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小小说)

2020-09-08 06:18叶惠娟
北方文学 2020年22期
关键词:枇杷膏南洋柚子

叶惠娟

林叔每次远行,秀婶都要送到梅江边的火船码头。

在码头跳板前面一处空地,林叔、秀婶站下来。江风很大,从江面上刮过来,掀动着林叔灰色长袍的下摆。秀婶躬下腰用手平伏了下,又牵着林叔的手,问林叔,多久能回来。

林叔看一眼烟雨朦胧的梅江河,又看一眼孩子,目光转回到秀婶的脸上,回答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其实,林叔还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就咽了下去。

秀婶知道,这三个月或者半年,是可期的。从现在开始算起,最快的话林叔能赶上吃到秀婶包的粽子,如果迟些回来,柚子下树,花生收成,该是中秋团圆的日子。这样一想,秀婶的脸就舒展开来。

秀婶的眼没看过梅江河以外的水,但她知道梅江河的那头水连著水,有海,海的那头叫南洋。南洋的样子,秀婶从林叔的嘴里得知,从和秀婶一样在家守望的婆娘嘴里得知。四里八乡的男丁,多数到南洋谋生,不同的是,林叔是水客,往来于家乡与海外,捎带信件和物品,其他人大多留在了南洋,或是多年未归,亦或杳无音讯。可无论是水客还是游子,往来家乡与南洋之间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衣锦还乡。

秀婶牵着孩子从热闹的火船码头往回走,遇上巧娘提着竹篮迎面而来。巧娘和大多数客家女人一样,没有缠足,一双大脚下地干活儿稳稳当当,在古镇青石板上迈开步子像一阵风吹过。巧娘手中的篮子装满带露的枇杷,金黄喜人。巧娘往孩子怀里塞了一把枇杷,乖,尝尝,可甜了。我日夜守着,还扎了几个稻草人,那些个笨麻雀居然没来吃,晚些时候全部摘下来。

巧娘前些日子来家里找林叔,她不会写字,只是捎了几句话给远在南洋的丈夫,林叔此行一并带走了。

巧娘又往秀婶怀里塞了一把,嫌少不是?喏,这是给你和林叔吃的。然后咧嘴笑了。

林叔已经走了。秀婶低声说道。

去哪儿了?巧婶一惊。

还能去哪儿?西街的谢伯公走得突然,他得尽快把消息带过去,前些日子收到的一些信件和物品也差不多了,加上船票不好买,就出发了。秀婶朝梅江河望去,船影模糊。

巧娘哇一声哭了出来,手中的篮子跌落,枇杷散落一地。

林叔走你咋不告诉我一声?巧娘的眼泪像珠子一样往下掉,落在胸前,落在青石板上。

秀婶着实被巧娘吓了一跳,把怀里的枇杷放进篮子,再把散落的枇杷一个个捡回来,安慰她:你前些日子捎的那些话会送到的,放心。

听说他染上了风寒,他咳嗽的老毛病又该犯了。往年在家他就有肺疾,每年开春,摘了枇杷,我都给他熬枇杷膏吃,本想着等清明节过了再去摘,熬好让林叔带去,这下可好……巧娘没说两句又呜呜咽咽。

林叔走得着急,没再一家家通知。秀婶黯然。

巧娘哽咽:林叔常常回来,你能见着,我家的呢?连影儿都见不着。我家孩子早已忘了她爹的样子。

秀婶和巧娘一起落泪。

林叔咽回去那句话,秀婶当然知道,这一去或许再也回不来,多了回家的机会,却也多了往返的风险,可这不吉利的话,谁也不会说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秀婶先抬的腿,还是巧娘先起的身,又似乎是同时,秀婶望着早已远行的孩子,巧娘拍拍身上的灰。两人又不约而同望向了江面,望向海的那边,清明时节的南国烟雨飘渺,梅江河上早已分不清哪儿是水,哪儿是山,船也早已看不到影儿。

秀婶没有回家,转头往庙里跑,下跪焚香,在菩萨面前跪到天黑。

秀婶的脚刚落到家门外,就看见门边有个人影儿,细看是巧娘,挎着篮子笑盈盈地候着她,篮子上盖着一块蓝色花布。

巧娘掀开花布,从里面掏出两个罐子,塞在秀婶手里:这是刚熬的枇杷膏,熬了大半天,加了川贝,晾凉才放的蜂蜜,我这特制的枇杷膏对润肺止咳效果极佳。想起日前摘柚子花时你没命地咳嗽,给你两罐,反正我家的今年是吃不上了。等林叔再回来,柚子该下树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再给他熬个柚子茶。

秀婶揣着罐子,眼眶一热。林叔什么时候能回来?又会带回什么消息?巧娘不知道,秀婶也不知道。

三个月过去了,半年也过去了,林叔没回来,巧娘的丈夫也没消息。有从南洋回来的人说,这边过去的男人,有不少在那边又娶了女人,有的联系不上。这些话是真是假,秀婶和巧娘无从知晓,只是搅得心里慌慌张张。

特约编辑  袁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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