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威成
1
二○一五年股灾中,跌得最惨,却表现得最淡定的,怕非杨自若莫属了。
他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这段时间里,他正躺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很多管子插在他身上,如螃蟹的钳子,正挥舞着与死神鏖战。
他股票账户里的资金,很快就由四百多万变成了一百多万。
而要命的,这一百多万里面有一少半还是借同学的。
他最初的目标就是五百万,一过这数字,立马屁颠屁颠地出来。他已看中了郊区一套别墅,毛坯才三百多万,装修简单点,五百万应该能够搞定。这肯定能给老婆王水英一个天大的惊喜,那她应该不会再吵着离婚了吧。说实在的,自己打死也不想离婚的,特别是儿子还只有四岁,才上幼儿园中班。在一个残破的家庭里长大要吃的苦,他是深知的。
可账户里的数字眼看就要冲过五百万的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在家中跌倒,人事不省,吓得刚进门的王水英一声惊叫过后,差点也晕倒在地。王水英惊魂初定后,才想起这次约好的谈话肯定没戏了,得赶快送医,于是哆哆嗦嗦拨通了120。
还好,没有把儿子跳跳带回来。
他很快就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是脑梗,送医的黄金时间已过,若再迟五分钟,基本上就不用送了。所以,现在他能否醒来,醒来后又能恢复得如何,医生指了指窗外的天,说,得靠它了。
这一天,是二○一五年六月十四日。
他醒过来时,已是七月一日了。
他头痛得很,脑袋里灌满了糨糊,身子也木木的,不太听指挥了。
这时,有个穿白衣服的男子在一边笑着说话了,说他创造了一个奇迹!看来,年轻真好,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神经细胞,都有着极强的求生欲望与超能力!
他这才意识到,这男子是个医生。
哦,自己怎么在医院里了呢?
医生又在说了,要他好好休息,再接再厉,再创奇迹。
后来,他果然又创造了一个奇迹,很快就转到了普通病房。这时,他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一天,他突然听到医生跟王水英在病房外交涉,医药费得赶快续交才行,要不,药就得停了。王水英几乎是哭着恳求医生再缓几天,一筹到钱,就会立即交的。他听到这里后,才突然想起股票的事,那里应该过五百万了吧,说不定,还上六七百万了!他“水水水”地叫着老婆。王水英进来后,眼睛是红的,问有什么事吗。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王水英才终于懂了,帮忙拿来了电脑,他用一根手指,点开账户,把密码一个一个数字慢慢地戳进去,在这过程中,他还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哟,成一指禅大师了。”终于进了账户,他大喜了一下,以为总资产有一千多万了,后来看到一片绿色,才看清是一百来万!
他几乎又要晕过去!
王水英在旁边抱怨道,原来你之前还炒股呀,怎么一声不吭?听说都股灾了,跌得还剩多少渣渣呢?
假若这一刻,他能走能跑,说不定早已跳楼了。
这一场病,病得如此昂贵。
万箭穿心!
医生就在这时跑了过来,几乎在吼了,真是不要命了吗?这个时候还在炒股,股票天天跌得鬼样,怎么还能受这样的刺激呢!
他在这一刻里,突然听到了轰的断裂之声,之前的那个他,就消失不见了,一个崭新的他出现了,冷静下来了。
一指禅的功夫再现,在电脑上一戳一戳,就全部清仓了,并将资金转移到了银行卡里。
然后,他说着卡卡卡。
王水英从装他衣物的那个包里,找出了钱包。
他接过后,哆哆嗦嗦,抽出了一张银行卡,很是费力地说:交——费!
2
“白——白日——依——依山——尽。”诗人王之涣要是听到了杨自若这样朗读他的诗,糟蹋他的心血,估计会从唐代跳出来,大吐几口鲜血,还是痛快一点回唐代去吧,來个眼不见耳不闻,方为清静。
而杨自若也差点跳楼跳河了,只是他没这本事。他现在坐上轮椅了,两条腿,纸糊的一样了,完全使不上劲儿。
他转到疗养院后,才发觉自己真正地“鹤立鸡群”了。是的,人家没有七老八十,也有五六十岁了,或者至少四十岁是有的。可他,才三十岁,刚而立,结果还在学站立,学走路,学说话。他一想到这儿,寻短见的念头又来了,但他很快咬了咬牙,告诉自己要挺住。
对呀,要挺住,就是为了儿子跳跳,也要挺住才行!
自己还在医院里躺着时,跳跳过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问他,脸怎么啦?嘴怎么啦?都歪了,是不乖了,跟别人打架了?他就摇头,使劲儿地摇头,然后艰难地吐了一个字:摔。王水英就在一边急忙解释说,跳跳,爸爸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的,很快就会好啦。
跳跳哦了一声后,就要他下床陪自己玩,幼儿园正流行一种八点钟的游戏,互相追逐,好玩极了。
王水英立即拉着跳跳往外走,说,爸爸累了,需要休息了,下次再陪你玩吧。
他一听到这儿,将脸转到了一边,泪好像快流出来了,但他最后咬牙忍住了。
他再转过脸来时,跳跳挣脱了妈妈,跑过来亲了他一下,说,爸爸,你可要记得陪我玩八点钟哟。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跳跳就附到他耳边问,爸爸,我们以前拉钩的事,还记得吗?一百年,不许变。
哦,他想起来了,那是上个月的六一儿童节,他本来答应要去幼儿园参加一个朗诵节目的,可最后因突然被派出差,跳跳只好放弃了——这是幼儿园一个传统的特色节目,由爸爸带着孩子一起朗诵。事后,他特意向跳跳道歉了,也约定好,明年六一儿童节,他一定参加!
但自己现在话都说不完整了,怎么办?
其实,还能怎么办呢,就像疗养院医生说的,站不起来?就慢慢地尝试着站呗,一次不行,一百次不行,一千次还不行,就一万次,十万次,百万次,总有一天,会站起来的。走不得路了?也没关系,就借用辅助工具,尝试着走吧,一步两步三步,一百步一千步一万步,一步一步地移,一步一步地挪,总有一天,就会走了,就会健步如飞了。
他想,同样道理,一个字一个字地牵着线读,读着读着,就会两个字手拉着手结伴一起读了,再读着读着,就能三个字勾肩搭背连着读了,然后是四个字排着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然后是五个字组着团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直挂云帆济沧海……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总有一天,一首诗,或一篇文章,就能势如破竹,集团军一般,成建制地读出来了;话就能像放三峡大坝的水一样,滔滔不绝地说出来了。哦,特别是跟王水英说离婚的事,那就小菜一碟了。
这几天,王水英每天下班后,都要接了跳跳,到疗养院来陪他一段时间。他摇头,摆手,没好脸色,无非是想说,王水英,你不用老这么过来啦,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我一个人能面对的。可这意思要表达出来,比登天还难。而王水英好像完全不懂,这真是令他恼火得很!有次见跳跳跑到病房外面去玩了,他立即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吐出一个“离”字,后面的“婚”字,像块大骨头卡在喉咙里,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出来,真是让人干着急。这时,王水英好像终于懂了,大叫了起来,杨自若,你说什么呀,真是的,都这个时候了,怎么离?你这不是要我做恶人吗?叫我一辈子良心不安,一辈子都没法在别人面前抬头吗?!
王水英怎么能这么理解呢?
这肯定是假惺惺的,她以前不一直盼着离婚吗?他现在终于同意了,她怎么可能不离了呢?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他敢肯定,过不了多久,她王水英终于累了,烦了,熬不住了,彻底崩溃了,就会顺水推舟装模作样地说,好吧好吧,既然你杨自若这样坚持,这样不想跟我过了,那就离吧离吧,痛痛快快地离吧,我一定成全你。
呵呵,女人啊,有时就这样。
好吧好吧,那我也成全你王水英吧,等再过一段时间,也等我嘴巴利索一点了,就跟你王水英摊牌离婚吧。他想到这里后,又继续坐在门口,看到院子里的夹竹桃上,有一朵花飘落了,掉到地上,如一小摊血。他便深呼吸了一下,花的香气里似乎夹杂了血的腥气,这有点不可思议吧。唉唉唉,不要去东想西想啦,读诗吧,快快读诗吧。他便紧盯着那本诗词书,生怕上面的字都撒腿跑了,就立即捉住一个个字,用力地扯开喉咙,大声地点卯了,黄——黄河——入——入海——流。
苦心人,天不负。
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他肯定能站起来的,肯定能走路的,肯定也能对王水英大声而流利地说出来:我们离婚吧。
3
“欲——欲穷——千——千里——”杨自若使出吃奶的劲儿,正准备将“目”字读出来时,后面突然嘭的一声巨响,他吓得颤抖了一下,以为是一床病友不小心掉到地上了。他回头一看,一根迷你型冲锋枪般的手指,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大脸,以及脸上众多鸡皮疙瘩斑点,像混乱的星空,这时,那张有点歪的嘴里开始射出“子弹”了,你……你……
地板上有一个瘫倒的钢杯,旁边湿淋淋一大片,揭了层皮似的。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一床的老婆已站了起来,一边将那冲锋枪一样的手指往下压,一边忧心忡忡地说,唉,你看你,怎么还这么大脾气呢?医生的话,都当耳边风了,你是不想再返回领导岗位了吧?
一床立即乖了很多,手指垂了下去,但还是很威严地瞪了他一眼,好像想一口吃了他,骨头渣子都不留。
一床是个局长,他来到这边第一天,就知道了。因为当时来了不少人看望一床,都一个个满脸讨好地笑着说,廖局长,你肯定会很快康复的啦,局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还等着你主持工作呢!
廖局长面无表情,总是一次次地回应着,好!
当初,杨自若还以为廖局长只是手脚不够麻利,因为回答得跟常人一样。但当那些人走了后,廖局长指着一把香蕉,对陪护的年轻漂亮的女人艰难地叫着香——香——香……时,他才知道,廖局长跟他一样,舌头不给面子了,发宝气了,罢工了。
廖局长后来吃着香蕉时,若有所思一阵,就唉声叹气起来,还突然一扬手,就将一大截香蕉,狠狠地砸到地上,然后扯炉似的喘着粗气,一脸喊打喊杀,好像谁欠了他五百万不还,他要千里追杀,万人之中取其首级。
那年輕漂亮的女人弯腰捡起地上断成几截,已如屎的香蕉,扔到垃圾桶,抽了张纸巾,一边不停地擦着手,一边流着泪说,怎么还这脾气呢,不改的话,身体以后就是好了,也会翻了的,到时候怕不会这么轻快了,还想回到领导岗位,那做梦吧,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到时会是什么下场,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到,你就等着谁都踩你一脚,千刀万剐再下油锅吧。
听到这些廖局长就不喘粗气了,咬了咬嘴唇,一脸讨好地看着那年轻漂亮的女人了。
杨自若后来也知道了,那年轻漂亮的女人姓朱,大家习惯叫她朱美人。她不是廖局长女儿,而是太太,结婚还不到半年。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烈火喷油鲜花着锦之时,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这老天爷真是吃了一缸醋,熏瞎了眼,看不得人家好!当然,他们没有被打倒被拆散。廖局长在医院时,朱美人一直陪着;廖局长转到这疗养院里来后,朱美人也一直陪着,晚上就在廖局长旁边支一张躺椅睡觉,廖局长一有风吹草动,她就立即醒了,蹦起来,手脚并用地来照顾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特别耐得烦。这令杨自若对她刮目相看,也有点羡慕和嫉妒廖局长了,他怎么能娶到这样好的女人呢?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吧。而自己和王水英……唉唉唉,一想起来就伤心,就沮丧得很,不去想这些啦……
这时,朱美人又弯腰捡起了地板上的钢杯,走过来,板着个脸,说,小杨,我家老廖这段时间心情有点不太好,想清静一点,你能不能现在不念了?念得这么结巴,像在敲一面破锣,确实有点刺耳,也不怪我家老廖,我在一边也听不下去了。
杨自若的脸立即热了,朱美人年纪其实和他差不多,但自认识的第一天起,她就开口闭口地叫他小杨,他其实很想纠正的,但嘴巴太不利索了,只好作罢。他看着那张漂亮而年轻的脸,像剥了壳的鸡蛋,心想,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怎么就嫁给这么一个又老又丑脾气又差的男人呢?因为这男人是个局长,还是你们真的有真爱?哦,还有还有,你家老廖是那么大的一个局长,应该可以想办法搞个单间的,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挤什么挤呢?唉……算了算了,现在就是想跟她争几句,也没那本事了,放他们一马吧,自己也就海阔天空了。他没有作声,扭头看到门外院子里,又有好几朵夹竹桃花在飘落,掉到地上,如一摊摊血。他咬了咬牙,双手一齐用力,转动着轮椅的轮子,出去了,来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才停了下来。然后继续念着,“更——更上——一——一层——楼!”
是的,他必须继续练习发音,怎么能这样就被打断了呢?
但他后来又被打断了,并且是两次。
一次是他正准备重读王之涣的这首诗时,从外面散步回来,长发飘飘的二床龚老师,一瘸一瘸地走到他身边,疑惑地看着他,问,这——这——
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嗯嗯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嘴。
龚老师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也指了指自己的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头摇得东倒西歪,再睁开眼睛时,一脸的痛苦,依然堆积如山。
龚老师是省歌舞团唱美声的,才四十多岁,孩子去了国外读书,老婆在那边陪读,家里的经济重担就落在他一个人肩上了,所以才没日没夜到处唱歌挣钱,结果没想到,唱着唱着,就脑梗了,倒在舞台上,还好抢救及时,到这疗养院时,他是少数几个很快就不用坐轮椅的,只是走路有点瘸。他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话一直说不完整,那怎么唱歌?怎么登台?怎么继续挣钱?老婆孩子之所以能继续在国外待着,那是因为还有点老本可吃,一旦坐吃山空,光着两个手板了,那怎么办?
这时,龚老师俯下身来,看着王之涣的诗,也不由自主地念了起来,白——白日——依——依山——尽。
他一听,就有点羡慕龚老师了,终究是唱歌的,舌头比他的灵活多了也懂事多了,读得也比他强多了,至少可以甩好几条街了。
他竖起了大拇指,羡慕嫉妒恨。
龚老师笑了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有点艰难地说,我——我们——都——都加油!
龚老师说完,还握紧了拳头,扬了扬胳膊,甩了一下长发。
他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这疗养院里,看上去最乐观的,怕是龚老师了。龚老师一头飘飘长发,最初给人的感觉难以接近,实际上,他最好打交道了,好像谁都认识谁都熟似的,大部分情况下,他总是笑眯眯的,竖着大拇指,对呀好啊地点着头,在赞美,在同意,在附和……
天空中,云卷云舒,不管世事苍茫,自有快乐和惬意。
他准备跟上龚老师的节奏,一起往下念时,又被打断了,因为廖局长坐着轮椅,由朱美人推了过来。
廖局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张大脸上的斑点就如苔花在盛开,盯着他手中的书,指了指自己的嘴。
朱美人便顾盼生辉地说话了,我家老廖的意思是,想跟你们一起念念诗,好好练习一下说话,争取早点返回岗位,要不,这样闲着挂着,会闷死急死的。
廖局长很快就收起了笑容,脸上的苔花凋谢成了尘土,抓过他手中的书,大声地念了起来,白——白——白——
廖局长无论怎么努力,“日”字却怎么也念不出来了,嘴张着,厚厚的嘴唇哆嗦着,脸涨成猪肝色,好像都快要哭了。
龚老师急忙叫道,日——日呀!
对对,日呀,这字,你平时不是最喜欢说了吗?朱美人说完后,脸突然通红了。
日——廖局长终于念了出来,同时看了老婆一眼,如释重负一般,欣慰地笑了,额头上一顆汗珠滚落下来砸到地上。
起风了,风抓着拽着拉着树叶,摇动着,沙沙沙,是不是也想跟着大家一起念唐诗了呢?
4
后来的几天里,每天坚持读诗的,其实只有杨自若。
龚老师基本上是来一天停一天的,说有些紧急的事要外出处理,每次直到夜深才回来。当然,龚老师还是有一大贡献的,带着杨自若和廖局长找了个好地方——疗养院里的小湖边,那里有一块水泥坪,三面都是大树,各自很有担当地伸出长长的枝丫,送出一片肥嘟嘟的浓荫,迎面的水波却大抛媚眼。
杨自若一直在加油练,龚老师也很努力,只是廖局长来了一天后,就歇菜了,躺在床上,一脸黑乌,唉声叹气,任杨自若和龚老师怎么喊,都不肯再练了。这是怎么回事呢?第一次到小湖边,廖局长还开心得不得了,挥舞着手,好像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后来,听两眼红肿的朱美人背地里说,杨自若和龚老师才知道,原来单位,有人在传言,说上面有大领导想趁机将廖局长调动一下,去另一部门挂个闲职算了。“我家老廖真的深受打击呀,怎么能这样呢?老廖出这事,也是因为工作,当时是倒在办公室里的。现在医生也说了,老廖完全能够康复,回去上班,没一点问题。可你看,有人竟然这样趁火打劫,这不太令人寒心了吗?这是什么鸟世道啊?!”朱美人说到后面,粗话都来了,也有点心力交瘁了,声音嘶哑了一些。
朱美人抹了一下眼睛,继续诉着苦,我家老廖肯定觉得,既然这样了,那还练什么练呢?
杨自若沉默着。
朱美人最后指着廖局长的鬓角,情绪很是激动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我家老廖真是一夜之间就白了好多头发,原来这一块可是黑油油的,现在看着多心疼啊!
对——对呀——太——唉唉。龚老师连连叹气,头摇得东倒西歪了,长发乱蓬蓬的,将他的脸都掩住了。
朱美人那张原本白皙好看的脸,如今好像被泼了层墨,还揉皱了一些。这倒令杨自若看着有点心疼。
当然,杨自若不会强求廖局长一起去练习的。
杨自若钉子一样钉在小湖边,对着天,对着地,迎着挤眉弄眼的碧波,迎着大张旗鼓的太阳,迎着低吟浅唱的微风,在鸟儿的催促与和弦般的啁啾声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登鹳雀楼》,白——白日——依——依山——尽——
读着读着,也有累的时候,更有消极的时候,这诗不知已读多少遍了,可舌头没一点长进,字还是一个一个地艰难地从嘴里滚落下来,砸在心口上,真是砸得人悲从中来,看不到世界尽头,看不到希望到底在哪里。
当然,他还是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告诫自己,不能像廖局长那样消极,跬步千里,总有一天,拨云见日鲲鹏几万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他停下来休息,突然发现湖边栏杆处,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男子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湖水。他以为湖里有什么动静,忍不住,双手转动了轮子,也靠近去看,结果什么都没有,湖面上除了波浪,还是满脸皱纹一样的波浪,连一条鱼都没见游过来。他就再看了一眼那男子,还是目光呆呆地盯着湖面。怎么回事?他正疑惑时,那男子突然伸手抓住了栏杆,头要钻过去,身子已起来了一些。他吓了一大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知道哪来的劲,他一手迅速转动了一下轮子,另一只手就闪电一般伸过去,抓住了那男子的胳膊。他想呼叫救人,但喊不出来,只好“啊啊啊”地大叫了起来。
那男子猛瞪了他一眼,一边用力地甩着他的手,一边继续将头往前探,半个身子已起来了。
他咬紧牙关,死死地抓着那男子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拽,可那人的力气很大,都快将他拖离轮椅了,眼看,那人就要掉湖里了!
他还是“啊啊啊”地大叫着,不甘心一条人命就这样从手里溜走。
就在他快要绝望时,有位年轻医生突然奔了过来,一把就将那人拦腰抱住,提起来,扔到轮椅里,同时吼了起来,你干什么啊?这是干什么啊?!
那男子坐在轮椅上,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死命地摇着头,嘴里发出一个个含混而急切的声音。
死什么死啊!你以为死就能解决一切?你死了,我们疗养院怎么办?你老娘又怎么办?年轻医生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张着嘴巴,气喘得紧。
杨自若后来才知道,那男子叫王大春,在一物流公司当卸货工,有一天加班后回到家里,就倒在了地上,也是脑梗,送医院抢救时,公司还答应解决全部医药费,可到了后来,却舍不得出钱了。最初,王大春家属去公司据理力争,他们还出一点,但自从王大春转到疗养院后,公司就称这钱不能再出了,因为人是倒在家里的,不属于工伤,到如今已仁至义尽了。王大春知道这情况后,不想成为家里的累赘,于是就出现了投湖那一幕。
这一次之后,王大春还是常坐着轮椅来到湖边,但不止一个人了,有老人推着,那是他年近七旬的老母。
老人有时见杨自若和龚老师在读诗,也过来看看,听听,然后叹气,自言自语,你们读得多好啊,我劝过儿子,也跟你们一起读读,要不,以后话都说不完整,可他无动于衷,这怎么办?
老人说完就掉泪了。
龚老师一瘸一瘸地走到王大春身后,想推着轮椅过来,好一起读诗,但王大春双手死死地抓着轮子,轮椅就无法动弹了。
老人就说,算啦算啦,谢谢啦,他啊,平时嘴里就不来话,所以,他一直认为,根本就没这个必要。我啊,现在对他也没其他要求啦,只要像你,能走就可以了。
龚老师尴尬地笑了笑,退了回来。
这一天,杨自若和龚老师回到病房后,廖局长又神采飞扬地坐在床上,正猛吃着香蕉,大脸上的斑点都快活地扭起了秧歌。
廖局长见他们两个回来了,立即笑着指了指旁边一大把香蕉,朱美人就掰下两根递了过来,笑容盛开,又水灵灵的了。她很是高兴地说,来来来,我家老廖终于开心起来了,你们回来得正好,也来分享分享他的快乐吧。
原来朱美人前几天出去活动了一番,今天已打听到了,上面给了准信,廖局长不用调动了,单位正等着他快点康复,继续去主持局里工作。
朱美人的脸又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光彩照人了,她顾盼生辉地说,明天起,我家老廖继续跟你们一起去练习说话,他刚才还建议说,以后的时间可搞长一点点,一定要加班加点,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尽快将说话练习好。是的,只要嘴巴出口成章能说会道了,就是还坐着轮椅上班,也没问题呀!你看,美国总统罗斯福不就是一直坐在轮椅上,主持着美国和世界大局吗?呵呵,还打赢了“二战”呢!
5
组成一个朗读团,是廖局长的意思。
这话当然是朱美人说出来的。
她对杨自若和龚老师说,我们家老廖经过几天的思考后,觉得三个人一起念唐诗,力量还是单薄了一点,所以想将场面搞大一点,干脆组成一个朗读团,将疗养院里所有需要练习说话的病友,都集中起来,每天定个时间,一起念唐诗或宋词,或美文什么的。
这时,廖局长插话了,报——报——告。
杨自若扭头看了一眼廖局长,脸又涨成了猪肝色,正疑惑着他想报告什么时,朱美人嫣然一笑,说,我家老廖的意思是,到时他还可以带着大家一起念念报告。他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以前的报告,我去拿点过来,复印一下,每人一份,这个不用担心的。
哎呀,这廖局长啊!杨自若心中有点叫苦了,成立朗读团,绝对是好事,大家都行动起来,可以互相督促,共同进步,这何乐而不为呢?但拿着报告练习说话,这这这……
龚老师倒笑呵呵的,甩了一下长发,说,我——我——还可——带——带着——大——大家——唱——唱歌!
朱美人立即说,对呀,这也是一个好办法,我看啊……
廖局长脸色便有点不太好了,朱美人立即刹住了嘴,说,那……那我现在就去跟院长说一下,今天将大家组织起来,搞个仪式,宣告朗读团正式成立,我家老廖任团长,龚老师和杨自若任副团长,我嘛,就做秘书长,给你们朗读团跑跑腿张张嘴。
龚老师就对着廖局长举手敬了个礼,笑眯眯地大叫了一声,廖——廖——团长。
哎——哎!廖局长立即应了一声,点了点头,脸色好多了,还有了笑意。
杨自若本也想叫一声廖团长的,但最终并没有叫出来,而是在一边看着廖局长和龚老师两人“啊啊啊”含混地交流着,都一脸兴奋,一脸期待和神往。
不知道是朱美人办事風风火火呢,还是廖局长办事有效率,反正,朗读团成立仪式下午就在湖边的坪上举行了。
为此,中午时,朱美人还特意买来了染发剂,用梳子蘸着沥青一样的黑色物,一遍一遍地给廖局长染头发,不仅将鬓角染得黑油油的,还将其他部位的头发,也染得苍山如黛,显得年轻了十来岁。又给廖局长在白衬衣上系了条红领带,猛一看就像个新郎官了。朱美人拿着梳子,一边端详着,一边问杨自若和龚老师,我家老廖帅吧?这样子,局长再当个十年都没问题了。
龚老师就举起右手竖大拇指,还将头点得鸡啄米一般,长发也凌乱了。
朱美人更来劲了,说,你们知道吗?我家老廖,在局里很受欢迎的,大家都喜欢他拥护他,可以说,局里没有他,就没有今天这样红火的好日子。
廖局长一脸功成名就的神色,斑点如苔花般开放了。
龚老师双手都竖起了大拇指,大声叫着,了——了——不起——啊!
对此,杨自若只是呵呵地笑了笑。
下午的天空阳光灿烂,湖边树木蓊郁。总共有十来个人,除了龚老师外,大家都是坐在轮椅上。杨自若数了两遍,发现王大春没来,便有点失落。
这时,疗养院院长来到了现场,亲自将“新郎官”推到了朗读团成立大会的横幅下。
院长清了清嗓子,说,成立朗读团,是廖局长的创意,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大家一是抱团取暖,二是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嘛。所以,我们先用热烈的掌声向廖局长表示感谢。
站在前排的龚老师,立即转身,双手一挥,然后鼓起掌来,大家也跟着鼓掌。只是掌声不太热烈,不太齐整,好在朱美人清脆的掌声做了重要补充,所以场面还过得去。
廖局长,哦,不,廖团长,昂着头,神气地对大家挥了挥手,大脸上的斑点也像牡丹一般开了。
院长继续说,这个朗读团,我觉得有我们当代人一种很重要的精神,那就是绝不放弃,努力向前,因此,我们疗养院是举双手赞成和支持的!而且,廖局长一直是我们疗养院的老朋友,以前给过很大的支援,所以啊,只要朗读团有什么需求,我们疗养院一定会竭尽所能提供帮助的。
龚老师再次转身,手一挥,大家又鼓起掌来,这次掌声热烈多了。
廖局长,哦,不,廖团长,威严地扫视了大家一眼,举起双手,挥动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杨自若看着这样子,感觉他在举起双手投降。
仪式快结束时,王大春被老母亲急急忙忙地推了过来,他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老人着急地说,大家也收留收留他吧,他要是还这样一个人下去,迟早会发霉的。
龚老师就笑眯眯地盯着廖局长,一脸期待。
廖局长威严地扫了王大春一眼,似乎郑重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朱美人立即一边鼓掌,一边灿烂地笑着说,好呀,我家老廖向来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朗读团欢迎每一个加入者!
龚老师又笑眯眯地转过身子,长发飘起的同时,一挥手,大家又鼓起掌来了。
掌声中,王大春终于睁开眼睛,扫了大家一下,又低下了头。老人就笑了,同时抬起胳膊,抹了好几下眼泪。
仪式结束后,大家开始第一次读诗了。龚老师站在廖局长旁边,一手抓着杨自若的那本诗集,一手举了起来,在空中一挥,就开始念了起来,白——白日——依——依山——尽。
大家就跟着念,白——白……
大家的声音参差不齐,像一辆破车在摇摇晃晃地起步了,好多零件在磨合过程中,吱吱呀呀的,都快要散架了。尽管如此,杨自若还是蛮激动的,仿佛看到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龚老师是乐队指挥,大家怀抱或手握各样乐器,指挥棒一抖,乐器便奏响了美妙的乐曲。而这时,里面有一个声音最响,那就是廖局长的声音,似乎廖局长就是那个领唱的歌手。
杨自若瞥了一眼王大春,他的嘴巴还紧紧闭着,眼神游离,好像在梦中。
杨自若叹了一口气,同时也在想,总有一天,你王大春也会张开金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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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自若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朗读团还一度处于解散的边缘。
原因很简单,有些人本来习惯早起后,去做站起练习,或走路练习,而现在廖局长,不,应该是廖团长,要求大家统一行动,去湖边朗读,大声朗读,敢教日月换新天地朗读。头几天还好,大家来得很齐整,也很准时,但新鲜劲儿一过,有人就借口这事那事请假。开始廖团长还准了假。后来有一天早上,来到湖边的,只剩下杨自若、龚老师、王大春等少数几个人,廖团长发飙了,大脸上的斑点如无数个枪眼炮眼喷着火舌,他唾沫横飞地大叫着,不——不——读了!散——散——伙!同时一把夺过龚老师手中的诗集,就往湖里扔,还好朱美人立即用身子挡住了。廖团长还不解气,双手抓着轮子一用力,轮椅就往一边滑去了。
老廖老廖,别发脾气啊。朱美人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龚老师又将头摇得东倒西歪了,还连连叹气。
王大春还是面无表情,呆呆地盯着朝阳慢吞吞地升了起来。金灿灿的阳光涂满了他黑黑的脸庞,突然有了一种不真实感。这个王大春呀,每次来,都没开过金口。他与其说是来参加朗读团,不如说是跟着大家来看朝阳的。
杨自若想,怎么办?
其实,杨自若完全可以不管别人来不来的,就是没这个朗读团,他也会风雨无阻!但当这个朗读团成立后,跟大家混熟了一点,他对朗读团有感情了,假若就这么解散了,那太可惜了吧。
这一天早上,他跟龚老师、王大春,不,应该说是跟龚老师读完诗,回到病房,看到廖局长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大脸上的斑点,又鸡皮疙瘩一样了。朱美人就站在一旁,干着急,手足无措。他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转动轮椅到门口,对朱美人勾了勾手。
朱美人出来了,抹了一下眼睛,满脸愁云惨淡地说,小杨,你看我家老廖又不开心了,这怎么行呢!在局里,我家老廖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谁都是服服帖帖的。这些人现在怎么能这样呢,一点也不珍惜我家老廖的良苦用心,要不得哟,真的要不得!我现在很担心,这样搞下去,我家老廖会找不到生活的感觉的。
这有点言重了吧?他没有理会,而是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还借助手势比画着……朱美人終于理解了,点了点头,脸上也有了笑意。
回到房间,朱美人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礼品袋。朱美人灿烂地笑了笑,从礼品袋里掏出了两盒银质纪念币,给他和龚老师都塞了一盒,说,这是老廖局里上次搞活动剩下的一些小礼品,上面刚好有“勇攀高峰”四个字,也很切合大家的,看来可以派上用场了。他迅速扫了一眼纪念币,应该价值几百块,正想推辞不要时,龚老师已点头哈腰一般在感谢了,而廖局长也在一旁说,拿——拿着,都——拿着。他只好作罢。
很快,朱美人就一手提着大礼品盒,一手推着他,一间一间病房地找人了。也就是在这一次,他算是见识了朱美人的手段和嘴上功夫。她先是春风满面地说着,大家这段时间参加朗读团,都辛苦了,她家老廖很是感动,特意叫她代送一点小礼物,以表感谢。她说完后,就很是自然地送上“勇攀高峰”的纪念币,然后便开始了游说,或语重心长,或循循善诱,或恩威并施,或天花乱坠……就这样,一个个朗读团成员,很快就被她俘虏了,都回心转意了。
第二天一早,在金灿灿的朝晖里,在鸟儿齐鸣的合唱声中,廖局长,哦,不,廖团长,看到大家齐整整地来到了湖边时,激动得眼泪都唰唰地流了下来。
朱美人一边帮他抹眼泪,一边有点哽咽地说,我家老廖呀,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大家都别掉队,都能尽快从这疗养院里走出去,回到家里,回到社会,回到单位,继续像个正常人一样地生活!我家老廖的良苦用心,大家一定要知道,要理解,要支持呀!
廖团长先是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很威严地扫视了大家一眼,再抱拳向大家致谢。
龚老师立即一挥手,就带头鼓起掌来。
大家也都啪啪啪地拍手。
杨自若突然觉得眼眶有点湿润。
掌声终于停了下来,龚老师一瘸一瘸地走到了廖团长身旁,看了看大家,突然攥紧拳头,扬了扬胳膊,叫道,加——油!
大家也立即扬起了胳膊,加——油!
这一刻里,鸟儿好像都静音了,只有大家“加油”两个字的声音,在天地间,如鼓点一般地响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朱美人又变戏法一样,端上了一个大盘子,里面有苹果,有香蕉,有梨子……她笑容满面地走到一个个朗读团成员面前,很是甜美地说着,来呀,先吃点水果,润滑一下舌头。
后来差不多每天朗读完,大家都可以吃到朱美人端上来的水果。人们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朱美人就笑吟吟地说,我呀,只要你们朗读团搞得好,我家老廖开心了,我这个后勤部部长,就当得值了,也当得心甘情愿了。
杨自若一边吃着苹果,一边看着花一样的朱美人,心想,这真是个贤惠的好女人!难得难得!实在难得!廖局长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但朗读团很快又遇到了一个问题,到底是一起读同一首古诗,还是别的什么文章,或者干脆各读各的呢?
这一次,廖团长带头造了杨自若和龚老师的反。
对于到底读什么这一问题,杨自若和龚老师的想法,还是先读简单一点的古诗,既短小,又朗朗上口。而由龚老师带着读,是因为所有人中,还真的就他舌头灵活一点,这样应该更能帮助大家树立信心。对于后面这一点,廖团长也深表认同,但他不认可的是,怎么能老读古诗呢?应该读读报告呀。“同——同——志——们,我——我们——今——今天……”你看,这报告一读,多有感觉,多激动人心!
龚老师沉默。
杨自若无语。
但有人就提出来了,读——散——文吧。
又有人很快提出来了,读——小——小——说吧。
大家费力地七嘴八舌了。
廖团长脸色又不好了,看着大家,眼睛喷火,又想发脾气了。好在这时朱美人立即上前,对他耳语了一下,他脸色才稍微好了一点,目光也平和了一些。
朱美人就清了清嗓子,笑着对大家说,廖团长是个很讲民主的人,也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干脆这样吧,来个举手表决,最后看哪个人数最多,就照那个来,这总可以了吧?
大家就纷纷点头。
于是,举手表决很快在朱美人的组织下开始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同意统一读古诗的,就杨自若和龚老师。同意统一读报告的,就廖团长。同意各读各的,有九人。
杨自若注意到,王大春每次都没举手。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清早,大家各自带着书或材料,来到了湖边,迎着初升的太阳,放开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读了起来。这一下子好不热闹,有点像学生时代的晨读了。
杨自若一边继续读着“白——白日——依——依山——尽”,一边想,这感觉其实也很好啊。
当然,还有一点不好的就是,怎么读了这么多时日,基本上没什么进步呢?
这一天,大家都各自朗读完,准备撤时,杨自若没有动,内心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这到底要猴年马月自己的舌头才能恢复呢!他想到这里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只剩下龚老师没走了,他一瘸一瘸地走过来问,怎——怎么啦?
杨自若抹了一下眼泪,说,没——没事啦!
龚老师突然笑了起来,还兴奋地举起了三根手指。
什么意思?
龚老师激动地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一下他,说,三——三——个字啦。
杨自若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个,刚才都能一次说出三个字啦!
龚老师竖起了大拇指,甩了一下长发,开心地说,有——有——进步——啊!
杨自若的泪就流了出来。
终于能一口气说出三个字了,那就赶紧对王水英说:离婚吧!
7
王水英好几天没来了,应该是在打退堂鼓,他就知道,兔子尾巴长不了,她咬着牙也坚持不了几天的。
关于离婚,王水英提出来快一年了,老在念叨着,过不下去啦!实在过不下去啦!再这样,人真的会疯了!好合好散吧,我只要跳跳,净身出户,这总可以了吧?他之前一直是不同意的,怎么好好的就过不下去了呢?家里有吃有喝,跳跳也乖巧可爱,他又没在外面拈花惹草,以前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難道王水英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他问过,王水英当即斥责道,你疯了吧,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你看,你要么是嘴巴缝起来了,半天没一句话;要么是一句话飙出来就杀得死人。你说,我还怎么跟你一起过日子?杨自若,你就放我一条生路,也放跳跳一条生路,好不好?他也来气了,没打她也没骂她,怎么在他这里,就没有生路,是一条死路了呢?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孩子到跳跳上幼儿园,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怎么过着过着,好好的一条生路就过成了死路呢?他实在不解,也不懂。都说女人心是海底针,这下总算领教到了。哦,是不是王水英脑袋出了什么问题?要不要去看看脑科医生?要不就是心理出问题了,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当然,这些话,要是说出来了,天都会被王水英打翻三遍,家里肯定永无宁日。他就是这性格,很多话常常蹦到或溜到了嘴边,又生吞了下去。那个管唾液的器官,好像有点好吃懒做,有点磨洋工,有点溜岗开小差,常常还没说几句话,就口干舌燥,冒烟似的。所以,为了不受这个苦,怎么办?那就尽量免开或少开尊口。
那王水英到底怎么啦,叫着闹着哭着要离婚!他绕了好几个弯,找到王水英一些闺密,在一片“不知道”的答复声中,终于有人透露了一个情况,那就是王水英曾抱怨过,杨自若这人太没味了,平时没什么话,生活中也没什么惊喜,才三十岁的人就过着老人的日子,不仅没半点生机和活力,还刻板乏味枯燥无聊,真令人窒息,若再这样过几十年,想想就足够可怕了!他因此好好反思了几天,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也确实有点过了,对不起王水英,便想着要怎么改变和弥补一下。他也尝试着跟王水英多说说话,可王水英这时三句话不离“离婚”两个字,所以他也烦了,赶紧闭上了尊口。然后想,那要怎么给王水英一个惊喜呢?最好是一个天大的惊喜,一个足以击碎“离婚”两个字的惊喜,让王水英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从此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心甘情愿地相夫教子!他便想到了,还是王水英怀着跳跳时,他们周末去郊区逛,路过一别墅区,王水英站在围墙外面,满眼放光地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住上别墅,这辈子就真的值了。那个时候,他们刚好交了新房首付,房子不大,才八十多平方米。哦,后来还有一次,王水英跟同事去一领导家的别墅里聚会,回来后,就像鄉下人头一次进城,激动得语无伦次,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那一刻,他知道,王水英有一个别墅梦,但他也清楚,自己一时无能为力圆这个梦。好吧,就如王水英曾说的,生活既然没有奇迹,只能平淡如水,那就畅想畅想吧。他苦涩地笑了笑,心里对王水英说,好吧,等畅想完了,就洗洗睡吧,该奶孩子还是继续奶孩子,该做爱还是继续做爱,平民老百姓的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嘛。但他没想到的是,在二○一四年底,一个特别要好的同学,突然从上海过来了,很是认真地劝他,买点股票吧,股市肯定会有一波难得的大行情,近十年内,生活有没有奇迹,能不能脱贫致富,就靠这波行情了,跟上了,就可从此告别八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住进大房子,甚至是别墅!他最初并没有心动,因为他对股市知之甚少,但后来听到竟然有机会住别墅,就来神了。于是,在同学那里借了十万块,开始跟着同学炒股,竟然很是神奇,很快就翻倍了,他本想还了同学那十万块,但同学不仅不要他还,还又借了一笔钱给他,带他继续炒。同学说了,不让他彻底脱贫致富,自己心里就很不爽。于是,在股市里,他的钱在翻着筋斗涨,很快,一百万了,两百万了,三百万了……看着这数字,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是在做梦吗?他掐腿,咬手指,在疼痛中,他认清了形势,没错,这就是现实!生活中还是有奇迹的!
当然,炒股的事,他一直瞒着王水英,因为他要给她一个惊喜,一个天大的惊喜,那就是赚一栋别墅送给她。她接过钥匙的那一刻,肯定不会闹着要离婚了,而是感动得眼泪哗哗哗地流,还会捶打着他的胸膛,撒着娇,老公,你好坏呀,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直不说呢!
所以,以前见王水英又发脾气闹着要离婚时,他想着几乎伸手可触的别墅,就一点也不恼了,拖吧,再拖吧,拖到股票再涨涨,拖到拿到别墅钥匙的那一天,就什么都解决啦!
但他一万个没想到的是,老天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早不来晚不来,竟然在他脑梗昏睡重症监护室时,来了个山崩地裂的股灾!
这这这……这不是天要绝人吗?
那个天大的惊喜,那个别墅梦,只能马放南山了。
并且,自己还是个天大的累赘!
既然这样,那就离吧。
对,放王水英一条生路,也放跳跳一条生路吧。
好吧,那等王水英再次过来时,就一定再郑重地提出来,离吧离吧,好合好散吧。
想到这里时,他的泪快要流出来了,但他立即咬牙制止了。
是的,自己要争气,要坚强,要打脱牙和血吞,砍掉脑袋不过只有一个碗大的疤嘛!
8
这一天,有如神助,杨自若一咬牙,不仅从轮椅上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还抓着康复室里的扶手来来回回,满头大汗,一步一步地挪了一百来米。看得旁边的康复医生,一边塞了一条毛巾给他擦汗,一边大为惊叹地说,杨自若,你再这样坚持下去,不要两个月,就不用任何辅助工具走路了,不要半年,就会和常人差不多了。
廖局长第一个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很快,包括王大春在内,很多病友,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只是目光有点复杂,有欣赏,有羡慕,有鼓舞,也有嫉妒。
这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又健步如飞了,又能跟儿子跑来跑去,玩八点钟的游戏了。
他想到这里时,泪水差点都出来了。
不能流泪!
继续坚持,咬牙坚持,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全面康复,绝不收兵!
自己最大最优秀的品质,就是咬牙坚持,不吹牛皮,不到处炫耀,不絮絮叨叨像个祥林嫂,而是默默坚持,突然有一天,就放一个冲天炮,令人大吃一惊,刮目相看!
是的,他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当年,他还在读初中时,父母突然因车祸双双故去,他成了孤儿,很多人认为他书没法读下去了,会早早走入社会成一混混儿,可他没有,一个人住在学校,从此发奋读书,成绩竟然越来越好了,结果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还有,当年追隔壁班的王水英时,有很多竞争者,没有一个人看好他,甚至王水英都好几次对他说了,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他没有放弃,继续默默地努力。王水英在连续三次失恋之后,发现他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终于被深深地感动了,牵住了他的手。他向同学朋友发布邀请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时,大家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是傻了癫了,当确认这是真的时,大家就高呼,现代版的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
他双手转动着轮椅轮子,出了康复室,一眼就看到了朱美人背后的王水英,站在亮晃晃的阳光里,有点虚幻,像一个遥远的梦。
朱美人对他挥了挥手,就快步走到了廖局长跟前,笑容满面地说着辛苦了,还亲了廖局长额头一下,然后就推着廖局长的轮椅,春风十里扬州路一样地往前走了。
廖局长仰着脸,像抬头的向日葵,在迎着阳光,迎着和风,迎着幸福。
有娇妻如此,可以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王水英这时才走了上来,挤出了一丝笑,很是勉强。
呵呵,我现在想通了,不会再勉强你王水英了,你就做好你自己吧。我已能说出那三个字了。今天,就今天,我会再次郑重地说出来。你啊,也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就点头同意吧,这其实也没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很正常的。我绝对不会来个什么道德绑架,我也劝大家一定不要误解了你。是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他默默地滑过王水英身边时,她伸出了手,想帮忙推轮椅,他立即说,不——不用!
王水英还是抓住轮椅背在推了,他急了,用胳膊往轮椅背扫了一下,没扫掉王水英的手,便双手抓着轮子一用劲儿,同时偏了一下方向,轮椅就往一边飙了。
王水英的手,终于松开了。
自若,怎么啦?你等等我嘛。王水英的声音在后面追了上来。
他没有停留,继续用力扭动着轮子,速度越来越快。
王水英的喊声没再响起,但他听到了仓促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喘息声。
轮椅直到小湖边,才停下来,还迅速调了个头。
王水英果然追了上来。
来吧,来吧,就在这里,我们一起来做个重大决定吧。他看着王水英,近了,近了,更近了,就到眼前了。
阳光轰鸣起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出那三个字。
可就在这时,王水英开口了,一句话,就如晴天霹雳——
你上海那同学,上个月就跳楼了!
9
杨自若其实自股市里清仓后,就一直想联系上海那同学,想问问躲过股灾了没有,过得还好吧。
这个联系的任务,杨自若是没法完成的,所以就厚着脸皮,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让王水英明白了。同时,他心里说,王水英,这是最后一次请你帮忙了,放心,以后不会再麻烦你啦。
连续好一段时间,王水英都说,他上海那同学,电话关机,QQ不理,发邮件也不回。
他当时还没在意,那同学在金融方面做得太成功了,所以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在美国参加商务活动,明天可能在澳洲潜水,后天说不定就在法国一庄园里品尝葡萄酒了。
那同学还多次透露过,再过一两年,就准备彻底退出江湖,从此移民国外,逍遥快活去。
他当时还开玩笑说,出国前,一定要早点通知一声,自己好及时将钱还了。
同学笑着说,算啦算啦,那点小钱,还提它干吗。
我的天,那可是好几十万,是小钱吗?他在想,同学到底身家多少,都这么大方了?当然,自己不能这么大方地接受,这钱肯定得还的!
所以,这一次,他没有放弃,叫王水英继续帮忙联系。
只是,一千个一万个都没想到,最后联系来的结果竟然是跳楼了!
这这这……
他的头脑短時间地空白了一下,才醒悟过来,立即双手使劲儿地捶击着轮椅扶手。
咚咚咚,轮椅好像快散架了。
王水英立即上前,来抓他的手,同时嚷道,干吗呢,你这是干吗呢?
他的手挣脱开了,继续死命地捶击轮椅扶手。
轮椅一跳一跳的,真的快散架了。
他又继续捶击了好几下,才发现捶击的不是轮椅扶手,那是什么呢?他这才看清,是王水英的双臂,她咬着牙,噙着泪。
他震惊地看着王水英,举起的手没再落下,而是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死命地撕扯了几下,就抱着头,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
好一阵后,他的哭声终于小了,熟悉而久违的体香将他包围了。这是谁呀?他乱成一团的脑袋里,很快理清了,这体香来自王水英——她将他抱住了,一只手在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只手在擦着他的泪。
哦,王水英多久没有这样拥抱他了?
或者说,他多久没有拥抱过王水英了?
这一刻里,他真的是不由自主抱住了王水英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呼吸着好闻的体香。就这样沉沦吧,彻底沉沦吧。
王水英一手抱着他的头,一手还在抚拍着他的背,在轻轻地说着,自若,人死不能复生,你真的不要太过悲伤。
他继续在好闻的体香里沉沦,好像回到恋爱那段时光,他沉迷在这体香里,尽情地打捞爱的滋味。
王水英继续轻轻地说着,经过他好几个同学四处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大概。这次,上海那同学在股市里杠杆加得太高了,想一口吃成胖子,就转身离场,移民国外,但没想到,等他意识到大事不好时,已无法转身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爆仓了,不仅自己全部身家五千万亏得灰飞烟灭,还将家人和几个朋友筹来请他一并打理的一千万,也亏得一丝不剩。他一夜回到了解放前,觉得无颜面对家人和朋友了,就从一栋五十多层的高楼上,跳了下来……
心颤抖了一下,他将王水英抱得更紧了,像个溺水中的孩子,拼命地抓着救生物,向上浮着,努力地向上浮着……
那同学还曾劝过他的,行情这么好,加点杠杆吧,四两拨千斤,就能快点脱离苦海,真正财务自由了。这一点,他没听劝,因为他没加杠杆,股票涨得也不错,就快五百万了,就快到自己抽身离开的时刻了,就快要去买那别墅给王水英一个天大的惊喜了……
他一想到这里时,身子颤抖了起来。
王水英继续抚拍着他的背,柔声细语地说,你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千万不要做什么想不开的事!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咬了咬牙,松开双臂,还将王水英一把推开了。
王水英吃惊地看着他,问,老公,怎么啦?
哦,她喊我什么?多久没这样喊过了?这是演戏,还是怎么回事?
他真的迷糊了,但很快,他还是张开了口,很想将那三个字嘎嘣脆地说出来,可不知为什么,最终一个“离”字也无法说出!
怎么啦?苦练多日之后,难道还退步了?还失声了?
10
王大春死了。
王大春是回到家里几天后,晚上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床架上,家人第二天早晨去喊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
这世界怎么啦,怎么一个又一个,都走上这条路了呢?
怎么就不能再咬牙坚持一下呢?
王大春是一个星期前出院的,因为他已欠好几千块钱费用了。疗养院下了最后通牒,必须赶快交钱,要不,就爱莫能助,只能出院了。
王大春母亲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找医生哭诉,物流公司已撕破脸了,放言说仁至义尽了,不可能再拿一分钱出来补这个无底洞了,所以,你们家属要是还不甘心,那就去法院告吧,等法院判了再说吧。而她家里能借的,都借遍了,再也借不到钱了。
医生也表示了同情,但很快就转了腔调说,疗养院也没办法,本就是特殊照顾了,所以才出现欠了好几千,还一直让她儿子在院里待着。
朗读团的成员,听到这消息时,都情绪激动了,疗养院怎么能这样呢?哦,还有那个物流公司,也太让人寒心了吧!
他们当时正在小湖边,已完成了朗读,正在吃着朱美人递上来的水果,王大春被母亲推着轮椅,过来了。老人抹了一下红肿的眼睛,说,今天准备出院了,跟大家告个别,以后不能陪大家继续朗读了。
大家先是疑惑,然后在朱美人的问询下,知道是怎么回事时,都一个个将手里吃剩的水果砸到了地上,然后用拳头击打着轮椅扶手,啪啪啪地发泄着不满。
龚老师更是手一挥,连叫了好几声“走”,就一瘸一瘸往前走了好几步,要去找医院领导说理,但最终被老人拉住了。
算啦,住在这里康复疗养,本就该交费的,既然没钱交了,这就是命!我们还能怎么办呢?那就认命吧,唉,只是苦了我可怜的儿啊。老人说着说着,泪又流了出来。
王大春抿着嘴,看看湖水,又看看远方。
这一天是个阴天,好像要下雨了,空气沉闷得快窒息了。
廖局长第一个掏出了钱包,拿了一千块,可老人硬不要,一个劲儿地摇着手说,不治了,我们不治了,我们要回去啦!
杨自若是第二个掏钱包的,也拿了一千块,他其实是想多给一点的,但因前几天,王水英终于电话联系上那同学的父母,将借的钱转过去后,他账户上,已不到三十万了,得节省着花才行。
很快,龚老师等人,也纷纷掏出了钱包。
朱美人负责将大家捐出的钱收在了一起,硬是塞到了老人手里。
那一刻,王大春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
雨也一滴一滴地飘了下来……
这一天,老人将大家捐出的钱,刚好补交了疗养院的费用,就含泪带着王大春出院了。
告别时,大家还请朱美人做了代言人,说好了,到时候朗读团的成员都会去看望他王大春的,还叫他积极一点,一定要开口说起来,起身走起来,一定能恢复好的,他还可以重新去打工挣钱,将生活的担子挑起来的!
王大春眼泪汪汪,张开嘴,“嗯嗯嗯”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既然都答应了,怎么又变卦了,王大春,你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呢?!
廖局長,哦,不,廖团长,抹了一下眼睛,说,送——送……
一旁的朱美人立即说了,我家老廖的意思是,王大春曾经也是朗读团的成员,所以我们还是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廖团长郑重地点着头。
大家一致同意了。
龚老师突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手,叫着,我——我们——节——节目。
大家一时没听懂什么意思。
龚老师有点急了,继续比画着,可口齿却更含混不清了,大家也更迷糊了。
这时,朱美人又说话了,龚老师是想组织大家来个朗诵节目,去给王大春送送行吧?
龚老师立即笑了起来,甩了一下长发,对着朱美人竖起了大拇指。
朱美人继续说,我看,龚老师这个想法很好,一是通过这一方式,和王大春好好告个别,二是对我们朗读团组团一个多月来成果的检验。
给王大春的祭文,是杨自若用一指禅,在电脑上一下一下地敲出来的,表达的意思是,人生苦短,但还是要勇敢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假若有下辈子,大春兄,生命可贵,请千万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祭文尽管不长,但杨自若觉得自己是饱蘸着感情写的。龚老师看了后,眼眶也湿润了,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要朱美人去打印,人手一份。于是,大家就呼啦啦地转动轮椅,齐齐整整地来到了小湖边,加班加点,一起练习朗读祭文。
一个字或两个字地大声朗读着,读着读着,大家的眼眶就湿润了,声音也颤抖起来,嘶哑了……
11
朗读团出名了。
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那天朱美人租来了一辆中巴,大家都去了殡仪馆。
在王大春的遗体前,廖团长坐在最前面,嘴一努,旁边的龚老师就瘸着腿上前了两步,带着大家三鞠躬。
龚老师回头看了一眼,廖团长再一努嘴,龚老师就手一挥,开始领读祭文。大家坐在轮椅上,一个字或两个字为一个声组,艰难而又大声地读着,每一个声组,如一个个泥泞的脚印,穿越无边无际的苍茫大地,尽管缓慢,但没有怯懦!
有人喉咙嘶哑了,但没有闭口。
有人额头上的汗出来了,但没有去擦。
有人泪水盈满了眼眶,但也忍住没有流出。
…………
杨自若不知道,廖团长和龚老师也不知道,他们这一幕,有人悄悄拍了下来,发到了网上。
于是,史上最坚强朗读团,史上最美朗读团,史上最感人朗读团,史上最励志朗读团……诞生了!
朱美人盯着手机,将这样一些名号念给大家听时,每个人如听天书。是吗?这是哪个朗读团?这个朗读团在哪里?可以去学习一下吗?
朱美人举起了手机,眼泪流了下来,又赶紧抹了一下,挤出一丝笑,声音颤抖着说,大家看呀,这个朗读团就是你们呀!真的太感人了!
大家看着屏幕里的朗读团,听着磕磕绊绊的声音,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廖团长一脸自豪,斑点有如烟花绽放了。
龚老师甩了一下飘飘长发,双手都竖起了大拇指。
杨自若说话了,大——大家——好——好样的!
大家便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抬手抹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笑了起来。
廖团长咬着牙关,握紧拳头,扬了扬胳膊,好像要大干一场似的。
龚老师立即手一挥,大家就都握紧了拳头,扬起了胳膊,好像千军万马,沙场秋点兵似的。
这一天的朗读,真的流利了不少,不仅廖团长,还有好几个人,都能一次读出三个音节了。杨自若和龚老师,竟然能中间不停顿,一口气读出“登鹳雀楼”这四个字了!
而名声的传播,还在继续。接连好几天,有报社记者来了,有电台记者来了,有电视台记者来了,还有网站记者来了……
朱美人抓着轮椅推手,站在一脸神气的廖团长背后,光彩照人地做廖团长的发言人,也做朗读团的发言人,落落大方,侃侃而谈……
面对这样的采访,杨自若开始还有点新鲜,但很快就觉得走味了,是的,搞得平常的康复训练流程都乱了套,有些还给耽误了。
这不好吧。
特别是廖团长,这几天的训练差不多停摆了。
有一天,杨自若一个人坐在湖边,继续朗读古诗,一是想将这段时间耽误的练习补回来,二是感觉势头不错,想加把劲儿,或许可事半功倍。這时,龚老师瘸着腿兴冲冲地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报纸,上面有一篇廖团长的专访,标题为:《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龚老师指着里面的一段,神秘地笑了笑。
那段文字很快就跃入了眼帘:廖局长一直是个以身作则的人,在疗养院,本来可以住单间的,可他不,生怕多花国家一分钱,不搞特殊化,硬是住在普通病房里,跟大家打成一片,说这样才接地气。也正是这样,他才有机会组织了一个朗读团,带领大家……
龚老师甩了一下长发,说,老廖——不——不错呀,还——很有——有野心哟!
杨自若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龚老师张望了一下四周,然后悄声说,这——这里面——门——门道——深啊!
哦,什么意思?杨自若满腹狐疑地看着龚老师。
龚老师却没有理会他,又甩了一下长发,很兴奋,也很费力地说起了另外的事。廖局长的一些朋友,听说朗读团的事后,很感兴趣,觉得这是这个时代特别需要的一种精气神,是绝对励志的好榜样,所以想请大家过去参加晚会或一些文艺会演。这是双赢的事,一是鼓励了大家,二是能给大家带来比较可观的收益。
龚老师说到后面,还流泪了。
龚老师说,我自己老在外面跑,经常夜深才回来,是想到外面找点什么门路赚点钱,可结果路路不通,现在积蓄也不多了,自己待在疗养院的时间怕也不会很长了,为了不走王大春的老路,得挣钱才行啊!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还能帮到很多需要打气鼓劲的人,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说实在的,杨自若不仅反感,还反对。但一想到自己钱也不多了,咬了咬牙,有些话就吞到肚子里去了。
这或许就是现实吧。
龚老师抹了一下眼泪,甩了一下长发,笑了,说,自若,其——其他人——都同意的,就——就怕你——不——不参加了,我——我们——朗读团—— 一个——也不能——少呀!
很快,廖团长一声令下,就将大家组织起来了,在龚老师的领读下,大家开始朗读汪国真的诗《热爱生命》:
我——不去想——是——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远方
便——只顾——风——风雨——兼程
…………
他们一遍一遍地练习着,朱美人一次又一次地鼓着掌,也一声一声地加油鼓劲儿,比上次好多啦,继续加油呀,大家可以朗读得更好!
于是,廖团长双手都竖起了大拇指,龚老师再甩一下长发,一挥手,大家就跟着他继续朗读!
尽管练得有点参差不齐,但大家还是很快在廖团长的带领下,去参加一公司的誓师大会,作为一个特别节目,除龚老师外,大家都坐在轮椅上,一起大声朗读着《热爱生命》。
他们的声音并不美妙,节目也支离破碎,但收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就这样,朗读团接连参加了好几次表演,既有高校的晚会,也有社区的文艺会演,还有一些团体或协会组织的节目。
朗读团,俨然成了明星。
不仅隔三岔五有人来请他们过去表演,还有不少人慕名来到疗养院小湖边,围观他们的朗读训练,并纷纷举起手机,一边泪湿眼眶,一边拍照或拍视频。当朗读团训练结束后,围观的人,还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
每当此时,廖团长就坐在轮椅上,像个大明星一样,朝围观的人群,挥着手,挥着手……
12
有一天,龚老师突然发布了一个特大好消息,他的朋友正在联系中央电视台,他们朗读团很有可能作为节目嘉宾,让全国观众也感动一把。
廖团长立即双手竖起了大拇指,还发表了简短演说,同——同志们,我——我们的——心血没——没白费啊,我们要——再——再——努把力,上——上央视,做——全——全——国榜样!
廖团长说完后,还扬起胳膊抖了一下,朱美人立即上前弯下腰,在他额头上啵地亲了一口,笑着说,老廖,你又能做报告啦!
朱美人说完后,眼含泪花,率先鼓掌了。
龚老师长发一甩,手一挥,也带着大家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杨自若没有鼓掌,一种严重的不安,将他紧紧裹住了。
现在大家都只热心于节目的排练了,热心外出登台表演了,收获了鲜花和掌声,还收获了物资和钞票。才半个月下来,大家就差不多将各自一个月的疗养费用赚到了。于是,大家不再热衷练习说话了,有人认为自己成明星了,无所不能了,这说话的水平三下五除二就能恢复啦。还有人认为,时间啊慢点走吧,假若一下子就和正常人一样能说会道了,那朗读团不是得解散了吗?那还怎么去感动别人,还怎么四处去赚取鲜花掌声和康复费用呢?所以,龚老师也说了,不——不急,慢——慢来——来……
龚老师老早就能一次说出三个音节了,如今却只吐出了两个,这是退步了,还是故意为之?
龚老师一本正经,继续说,我——有—— 一个——梦想,去——去——感动——更——更多——的人!
龚老师说完,还扬了扬胳膊,因为咬了咬牙关,原本有点歪斜的嘴,似乎更歪了。
还有,每次最多只吐出两个音节了!
杨自若想不通了,大家一直苦苦坚持着的训练,到底是为了去感动别人,去做所谓的明星,还是为了康复呢?
这一点,杨自若还跟龚老师磕磕绊绊地争论过,龚老师说着说着,就来了一句,唉,这——这是——社——社会——责任!你——懂——懂吗?
哦,道理越扯倒越来越高大上了!杨自若一时无语。
在杨自若看来,保持初心就可以了。比如他自己,就是保持初心,要快点恢复正常人的说话水平,所以不气馁,不放弃,一直苦练,到如今,他已经能一口气连着说四到五个字了。而廖团长,不,廖局长,保持初心,就是要快点恢复好伶牙俐齿,恢复巧舌如簧,这样就可早点回单位,坐上主席台,然后气吞万里如虎了。所以,廖局长在参加节目排练和外出表演之余,还要在朱美人的帮助下接受采访,然后尽一切可能,哪怕是抓住边角余料的时间,也会一个人去读读报告。这不,读着读着,“同志们好啊”这五个字,也能一口气说出来,不结巴,不东倒西歪,而是像五个士兵昂着头,挺着胸,从他已歪得不多的嘴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大踏步列队出来!
杨自若有时想,干脆退出朗读团,自己单干吧,但他最终没说出口。因为跳跳在王水英的带领下,来看望他了。他当时正在练习走路,已不要辅助工具,一瘸一瘸地,一次走四五十米远了。跳跳看着他问,爸爸,你走得不错了,还是赶快去参加朗读团吧。
他有点诧异,跳跳怎么会知道这个呢?为什么还要“赶快去参加”呢?
跳跳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王水英便在一边说了,昨天老师给跳跳班上的同学看了一个视频,说是我们这城市,有一个朗读团,是由说不好话的病人组成的,他们没有被病魔吓倒,而是奋力拼争,这种精神,让大家很感动,是很值得学习的。老师还说了,以后小朋友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不能哭鼻子,要像朗读团的伯伯与叔叔们一样,咬紧牙关,去克服,一定能成功的。
跳跳说,爸爸,你答应我明年六一儿童节,要一起去参加朗诵节目的,你现在就参加朗读团,不刚好可以早点锻炼一下吗?到时候就会表现得更棒的!
看来,王水英还没告诉跳跳,他其实就是朗读团的一员。这也好,还是让孩子少知道一点。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跳跳就拍着手开心地跳了起来,我爸爸也去参加朗读团啰,也是我们小朋友的榜样了。
他别过脸去了,有点难受。
这就是龚老师说的“责任”两字吗?
13
杨自若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跟王水英还没离成婚,廖局长和朱美人却突然离婚了!
有一天,龚老师悄悄地问,你——发——发现——廖——团长——不——正常——不?
他看着龚老师一脸神秘,疑惑地想,怎么啦?好像没什么不正常呀!
你——你看——朱——美人——有——一天——没——没来——啦。龚老师在启发他了。
他想起来了,对呀,以前朱美人天天都陪在廖局长身边,忙前忙后的。但才一天不见,说不定人家是有事忙去了呢!
龚老师摇了摇头,很是肯定地说,不——不——正常!
这小题大做了吧。
在他眼里,廖局长和朱美人尽管有年龄差距,尽管一个一脸横肉土得掉渣,一个美颜如玉风姿绰约,但他们一直如影相随珠联璧合,特别是朱美人,总是一脸不离不弃的忍辱负重和欢声笑语,在安慰着廖局长,在护理着廖局长,还在为廖局长代言,為廖局长的复出做准备……
这不是真爱,又是什么呢?
那怎么会离婚呢?
但他没想到,很快,龚老师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离婚的消息,是廖局长亲自宣布的。当时大家刚一起完成当天朗读节目的排练,准备解散,廖局长清了一下嗓子,就郑重其事地说,我啊——想——说个事,我——离——离婚了!
大家都震惊地看着廖局长。
廖局长倒很是平静,还有点轻松地说,这——也好啊,对——我,对——小朱——也——也是解脱!
哦,廖局长和朱美人不是一直看上去和美得很吗?怎么离婚也是解脱呢?应该是他杨自若和王水英这么做这么说才是啊!
廖局长继续说,我呀,不——不再——良心——不安!小——朱呀,不再——过——过于辛苦。
这应该说的是他杨自若和王水英吧?哦,这是在梦中吗?杨自若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廖局长还在继续说着离婚的事,他才清楚,世事真的难料!
他想,自己也该加快速度啦,该好好地向廖局长学习了!
他咬了咬牙,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瘸着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一棵树下,没人跟过来,也没人在周边走动。他便掏出手机,一指禅,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翻出了王水英的电话号码,看了一下,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王水英的手机通了,他立即砸了一句话过去,我——我们——离婚吧。
王水英好像在那边怔了一下,才说话,怎么啦,你又发什么神经呀!
他咬了咬牙,再说了一次,离婚吧。
怎么啦?到底怎么啦?这一次,王水英很快回了话,自若,你不要有什么想不开,我这就请假赶过来,有什么事,咱们一起好好商量,好吗?千万不要做什么想不开的事!你一定要记得,我们还有跳跳,跳跳还等着明年六一儿童节和你一起表演节目呢!
哦,王水英这是怎么啦?我没说我想不开,想寻短见呀,怎么这么说话呢?好像我就要跳湖或跳楼了。我不会!我会好好活着的!我只是不想拖累你王水英了,让你早点远离我这包袱我这苦海吧。你是女人,不需要承担这么多的,不应该这么苦这么累的!
电话已被王水英挂断了,他抓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怎么办?
王水英没多久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一见面就流着泪问,自若,怎么啦,是不是这段时间很少过来陪你,你就又东想西想了,我也是没办法,得工作,得接送跳跳上幼儿园,还得……
王水英说了很多,他都知道,她这段时间很不容易的,对呀,正因为这个,所以才有必要。
絮絮叨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王水英终于停下来,杨自若才说话,你——你——之前——就说了,我——我们——不合适的。
王水英立即说,以前是气话,你也当真了?
什么?她以前说的真是气话吗?
14
廖局长瘸着腿,来回地走了几步,一脸兴奋地说,大——大家看呀,我——我能走——能说了,我要——提前——回去——上班啦!
一旁的医生搓着手说,奇迹啊,真是奇迹!
大家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特别是杨自若,他真的没搞懂,之前,无论是练习走路,还是练习说话,自己一直比廖局长好些,但没想到,近一个月来,廖局长突然百米冲刺一般,唰唰唰地就冲到前面去了,比他能说了,比他能走了。
有车来了,停稳后,车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下了车,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廖局长,上车吧。
廖局长威严地点了点头,一脸神气地朝大家挥了挥手,说,同志们,继续加——油呀!我出院了,你——你们——也快啦!
廖局长说完后,就上了车。
车窗玻璃降了下来,廖局长又微笑着,挥了挥手,同志们,我会——想——想念你们的!
大家也使劲儿地挥着手。
杨自若挥着挥着手,泪水就下来了。
泪眼蒙眬中,车启动了,远去了。
这个上午,大家休息时,都有点亢奋,好像再过一两天,自己也能出院了。
只有龚老师有一点隐忧之色,后来一起回到病房里,杨自若才问,怎么啦?有——有心事?
龚老师犹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可能——也快——出院啦。
哦,那好啊!该——高兴啊!杨自若不解地说。
我——老婆叫——叫我——办——办退休,再——出国——跟她们——一块——待着。龚老师的话,好像说得有点艰难了,人呆呆的,长发也不甩了。
多——多好的——事呀!杨自若真是激动加羡慕嫉妒恨了。
龚老师沉默着。
杨自若问,想——国外的——老婆——和孩子了?
龚老师点了点了头,没有说话。
杨自若说,那就——加油啊,应该也会——快了。
龚老师开口了,可我——不想——出国,我喜欢——在国内——待着。
楊自若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唉,不——不去——想这——些啦!这——两天——外面——有请,又得——带——带大——家去——去啦。龚老师终于甩了一下长发,脸上也有了笑意,眼里也放射着光芒了。杨自若知道,只有舞台,只有节目,才会让龚老师开心和快乐。
龚老师说又要去准备节目了,自从朱美人走后,各种联系的事,也得他自己出面了。不过,看那满是开心的样子,他应该很乐意也很享受。
龚老师瘸着腿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了一句,怎——怎么——今天——朱——美人——没——没来啊?
都——离婚了,她——来接什么呀?杨自若有点莫名其妙了。
龚老师神秘地笑了笑,说,那——那是——假离——离婚吧。
哦,什——什么——意——意思?杨自若一下子话又说不好了。
看——看来——朱——朱美人——不——不——简单呀!龚老师甩了一下长发,然后费力地透露了一个事,原来当初在殡仪馆偷偷拍视频的,就是朱美人,也是她发到网上去的,后来有不少记者前来采访,也都是她请过来的……
哦,还有这事?!在巨大的震惊中,杨自若想起来了,那次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后,龚老师曾说过,里面门道深,看来他早就知道了这些,但为什么一直不说呢?
龚老师又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就一瘸一瘸地走了出去。
唉,这个龚老师,怎么走路的水平,好像没一点长进呢?杨自若想,这是怎么回事?还有,龚老师说话的水平,不仅没长进,好像还退步了。
杨自若一个人默默地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就咬了咬牙,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瘸着腿,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他没有去康复室,而是来到了小湖边。
起北风了,枯萎的树叶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落到了头上、肩膀上、胸膛上、腿上。脚踩着落叶,沙沙地响着。
杨自若额头的汗出来了,他没有去擦,任汗顺着脸颊,像泪水一般地流了下来。他继续咬牙走着,走着走着,还不忘同时训练口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握紧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头,怎么啦,“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种五言绝句,已能不打一点摆子念出来,只是速度不快而已,而七言律诗,念起来时,中间总好像有个收费站在挡着,不停顿一下交点过路费,就无法前行。
当然,杨自若有时也捶自己的腿,怎么还是不听使唤,走路总要打摆子一样,右腿往外扫小半圈,才回来移到前面一点。
杨自若问过医生,自己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医生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说,看情况吧。唉,你也别太急啊。你看,大家现在都不急了,都有个好心情了。是的嘛,每个月总有十来个场子要赶,你们既感动和励志了大家,又挣了钱,足够一个月的康复和生活费用。这不,就没后顾之忧了嘛。
杨自若很想说,那是别人的想法,我不一样的,得尽快恢复好才行,还有很多事要去面对,要去办的。
医生又瞥了他一眼说,你啊,到了这里,外面哪怕洪水滔天,也不要去想啦,想也是空的,所以啊,就一心一意,不慌不忙,岁月静好来日方长,慢慢地养病,慢慢地康复吧。
这些话,其实王水英也说过的,这段时间里,她来的次数多了一些,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跳跳一起来,每次都好言安慰他,鼓励他。有时,还笑着说,你们朗读团都成了这个城市的励志偶像,要是知道你内心这么脆弱,那别人会怎么想,那偶像的美好形象就会轰然倒塌的。
哦,自己脆弱了吗?没有吧。杨自若想,自己不说是朗读团里最坚强的主心骨,也至少是之一吧。
跳跳又在说话了,爸爸,我跟老师和同学都说了,电视上的那个朗读团,我爸爸就参加了,他们都好羡慕我的,说我有个好爸爸。爸爸,你要继续参加哟。
他无奈地笑了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就有点湿润了,急忙别过脸去。
15
冬天往深处走了。
朗读团又增加了几个新成员,龚老师很是开心,甩了一下飘飘长发,笑眯眯地告诉杨自若,已跟疗养院说好了,不管自己是康复了,还是没康复,反正会一直将朗读团的团长干下去。
杨自若没想到,团长一职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问,不——不出国了?
龚老师摇了摇头,不——出啦,我——还是——喜欢——朗读团。
那——老婆孩子在国外——怎么办呢?杨自若有点担心了。
习——习惯啦,我也——不想那——那么——多啦,随——便吧。龚老师说完后叹了一口气,用力地甩了一下长发。
这沧桑世事,玄机重重,杨自若是真看不懂了。
我——我没法——唱——唱歌了,只能——这样了。龚老师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了,低下头,长发散开了,盖住了他的脸。
杨自若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几次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好在龚老师很快就抬起头,将长发甩到脑后,脸色也舒朗了一些,还挤出了笑,然后就开心地絮叨起来了,说这朗读团已是一块金字招牌了,疗养院也很重视了,也希望以后就照这模式,让所有新来的需要恢复说话水平的病人,都加入进来,队伍越壮大,声势就越强,效果就会越好。所以,疗养院已准备正式聘任他为员工,做专职团长,到时候还会发工资的。
呵呵,看来这也算是龚老师的一项事业了吧。杨自若在祝福的同时,内心还翻涌起了诸多的不舍和伤感——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康复的步伐越来越快了,他是准备在春节前就出院的。
前几天,王水英过来了,还跟他好好地深聊了一次,
王水英说,很是抱歉,无意中在一个本子上,翻到了他的日记,才知道,尽管那段时间里,她总在闹着离婚,但他一直在默默地想给她一个惊喜。其实,别墅也只是说说而已,就如一个登月的梦,畅想一下,给平淡的生活加点作料。她呀,其实不满他的是什么呢?或者说她要的是什么呢?是一颗知冷知热的心,嘘寒问暖的心,这个,在恋爱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的,但结婚后,他的工作开始忙些了,人就變冷一些了,也沉默一些了,有时即使两个人都在家里待着,却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这才是最恐怖的,所以她有时特别窒息,觉得这种生活无法继续了,所以才吵着闹着要离婚的。但自他住院后,她一个人忙这忙那时,突然有点明白和理解他的压力了,他的沉默了。是的,她有时忙到最后,饭都不想吃,话也不想说了……
他想起来了,也承认,这几年里,对王水英确实冷了一些,但这不是他想冷淡,工作和生活的忙乱,像个旋转的陀螺,他好像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对王水英热起来,总觉得,她是妻子,是成年人了,应该理解自己的。但没想到,生活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王水英后来流着泪说,老公,以后不管多忙多累,我们都要停下来,定期或不定期地沟通一番,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就互相都说出来吧,说出来了,一切或许就会好很多了。所以呀,我已想通了,我们还一起努一把力,都给对方一点时间,假若还是不合适的话,再离婚吧。
他点了点头。
王水英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在他耳边温柔地说,老公,别东想西想啦,好好康复吧,我和跳跳都在等着你出院,等着你周末带我们出去玩呢。
杨自若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告诉自己,得努力了,尽快康复出院,跟王水英再尝试着好好生活吧,不要所谓的奇迹,不要什么天大的惊喜,而是脚踏实地,平淡而幸福,过好每一个日子!
所以现在,他又得去练习走路,练习说话啦。
龚老师突然又神秘起来了,悄声说,你知——知道吗?廖——廖局长——出——出事了!
杨自若大吃一惊,问,出——什么事了?
龚老师甩了一下长发,就磕磕绊绊地说了起来。原来廖局长回去后,没上几天班,可以说那局长的靠背椅还没坐热,就连遭两次重大打击!先是朱美人突然联系不上了,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原来她已将财产都转到国外去了,人也跟着出去了,然后就来了个人间蒸发。这样一来,原来说好的假离婚就成了真离婚。他真没想到朱美人是这样的人,她似乎蓄谋已久,先是风情万种地做小三,然后运筹帷幄地上位,一看形势不对,就学了勾践,卧薪尝胆,最终成功地将他骗了一把,以防备纪委调查为由,以假离婚之名,将他的财产全部转到了她的名下,然后拍拍肥嫩的屁股,脚底抹油暗度陈仓了……他正怒火中烧,也急得团团转时,纪委的人就过来了,因为有人精准地举报他涉嫌贪污腐败,需要配合调查……很快,廖局长又无法完整说话了,走路也不行了,又坐上了轮椅,还时不时地流起口水来了,而大脸上的斑点如今已不是鸡皮疙瘩,而是戈壁滩上满地的乱石了……
杨自若倒吸了一口凉气,久久无法言说。
龚老师甩了一下长发,长叹了一声,假——假若——廖局长——又回——疗养院,我——还会——叫他——加入——朗读团的!
杨自若闭上了眼睛,心想,廖局长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大脸上的斑点也很难苔花如米小再学牡丹开了。哦,还有朱美人,在异国他乡隐姓埋名的日子,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唉,好了好了,不去想这些糟心事啦。要开心点,等下,王水英就会带着跳跳过来,他们一定得用心计划一下,今年春节,一家人该怎么好好过个大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