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山
一
老盖远远望见青蛇沟,浑身立时觉得有了力气。沿着河谷下去,白雪茫茫的远处有一个黑色的屯子,那就是青蛇沟。做晚饭了,家家屋顶上冒出的炊烟升到空中混合在一起,像一个伞盖罩在村子上空凝然不动。伞盖下面有他的家,有温暖,有热气腾腾的大饼子,还有一个女人……背上沉重的麻袋好像一下子轻了,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响着,脚步快了许多。他走了两天才走回来,背上这一麻袋麦种足有一百五十斤,将近二百里的路程。他用半张报纸卷了一支烟,累得不行了就抽上几口。多年之后他向人说起自己曾经背一麻袋小麦从老黑山走到青蛇沟没人相信。大家都说,你是没装满吧?他只说,你们不相信拉倒。老黑山的朋友老张指着仓房里的一堆小麦说,你自己装吧,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反正就一麻袋。你想,老盖能不可劲儿装?
徐子玉帮老盖把麻袋卸下来,喉咙里吱吱响着,又用力搬了下,纹丝不动。他说,你,你他娘的不是人,是头驴啊。揭开锅,蒸汽立刻装满了屋子,三个蓬头垢面的孩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各自端着一个大碗围在锅台边,王金花用一个木勺在锅里搅动一下,给他们舀玉米■子粥。屋里又传出一个孩子的哭声,王金花就把木勺塞进徐子玉手里,进屋去抱那一个了。徐子玉给每个孩子碗里盛满,老盖从徐子玉手里接过木勺说,我自己来吧。他手里端的是一个瓦盆。这是一大家人家,三个大人四个孩子,一片稀里呼噜的响声。最小的孩子抱在王金花臂上,她捧出一个口袋样的大奶子塞进孩子的嘴里,另一只手端着碗喝粥。老盖用筷子夹一点儿粥送到正在吃奶的孩子嘴边,笑嘻嘻地道,小崽子,乖乖,吃一口粥吧。最大的男孩子白了他一眼。王金花挡开,吃你的饭吧。
王金花是一个有着骒马那么宽大屁股的女人,一口气生了四个男孩子。这是三间小草屋,三个大的去西间睡去了,他们三个大人和最小的儿子睡东间。这间屋里有南北两铺炕,王金花把铺盖抻开,徐子玉把自己的枕头就拿到了北炕上,然后就扯开羊皮袄躺了下来,老盖费劲地脱下■上了南炕。女人扑地一口吹灭油灯,外面北风刮起来,呼呼地响。只一会儿,南炕有了响动,接下来就是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北炕的徐子玉叹了口气,你他娘的不是个人,简直是头公猪啊。
二
公社总是从外村向小煤矿委派支书,说白了就是不信任我们这帮盲流。这任支书就是从青蛇沟调来的徐奎,高大的个子,说话很慢,有几分威严。他那天领一个老头子到了大房子里,对我们说,这是我的后佬,也就是我的继父,他来给你们做饭。丑话说在前头,他要是干得不好,你们有什么意见,一定要跟我讲,讲出来是为了我好,我感激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弄得怨声载道。一个大猩猩似的老头子从徐奎身后站上来,瓮声瓮气地说,干得不好,大伙儿多提意见,我没别的说了。
他转眼时看见了我,他朝我点了点头,我向他一笑。我们认识。一年前我被蛇咬了就是找他给我治的。他的相貌奇特,眉骨特别高,像两道山峰。有鼻炎,说话呜呜响。他的治蛇药远近闻名。这一带山区凡是被毒蛇咬伤的都来求他给治。据说只要还有口气儿他就能给治好。那次,他看了一眼我红肿的腿说道,五块钱。他把钱接过去揣进怀里,要了一大碗水,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儿,在碗里倒一些辣椒面那样的东西,然后伸进一根乌黑的手指头在里面搅动,把碗端到我面前就咕咕哝哝地念咒儿,念了一会儿说,喝下去。我喝下去后,他又■起我的下巴命令,张开嘴。我张开嘴,他认真地向里面看了看就放下了。没再说一个字,走了。
给我们做饭时的老盖头儿已经算不上多么棒的汉子了,但骨架很大,走起路来也像一只大猩猩。徐子玉在公社化时就已经死去,他的四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老大徐奎在村里当了支书,两个大弟弟也都成了家,只有老四徐福还没结婚。当年那个大家庭散了,只有两个老人和徐福一起生活。王金花依旧风风火火地活着,依仗着大儿子是村支书经常过问村里的事,经常为邻居们说话,让徐奎为难。大约徐奎就为这事调到我们煤矿来的。我曾经因为看上村里一个姑娘,结果没谈成反而打了一架,村里人都说我流氓。徐奎火了,要把我赶出青蛇沟。有人出主意,让我去找王金花求情,老太太已经满头白发,但声音洪亮,大声说道,这算什么鸡巴事!你回去,我说了就算数。果然,徐奎再不提这回事。
我们新开的井口在青蛇沟河东,跟河西的青蛇沟村子隔水相望,早晨河面会有一缕缕白色的水汽飘动,是竖立着的,像一个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在走。村子里公鸡的鸣叫穿过雾气传来,清晰得最后那个勾儿的回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黄昏时,牛犊寻找母亲的哞叫一声声充满了悲苦。炊烟的气味也飘过河来了,我幻想着有一天我也能在村里有个家,那个姑娘在灶前烧火做饭,火光映红她美丽的面庞。每天吃过早饭之后村子里的人开始到河这边来种地,河上有一架摇摇欲坠的木板桥,桥上只能走人,车和牛马都从桥下涉水过河。我远远地望着板桥上过河的人,期望看到那个人从桥上走过,虽然吵了一架,但依旧不能忘怀。
桥上急匆匆地走过来的是老盖,他总是急急忙忙的,他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炊事员,给我们做饭只能算是他的副业,他要养猪,要收拾菜园子,临到快晌午才慌慌张张地赶来,往锅里贴大饼子从来不洗手。晚上他还要去钓鱼。
老爷子,你钓这么多鱼又不吃,干什么?
给小崽子下饭呀。
小崽子一人能吃这么多?
卖了攒钱给他说媳妇。
村里有个知青食堂,他把钓来的鱼卖到食堂里,那些知青过的是神仙的日子。
只要一和他说话他就离不开小崽子,但是小崽子叫徐福。小崽子已经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关东大汉。每天早晨我们还没睁开眼老盖就背一个背筐从河边回来了,裤子永远是湿漉漉的。背筐里不下十斤鱼,鲇鱼居多,还有柳翅等。
老爷子,晚上我和你一块儿钓鱼。
好啊。
我一直很奇怪,他怎么能每天夜里钓那么多的鱼?我砍一根细长又光滑的柳枝交给老盖,他就取出一根两米多长的尼龙线拴上,然后又把一个鱼钩绑在另一头儿,就这么简单,一個鱼竿做成了。他又递给我一个罐头瓶子说,拿着。里面装着他掘来的蚯蚓,都是活的,乱拱乱钻。到了河边,他把蚯蚓穿在鱼钩上,指了指一个柳毛树下说,你就坐这儿钓吧,要紧的是手不能动,鲇鱼在晚上都会到这树底下找食吃。他哗啦啦在树丛那头儿坐了下来。夜空星光灿烂,每颗星星都是又大又亮,天空的星光下,河水好似一种黑色的油,汩汩地向下流淌着,河边空气湿度大,蒿草的气味也越发凝重。一会儿,蚊子围上来了。据说当年胡子抓了人不打不骂,只把你脱光绑在树上,一会儿你就有什么财产都会交代出来了。如果不把你放下来,一夜就把人的血吸干。蚊子实在太厉害。它们团团包围住你,只要有一点儿空隙就会钻进去。一般的衣服不管用,河边的蚊子能叮透衣服,打不胜打,我知道老盖为什么穿上他那件很厚的旧衣服了。老盖的衣服是王金花不知补裰上多少层的。不过他也确实抗咬,坐那儿纹丝不动。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了。
属猪的,我那小崽子二十二了,属牛的,比你小两岁。
我家小崽子——他又来了,他试图跟我唠他的小崽子。
你家小崽子也不姓盖呀?
姓盖不姓盖都是我的小崽子。
据说他们全家都不允许徐福姓盖。当时已經没有拉帮套一说了。徐子玉死的时候徐福已经十岁了,这是关键。河对岸传来几声狗叫,暗夜里特别响亮,犬声如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一条鱼也没钓到,他那边听到几声水响。几条了?
没几条。
我受不住了,蚊子几乎从你的鼻孔里钻进去咬,总不能把脑袋包起来不喘气儿吧?而且很快我困得不行了,跟他招呼一声逃离了河边。我知道了,他这个钓鱼的高手并没有什么秘诀,就是能吃苦而已。他能整夜坐那儿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他整夜不睡觉坐在河边。他的一双眼睛总是红红的。
三
一辆北京吉普车开过河来,溅起很高的两道水花,像长出两个翅膀。它竟一直开到我们的门前。司机问,老盖头儿在哪儿?
我指给他看,老家伙正抱柴火进屋。
上车,到公社去。
我回家取了药。
不用取药,不是治溜子。
那我就做了饭再去。
不行,主任在等你哪。
大家都很奇怪,公社主任找他干什么?吉普车又张开两个翅膀过河去了。
公社大院子里有棵很高的大榆树,榆树上挂一个高音大喇叭,正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
张家文亲切地和老盖握手,被副主任握过的那只手老盖觉得无处可放了,幸亏张家文又倒了杯水递过来,老盖赶紧接住。
盖大爷,我有一个重大的任务请你来帮我完成。
我帮你?老盖站了起来。
坐坐,是这么回事,公社卫生院需要你的秘方给革命群众治病,党委呢,把这任务交给了我,我呢,就只有你能帮我完成了。
要俺交出秘方?
是。
你们怎么不把你们的秘方交出来?
张家文笑了,我们有什么秘方?
当官啊。
当官儿没有秘方。
没有秘方俺们怎么就当不上?
当领导要的是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
心俺也有,也是为人民服务的。
张家文又笑了,小王,送盖大爷去食堂先吃饭。
吃饭的时候老盖不紧不慢地吃了四个大馒头,一个是半斤面粉。他意犹未尽,又向炊事员说,师傅能不能再给我一个?炊事员说,只要你能吃下去。老盖拿到手就揣进了怀里,他想起了小崽子。但是他不知道他回不去,一直把那个大馒头揣在怀里馊得不能吃。
本来张家文没打算留住他不放,吃过饭问,盖大爷,想通了吧?
不通。
我觉得你能想通的,你这样自己收了钱揣腰包里是什么思想?是资产阶级思想,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公社党委刚开了斗私批修大会,全县都开展斗私批修运动,你这样的做法正是要应该好好批判的。再说,你家祖宗传给你的时候就是想叫你治病救人的,不是叫你发财的。
我没发财。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总不能把方子带到棺材里去吧?
谁说我要带进棺材里去?
你传给谁呢?
当然给我儿子。
谁是你儿子?
徐福啊。
徐福姓徐呢。
不就一个字儿么?姓徐姓盖都是我儿子。
除非你能把姓改过来,只要他姓徐就不是你儿子,就不能继承你的任何东西,好好在这里学习几天,学通了再说。
第二天.徐奎对我说,小孙,你做饭,他不回来了。
我学会贴大饼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四
一个星期后老盖头儿才回来,腿走不利索了,我往下瞅了瞅,打的?
他敢!坐的,光让坐着不让动。
坐着干什么?
学习。
哈哈,笑死我了,你又不识字怎么学习?
斗私批修,为人民服务,你不打他就不倒,还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你交出秘方了?
做梦吧。
新井口进度很慢,原因是水泵老坏,水泵一坏我们就只能干等着,等弄来新水泵或是修好坏的,已经积下半坑水了,抽干水又要等上几天。我给那姑娘写了一封信,请求原谅,我的确是那时候年轻,脾气太坏。我托老盖捎村里去。第二天老盖阴着一张脸没好气地把信退给我道,你不要找我捎这样的信,让我丢人现眼。原来,他没把信给那姑娘,交给了姑娘的老子。唉,命该如此。
你不要老想找脸蛋儿漂亮的,漂亮有什么用?要找腚盘大的,能生儿子。
他想起了王金花那骒马一样宽大的臀部。
徐奎来了,照例皱着眉头,这次他来是专门跟老盖谈问题的,张家文把要秘方的任务交给了他,可见这位公社副主任的迫切态度。我们知趣地离开大房子,让他们这奇怪的爷儿俩谈。当徐奎铁青着脸走出去时我们才回来。
老盖油盐不进,坚决不交出秘方。
我叫你一声爸,你交出来吧,你不交出来我没法向公社党委交代,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了。
我也求你一件事,只要你答应。
你说,十件也行。
叫老四姓盖。
山脚下有一丛灌木开很小的白花,香味儿越到晚上越大。老盖就蹲在那丛灌木的阴影里,我走过去时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不像是哭也不像是叫。
嗨,这是干什么呢?进屋吧。
你小子不知道啊,你小子还年轻,人,活这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传宗接代吗?
你知道是你儿子就行了,姓什么都一樣,你不是说姓徐姓盖都是你儿子吗?
不一样,不一样啊!他凄凉地叫着。草丛里一只野鸡扑棱棱飞起来,咯咯地叫着飞过河去了。
五
张主任,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完不成。
不能吧?老徐大哥,你还有完不成的任务?是老爷子没做通?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旧思想根深蒂固,我领教了。
不是固执不固执的问题,是他要求的条件太不通情理。
咱们自家人,他交出方子,公社适当给点报酬吧。
不是那么回事,唉,没法儿说。
怎么?他要什么条件?
他要我四弟跟他姓盖。
张家文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我知道了,他是要把方子传给你家老四,我说过那不是他的儿子,不姓盖不能算数。老爷子太认真了。
这事儿我是办不了,不是我不积极。
叫你四弟姓盖也不是不可以的,你们家的情况我也多少知道点儿。
这不是骂我吗?我父亲去世的时候老四都十多岁了。他姓盖我的脸往哪儿放?我徐奎在青蛇沟还怎么做人?
可是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全县都在轰轰烈烈开展斗私批修运动,老爷子既然到了咱们这里干,我就有责任,手里有个偏方就一手给药一手要钱,这是严重的思想路线问题。
六
青蛇沟河是条亲切的河流,这是我的感觉,亲切。水流不大,但从来不会断流。河东靠近山根,河西就是青蛇沟村,有一大片水田,很肥沃,春天时有一种江南的风光。河里有鱼,各种的,还有拉蛄,就是小龙虾,还有一种锥子那么尖的钉螺,经常是妇女带着孩子们下河,一抓一大把,她们说煮熟了味道鲜美。这河上的桥啊,太简陋了,钉下几根很细的木桩,上面搭一溜木板,桥头处连木板都省了,就是几根棍子。为了不让水冲跑,架得很高,摇摇欲坠,不常走的人提心吊胆,有一次县城来的一个女人爬着过河来的。连天天过河的村里人走上去也小心翼翼。她从桥上过的时候那样子非常好看。二十年后我才知道这步态叫猫步,其实猫也不那样走步啊。没人过的时候我常常独自坐在桥上,用手抚摸着风吹雨打纹理毕现的木板,非常干净,她从这木板上走过。这是条亲切的河流。
那次它发水了,桥冲垮了,它本来就是准备被大水冲垮的。几根棍子插进河底沙里当桥桩,谁也不打算让它在大水来时能挺住。桥一垮我们就与世隔绝了,吉普车停在对岸,两个解放军战士拼命地向我们挥手喊话,我们知道是有急事,但是听不清。一个水性很好的战士竟然游过河来了,被水冲下去好远。原来一个边防军战士给蛇咬伤,送到县医院里打血清不见效,只好来接老盖。我们找了根绳子拴在老盖的腰上,小伙子扯着绳索再游回去,这样就把老盖拉过去了,呛了几口水,问题不大。
七
老徐哥,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那个方子是非交出来不可的,解放军战士在保卫着我们的国防线,可咱们手里有一个偏方还要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请人,这是不可原谅的。
他不是我亲爹,他就是固执,他就是这么个不通情理的人,你说,张主任,我拿他怎么办?
老徐哥,你是老党员了,比我资格老得多。刚才看他们过河我忽然有了个办法,虽然说是不太光明正大,但也只有这样才能,不,这个办法不太好,你怕是不会同意的。
张主任,你说出来,只要我能办得到。
这样,你老爷子不是固执得不通情理吗?要是他自己被蛇咬了他会怎么样?要是他没有解药他怎么办?
可是他有啊,他在家里藏着哪。
可不可以找到,拿到手,让他在紧急的关头找不到,他就必须交出那个方子来了。
你是说让他叫蛇咬一口?
就是。
徐奎从炕上一跃而起。这不行,张主任,他是我后佬啊,这不行。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答应他的条件,让徐福姓盖;一个是用手段逼迫老爷子自动把方子交出来。
你这是逼迫我,不是逼迫他,用这样的办法,用这样的办法,我做不到办不到。
你是小煤矿的领导,这种事情发生在小煤矿,你是有责任的,给你两个方案你都不通过,你想清楚,这是立场问题,是思想路线问题。
我不干行了吧?这领导我当不了。
八
爬犁是分马拉爬犁和人拉爬犁的,当然马拉的爬犁要比人拉的爬犁大得多。老徐家原来是有两匹马的,合作化后就归到社里去了,年年冬天老盖就自己拉着马爬犁上山去砍柴。大家都说,你就不能做一个人拉爬犁?老盖说,那不是还要做吗?他拉的柴确实也比马爬犁少不了多少。他刚把一爬犁柴拉到门前,徐子玉就大口喘着从屋里出来,嚷着,快快,生了,生了。老盖进屋时,王金花已经收拾利索,前三个孩子都是她自己给自己接生的,这第四个就更不在话下了。看见老盖进屋就说,他不行,你去洗干净点儿。水已经烧热,老盖搬进一个大木盆,试了试水温,把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双手捧起来,哟哟,小崽子,小崽子,小崽子啊——两眼紧盯着好似要哭出来。他一边给婴儿洗澡一边叨念着,你姓盖啊,你要姓盖啊。王金花说,你做什么梦?这是老徐家门户,我再生十个也不会姓盖。老盖说,四个就不能有一个姓盖?我在这个家也有八年了。王金花说,呆够了就滚!老盖闭嘴了。
徐福十岁才入学,当时入学的条件只有一个,数一百个数,徐福直到十岁才勉强能数一百个数。老盖说,这才是我儿子,我十二岁才数一百个数的。
徐子玉不行了,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他拉着老盖的手说,盖兄弟,这个家你受拖累了。老盖说,大哥,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啊。徐子玉说,这四个都算是你的儿子,姓徐也是你儿子。说完就咽气了。
九
老蓋找到派出所要求给徐福改姓,所长刘长元说,这需要有证据啊,凭什么?
凭什么?你看看哪里不像我的儿子?
我看哪儿也不像。
你让徐奎来说。
他不同意。
你叫徐福他自己来说说看他姓不姓盖。
老盖那天小声跟徐福商量,你去派出所说一下?
徐福说,你跟大哥说,大哥让我去我就去。
老盖来来回回跑公社不知跑了多少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自行车他都不会骑,就那么一步一步走着去。刘长元最后对他说,这种情况不光你,你看供销社经理王麻子,谁不知道他是老龚头儿的种?人家也没改姓,可是对他的后佬不是跟亲爹一样?亲爹就是亲爹,姓什么不重要。
老盖家这不断根了吗?青蛇沟就再也没有姓盖的了。
那也不行,姓什么是不能说改就改的,随便改那不乱套了?要不,你找法院去,让他们判吧。
小孙,你帮我写个状子,我去法院,让他们判给我。
我可以帮你写,这不难。可是要证据啊,你有吗?
你看哪里不像我?
我看除了个子哪儿都不像。
徐奎这弟兄四个几乎是一人一个模样,老四徐福真看不出像老盖。但都是大个子,这是王金花的遗传。
刘长元说的老龚头儿是我的乡亲,草夼村的。我头一年流浪到一个开荒队,他是那里做饭的。凡是当过跑腿子的都会做简单的饭。所说的开荒队,就是生产队为扩大耕地面积派出一些人到远离村子的山里开荒,春天种上,秋天去收回,并不在那里过冬。老龚头儿看在老乡的面子上收留下我在那儿干了一段儿时间。后来我在供销社里一见到王麻子吓了一跳,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了的老龚头儿。父子如此相像的人并不多,他们是我见到的最像的父子。当年老龚头儿就是给一家姓王的拉帮套,生下了王麻子。老伴儿去世后他们仍旧在一起生活,就是在王麻子死后,王麻子的媳妇仍旧把老龚头儿当爹一样伺候。老盖和徐福并没有如我的乡亲老龚头儿父子那么相像,其实他们有一点最相像的地方老盖并不知道,那就是声音。徐福的嗓音跟老盖一样,瓮声瓮气的。人对自己发出的声音是个什么样子其实是不知道的。而且只有他本人不知道。
十
徐奎贪婪地吸着鼻子,这屋子里的气味让他想起了一大家人当年的情景。现在弟兄们各自分居了,除了过年来问一声好,几乎从不再回这个家里来。烟熏得乌黑的顶棚,昏暗的窗户,很大的一铺炕上扔着些乱七八糟的旧衣服。今天,四条大汉挤在这屋子里有些装不下的感觉。
大家都坐下,听我说一件事儿,公社副主任张家文要盖叔交出那个方子,我呢,只好答应了。他说这是件关系到思想路线的大事,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社会主义的问题,盖叔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手给药一手要钱了,那是资产阶级行为,剥削行为。这件事儿盖叔已经答应了,明天就办。
王金花说,我不同意,就那么点儿钱,一年也就收几十块钱,剥削什么?走什么资本主义道路?不交。
这件事呢,你说了不算,弟弟们说了也不算,盖叔说了算,盖叔,你说。
我是答应了,但是有一个事儿得先办,把老四姓盖,叫盖福。
对,盖叔要咱家老四跟他姓,姓盖,我也答应了,叫什么也还是咱亲弟弟,老二老三不会有意见吧?
听大哥的。
妈,这件事就你一句话,只有你才有决定权,让老四姓盖吧,姓盖也是你儿子。我是豁出来不要这张脸了,你老人家也牺牲一回吧。全县都在开展斗私批修运动,我通不过张家文说这是思想路线问题啦。
王金花忽然号啕大哭,滚,都给我滚出去!
兄弟们不知所措。老盖上前扶住说,你们走吧,走吧,我哄她。
啪的一个耳光打在老盖脸上,四兄弟四散走了。走出院子还听得见屋里面叮当乱响。
十一
徐奎心烦意乱,度日如年,成天捂着腰皱着眉头。老娘不答应老四改姓,老爷子又不答应交出秘方,顶头上司张家文又不停地催促,还越来越上纲上线。直到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解救了他。
张家文正在党委会上正式提议要撤掉徐奎的支部书记,他路线觉悟不高,斗争意识淡薄。有人却说徐奎在公社里的村支书中资格最老,这件事不该这样处理。张家文说,在这场斗私批修运动中这是最典型的一个典型,只要他分工管小煤矿就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存在。一把手有些犹豫。正在争论中通讯员伸进头来说,张主任有电话。张家文到传达室接电话,恰巧是徐奎打来的,张主任,你快来吧,出大事了,老董家偷了青蛇沟的木耳给抓去了,我没法处理。
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张家文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句子。
看到公社副主任张家文蹬一辆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赶来,徐奎惶恐地说,家文主任,我实在没法处理,一个是我现在的群众,一个是我的老家,她不承认,我向着哪边都不好,只有麻烦您跑来。
谁让我管你们这一摊儿呢,一起到村里去吧。
村办公室,桌上放着半筐湿漉漉的鲜木耳。一个散乱着头发的中年妇女向他扑来,张主任大兄弟,这是捡的,不是偷的,要是偷的,天打五雷轰,有几口儿死几口儿。
一个扛枪的民兵向张家文说了他怎么在山上抓住的。张家文说,人赃俱获,没有什么可说的,多带几个人,咱们到她家里看看吧。
扭头对徐奎说,徐哥,你也去。
徐奎犹豫了一下说,我,我就不去了吧。
徐奎借口腰痛没有同行,这使他后来脱了干系。
老董家穷得真正是家徒四壁。屋里转了一圈儿,实在没有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也就是无法执行处罚。走出屋外到院子里一看,猪圈里有一口半大猪,张家文眼睛一亮,把这口猪赶走!
两个民兵放下枪就进圈抓猪,猪尖利的叫声全村人都听到了,都跑来看,这使得案发后有了众多目睹证人。大家眼见着老董家冲进屋里拿出药来,她把手掌里一些白色粉末举到张家文眼前说,张主任,一只猪不够,还有一个人,你一块儿拿去吧!
你别来这一套,你吃吧,你死了轻如鸿毛!张家文掷地有声。
老董家一仰脖子把手中的白色粉末拍进了嘴里,立刻倒地,口冒白沫。众目睽睽。
这药学名叫氰酸钾铝,本是一种淬火用的工业化学品,山里人用它来毒野鸡,只要野鸡误食,飞都飞不起来就倒地死亡。这药只是把野鸡的食道烧坏了,所以对人无毒性,可食。
张家文见状大惊,顾不得身份扑上去就用手从嘴里向外抠,紧赶慢赶,地下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人命关天,即使在那种时期。木耳拿去公安局检验,如果检验结果是偷的,那就是畏罪自杀,张家文不会有多大责任。如果不是偷的,是树林里捡的,那就是冤案了。检验结果很快就出来,木耳是捡的。
多年之后,我跟公安局长谈起这事,问他怎么敢在那种时期做出这个结论?他说,这很简单,山上捡的木耳跟木耳营里的木耳完全不一样。我恍然大悟,我也在树林里捡过木耳,捡来的木耳当然是七大八小,不会一般儿大,还会夹杂着草屑、烂树叶子,很不干净。而木耳营里长出的木耳要整齐干净得多。那时候还没有普及木耳菌种,生产队只是把柞树伐倒收集到一个山坡上让它们自己生出木耳来,这地方叫木耳营。木耳营并没有专人看守,民兵抓住老董家并不是在木耳营,是在一条山上的小道。众所周知的那个相声,一个钓鱼爱好者,每天早市去买来一些鱼假装是钓的,哄他老婆。被一个内行看到了说,钓来的鱼怎么会一般儿大?这不“一般儿大”就是铁证。张家文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或是太粗心,或是鬼迷心窍。用徐奎的话是张主任太心急了。向上爬的心太急了,急于做出政绩。
那个女人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最小的儿子还不到一岁。她一冲动走了,撇下一个破烂不堪的家给老董熬日子。老董的下半辈子就在不停地上访告状,最远到过省城哈尔滨。张家文正兴旺的仕途戛然而止,记大过处分,副科级直到退休。老董不依不饶地上访告状,认为老婆一条人命就换来一个记过处分,太轻,不甘心。如果在今天,给他一些经济上的补偿也许就了结了,但当时绝对没有经济补偿这一项。于是他也受熬煎,张家文也受熬煎。他们的下半生就这样过了。
十二
本来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情,但老董家一死,老太太王金花看了那可怜的一帮孩子,回来就改主意了,对老盖说,随你去折腾吧。
盖福到我们矿上来干了。村里人叫惯了不好改,大家一时都改不过来,连生产队长分派活儿时都还叫徐福。也许到新环境容易改些。我也感觉叫他盖福有些拗口。我们俩用一个小矿车向外推石头,我悄悄问,伙计,你觉得我叫你徐福还是盖福好?
唉,都一样吧。
这不行,伙计,以后谁叫你徐福你就当没听见一样,不答应才行。你一样答应,永远不会改过来。
叫你的名字你能装作听不见没任何反应是件很难的事情。公安人员就常用这办法猛然大喝一声嫌疑人的名字,只要对方有反应就断定是要抓的罪犯了。盖福没听我的话,叫徐福他仍旧答应。
有一天老盖给我盛菜汤,叭的一声差点儿把我的碗打掉,他沉着脸说,你叫啥呢?怎么叫的?
我一惊,知道他听见我叫徐福了。盖福盖福,盖福盖福!记住,记住!
生产队来一帮姑娘小伙子来找水喝,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走近,果然没进屋就大呼小叫着,徐福,徐福!老盖目眦尽裂地冲出来挡住,滚!都给我滚!滚!
做好早饭,用报纸卷一支又粗又长的烟,坐在房后的石头上一边吸着一边看着那座木板桥,等他一米八的小崽子过桥来上班。我也常和他一起望着河上的那座小桥,希望她能从桥上走过。牛车缓慢地从村子里出来,吱吱嘎嘎地向河边行进。只要徐福一过河,老盖就麻利地站起来转身进屋,或拿出一条炭火上烤好的小鱼,或取出一小包饼干,往徐福怀里一塞嘟哝道,你刚下井,不能和他们一个样,要多吃东西。他别过头去不看徐福,但时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只要徐福吃完,他立刻就把洗净烘干的包脚布和下井的工作服,双手捧到徐福面前,看他穿戴好下井去。我们的包脚布是从来不洗的,下井的工作服一年也不见得能洗一次。
俺求大伙儿了,记住,小崽子叫盖福,叫盖福。
十三
青蛇沟河安静地流淌着,灌溉着两岸的水田,水田的土质很肥沃,黑油油的。我猜想这是火山灰形成的土壤,因为两岸的山都是那种有着蜂窝的岩石,据说这就是一种火山岩。我这一生只在青蛇沟生过一次那种病,像我这样一个呆板冷漠的人竟然跑到人家姑娘房后去唱歌,还是夜里。大约是看西方小说受的毒害吧?我记得清楚,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坐在一堆很高的柴垛上,唱啊唱啊,悲伤得要流泪。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啊翻波浪……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我发现所有的歌儿都可以唱出很悲的调子。那些悲伤好似鸽子扑棱棱从嗓子眼儿里向外飞。很亮的月光照在她家的草房顶上,我希望她能听见我唱歌,指望她能被打动出来见一面。万沒想到她推开窗就骂,丢死人了。在徐奎的老家发生这种事情当然也丢他的脸,他的恼怒是可以理解的,他要赶我回老家,我回家怎么向父母交代?说是因为流氓行为被开除了?幸亏王金花老太太给挡下了。她比老盖应该大十多岁吧?和老盖同一年死的。那时我已经离开青蛇沟离开小煤矿了。离开青蛇沟的第二年我又见过那个姑娘,偶然在供销社门前遇见她了,当她走进供销社门里时,我脚下的地忽然塌陷了,我紧紧地倚靠到墙上,一动不能动,几乎呼吸都困难。我感觉到她就在我紧倚着的墙那一边呼吸。我挣扎了一阵子才恢复正常,精疲力竭地慢慢走开。
多年之后,我甚至觉得我一直连她的样子都没看清楚。当你老想一个人的时候反而会把她的影像模糊起来。那次我拿一个单反相机,兴冲冲地跑到青蛇沟找她,目的很明确,就是拍一张她的照片。她没在家,她的孩子告诉我,妈妈去后山收绿豆去了。我向后山爬去,她背一个背筐正下山,背筐上面还露出一些绿色的叶子。我半路上拦住她说,我给你照一张相。她一抬头,刹那间也认出我,吃惊地说,不不,俺从来不照相。我不由分说按了快门。没来得及对焦,拍了两张都不清楚。我很后悔,带一个不用对焦的傻瓜相机就好了,只想把照片拍得好一些,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想让你拍。那次我应该算是真正欺负她了。我已经在县里是文化局干部,不再是盲流。鸟枪换炮,小人得志啊。
直到今天,看着我的儿子,我有时还会想,如果她当年跟了我,我和她的儿子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和她一起生活是怎么过的?
她是文盲,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十四
他坚定不移地要给徐福改姓。这个念头到死都没放弃,咽气的时候拉着徐福的手说,你姓盖啊……他固执。像我的乡亲老龚头儿从来就没有想要王麻子改姓。王麻子也从来没怀疑过老龚头儿是他亲爹。
老盖当然是把他的秘方传给了徐福,尽管没人叫他盖福。只是青蛇沟的蛇渐渐少了,所有山区的蛇都少了,被蛇咬伤的人也少了,徐福并没有挣到什么钱。大家也渐渐把徐福有治蛇秘方这码事给忘记了。徐奎也曾经答应了徐福改称盖福,但是他改不了青蛇沟大家的习惯。大家依然叫他徐福。在某些事儿上众人的习惯力量是很可怕的。
十五
没有比废弃的煤矿更凄凉的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下光秃秃的矸石堆。让妻子在下面等我,我爬上了高高的矸石堆,原来的井口已经坍塌,长了一些艾蒿。谁能相信这下面当年曾经有无数的年轻人在里面挥汗如雨地劳作过?多少人的青春年华都深深地埋葬在这土层下面了。恍惚间,地层下面仍旧熙熙攘攘。正是盛夏,青蛇沟河川一片翠绿,两边繁茂的山林在阳光下笼罩着淡淡的一层蓝色烟霭。多么熟悉的风景啊。河对岸的村子扩大了许多,已经没有一间草屋,全部换成了红色的瓦房。老盖死去多年了,徐奎也死了。不知道徐福过得怎么样?他到底也没改过来吧?
说是意外,也算不上意外吧?统共这么小个村子。我和妻子在村中十字街遇见她了。她也看见了我,我稍稍落后一步,在妻子后面又回头看去,她也在原处呆呆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她过得如何,我心里还是有一种酸楚。
有一天忽然接到了个陌生电话,那头儿开口就说,你是孙哥吧,我是徐福呀……老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他自己都声称还是徐福。他说他的孙子要上小学了,这是二胎,女孩子已经十二岁了,又要了这个男孩儿。他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了老盖,老盖说这孩子一定要姓盖,否则不好养活。他吓坏了,他说,孙哥,我从来没梦见过他呀。我这孙子要入学了,忽然梦见他了,你说怪不怪?他想弄清楚孙子到底应该姓徐还是姓盖,从小改过来就容易了,免得像他和他儿子一样改不过来。他听说现在哈尔滨有了DNA鉴定技术,很容易判断是什么血缘。
我惊呆了,他也老了,他说话这种苍老的声音和那固执的语气完完全全就是当年的老盖!年轻时就有点儿像,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完全一样了。在他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我并没有认真听,我眼前出现的不是那个徐福,而是眉骨高耸的老盖,死去已经多年的老盖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当年徐福对自己的血缘也不是很确定,在改姓这件事上也就不是很努力,现在轮到自己的孙子的姓了他忽然坚定起来,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我毫不迟疑地告诉他,你不用去做什么DNA鉴定,你就去让孙子姓盖,只要儿子是你的亲儿子,孙子是你的亲孙子。
这当然没问题,他说,可是老师会问亲孙子怎么要姓盖不姓徐我说不明白。
我说,这种事情我也不清楚,大约做那种鉴定要花很多钱,你不一定能拿得出。再说,你爸老盖的尸骨不是已经火化……
没有没有。那头儿说,是埋的。
你别犯傻了,你折腾不起。你不能把你爸的棺材再挖出来去检验,这又不是什么命案。就姓盖,你就姓盖,你儿子就姓盖,将来你孙子姓盖,听我的话,不会错的。
那头儿还在犹豫,我忽然对他说,我有一个办法,现在,你对着电话跟我说,小崽子,小崽子吃饭啦,小崽子,小崽子吃饭啦,连说十遍,不,不,连说二十遍。
什么意思?
不要问,照我的话说,说完你就知道该姓什么了,开始说。
他开始说,我按下录音键。开头有点儿结结巴巴,三遍之后越來越顺,完完全全是老盖的声音了。他说完之后,我说,你听着,给我认真地听着,我放一遍录音给你听。我把录音放给他听。他听完了,我问,怎么样?
他哽咽了,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的晚上,老盖蹲在一丛灌木的阴影里发出一种不像哭又不像叫的古怪的声音,现在,电话里传出的就是那种声音。半天他才说,我知道了,知道了,感谢你,感谢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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