候被神灵附体的样子,朱赫的天赋和情感完美地融合在每一幅作品里。

唐观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他说,我还以为画的是柳老太太。

来了很多人,有我和顾微微的医学院同学、朱赫的小学和初中同学、朱赫在宋庄的画家朋友、顾微微的父亲母亲和他们的朋友,还有朱赫的妈妈,她穿戴得体,化着淡妆,是一个体面的母亲形象。

开幕式上,顾微微介绍了她第一次在朱赫的画室里看见这批画时如何被震撼和打动。朱赫介绍了陶枝老师和陶枝老师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迹。开幕式的最后一项,顾微微宣布了她和朱赫结婚的消息。顾微微说,这个开幕式,同时是我和朱赫的结婚典礼。我们非常感谢我们的媒人易嘉禾,她是朱赫的高中同学,为了表达我们的谢意,我们把朱赫的画作《陶枝老师的书房》赠送给她。画里那个在陶枝老师书房看书的女孩就是少女时代的易嘉禾。朱赫胸前挂着顾微微的儿子,站在顾微微身边,他说,我非常感谢易嘉禾,是她鼓励我把陶枝老师的故事画出来,这次绘画的经验,使我确立了我的绘画方向,我要用我的画,记录生命里的温暖时光。我非常感谢顾微微,她来到我的身边,带着这个可爱的天使。朱赫低头,亲了亲胸前的孩子,继续说,顾微微,你让我懂得了爱的价值,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女人,我爱你,爱你的孩子。朱赫的声音被掌声淹没了。他们手拉手站在那儿,接受大家的祝福。

这个时候我才看见“暖时光亲子摄影园”的几个摄影师举着最专业的拍摄工具从不同的角度对准了顾微微和朱赫一家。我回头看了一眼唐观,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亲爱的唐观,他总是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周到。

唐观为朱赫和顾微微制作了精美的影集和视频,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们。

我跟唐观也结婚了。我们没有举行婚礼。去民政局登记的日子,是唐观的爸爸和妈妈替我们算过的好日子。

我把朱赫的油画《陶枝老师的书房》挂在我和唐观新居的餐厅里,每次看到少女时代那个脸色僵硬的我,我都想哭。陶枝老师要是活着,看到我跟朱赫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很欣慰吧。

吃饭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油画的下面,唐观喜欢坐在对面。吃一顿饭,他总要停下來看看我,再看看画上那个少女时代的我。

唐观说,易嘉禾,你变了呢。跟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真的不一样了。

我对唐观说,你也不一样了,你是一个多么在乎仪式感的人,居然可以接受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外在的仪式。

唐观看看我,再看看画,说,不可思议,我们居然没有举行婚礼。你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我说,如果没有嫁给你,我将来一定会后悔。

唐观绕过餐桌,坐到我身边,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说,媳妇,我必须告诉你,跟你结婚我真的很幸福。

嗯。我也是。我的头贴着唐观的头,我们皮肤碰触的地方,身体的暖流互相渗透。

不管将来会经历什么,此刻,我们的幸福如此真实,如此强烈。也许,婚姻之初无数个强烈幸福的此时此刻,就是我们储备在婚姻长跑中的能量,在将来某一个疲惫的时刻,被我们从记忆里召唤出来,重新为我们的心灵注入活力。

婚姻几何

我和唐观结婚后一直自己开伙。小家庭自己开伙做饭是我坚持的。刚结婚的时候,婆婆和公公力主我们回家吃饭。婆婆温零如心疼我们上班辛苦,让我们下班回家吃一口现成的。公公唐知春体贴我们还房贷压力大,回家吃饭不用自己花钱,可以帮我们省钱还房贷。买婚房的时候,我本来要把我的一居室卖掉,唐观阻止了我,他说,这房子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你应该留着。以后把你妈妈接过来,可以给她住。唐观就是这么一个事事都会替我着想的人。我没再坚持卖掉我的房子。

唐观最赞同跟父母一起吃饭,他说当初父母建议我们把房子买在一个小区,就是希望可以互相照应。我们医院的医生护士,上一天班累得肌肉都变成骨头了,哪一个不是巴不得下班回家吃口现成的。

但我对婚姻和家庭生活有自己的想法,我坚持自己开伙。就是周末去公公婆婆家吃饭,我也会做两道拿手菜带过去。

结婚之前,我是食堂依赖者。结婚后,我开始努力学习做菜技术,我不仅善于学习,还善于创新。公公唐知春把剁肉的技巧毫无保留地教给了我之后,我用自己剁的肉馅做出了超级美味的狮子头。当唐知春在红烧狮子头里吃到了颗粒饱满大小适中的慈姑时,不由得感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合该就是他家的儿媳妇。

尽管我坚持自己做饭,婆婆温零如还是会每周卤一大堆各种肉食、炸一些肉丸、炒一碗臊子、包一些馄饨和饺子放进我们的冰箱里,让我每天回家可以快速做好晚餐。婆婆温零如是真的心疼我。

我跟婆婆温零如一起逛街吃饭,陌生人都以为我们是母女。我和唐观跟他的爸爸妈妈一起出现,被误会为女儿女婿的概率远远高过儿子儿媳妇。每当有人说我是婆婆温零如的女儿,婆婆都特别开心,她跟我相视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满足和得意。

唐观既迷惑又不服气,没人的时候他问我,别人怎么看出来你是女儿的,明明我跟我妈长得很像。

我说,我的经验,应该是根据亲密度判断的吧。我跟婆婆的亲密度上升到了母女级别。这说明,我的婆婆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婆婆。

唐观说,你嘴巴的甜蜜度超过了蜂蜜,这说明你的嘴巴抹了一吨蜂蜜。让我尝尝。唐观说着就扑过来,把温热的唇贴上来。

我推开唐观,说,什么嘴巴抹蜜,我说的是真心话,婆婆对我的好,我的亲妈也没有做到。唐观装出严肃的样子,说,根据本人刚才的亲自检测,你嘴唇上确实抹了蜜,甜蜜度有没有超过蜂蜜目前无法判断。我说,你敢不相信我?唐观沉吟一下,说,刚才检测时间太短,可能影响了检测结果,我必须再检测一下。我还要说话,唐观一把搂过我,吻住了我的唇。唐观这个家伙,黏人的程度还处在蜜月期。

我跟唐观结婚已有四年了,婚姻和家庭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散发出的温馨和暖意,就像艾灸一样炙烤着我,从皮肤一层一层暖进去,把我骨头缝里的寒意驱逐了出来。我的内在系统重新换了芯片,旧芯片里对婚姻的恐惧和不信任的信息已经无法读取,新芯片的信息显示我对婚姻充满了信心。

可是,我和唐观一直没有孩子。结婚第一年我怀过孕,三个多月的时候,我打扫卫生间时摔了一跤,流产了。

医生告诉唐观和他的父母,流产是因为胚胎不健康,是自然淘汰,如果胚胎健康,不可能摔一跤就流产。唐观还是很自责,他说如果他多在家陪我,我就不会摔跤了。婆婆温零如也很自责,她说她知道我要强,不喜欢被人照顾,她不应该太惯着我,唐观出差了,她应该去陪我。连我的师傅柳老太太都自责不应该让我上班,应该让我老老实实在家保胎。那些有先兆流产的人,在家躺几个月都把胎儿保住了。我的难过和自责,根本说不出口,只能埋藏在心里。

流产之后两年,我没再怀孕,我和唐观去做了一系列检查,包括基因筛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我们很健康,我们的情感状态依然如婚姻之初那么浓烈,但我就是没有再怀孕。

我知道公公婆婆很着急,但他们从来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婆婆温零如尽量避免说起别人家的孩子和亲戚中有人怀孕的事情。亲戚聚会的时候,要是有人问我孩子的事情,婆婆温零如马上就把话题岔开了。他们对我非常体贴。

我结婚四年没有孩子,让秦美娇一家人终于不再恨我了。秦美娇很庆幸我没有嫁给她的弟弟。他弟弟跟一个幼儿园老师结了婚,女儿已经两岁了,他们准备再生一个。秦美娇在医院看见我,逮到我就要跟我聊半天,唯一的话题是安慰我。她说,易医生,有没有孩子是天意。我和老程,我们领养了程好好,一家三口过得不比谁差。秦美娇还跟以前一样讨人嫌,我却没有以前那么讨厌她了。

我怎么会怀不上孩子呢?我和唐观的身体都没有问题,以我跟唐观的感情浓度,应该很容易怀孕才对。

我的师傅柳老太太说我情绪过于紧张,工作压力过大。这两点,正在成为影响都市女性怀孕的重要因素。

柳老太太家的老范身体康复得相当好,重返了工作岗位。柳老太太也成功地把我们的心理门诊扩大为身心健康门诊。我们的身心健康门诊不仅对外接待病人,还利用我们的學科优势在医院开展“巴林特小组活动”,为本院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保驾护航。我们医院的身心健康门诊有了不错的名气。我被师傅推荐去参加了一个德国的身心医学培训体系,每年都要跟国内的优秀同行一起去德国学习一段时间。我肩上的工作担子确实比以前重了很多,但是工作带给我的不是压力,是快乐。我很享受跟优秀同行的交流,也很享受疗愈别人的过程。

柳老太太有一点说得对,我的确过于紧张了。我太渴望跟唐观生一个孩子了。潜意识里,我希望在孩子的身上补偿我童年的缺失。我要做一个好妈妈,我要让我们的孩子在健康正常爱意融融的家庭快乐地成长。也许更深的潜意识里,深潜着我对自己做好一个母亲的不自信和担忧。会不会是这份没有浮出意识层面的不自信和担忧,阻挡了我成为母亲?

婆婆温零如突然开始吃素,她没跟公公唐知春商量就把冰箱里存着的羊肉牛肉猪肉和鱼肉通通搬到了我家的冰箱里。

婆婆家的餐桌上一下子断了荤腥,反应最激烈的自然是公公唐知春。他一日三餐离不了肉,不让他吃肉,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那天早晨,公公唐知春去小区东北角的花园吊完嗓子回来,发现早餐变成了五豆豆浆糊糊配面包切片,唐知春吃了,胃里依然空落落的,但他忍了没说什么。

公公唐知春的早餐多少年都没有变过,一大碗红汤臊子面或者一大碗清汤鲜肉馄饨。做起来倒也简单,臊子预先炒好放在冰箱里,馄饨也是预先包好冻起来,早起只需要洗一把应季的绿叶菜,煮面之前把绿叶菜烫熟了放到碗里。

做了一辈子财务工作的婆婆温零如干家务活很有条理,对时间的安排恰到好处。她不一定懂得什么是并行工程,但她对并行工程的原理使用自如,锅里烧水的同时把菜洗了,水开了煮面的同时往碗里加调料,花椒油、辣椒油、酱油、醋、花生碎、香葱粒、香菜、一大勺臊子。完成这波操作,面也煮好了,把煮好的面捞起来放进碗里就好了。只要十来分钟,一大碗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臊子面就能上桌了。

公公唐知春告诉我,一碗面里不管加了多少调料,都不能替代那一大勺臊子,臊子是一碗臊子面的灵魂。

公公唐知春对日常生活进行发言的时候,总会掺杂一些哲学感悟。他很喜欢这种表达方式,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文化有思想的人。

既然把臊子提升到了灵魂的高度,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对待这一勺臊子。公公唐知春从来不买外面的肉馅来做臊子。他说,外面卖的肉馅,谁知道是用什么乱七八糟的肉绞出来的,根本不能吃。唐知春对怕麻烦胡乱对付着吃饭的人非常看不起,吃都怕麻烦,那还活着干吗?

公公唐知春不怕麻烦,他做臊子,一定要买肥瘦相宜的猪肉自己剁,纯瘦肉不行,炒出来发柴。公公唐知春说,红花还要绿叶衬呢,什么东西过于纯粹不见得是好事。经过摸索,公公唐知春掌握了肥瘦的比例诀窍,肥瘦的比例三比七最好,三分肥七分瘦是一个最完美的比例。

公公唐知春和婆婆温零如在家务活上有大致的分工,用唐观的话说,爸爸承担的是重型体力技术活,妈妈承担的是轻型体力技术活。

剁肉是唐知春承担的重型体力技术活,费力气,技术含量还不低,肉末不能太碎,太碎了没有嚼头,肉末的颗粒大小要刚刚好。

唐观受不了剁肉的声音,多次建议唐知春用绞肉机,唐知春从来不用。他说绞肉机绞出来的是肉泥,没有颗粒,不好吃。唐观没有这么细腻的感觉,一勺臊子而已,颗粒粗一点细一点有什么关系?他无法理解唐知春对剁肉的执着,为了剁肉,唐知春每年要专程去曾经下乡的林场找回来两个橡木墩当菜板。用橡木墩剁肉的好处,唐知春说起来头头是道。

我总觉得剁肉对公公唐知春来说是一种修行,心里淤积了不良情绪的时候,手握一把锋利的刀,可以对菜板上的肉纵横杀伐,横五刀,竖五刀,手起刀落,差不多模拟出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情,一块肉剁好,心里的不良情绪也无影无踪了。当然,也许我对公公唐知春的行为过度解读了。这是心理医生容易犯的毛病。

公公唐知春剁肉的技术称得起炉火纯青,肉粒大小均匀,颗颗饱满。剁好肉,清理了菜板,烫洗了菜刀,剩下的活就交给温零如了。热锅放油,加姜葱蒜和剁碎的郫县豆瓣酱爆香,放肉末,放适量的糖、醋、生抽和老抽,炒到肉末变色,加碎米芽菜一起炒好起锅。婆婆温零如在厨房里是一把好手,唐知春剁的肉末,经过她的手,变成了色香诱人的臊子。

公公是容易满足的人,早晨一碗臊子面,他吃出的是幸福味道。他给我描述过吃臊子面的幸福感觉,先拣几粒肉末放进嘴里,肥肉粒滑嫩鲜香,瘦肉粒麻辣劲道,舌尖上的味蕾绽放如花,再挑起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慢慢嚼,肉的滋味跟面的滋味搅到一起,有一种缠缠绵绵的滋味,味道的层次渐渐展开,铺满了口腔。食物的味道,像是身体的动员令,懈怠昏睡的身体被唤醒了。吃过一碗臊子面,一整天都精神头足足的。

公公婆婆对生活的热爱,就像他们精心制作的臊子面,散发出浓郁热烈的感人气息。

吃几天臊子面,换一顿清汤馄饨调剂一下。馄饨是自己包的,馄饨的肉馅要比臊子的肉馅剁得更碎。婆婆家的馄饨绝对馅大皮薄,个个有料。跟吃有关的事情,公公唐知春绝对不会糊弄。

公公唐知春从来不喝粥,不喝牛奶。他的肠胃顽强地拒绝任何清汤寡水的东西。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唐知春,对饥饿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公公唐知春告诉过我饿的感觉,他说,饿起来,胃像一个漏风的洞,最饿的时候,胃就像一个无底深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一股阴冷坚硬的风,刮着胃的内壁,一阵阵刺痛。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我说,经历过饥饿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忘记和修复的,各种后遗症说不定要伴随一生。公公唐知春说,心理医生就是不一般,能给人的行为找出内在的动机。

不管是补偿心理还是什么别的心理,对公公唐知春来说,没有比“吃”更幸福的事情,他特别喜欢跟人交流“吃”的话题。但是突然之间,“吃”变成了一个没有人喜欢交流的孤独话题。唐知春加入的单位退休群和同学群、知青群都不談吃吃喝喝的话题,这几个群主要交流儿女成就,晒孙辈萌照,约出国旅行之类,总之就是幸福大比拼。唐知春加入的小区麻将群、合唱群、京剧群的人,也不和唐知春交流吃吃喝喝的事,人家都在群里分享麻将比赛、合唱和京剧表演信息。

公公唐知春很不满地说,大家都在追求精神生活,好像吃不是精神生活。要我说,吃才是最大的精神生活。

自从他的体检指标有几项不正常之后,婆婆温零如和唐观也不喜欢跟他谈论吃的话题了,他的胃口太旺盛,他们却叫他控制饮食。唐知春最听不得控制饮食的话。一听到控制饮食,他就大发脾气。唐观和婆婆温零如拿他没办法,让我从医学的专业角度给公公一些劝告。唐观说,我和我妈说了他不听,你是医生,他会听你的。

因为对唐知春饥饿心理的深刻理解,我从来不劝他减食减肉,我只建议他多喝茶,多运动。我是心理医生,我对生病有一套自己的解释。我比较信任身心健康的理论体系。

关系(置身于各种关系中的自己)——冲突——情绪——体内化学分子变化——细胞病变——组织病变——身体疾病(症状)——恶性方向——生命终结。

我给他们画了一张生病路线图,经过我的讲解,他们终于看懂了这张图所表达的内容。置身于各种复杂关系中的个体生命,因为环境和人际关系的冲突,导致不良情绪的滋生,长期的不良情绪,使人体的内环境发生改变,体内的化学分子产生变化,导致细胞病变,细胞病变的必然结果是组织的病变,组织病变表现出来的症状,才让我们感觉到了身体的疾病。

公公唐知春眼睛发亮,他说,这才是最正确的解释,疾病跟吃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想吃不吃导致的不良情绪比大鱼大肉更致病。该吃还得吃,谁也别拦我。

婆婆温零如对唐知春说,嘉禾的身心健康理论不一定适合你。你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该控制就得控制。

我有些尴尬地说,适当控制一下饮食,也是一种精神建设。毕竟,自律是很重要的精神品质。

我这么说,谁都不吭声了。关于公公唐知春控制饮食的问题,始终没有达成一致。控制饮食成了公公婆婆之间的情绪导火索,搞不好就会引起争吵。

在吃的問题上,婆婆温零如和公公唐知春的认知曾经是高度同步的。精心制作的臊子面,是公公婆婆家庭生活的和谐配方。婆婆突然吃素,打破了这种平衡。

公公唐知春早上没吃臊子面,本来肠胃就不满足,上午去公园唱京剧,拉一上午胡琴回到家,看见餐桌上只有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盘素炒土豆丝和一盘素炒秋葵。唐知春本来就已经咕咕作响的肠胃立马一阵绞痛。他看了温零如一眼,没有说什么,他不想吵架。

公公唐知春就着一碗米饭把豆腐、土豆丝、秋葵一扫而光,胃里好像还是空的。唐知春洗了碗去午睡,胃里空荡荡的,入睡十分困难,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梦见一群人排着队吃烤全羊,他闻着羊肉的香味,嘴里冒出一股一股的口水,队伍走得很慢,刚刚排到前面,张嘴没说出话呢,口水淌到下巴上。唐知春尴尬着,醒了过来,下巴脖子上果然淌了一片口水。唐知春抽纸巾擦掉口水,肠胃又传来一阵一阵咕咚咕咚的气过水声。在所有痛苦的感觉中,饥饿是唐知春最难忍受的,是痛中之痛。

唐知春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发软,头晕心慌,额头冒冷汗,眼前发黑,令人恐怖的低血糖症状来了,家里没有零食,唐知春从厨房找了一颗冰糖含进嘴里,冰糖是温零如烧菜用的。温零如不晓得去了哪里,唐知春含着冰糖坐了一会儿。

冰箱里空荡荡的。唐知春气得踢了一脚冰箱。他感觉虚汗冒得好一点了,赶紧撑着去小区里的物美超市早点供应处买了一个小米面煎饼,加了两个鸡蛋,抹了厚厚的辣酱。付过钱站在超市门口狼吞虎咽地吃了,肠胃终于妥帖了一点,手脚也有了力气。吃过煎饼,嘴里留下一股怪怪的味道。唐知春回到家里刷了牙,喝了几口茶,又换了一身内衣,内衣被汗水浸湿了穿着难受。下午本来要去会所的老年活动室排练合唱,经过这一番折腾,唐知春败了兴致,不去了,在合唱群里说了一声,折回床上躺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唐知春起来的时候看见温零如在厨房里做晚饭了。晚餐是红薯小米粥配玉米面窝窝头,一小碟子咸菜丝。唐知春的胃里又是一阵绞痛,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说,怎么就吃这个?冰箱里没肉了,你下午没买肉?温零如笑了笑,说,我告诉过你,我决定吃素了。冰箱的肉我拿到唐观他们家里去了。

唐知春说,我以为你开玩笑的。你当真?

温零如说,我没开玩笑。

唐知春说,为什么要吃素?我不吃素。

温零如说,吃素好。吃素就不杀生了。你的痛风和高血脂就是吃肉太多的结果。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该吃素了。

唐知春听得恼火,说,假模假式不杀生,不知道杀了多少生了。才吃饱了几顿饭就要吃素了。我不吃素,我必须吃肉。我见不得粥,一看见粥我的胃就绞痛。嘉禾都说了,爱吃肉是对饥饿记忆的补偿机制。

温零如不再说话,她慢悠悠地把粥盛进白瓷小碗里。

唐知春本来想摔门的,但忍住了。他轻轻关上房门,到我和唐观家里蹭晚饭。他在客厅里跟唐观控诉温零如。他说,不知道哪里刮起的素食风,你妈以前不喜欢跟风的,这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他的火气很大。我赶紧把炸好冻在冰箱里的肉丸拿出来,煮了一份粉丝白菜汤。

晚饭上桌,公公唐知春咬了一口肉丸,皱了一天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

吃过饭,公公唐知春抢着去洗碗。

唐观看了一眼厨房,说,看我爸这架势,以后要天天到咱家蹭饭了。

我说,那就多加一副碗筷,每个菜加大一点分量。

唐观说,你不介意?

我说,为什么要介意?倒是你不应该偷懒。

唐观说,今天偷一下懒,明天我照常洗碗。

为婆婆吃素带来的问题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唐观一颗心放到了该放的位置。我也没觉得婆婆温零如吃素有什么问题,我们医院的刘医生也开始吃素了,吃素的人似乎越来越多。

我们哪里知道,婆婆温零如吃素,是一系列变故的开端。

婆婆温零如吃素的第二周,往家里请了一尊佛像,把原先打麻将的小房间收拾成了佛堂,麻将桌椅让收废品的抬走了,房间完全清空,摆上了佛龛,地上摆了一只蒲团。

打麻将的小屋是唐观结婚前的房间,唐知春怕温零如退休后不适应,专门给她布置出来打麻将的。唐知春对我和唐观说,你们的妈妈一辈子在单位做会计,没什么业余爱好,我怕她退了下来不适应。我们单位那些退休的人,有好几个都得了退休综合征。

唐观送了一台自动麻将桌。婆婆温零如并不喜欢打麻将,她喜欢安静,养花草。那间麻将室,倒是成了公公唐知春呼朋唤友的好地方。

公公唐知春对撤掉他的麻将室十分不满,他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将自己的床搬了出来,放在他搁博古架的屋子里。两个人就这样变成了分居状态。

婆婆温零如每天差不多有半天的时间在里面供佛,焚香,打坐。梵乐下载到手机里,带了耳机一个人听。檀香的味道关不住,所有房间都飘荡着一股檀香的味道。

公公唐知春到我们家里吃晚饭,有时候跟唐观喝一杯,喝了酒,他的话就多起来,他对我和唐观抱怨说,我现在每天醒来都觉得自己睡在庙里。我不喜欢那一股子庙里的味道。

唐观说,我妈不像你,又能拉胡琴又能跳舞又喜欢唱歌,我妈没有文艺细胞,也不好热闹,不跳广场舞,只好信佛。老爸你要多理解我妈。

唐知春说,理解,理解。我对她一百个理解。我这不是跟你们这儿说说,把不良情绪排遣出去嘛。我在家忍着,再不跟你们说说,还不得憋出病来啊。公公唐知春的样子看着可怜巴巴的。

我去德国参加身心医学培训的那段时间,公公唐知春没地方蹭饭,他开始在家里自己做饭。唐知春用过的锅碗,温零如要反复冲洗,还要烧开水烫。唐知春一怒之下另外买了一套锅碗瓢盆,跟婆婆吃素的用具完全分开。他们两个分不同的时间段在厨房里做饭。

公公唐知春再也无法理解温零如了,他的好脾气荡然无存,他开始找碴跟婆婆温零如吵架,做饭的时候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作响,做完饭把厨房弄得没地方下脚,吃饭和睡觉都要听京剧,收音机开最大音量,自己的袜子鞋子到处乱扔。这些事搁在以前,都能把婆婆温零如气得跳起来。但是婆婆吃素打坐念經,仿佛入定了,对唐知春的各种挑衅行为视而不见,无知无觉。

公公唐知春跟我和唐观抱怨说,好好的一个人,除了打坐念经,什么都不关心了。那个家已经不能待了,只要待在家里,我就满肚子怒火乱窜。我真担心哪一天控制不住火气,做出点什么事来。我现在除了睡觉,都不想待在家里了。

婆婆温零如吃素信佛不过短短的两个月,公公唐知春起码老了五岁,双颊塌陷,皱纹横生。

公公和婆婆之间发生的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事上的摩擦和矛盾背后,暗示了他们的婚姻之船驶入了暗礁密布的地段,搞不好会触礁沉船。

唐观被父母的关系搞得很焦虑。他无法理解,两个恩恩爱爱几十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隔阂?他皱着眉头,说,嘉禾,你能想得通吗?

我也想不通。我把婆婆温零如的变化讲给我的师傅听,柳老太太沉吟良久,说,她吃素之前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我告诉柳老太太,温零如跟我变成婆媳之后,不再跟我诉说身体的不适,不再跟我探讨导致她心情焦虑的各种因素,哪怕我主动问起她的身体和心情,她也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婆媳关系,开启了我们成为亲人的路径,却关闭了温零如和我之间作为病人和医生的通道。我现在对温零如的了解,远远不如以前多。

柳老太太说,你婆婆的情况要重视,她的日常行为改变只是表象,隐藏在其中的精神危机和心理变动才是关键。你婆婆这个年龄发生老年抑郁症的人数这些年一直呈现上升趋势。我们的门诊病人里,五十多岁六十多岁的女性比例也在增加。你不能掉以轻心。你带你婆婆到科里,我跟她聊聊。

我和唐观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说服婆婆去看病。不管我和唐观怎么劝,婆婆就一句话,我没病,我不需要看病。她的脸上不喜不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吃素信佛有什么问题?吃素信佛让我很安心。病都是欲望太多造成的,你们该说服你们的爸爸吃素信佛,而不是让我去看病。她的声音节奏缓慢,像她每天听的梵音。

吃素信佛,是婆婆温零如在她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之间竖起的玻璃幕墙。如何在玻璃幕墙上打开一道门,让两个世界可以彼此相通?我和唐观的想法完全不同。我站在心理医生的立场,坚持让婆婆去看病。一个人的行为突然发生剧烈改变,一定有某种内在的危机。唐观和他的父亲却在我家密谋搞一个活动,庆祝他们的红宝石婚。

唐观在电脑上设计庆典活动的细节,忙到半夜。唐观把设计好的活动展示给我看,嘱咐我为庆典活动保密,不能提前透露给任何人。唐观说,我父母的婚姻需要一场庆典,他们平静的日子过得太久了,都忘记曾经有多么相爱了。唐观目光炯炯地说,我妈妈需要一个惊喜。

尽管我对惊喜制造充满本能的警惕,但我没有吭声。

也许唐观是对的,筹备庆典活动的这段时间,公公唐知春的情绪明显好转了。

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表现温零如和唐知春幸福生活的短片。短片是“暖时光”团队用唐知春提供的照片剪辑的。黑白照片上的唐知春和温零如,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纯净热烈。温零如白衬衣黑裙子,齐眉的刘海下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任,看着又干净又单纯。黑白照片上的唐知春一张光洁的脸,眼睛里的热情充满感染力。后期的彩色照片,被“暖时光”团队剪出了一种好莱坞大片的感觉。公公唐知春剁肉馅和婆婆温零如做臊子面的场面,仿佛从屏幕上蒸腾出热烈欢快的生活气息。

唐观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客人们进了饭店,看到悬挂在舞台上方的心形横幅,才知道活动的主题是庆祝温零如和唐知春的红宝石婚。

婆婆温零如是最后一个走进饭店的,她踏上红毯的时候,舞台屏幕上正在播放她和唐知春幸福生活的短片,扑面而来的画面仿佛一梭子子弹击中了她,让她站立不稳。我赶紧扶住了她。她身体僵硬,步子迈得非常犹豫。她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

唐观亲自担任主持人,他的主持堪称完美,热爱仪式感的唐观,用足了心思,不管是“暖时光”团队前期制作的短片,还是唐观用朴素的方式讲述的温馨家庭故事,又或是中间穿插的诗歌朗诵和京剧联唱所选的诗歌和京剧唱词,都完成了把父母婚姻诗化的意图。仪式的高潮部分是唐知春给温零如献上九十九朵玫瑰,婆婆温零如怀抱玫瑰,脸色绯红,眼神羞怯。唐知春对温零如的深情告白,赢得了阵阵掌声。坐在下面的女客人大多泪光闪闪。

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我们全家合影的时候,我站在温零如身边,悄声说,祝福妈妈,您幸福的样子真美。

全家合影之后,唐知春和温零如站在那儿充当幸福风景,各路人马纷纷跟他们合影沾福气。“暖时光”团队的摄影师忙得不亦乐乎。

拍照合影结束,仪式进入了后半段,吃饭喝酒。

客人很多,家里的所有亲戚、跟唐知春一起唱京剧的朋友、唐观的朋友和公司管理层的同事。我邀请的客人只有一桌:朱赫和顾微微一家、我的师傅柳老太太和老范、几个一起参加德国身心医学培训的同行,还有夏宇航,他考到北京来上大学,已经读到大三了。唐观特意到我们这桌跟我的客人打了招呼,他让我不用操心其他,陪好我师傅。唐观不知道,我师傅柳老太太是我特意请来观察我婆婆温零如的。

大家纷纷去跟唐观的父母敬酒,表达他们的祝福和羡慕。婆婆温零如吃素信佛不喝酒,唐观特意让酒店准备了几样素菜和茶水。唐观担心父亲喝多,嘱咐唐知春不要喝醉了。

我们都没想到,喝醉的人会是温零如。温零如根本没喝唐观给她准备的茶水,有人敬酒她就给自己倒一杯,敬酒的人喝一杯她也喝一杯,她像个贪杯的酒鬼,来者不拒,等到我们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她喝了多少杯了。

温零如跌跌撞撞地在酒桌间穿行,她突然看见唐知春正在跟一个容貌姣好,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的女人碰杯,两个人举着杯,一直在说话,那桌人都是平时跟唐知春一起唱京剧的朋友。温零如突然冲过去,劈手打掉了他们的酒杯,乱哄哄的饭厅瞬间静止。女人的脸一下子煞白。唐知春像泥塑一样愣住了。

唐知春,你太不要脸了。今天这样的场合你还把她叫来了。温零如的声音像一颗炸弹爆炸在餐厅里,炸起一片烟尘。我和唐观从不同的方向扑过去拉住温零如,唐观带着哭腔说,妈妈,你在干什么?我说,妈妈,我们回家去,你喝多了。温零如一下子甩掉了我们,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迈着大步往舞台跑去,她的脚步踉踉跄跄,但速度很快。她到了舞台上,站在刚才手捧玫瑰照相的地方,她的身体站得很直。她环顾一圈,咯咯地笑了几声,说,谁说我喝多了?我没醉。

我和唐观刚刚跑到离舞台最近的那张酒桌边,温零如用手指着我们,她手里居然拿着一个红酒瓶,她厉声说,站在那儿别动。别过来!我没醉。温零如挥舞着手里的酒瓶,我和唐观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温零如咯咯地笑了几声,说,谢谢大家,感谢你们的光临。感谢你们给我登台表演的机会。谢谢。她像一个歌星,夸张地鞠躬致谢之后再次站得笔直,她用手里的红酒瓶指着唐知春那桌唱京剧的朋友,说,唐知春,你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唱京剧就是你的幌子。你跟那个女人的事,我本来打算忍了。我老了,你还没老,女人老得快,我也不说什么。但她今天不该来。

我用眼睛寻找着公公唐知春,我没有看到他。我不知道他躲在哪个角落。

婆婆温零如又发出了一阵少女般清脆的笑声,笑声停了一秒钟,她又说,唐知春,你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我怀孕的时候,你已经背叛过我一次了。我忍了,为了孩子,我忍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也找过一个,跟他好了一个月。唐知春,我不骗你,有了这一个月,我才原谅了你,跟你过到了现在。她挥舞着手里的红酒瓶,像念舞台剧旁白那样说,唐观,你记住了,背叛是婚姻的死敌。你千万不要背叛易嘉禾。她是个好姑娘。我们都是好姑娘。好姑娘。

婆婆温零如像电影的慢镜头那样躺倒在舞台上,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好姑娘,我们都是好姑娘。

那个疯子,她为什么要那么干?

唐观,你冷静点,她是你妈,不是疯子。

她就是疯子。她毁了我爸。毁了我们的生活。

想想你妈的感受,在自己的红宝石婚纪念活动上,居然看到了你爸的“现任女朋友”。换谁也受不了。

她喝多了,她胡说八道。我爸跟那个阿姨就是一起唱京剧。我不相信我爸会出轨。我爸对她多好啊,谁不知道我爸一辈子爱她。

你爸在她怀孕生孩子的时候出轨。你妈心里有阴影。

她为什么不打掉孩子离婚?她完全可以打掉孩子离婚。

傻瓜,那个孩子是你。她是为了你。

我宁可她打掉孩子离婚。我宁可没有我。她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爸,她报复过我爸了。

唐观,别孩子气了。你妈不过是某一个时刻心理崩盘了。她也不想那样,但她撑不住了。我们每个人都有撑不住的时候。我们要给他们一点时间。

她心理有毛病。好端端的突然吃素念佛。她早就有问题了。你是心理医生,你为什么没看出她心理有问题?你每天帮别人解决心理问题,你为什么不帮她?你明明知道她喝醉了,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你成心让她出丑,让我们一家人出丑。你小时候不幸福,你就看不得别人幸福。尤其看不得我的父母幸福……

唐观眼里冒着火苗,他像毒蜘蛛一样嘴里不停地吐出剧毒的丝,这些有毒的丝在我的脸上结网,要把我罩起来。我悄悄撕掉有毒的丝网,不让唐观察觉到。

你为什么不吭声?不跟我吵?你又戴上你那副该死的面具了吧?来啊,跟我吵一架,跟我打一架。我厌恶死了你这种装腔作势的样子,你就不能真实一点?该死的面具。你为什么要带一副该死的面具?你们女人全都带着一副该死的面具。你们是天生的骗子。骗子。

红宝石婚纪念活动上的一幕,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把唐观赖以为生的那个情感世界震塌了。

婆婆当天就去了近郊的一座庙里,她一直住在庙里,一脚跨出了尘世。我去庙里找过她,她不见我。公公唐知春病了半个月,每天躺在医院的床上两眼发直,不跟任何人说话,从医院出来没两天,唐知春就到曾经下乡的林场去了,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了我,没有跟唐观说。公公婆婆的婚姻陷入了一个僵局,一个谁也破解不了的僵局。

唐观每天硬着头皮去上班,父母的情感变故,让他怀疑到底有没有幸福这回事,“暖时光”制作了那么多唯美暖心的照片,真的是幸福的证据吗?如果幸福不过是个假象,“暖时光”还有什么意义?曾经带给他美好感受的“暖时光”,也让他无法忍受了。

唐观的痛苦让家里的空气都变得黏稠了。他狂怒的时候,我默默地看着他,我跟他四目相对,我必须注意自己眼睛里的情绪,不能同情,不能生气,不能委屈。我像心理医生面对狂躁的病人一样,平静地听唐观用以前从来没有对我使用过的恶毒字眼指责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幸福家庭长大的大男孩,正在面临人生最大的危机,他无法面对父母情感的真相。他是蜜罐里泡大的好孩子,他幸福的时候有多美好,不幸的时候就有多脆弱。

我跟他比耐心,直到他狂暴的情绪平息下来,伏在我的膝盖上呜呜地哭,边哭边说,嘉禾对不起。

我知道唐觀的心上扎了一根刺拔不出来,他疼。我爱他,但我无法分担他的疼。就像他爱我之初,也无法深入我的孤独。

流产、不孕、公公婆婆的情感变故,被公公婆婆情感变故击垮的丈夫……结婚之前,我以为我跟唐观已经历尽沧桑。结婚四年我才知道,结婚之前的沧桑就是一颗略带苦味的糖果。

唐观垮了。

我的师傅柳老太太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盯着我的眼睛说,易嘉禾,你还撑得住吗?我说,师傅放心吧。我撑得住。

是的,我撑得住。我不像唐观那样是在蜜罐里泡大的。那些成长中不幸的经历,把我锻造得坚强了。我比唐观抗击打。

我必须帮助唐观尽快地站起来,只有他站起来了,我们才能一起去帮助他的父母。我相信唐观一定能够走出来,也许需要的时间会长一点。我告诉自己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即使唐观拔不出扎在心里的尖刺,尖刺周围的伤口也会慢慢修复。

唐观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指责、发泄、后悔、自责。红宝石婚纪念活动之后,我跟唐观的生活就在这个怪圈里打转,我们的情感空间里弥漫着太多的毒素。每一次自责之后的清醒时刻,唐观都说他不能再这样了。但是,跟我在一起,他还是忍不住要指责抱怨,忍不住像毒蜘蛛一样口吐毒丝网。尽管我一再告诉自己要忍耐,可我的耐心逐渐逼近临界点。听唐观抱怨,我要紧紧咬着嘴唇才能坚持。在我终于咬破了嘴唇的那个瞬间,唐观的抱怨戛然而止。他开始躲避跟我相见,他不停地出差,不出差的时候他也不回家,他去他父母的房子里睡觉。他给我发短信说,嘉禾,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暂时是多久?我们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起床就收到我妈的微信红包,恐怕我就要忘记我的生日了。我妈用微信给我发了520块钱的红包。她说,嘉禾,生日快乐。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要相信唐观,你要跟他共渡难关。我拿着手机伏在枕头上大哭,我的眼泪打湿了枕头。我太需要哭一场了。哭完之后,我洗了脸,用冷水敷了敷眼睛,从镜子里看不出哭过了我才打开微信跟我妈视频聊了一会儿。自从有了微信视频,每个周末我都会跟我妈视频聊一会儿。我妈让我看看奶奶,我奶奶脸色红润,眼神清澈,她抱着毛绒玩具,对着手机茫然地看一会儿咧嘴笑了,她说,姐姐。妈,姐姐。我奶奶的阿尔茨海默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飞速发展。她的状况跟我爸去世的时候差不多,她就像一个停止生长的幼儿,停留在两三岁的状态。我妈看上去老了很多。

幸好有我哥和我嫂子马蓓蓓,他们自主择业后,一直在云南帮着我妈照顾奶奶。我妈和我奶奶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现在反过来,我成了她们操心的对象。

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响起来我就急忙打开,我收到了我哥和我嫂子的生日祝福,我哥和我嫂子给我发了5120元大红包,寓意“我要爱你”。中午快递送来鲜花,我以为是唐观送的,打开卡片看见夏宇航的签名。卡片上写着:姑姑永远如花似玉。

我把鲜花放在餐桌上,顺势坐在餐桌边唐观平时坐的座位上,抬头看见朱赫送我的油画《陶枝老师的书房》,我对着少女时代表情僵硬的我笑了一下。心里滚过一阵热浪。

易嘉禾,你要挺住啊。

我给唐观打电话,他关机了。之前,唐观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我沮丧地坐在那里,手脚发软。一个我不愿正视的事实就像落潮之后裸露的礁石,触目惊心地耸立在我眼前:唐观父母的婚姻僵局,正在拖垮我和唐观的婚姻。

不良情绪就像有毒的雾霾,在我的身体里乱窜。坐了几分钟,我努力站起来,我不能被不良情绪打败。我找出塑料手套戴上,开始打扫卫生。我在盆子里放上洗洁精,兑水,沾湿厨房抹布,擦一遍,再用干净抹布擦一遍,再用新的干抹布擦一遍,我把厨房的灶台擦得一尘不染。我沉浸在打扫卫生的细枝末节中,渐渐忘记了生日,忘记了唐观。

打扫完厨房,我换下打扫厨房用的红手套,换上打扫卫生间用的黄手套,开始打扫卫生间,我把84消毒液喷在洗脸池和马桶的瓷面上,用刷子细细刷过,冲水。瓷面恢复了洁白细腻的本来面目。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也脏了。卫生间是唐观承包的家务,他已经很久不打扫了。我把洗手液涂在镜子上,用报纸奋力擦一遍,再用湿毛巾擦一遍,最后用白色的干毛巾擦一遍。镜子光洁如新。镜子里,我的脸被汗水浸透了,油汪汪的,湿头发贴着额头,曾经闪耀在我皮肤里的幸福光芒黯淡了。

打扫完卫生,洗了澡,已经下午六点了,没有唐观的消息,我又打了一次唐观的电话,还是关机。我决定一个人出去吃饭。不管怎样,我得把这一天过完。我吃了一碗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回到家里还不到九点。今天似乎很漫长。我在电脑上搜了一部电影,心不在焉地看着。

电影看到一半,唐观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把我卷出家门,塞进车里。他把车开到郊外的一个度假酒店,停好车,拉着我进了酒店直接上楼,当他推开三三○号房间的门,我看见一屋子的玫瑰。三月三十日,我的生日。唐观说,嘉禾,生日快乐。飞机晚点,我差点赶不上你的生日。现在十一点半,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庆祝。

一瞬间,泪水淹没了我的脸。

那个疯狂的生日之夜,在一个陌生的酒店房间里,我和唐观摆脱了他父母的阴影。我们像两条饥饿的鱼,在满屋子的玫瑰花香里互相寻找,互相追逐,我们以对方的身体为食。我像不知餍足的鱼,拼命张开每一个细胞、每一片鱼鳞,我要从唐观那里夺取更多,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能量,更多的海水,更多的爱。一次又一次,我看到深海的底部,一群色彩炫目的鱼向我游过来。

我和唐观生命深处的渴求像滚烫的温泉,从黑暗的岩石间奔涌出来,在一处光明的地方汇合。

我心里的呼喊声从嘴里冲了出来,孩子。我们的孩子。

一个月后,我们的孩子以早孕试纸上的两条醒目红线宣告了她的到来。我说,破解公公婆婆婚姻僵局的贵人出现了。唐观轻轻搂着我的肩膀,好像我突然变成了易碎品。

这一次怀孕,我没有任何孕期反应,胃口健旺,睡眠良好。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庙里,婆婆温零如还是不见我,我让人把怀孕的消息传递给她,然后就下山回家了。我知道婆婆温零如不会让我等太久。

一个星期之后,婆婆温零如从庙里回来了。我和唐观正在吃晚饭,听到敲门声,唐观去开门,温零如提着一个小箱子站在门口,唐观没有叫妈也没有请温零如進屋,气氛很令人尴尬。我站起来,大声招呼婆婆进屋,夸张地表演呕吐,唐观手忙脚乱地帮我拿盆子,温零如手脚麻利地给我拿来湿毛巾,倒了一杯白开水,扶我坐下,用手轻拍我的后背。她一脸关切地问,吐得厉害吗?是不是闻不得油烟味?你别自己做饭了,明天开始,到我那边吃饭,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熟悉的婆婆又回来了。

唐观洗碗,我陪着婆婆回他们那边的家。房间的卫生我提前找人打扫过,房间按照婆婆喜欢的样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婆婆把小箱子放进卧室,出来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婆婆说,谢谢你嘉禾。婆婆的眼睛干巴巴的,她还是有些不自在。我说,谢谢您妈妈。您回来我心里就踏实了。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檀香味道。我们默默地坐着。过了很久,婆婆温零如说,一直吐得很厉害吗?我笑着说,刚才的呕吐是我装的,这次怀孕什么反应都没有。婆婆说,还真把我给骗了。明天想吃什么?我说,吃什么都行,我胃口好得出奇。婆婆温零如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我说,我留下来陪您吧?婆婆说,你赶紧回去吧。我借着上洗手间又在婆婆家延宕了几分钟,听到有人敲门我才从洗手间出来,果然是唐观。他说,我不来接你你还不回去了?他把一袋水果放在茶几上,说,妈,我给您买了些水果。温零如干巴巴的眼睛涌起一层雾。我挽着唐观的胳膊,说,妈妈,我们回去了,明天给我们做好吃的哦。

婆婆温零如自己依然吃素,但她变着花样给我和唐观做吃的。我们三个人每天在一起吃晚饭,气氛慢慢变得自然了。

唐观把我怀孕的事告诉了公公唐知春,唐知春寄回来一大桶剥了皮的松子和一大包野生蘑菇。我们等了一个月,唐知春没有回来。唐观跟我说,他要亲自去一趟,把他爸爸接回来。

唐观去了一个星期,一个人带着一大包木耳回来了。温零如用唐观带回来的木耳做了木耳胡萝卜素馅包子和木耳肉馅包子。婆婆温零如用木耳做的荤素两样包子太美味了,我吃了三个肉馅的两个素馅的。婆婆温零如回来后,我的体重迅速增加了。

唐观早就吃不下了,但他一直在吃,他掰着素馅包子,像喂鸟那样掰碎了往自己嘴里喂。他脸上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肩膀却向上端着,身体的紧绷姿态说明他心情紧张。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还是婆婆温零如了解唐观的心思,她终于问起了公公唐知春。温零如说,你爸在那边干什么?

婆婆回来后,唐观和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在家里提到公公的名字,婆婆温零如打破禁忌说出了公公唐知春的名字,唐观一直向上端着的肩膀放松下来。

唐观说,我爸和几个老头在一起种木耳,我们今天吃的木耳就是他们种的。他们还种了一些银耳,我爸让我带了一些回来,让你做银耳羹吃。我爸说你吃素容易营养不够,让你每天炖一碗银耳羹,吃完他再多寄些回来,他们种的银耳绿色纯天然……

温零如的眼睛泛起一层水,她打断唐观的唠叨,问,你爸身体怎么样?唐观说,我爸爬山走路都比我快,他每天劳动,血脂血糖血压反而正常了,我爸说人就得劳动,跟土地亲近。几个养木耳的老头都七十六七了,我爸是最年轻的,壮劳力。婆婆温零如点点头,小心地问,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唐观说,我爸说马上就是采蘑菇的季节了,他采完蘑菇再回来。

公公唐知春隔三岔五地就给我们寄一个包裹回来,木耳、银耳、蘑菇、山里的野菜野果,都是寄给唐观的。唐观拿到包裹,第一时间就送到他妈妈那里。立秋那天,婆婆温零如收拾了一包唐知春的毛衣和薄羽绒服,让唐观给他爸爸寄去。温零如说,那边一立秋,早晚就凉了。过了几天,婆婆买了一盒正山小种红茶让唐观寄给他爸爸,婆婆说,你爸一到秋天就要喝红茶,他胃寒。

公公婆婆通过唐观互寄包裹,通过唐观打听彼此的情况,通过唐观转达关心问候。唐观充分发挥信息中转站的功能,对原始信息进行加工处理,他在原始信息上添加成吨的糖和成吨的蜜,把原始信息变成甜言蜜语,再向他爸和他妈传递。

唐观相信这样做有助于尽快打破父母的情感僵局。他重新变得快乐起来,变回了我熟悉的样子。

婆婆温零如让我别太能干了,要叫唐观多承担责任。她像闺密那样贴心地说,女人怀孕是男人学会承担责任的最好时机。可我找不出什么责任让唐观承担,我怀孕没反应,孕检在自己上班的医院,让唐观陪我还不如我自己去方便。

后来还是唐观给自己找到了事情,他每天翻着《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给孩子起了无数个名字,一沓A4的稿纸写得满满当当,字形字音字义笔画,反复推敲,没有一个满意的。

终于有一天,唐观神秘地告诉我,他给我们的宝宝起了一个特别有意义的名字,叫蘑菇。

我笑起来。蘑菇?蘑菇也能当名字?

唐观说,蘑菇是个好名字,男孩女孩通用。

我说,好吧,就叫蘑菇。

唐观把头贴在我的小腹上,说,蘑菇,记住了吗?你的小名叫蘑菇。我是爸爸,我和妈妈非常爱你。我和妈妈期待着跟你见面,期待着跟你见面的还有你的爷爷奶奶,你的爷爷在山里种木耳采蘑菇,等你出生的时候,爷爷就会回来了……

我把手放在唐观的头上,什么都没说。

冬天来了,公公唐知春种木耳的山里已经下雪了,蘑菇早就采完了,公公唐知春没有回来。

公公婆婆的婚姻解冻比我们预计的要困难。唐观在他的父母之间传递了成吨的甜言蜜语,没有达到他期待的效果。唐观的心情很受挫。我安慰唐观说,也许你爸在等待一个回家的契机。孙女的出生是最合适的契机,这个契机很快就要到来了。

唐观变得乐观了一点,他早早地把蘑菇的预产期告诉了唐知春。蘑菇出生的时候,公公唐知春还是没有回来。客观原因是大雪切断了出山的路。

唐观很失望,但他把情绪控制得很好,努力不让我察觉。

唐观把蘑菇出生的消息发在两个亲戚群里,一个是唐观父亲的亲戚群,一个是唐观母亲的亲戚群。两个亲戚群是唐观给父母搞红宝石婚纪念日活动的时候组建的,为了方便发活动照片。活动上出了意外状况,温零如和唐知春退出了亲戚群。唐观的父母是兩个亲戚群的中心,唐观父亲是大哥,下面有三个妹妹;唐观母亲是大姐,下面有三个弟弟。在唐观父亲的亲戚群里,他们是大哥大嫂,在唐观母亲的亲戚群里,他们是大姐大姐夫。他们退了群,群里变得冷冷清清的。唐观和我一直在群里。父母的事出来之后,唐观变得沉默了。除了过节发红包,基本不说话。在我们那一辈里,唐观和我也是大哥大嫂。

唐观把蘑菇出生的消息发在两个群里,每个群都发了一个大红包。亲戚们抢完红包纷纷表示要来看蘑菇,唐观说不用,孩子刚出生,手忙脚乱的,等到满月酒的时候再请大家一起聚。

蘑菇快满月的时候,唐观的“暖时光亲子摄影园”出了一点状况,一个来拍照的家庭带着七岁的大儿子和三岁的小女儿,小女儿坐在秋千上拍照的时候,大儿子突然冲过来推了秋千一把,小女儿摔到了地上。唐观和摄影师陪着那家人把孩子送去医院检查,所幸除了脸上和胳膊上的皮肤擦伤,没有伤到其他地方。皮肤擦伤很浅,医生说不会留下瘢痕。本来以为没什么问题了,没想到那家的父母不依不饶,将“暖时光”告上了法庭,提出天价的精神损失赔偿费,法院还在调解,各种负面报道就已经出现在媒体上。唐观忙着组织团队进行危机公关,组织各个摄影园制定更加完善的安全措施,每天忙到半夜。蘑菇满月那天,唐观在公司熬通宵。

唐观把自己公司遇到的事情简单说了说,取消了满月酒,一个劲儿地给亲戚们道歉。

没办满月酒,亲戚们陆陆续续到家里送了贺礼。亲戚们来了,婆婆显得比平日还忙,她一个劲儿抱歉,唠唠叨叨说什么月嫂干满一个月离开了,合适的保姆还没找到,嘉禾生孩子年纪大,恢复起来不容易。亲戚们待不住,坐几分钟就走了。我暗自发笑,婆婆这套逐客令屡试不爽。

唐观公司的事情终于解决了,蘑菇都两个月了。唐观对没办满月酒难以释怀,他说要办百日宴,把亲戚们都请来。婆婆温零如不表态,我知道婆婆不想见那些亲戚。我也不想办什么百日宴,我哥和我嫂子还有我妈根本来不了。我奶奶的阿尔茨海默症的发展倒是没有预计的快,但她得过一次肺部感染后,身体弱了很多,已经一刻都离不得人,我妈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了。小蘑菇出生的时候,夏宇航代表我哥和我嫂子来看了我和蘑菇。我妈只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照顾好孩子和自己。

我跟唐观商量不办百日宴了,我们带着婆婆去郊区住两天,看看花。唐观说看花哪天都可以去,百日宴一定要办。唐观打电话告诉公公唐知春要给蘑菇办百日宴,他在电话里跟他爸商量请哪些亲戚,来来回回地商量。我明白过来,唐观这是在为父亲的回归制造契机。婆婆也明白过来了。

终于,日期决定了,酒店订好了。唐观制作了精美的电子请柬发在亲戚群里。两个群都问了同一个问题,你爸回不回来?唐观的姑姑们问得客气些,唐观的舅舅们问得不客气些。唐观一律回答,保密。

唐观也不知道他爸回不回来,他晚上睡觉之前望着天花板眼睛发直,只有看着蘑菇的时候,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才都是生动的。唐观是个好父亲,回家不管多晚,他都要抱着蘑菇在房子里走一走,蘑菇睡着了他也要小心地抱起来走一走,他的动作很轻柔,他从来没有把蘑菇弄醒过。他惊讶于蘑菇每一天的变化,他给蘑菇拍照片录视频,为蘑菇建立成长档案。我们的小天使蘑菇,牢牢占据了唐观的心。但是,我们的小天使蘑菇,并没有如我们期待的那样,成为解冻爷爷奶奶冰封情感的和煦春风。

百日宴的前一天,公公唐知春回来了。他敲门的时候,唐观不在家,我正在给蘑菇换尿不湿,婆婆温零如嘴里喊着“来了来了”跑着去开门,突然没了声音,我抱着蘑菇去客厅,看见婆婆温零如开了门站在门厅里,公公唐知春站在门外,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我招呼公公进屋,接过他的包裹,公公颤抖着双手要抱蘑菇,我把蘑菇递到他手里。婆婆惊叫一声从公公手里抢过蘑菇,说,坐了一路火车没洗手你就抱孩子?公公说,我哪能脏兮兮地抱孩子?我洗完澡才过来的。

公公唐知春理了一个小平头,看起来又黑又瘦,但是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是新换的,有好闻的肥皂味。婆婆把公公打量一番,重新把蘑菇交给他。公公唐知春抱着蘑菇亲了又亲。蘑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公公唐知春说,小蘑菇对我笑了,她知道我是她爷爷。他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假装没看见,忙着帮公公泡了一杯茶。

公公唐知春给蘑菇带回来一大箱子各种各样的木头玩具。小车子、小木头人、小手枪、小动物,造型憨憨笨笨的,木头打磨得非常光滑,散发出好闻的香味。这些玩具是公公唐知春自己做的。他一件一件拿出来,要教小蘑菇玩。小蘑菇太小,抓不住那些对她来说太大的玩具。但小蘑菇的眼睛亮晶晶的,随着爷爷手里的玩具转动。婆婆温零如安慰公公唐知春说,长大一点就能玩了。这玩具多好,纯天然的。公公脸上有了一些满足的样子。

我给唐观发信息告诉他公公回家的事。唐观提前下班回来,买了一瓶公公喜欢喝的二锅头,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婆婆的脸色柔软了很多。唐观和公公唐知春喝了一点酒,气氛不够热烈,但维持在一定的温度,没有出现我担心的冷场。吃过饭公公抢着去洗碗,他抓过围裙系上,把我和唐观推出了厨房。蘑菇在我们吃饭之前就睡着了,蘑菇一睡觉,公公就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公公洗完碗出来,我们三个假装在看电视,他站在厨房门口说,没事我先回去休息。唐观说,妈妈你和爸爸一起走吧,蘑菇醒了我帮着嘉禾给她洗澡就行了。公公唐知春说,不用管我,我住酒店。婆婆刚刚变柔软的脸色再次僵住,房间的气氛陡然降到了冰点。

唐观愣了一秒,拉开门说,爸爸,我送您。唐观倒是闪得快,把婆婆温零如扔给我一个人。幸好蘑菇醒了,我和婆婆像往常那样配合默契地给蘑菇洗了澡,给她的胳肢窝里撒了一点爽身粉,往她的小脸蛋上抹了一点润肤油。我抱着香喷喷的蘑菇给她喂奶。婆婆把蘑菇的衣服洗好晾出去,把阳台上晾干的衣服收进来,一件一件慢慢叠着,她手上的动作舒缓自如,但她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暴露出内心的紧张。

我喂饱了蘑菇,把她放到婴儿床上,她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平时我会跟蘑菇玩一会儿躲猫猫,我躲起来,让她几秒钟看不到我,然后突然出现在婴儿床边叫她的名字,我喜欢看她脸上的惊喜和快乐。但是今天我没有心情跟蘑菇玩,我担心婆婆温零如。

婆婆还在一件一件叠衣服,叠完了蘑菇的,叠完了唐观的,又在叠我的。我帮着婆婆一起把衣服收拾好,给婆婆倒了一杯柠檬水,拉着她坐了下来。我说,妈妈,喝点水。婆婆喝了一口水,下定決心似的,说,嘉禾,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糟了,我让儿子看不起,让亲戚们笑话。明天百日宴我不去了。等蘑菇大一点,你找到了合适的阿姨带蘑菇,我还回庙里去。我把婆婆的手抓在我的手里,她的手干巴巴的,缺少水分,缺乏保养。我说,妈妈,我知道您心理压力很大。我理解您的感受。婆婆说,都忍了那么多年了,再忍忍就过去了,我怎么就没忍住呢?

我把蘑菇的润肤油挤了一些放在婆婆的手上,轻轻地帮她抹开。我说,妈妈,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你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婆婆说,我根本没有找过别人,我心里想过,但我没有。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没人相信我了。我说,妈妈,我相信您。您那样做是一种应激反应。那种时候,您是一个无法处理自己痛苦的人,一个无助的人。您不要太自责了。人人都会有那种无助的时候。

婆婆抽回自己的手,捂住脸,很久,又说,我可能冤枉了老唐,他要是真的做了那些事,怎么会不依不饶,回来都不住家里?老唐对我一直不错,自从我起了疑心,他越是对我好,我就越觉得他做了亏心事。这是个恶性循环。嘉禾,你对唐观千万别起疑心,俗话说疑心生暗鬼。

我说,妈妈,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爸爸需要时间,您得给他一点时间。他回来了,这就是一个好信号。婆婆说,打碎一个东西容易,一秒钟的事,修补起来就慢了。老唐要是愿意回来,我们慢慢修吧。

我知道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去婴儿床上把蘑菇抱起来,婆婆温零如逗了一会儿蘑菇就回去了。唐观回到家,我告诉他妈妈情绪好多了,她会参加明天的百日宴。唐观脸色很灰暗,他说,我再也不张罗什么聚会了。我光想着给我爸制造回家的契机,我以为只要他回来就万事大吉。我想问题太过简单了。

我一手抱着蘑菇,一手搂住了唐观。我说,我们两个可不能灰心,我们的蘑菇不让我们灰心。是不是?小蘑菇,蘑菇看看我,看看唐观,笑得露出了粉色的牙床。唐观把头埋在蘑菇的小脖子里,好半天才抬起来,然后贴在我的脸颊上,说,今天我感觉太糟糕了。

我的感觉也很糟糕,但我不想放大我的感觉。我紧贴着唐观的脸,说,我们会挺过去的。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也会慢慢修复的。

十一

百日宴安排在中午,唐觀家两个亲戚群里的人全都来了,坐了两桌。这是公公婆婆的结婚纪念活动之后两家亲戚第一次聚到一起。公公的妹妹妹夫和孩子们坐了一桌,婆婆的弟弟弟媳和孩子们坐了另一桌。以前聚会不是这样坐的,以前聚会为了方便喝酒,都是男人们坐一桌,女人们坐一桌。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而然就坐成了这个样子,似乎分出了两个阵营。婆婆拉着我跟她的弟弟们坐一起,唐观和公公就跟公公的妹妹们坐了一桌。唐观虽然在笑,但他眼睛里的担忧像落潮时候凸显出来的礁石。我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别出什么事。

宴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公公唐知春一直抱着蘑菇,蘑菇在爷爷的怀里,亲戚们谁都抱不走,谁抱她都哭。公公除了逗蘑菇不怎么跟别人说话,婆婆也不怎么说话。我和唐观努力活跃气氛,但气氛始终不热烈。我不敢劝酒,怕有人喝醉。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唐观的大姑还是喝多了,她站起来,大声说,哥,哥,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你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大姑端着酒杯走到我们这桌,对我婆婆说,嫂子你真是的,老都老了不好好过日子,把我哥赶到深山老林去,你就一点不心疼?我哥对你咋样,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她边说边抹起了眼泪。唐观的小姑顿时激动起来,跑到我们那桌,说,嫂子你对我哥太狠了,你把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我哥多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你不该那样叫他出丑。唐观的大姑说,嫂子你今天当着大家的面给我哥一个台阶,叫他别走了。你看看我哥,又黑又瘦,木木讷讷的,完全是个老农民的样子。嫂子,算我求你。大姑说着就要下跪,被赶过来的唐观一把拉住。

婆婆温零如变了脸色,嘴唇哆嗦,说不出话。唐观低声说,姑姑,求你了,别闹。大姑甩开唐观的手,说,怎么是我闹,你就不心疼你爸?婆婆温零如的弟弟们坐不住了,大弟弟拍了桌子,说,你们什么意思?谁逼你哥了?你哥自己没脸跑去山里躲着不回来,怪得着我姐?合着你们唐家人还有脸对我姐兴师问罪?我姐怀孕了姐夫在外面瞎搞,老了老了不安分,把女朋友带到跟我姐的红宝石婚纪念活动上,你们唐家人还要脸不要?唐观的二姑摔了一个杯子,吼道,你说谁不要脸,你姐不也在外面乱搞过了?婆婆温零如的二弟把一个啤酒瓶砸在桌子上,说,欺负我们老温家没人了是吧?只许你哥在外面乱来,还不许我姐给自己出出气?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人性?我姐要不是顾全大局留下了孩子,看你们唐家……唐观的大姑挣脱唐观的手冲过去,推了唐观的小舅舅一把,说,想打架?还怕你不成?婆婆的三个弟弟和公公的三个妹妹推搡起来,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一直不哭不闹的蘑菇大哭起来,公公抱着蘑菇自己走了,婆婆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气得浑身哆嗦。唐观的表兄妹堂兄妹把各自的父母拉开,聚会就这样散了。

公公唐知春当天就坐晚上的火车走了。

婆婆和公公的关系,好不容易向前走了一步,又一下子退回去两步。

唐观待在家里,坏心情无处躲藏,女儿时时刻刻需要他的笑脸,他不愿意在女儿面前摆一张臭脸,他不希望把一丝一毫灰暗的心情落在女儿的眼睛里。他只能逃到工作中去。他不停地出差。他逃得越远,心里的牵挂就越重。他经常在出差的途中打电话问我一个人在家有没有问题,我说没问题。实际上问题成堆:我的产假快要休完了,合适的保姆没找到,婆婆又胃疼躺倒了。

我什么都不跟唐观说,说也无用。每当我感觉挺不住了,我就抱起我的小蘑菇,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贴着我心跳的位置。这个软乎乎热乎乎会咬手指会笑得露出粉红色牙床的可爱小东西,她就是一个力量输送器,源源不断地给我的身体输送力量。

十二

公公和婆婆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冰冻期,公公一走了之,婆婆在家里不再提起公公的名字。我和唐观一筹莫展,无能为力。

唐观解散了亲戚群。唐观和婆婆温零如跟亲戚之间彻底疏远了,逢年过节都不再互相拜访。亲戚家有什么事找我,我还像以前那样,能帮就帮,亲戚们的各种聚会,我参加不了,也会代表公公婆婆和唐观送上礼物。我成了唯一跟亲戚们联系紧密的人。同辈的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把我当免费的心理医生,恋爱了失恋了找工作报志愿处理人际关系,都要找我这个大嫂。我是一个贴心温暖的大嫂形象。十年前,我绝对想不到我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喜欢现在的样子。

我休产假的时候,柳老太太又招了两个人,科室扩大了,门诊量更大,担负的任务也更多,除了门诊和在各个科室组建开展“巴林特小组活动”之外,还要定期去社区进行心理健康科普讲座。休完产假回去上班,我觉得工作量增加了很多。

婆婆身体不如以前,虽然请了保姆,我下班回家还是忙个不停。每天晚上终于躺到床上,骨头都要散架的感觉。唐观偶尔在家见到我,总说我脸色不太好,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没事,休完产假上班不适应,过一阵就好了。唐观的脸色也不好,他太忙了。我们都需要休息,但我们都没有时间休息。

有一天唐观顺路到医院看我,我在护理部组织“巴林特小组活动”,唐观跟柳老太太聊了几句就走了,我搞完活动回去,柳老太太问我唐观是不是身体出什么状况了。我说没有,他就是忙,我们都忙。柳老太太说,唐观的脸色不好。我说可能是累了吧,他还说我的脸色不好呢。我也是累的。柳老太太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再见到唐观差不多是十天之后了,我想起柳老太太的话,认真地看了看唐观,我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好好看看他了。他瘦了,脸色憔悴。我说,你还说我脸色不好,你脸色也不好……唐观说,我没事,出差多,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忙完这一段,休整一下就好了。第二天没等我起床,唐观已经去赶早班飞机了。

唐观说忙完一段就休息,但他永远在忙,永远停不下来。

奶奶去世了。我奶奶走得非常安详,晚上睡下,早上就没有醒来。我妈发给我奶奶躺在床上的照片,奶奶的样子像个睡着了的婴儿,一点也不吓人。我说我马上请假订机票回去,我妈不让我回去,她说我带着小蘑菇回去,把小蘑菇折腾病了怎么办?婆婆打电话让唐观去帮着处理后事,唐观领着摄影团队在济州岛,根本赶不过去。婆婆给我妈打电话,说她会陪我带着小蘑菇赶過去。婆婆是个很讲究礼节的人,我妈倒没有那么多讲究。我哥和我嫂子也不让我们回去,他们说夏宇航已经赶回去了,就不要折腾小蘑菇了。

奶奶走了,我妈在那个云南边地小城再无牵挂。处理完我奶奶的后事,我妈就跟着我哥和我嫂子来了北京。我妈和我哥我嫂子安顿好,只休整了一天我妈就催着要到我家看我。他们到我家那天,保姆刚刚辞工回去了,她的儿子被机器压断了胳膊,她要去医院照顾儿子,头天半夜接到电话她就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上班之前先把她送去车站赶车。上午预约了三个患者,下午护理部“巴林特小组活动”,我根本不可能请假,唐观在外地出差,打电话给他他也要下午才赶得回来,我只能把蘑菇交给婆婆一个人。

下午一点半了,婆婆温零如还没顾得上吃中午饭。我嫂子进屋接过蘑菇,我哥马上进厨房给我婆婆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我哥在部队练出来的厨艺得到我婆婆的夸赞。吃过饭我婆婆陪我妈聊天喝茶,我哥和我嫂子带着蘑菇出去买菜。

晚上,唐观比我早十分钟到家,我到家的时候,我哥已经做好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我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塌陷般放松下来。我妈虽然老了一些,坐在那儿腰板还是挺得很直。

我们刚在餐桌坐好,我嫂子马蓓蓓清了清嗓子,说,我还是先宣布一件事吧,说完再踏实吃饭。为了解决嘉禾和唐观的后顾之忧,让他们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为了解决温阿姨一个人照顾小蘑菇的不便,我和嘉木买菜的时候商量好了,我们要发挥余热,一人一个星期到你们家轮班,一起照顾小蘑菇。

婆婆温零如愣了几秒钟才说,这怎么行,你们还有自己的事情。我嫂子马蓓蓓说,一家人不用客气,这件事不用讨论,就这么定了。我和嘉木干了几十年护理工作,照顾孩子,那是专业水平。

看着我哥和我嫂子,我心里开了锅,沸腾的话堵在嗓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和唐观对视一眼,我在唐观的眼里看见一汪亮晶晶的水,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我感觉得到,我眼睛里的水已经漫出来,在我的脸上横流。

我妈说,你哭啥,当哥哥嫂子的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十三

转眼蘑菇就三岁了。公公唐知春和婆婆温零如的婚姻就像搁浅的船只,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婆婆似乎习惯了。

蘑菇三岁生日,夏宇航带着他的女朋友一起回来吃饭。夏宇航的女朋友竟然是程好好,很多年没见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程好好激动地扑过来抱住我,她在我耳边悄声说,完了完了,我妈一定会拼命反对。我也悄声说,数学老师再教你一回语文,给你讲讲先斩后奏的故事……程好好笑起来,说,不行,我必须明媒正娶,我要得到父母的祝福,我要一个盛大的婚礼……她呼出的热气扑进我耳朵里,痒痒的。夏宇航蒙头蒙脑地说,什么情况?我怎么感觉你们早就认识?程好好说,夏宇航,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有这个姑姑,你追我可以省半年时间。夏宇航说,不会吧姑姑,你的影响力这么了不得吗?程好好说,夏宇航,为了你的姑姑我也要嫁给你,你什么时候向我求婚?夏宇航说,逼婚吗?我还没想好呢。程好好大叫,你还敢没想好!你想好了不一定娶得到我呢,你知不知道我妈跟你姑姑有仇啊?我妈现在说起你姑姑还恨不得把牙根咬出血来……

饭桌上,程好好把秦美娇跟我的陈年恩怨端上来,那些曾经石头一样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往事,被程好好轻轻松松地做成了一道开胃小菜,夏宇航和程好好乐不可支,小蘑菇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也跟着嘎嘎笑。我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我妈胖了,笑起来一脸慈祥。

我看着程好好,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笑意,她那双曾经非常标准的椭圆形眼睛变圆了,越长越像秦美娇。秦美娇那个乱哄哄的大家庭,简直像一口炖锅,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炖成了一锅营养美味,把程好好养成了一个健康的大姑娘。

程好好走的时候跟我说,你把我妈得罪了,搞定我妈的事就交给你。反正我必须嫁给夏宇航。夏宇航美滋滋地说,有你这么逼婚的吗?我还得考虑考虑呢。程好好拧着夏宇航的耳朵,说,就逼婚了怎么着,你敢不从?她作势要拧夏宇航的耳朵,夏宇航举起双手连声说,从了从了从了。要出人命了,姑姑你赶紧去负荆请罪。小蘑菇亢奋得围着他们两个跑过来跑过去。我笑着说,赶紧走吧,再这么秀下去,小蘑菇就不要睡觉了。两个人做个鬼脸,抱起蘑菇往空中抛了几次,放下笑得浑身乱颤的小蘑菇,一眨眼跑得没影了。

我嫂子满意地说,这姑娘大方,宇航眼光不错。

婆婆温零如说,年轻真好,不知道愁。我说,他们不愁我愁啊。要是秦美娇不同意怎么办?婆婆说,我倒不担心秦美娇,她能把女儿养这么好,她舍不得叫女儿伤心,程好好心里有数得很。婆婆看着我哥和我嫂子,说,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倒是担心嘉木和蓓蓓,你们在部队待了半辈子,不太懂得老北京人的那些个讲究。

我哥和我嫂子赶紧虚心请教,婆婆一一细说。在我婆婆的指点下,我哥和我嫂子择了吉日备了厚礼去秦美娇家里提亲,两家人正式见了面。过了一个月,我哥和我嫂子又备了礼物去请求秦美娇和老程把女儿嫁给夏宇航,秦美娇和老程爽快地答应了,他们都非常喜欢夏宇航。

夏宇航和程好好的婚礼提上了议事日程。我哥我嫂子跟秦美娇老程频频见面商讨婚礼的各种细节,我婆婆和唐观积极参与,献计献策。

在发生了那么多令人伤心的事情之后,终于有一件喜事发生了,大家的快乐可想而知。我们每个人都在夏宇航和程好好的婚礼中投放了自己的心情和希望。

跟程好好的亲友团相比,夏宇航的亲友团人数太少,我把朱赫、顾微微和朱赫的妈妈都邀请来参加夏宇航和程好好的婚礼,朱赫已经是很有知名度的画家了,他和顾微微的女儿出生之后,他的妈妈关闭了在县城的麻将馆,来北京帮他们带孩子。

顾微微的大儿子和秦美娇弟弟的大女儿同岁,小蘑菇跟秦美娇弟弟的二儿子同岁,四个孩子被程好好选定为花童,顾微微主动承担了花童的服装。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婚礼上,当两个男孩穿着白衬衣蓝色圆点领结西装背带裤,两个女孩穿着粉色纱裙,牵着程好好的拖地婚纱走出来时,立马收获了无数掌声。老程挽着程好好穿过一道又一道玫瑰花门走上台来,老程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脸刮得干干净净,脸上的庄重使他看起来比平日显得高了不少,老程把程好好郑重地交到夏宇航手里,坐在我身边的秦美娇眼里滚动着泪水,她瞥了我一眼,说,我们家娶不到你,還把女儿嫁到你们家,上辈子欠了你家的。我看了看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的秦志勇和他的圆脸太太,低声对秦美娇说,别得了便宜卖乖,秦志勇要是娶了我,你上哪儿找夏宇航这么个好女婿。秦美娇流着泪又笑了。

婚礼上的程好好太美了,一个被幸福照亮的新娘太美了。看到程好好给我哥我嫂子奉茶,夏宇航给秦美娇和老程奉茶的时候,我的眼眶湿润了。我想起了唐观对仪式感的重视。这个确认成为一家人的仪式,也许真的很重要。

照合影的时候,顾微微的儿子像个小绅士那样牵着小蘑菇的手,把小蘑菇带过来交给我。顾微微说,我儿子都会追女孩了。顾微微的儿子严肃地说,别瞎说,蘑菇妹妹会生气的。顾微微和朱赫哈哈大笑。

婚礼仪式结束,酒宴开始之后,程好好换了一身旗袍,跟夏宇航一起到各个酒桌敬酒,她绾着发髻的样子,又端庄又俏皮。

我突然特别想喝酒,我跟程好好喝了一大杯,跟秦美娇喝了一大杯,跟秦美娇的弟弟和弟媳妇喝了一大杯,跟顾微微和朱赫喝了一大杯。我的脑袋飘浮着,身体飘浮着,浑身的细胞像是发面那样发起来了,我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我想我是醉了。

夏宇航和程好好敬完一圈酒,又回到我们桌子上,夏宇航问我,我姑父呢?我怎么没看见他?我还没给他敬酒呢。我看了一圈,没有看见唐观。婚礼开始,他一直带着摄影团队在拍照,他带的摄影团队不是婚庆公司的,是“暖时光”的几个摄影师,他要给夏宇航和程好好拍一些跟婚庆公司不一样的照片。我的注意力都在程好好和夏宇航身上,没怎么注意唐观和他的摄影团队,他会去哪儿呢?他的摄影团队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拿出手机,给他发信息。等了半天,没有回复。

我把蘑菇交给婆婆看着,悄悄离开宴会大厅去找唐观。我在大厅外面的走廊上看见“暖时光”的一个摄影师,他吃好饭正要离开。我问他唐观去哪儿了。他想了想说,好像上洗手间去了,不过去了很久了,早该出来了。

我让那个摄影师去洗手间找一找唐观,他在洗手间找到了唐观,唐观坐在马桶上,脸色灰白。他对摄影师说他晕了过去,不知道晕了多久。那个摄影师扶着唐观来到走廊上。唐观脸色白如死灰。他说,没事,我就是太累了。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颈部的淋巴肉眼可见。我心里咯噔一下,飘浮膨胀的细胞瞬间紧缩成坚硬的东西,醉意全消。我和那个摄影师把他扶到电梯里,他还要推我出去,让我去宴会大厅。我抓住他说,马上去医院。

在酒店门口打了一辆车,我在车里给婆婆温零如发了一条信息,让她带着蘑菇回家,我说科里有一点紧急情况,我必须去处理一下。我喝了酒不能开车,唐观开车送我过去。

坐在车上,唐观又晕了过去。

十四

白血病。白血病。白血病。这咒语一样的三个字,一直在我脑袋里嗡嗡响,像飞机的轰鸣,更像洪水的巨浪。我奋力从洪水的巨浪中抬起脑袋,站在病房外面,扯动脸部的肌肉,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走进去,病房里洒满了阳光,唐观靠在床上,脸色依然灰白。我坐在床边,问,感觉好些了吧?唐观把我的手拿起来,放在他的手里。他说,放心吧,我不会死。蘑菇出嫁的时候,我要挽着她走进幸福之门呢,在这之前,我要为蘑菇把关,确保她嫁一个好男孩,再往前,我要送她上学,接她放学……我说,你还得给她辅导功课,送她上课外班,陪她去旅行。唐观说,对对对,高考的时候我要在外面等她,给她用保温杯装冰绿豆汤……

唐观住院的第二天,婆婆给公公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她说,老唐,儿子都病了,我们两个还在闹什么呢?

一天之后,公公来到了医院,他从机场直接打车到了医院。他在病房门口,用手把脸上的皮肤和肌肉搓成平静的状态。他走进病房,站在病床前,他说,儿子,别怕。他抓起婆婆温零如的手,紧紧地握住。又说,有我和你妈呢。唐观说,还有嘉禾,还有蘑菇。我不怕。

唐观病情确诊的第二天,夏宇航和程好好中断蜜月旅行回来了。我说,你们回来干什么?夏宇航说,我跟好好去做骨髓配型。我说,你们做什么骨髓配型。程好好说,即使配不上,我们也要登记为骨髓库的捐赠人员。我搂紧了夏宇航和程好好,他们年轻的身体气息像一股温热的暖流。

唐观病情确定的第三天,唐观的三个舅舅领着唐观的三个表妹,唐观的三个姑姑领着唐观的三个表弟,他们一起出现在病房里。他们静静地站在病床的两边,像两队等待召唤的战士。

唐观咧开嘴,灰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说,你们别这么悲壮好不好?搞得像在抄袭电视剧情节。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蘑菇出嫁的时候,我还要亲自为她拍婚纱照呢。那个时候,我拍照的技术会更加炉火纯青……

我转过脸去,拼命忍住滚烫的泪水。

易嘉禾,你不准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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