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岷
1.
我在卫生间抽了一支烟,才发现,和往常不一样的,是梦雅的男友小齐没有在门外心急火燎地等着撒尿。天天这个点,想错开都难。这对“90后”小情侣,在我这里租房半年了,每天哥、哥地叫着。如果我不是他们的房东,在别处,他们会管我们这些 “70后”叫大叔,暧昧又嫌弃的称呼。
依稀记得他们刚从各自的老家来到这座城市,梦雅穿着一件故作老成的雪白色仿造皮草短外套,眉目如画,略带着些许古典气质。山东的女孩子,大致都有这个特点:总有摆脱不净的传统气息,不像那些烟熏妆叽叽喳喳的跋扈女孩。小齐则苍白瘦削如同桀骜不驯的小文青,留着厚厚的能遮住一只眼的刘海,来自兰州的男孩,蓦地让我想起了当地一本闻名全国的杂志。
出租一间卧室,是妻子何丽的意思,我们房贷一个月三千多,是摆脱不了又月月催命的烦心事。何丽务实而本分,唯独“不孕症”赶上了时髦,我们相识相伴八年,本身就从医的她从未怀过孕。没有孩子的家太过冷清,于是她领来了这两个租房的孩子。好像我们的感情足够稳定,可以丁克似的。
梦雅租了我家的一间卧室,其实跟合租差不多,女孩的纱巾、抱熊、勿忘我干花,和男孩的小提琴、金鱼、乌龟,都一一搬进来,令我在内心咿呀了好一阵:多好的青春时光,多丰满的激情——养这些“无用”的东西。
有一些周末的上午,何丽出门去给小学生课外班兼课,小齐还在赖床,我腹诽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整夜是不消停的。梦雅却完全没有我想当然“90后”的懒散,她总是很明媚地出现在露台上的阳光里,用喷壶浇她的和我们的三角梅、长寿花,对着玻璃缸里的小乌龟说话。她穿桃红色睡袍,但里面还套着秋衣秋裤,丝毫没有“色诱”的嫌疑。我经常无中生有却又无法遏制地想,她对我这个“大叔”是毫无感觉的。她的心都在小齐身上,她为了给他买换季的衣服,会非常诚恳地来找何丽求教,问她哪儿的衣服又好又不至于太贵。她每次都那么卑微地使用我们的厨房,给小齐煎鸡蛋、热牛奶。而当小齐表情温和又冷漠地出现在厨房里时,我又有点不安和怜悯,这个傲气的青年——严格说是少年,我怕他自己编排自己“不过是生活在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其实小齐有时候还是很善谈,虽然他不笑。他说,哥,你知道吗,我来这里快半年了,老板娘让我们给她看孩子打扫卫生,我们应聘时明明是职员,不是保姆和清洁工,哥我跟你说,我真受不了,我在家连碗都没洗过……梦雅就会像个贤惠的妻子那样:好啦好啦,我不是替你干了吗?其实谁又干过这种活呢,不过我爸说得也对,咱们这代人,最缺的就是吃苦。但是我知道,男孩子不能总是做这种憋屈肮脏的工作,不然精气神都没了……他们山东人就是这样,孔孟之乡,君子远庖厨的思想还丝丝缕缕的。
挺琴瑟和鸣的一对,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梦雅和她男朋友分手那天,正好是我的妻子何丽去西藏支边整整一个月。我们大龄晚婚,恋爱 6年,结婚2年,一场母校50周年校庆点燃了她强烈的爱校热情,非要随着应届师弟师妹们到西部去,到缺医少药的边远农村去。那不仅圣洁高尚,还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我嘴上说支持她的抱负,其实内心里也对这种波澜不兴的婚姻感到了疲沓,分开一段时间对于男人来说,有时候值得雀跃一下。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家里只剩下了我和梦雅,这样孤男寡女的一对。
2.
我想,小齐走了,梦雅估计很快也会搬走。我留意着她的动静,从蛛丝马迹揣摩她的心思。因为我不能问她,对于年轻敏感的女孩子,问就相当于逐客令。而我潜意识,不,下意识——司马昭之心,当然希望她留下。我并没有多么下流的企图,但也说不上多么高尚博爱,我只是期待不一样的生活。譬如这个温和的、充满伤感的午后,能看到一个苗条又丰腴的女孩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轻柔矫健动若脱兔的样子,令空气中充满了青果的味道,这对于一个开始发福的中年男人来说,是毫无争议的甜点,赏心悦目,身心轻捷舒泰。
何丽去的远方,信号不好,通讯还不是特别发达。她用邮寄的方式给我寄来的手写信,或许有着唤起激情的良苦用心,但我无法假装激动,老夫老妻的还那么矫情没有必要。当然这不能说,我得告诉她我很惊喜。她在信里说到当地居民的医疗条件堪忧,说她随着翻山越岭的支边人员去看病人,骑马,溜索,滔滔不绝的兴奋感动,我读到一半就睡着了。醒来我有时候问自己,到底是厌倦了婚姻,还是老之将至?我给何丽回信已经无话可说。哪位伟人说的来着,当没有爱情时,就会给对方讲哲学。幸好我会扯淡,可以扯扯某本书里的人物,他的祖先,他家的家风、风水、政治野心云云,我用长篇大论吓退她,让她认为“你们男人的世界好无聊”。我唾液横飞的言辞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梦雅的男友搬走了。
扯淡的功夫,还是和老纪练出来的。跟女生的闺蜜一样,老纪是经常找我喝酒的那货。何丽没走时,他来了拘束,喝酒只敢小口咂吧,喝得跟个君子似的。何丽走的第二天,他就粗着嗓子对着手机免提:今晚去你家整?我带两瓶二锅头!
人近四十,脂肪肝、三高、脑卒中都排着队找你了,还整!这是何丽经常说的话,真实是何丽内心比较排斥多次离婚的男人,怕他将我带坏了,其实男人变坏几乎不用带的。老纪比我和何丽都大,但他喜欢管何丽叫嫂子。他长得面嫩,看上去确实比我小了五六岁。在我们“70后”的这一群中,老纪属于标准的不要脸的那种,他有两个前妻,都是为他“满腹才华”所倾倒,然后又都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而离去,各自带走一个孩子。潦倒的老纪,连抚养费都给不起孩子。“不要脸”是他自己封的,他说所有看起来要脸的男人都是虚伪的,因为哪个男的见到漂亮女子的第一反应都是下身而不是大脑。
说来丢人。老纪经常这样自嘲:丢咱们文青和编辑的人。他曾经是某家青少年杂志的编辑,当时纸质杂志还非常流行,人们坐长途车、等人,若没有杂志报纸还不得枯燥死的年代。我给他们的杂志画漫画插图,他们付给我稿费。有时候我去杂志社找他,他常将一些少女的照片拿给我炫耀,都是一些中学生寄给“纪老师”的,有倾诉的,有请教的,林林总总,风花雪月的都是些孩子气,老纪却统统将它们当成情书。老纪杂志发行不错,老纪的工资也算丰厚,但也仅仅够他给女友买花,女友追到手他就将酗酒的恶习原形毕露。他喝了酒就作诗,古体诗,诘屈聱牙生涩难懂。酒醒人散山寂寂,他就一会儿是纳兰,一会儿是段王爷,永远的怀才不遇知音难求。直到被杂志社辞退,他还不认为自己有何问题,统统是别人嫉妒他。被辞退其实是因为他约见了一个16岁的中学生,请女孩吃饭时还半醒半醉地摸了小手。
他的“说来丢人”其实要表达的是“说来得意”。
因此老纪第一次在我家看到梦雅时,吞云吐雾后问了句:拿下了没有?
我说,滚,我可是个好人,跟你不一样。
靠,好人。老纪乐不可支。然后我们一杯一杯喝酒,酒入凉肠,立时脖颈发热,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中间,梦雅去了趟卫生间,老纪自来熟地喊了声:姑娘,妹子,美女,吃饭了没?跟我们一起吃?
梦雅扬了扬嘴角,不知是友好还是冷笑,兀自走回自己卧室。
装。老纪说,女人都特别会装。我敢打包票,不出三天,这样的女孩哥们就能上手。
流氓理论。我说,人家女孩刚刚失恋,你净瞎琢磨,少给我惹事,这是我的租客。
老纪说,江湖就这样。你觉得一个大姑娘出来闯荡的,还能全身而退吗?你瞅着,我不碰她,你早晚也……
3.
何丽给我寄来13张照片。她居然梳了两条不伦不类的麻花辫,土气十足。她骑在马背上,肩上还背着个大布袋。照片后面有说明:翻过两座山,为一名村妇接生。
几个月的风吹日晒,使她两颊有了两团粗糙的红晕。她大概想给我一种山野姑娘的淳朴感。而我,觉得她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仿佛这个陌生的女人,从来不曾走进生命。难怪有人说,“丈夫”二字,“一丈之内”才是丈夫,一丈之外,大概就不稳定了。人离了谁不能过呢。
这样想着,又觉得悲哀。若离了谁都能过,爱情到底是否值钱,人没有在乎的东西,活得多么没劲。
假如梦雅是我的妻子,我还会否这般了无生趣?
可是爱情又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瞪着自己的裆部,假如没有这个祸害的存在,我会否热烈而真挚地去追求一个姑娘?爱情的冲动,到底是情还是性?
若说是情,夜里那下作的物件挺立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去想对方的容貌,是个女的就可以。就连我厌倦了的妻子,此刻也是珍稀的。
若说是性,每次自己肮脏的右手解决完之后,却又无比的空虚沮丧厌恶自己。
我又想到,隔壁的女孩,如此大胆,敢与我这个异性同居于一个家庭。我不是柳下惠,每个血脉喷张的夜半,我只知道我是公的,雄性的。我有一万个冲动想要粗鲁地撞开那扇门,将那柔软的一团揉进自己的怀里,释放我紧绷的、难受的一切。我将勇猛、疯狂地冲撞、驰骋、飞翔。多么美好的感受,多么令人陶醉的时刻,她又怎么会不喜欢。我甚至想到老纪那些下作的话,多么真实可爱的语言!
然后我又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 “畜生”两个字。于是我去冲凉水。
隔壁的梦雅,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毫无觉察,还是在等我不能自控。难道,她不想?
后来,我就经常被这个问题缠绕,她不想吗?尝过禁果的女孩子,有生理需要时怎么办?为了寻求答案,我在给何丽打电话时,断断续续的信号里,我问她想不想,不知道她是身边有别人还是实话,她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我还想问她,想的时候怎么办。但突然发觉这样问不妥。
可女人是多么敏感的动物。当天夜里何丽就给我发了条很长的信息,大意就是我如果难耐寂寞,可以出去花钱找,但别让她知道,别染上病,而她心里只装着患者。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
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梦雅这天中午坐到了我的对面,从来没有这么近过。虽然不是睡衣,但低胸秋衣露出了胸前白皙的沟。
男女独处一室是危险的。我又想起老纪的话,要脸的男人都是虚伪的。
哥。
梦雅说,我暂时不能付给你房租,等我们发了工资。
她入职的单位,已经拖欠了俩月工资。
情场老手老纪还说过,当一个女孩有求于你,基本等于主动投怀送抱,只要你够霸气,拿出霸道总裁的范儿,她们顶多半推半就然后心醉神迷。女人真的喜欢比较坏的男人,因为不坏的男人无趣,不坏的男人没有魄力和魅力。
内心寂寞的老纪,每次扯淡都不忘问我:还在周旋?还在里格楞整虚的?早晚的事不如早点。这个女的,就是不跟你,也会跟别人。出来混社会的,就像白布进了染坊,你近水楼台还让别人拿了去?
我要是真那么做了,是乘人之危,还是成人之美?如果她不情愿,我做了我就是卑鄙的。如果她是乐意的,那么我们之间就成了交易,她为了免付房租宁可委身与我……这感觉怪怪的。我不至于去……买吧?她要是不喜欢,还与我做了,那她内心多半也是很恶心我吧?
那她搬走试试。一个女孩只身在外,没有依靠没有钱,她去别处试试。
我笑,行吧,下次有机会我试试。我这样说,是为了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哥。我给你做饭吧,洗衣服拖地,我都会的。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我想起梦雅刚来的时候,干净,清爽,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清高。在人们眼里非常自我的“九零后”,他们是讨厌琐碎与家务的。我没有想过梦雅的经济状况。通常,“九零后”的孩子,没有特别穷的,他们的父母,结婚早点的,也就我这个年龄;晚婚的,父母大概五十岁出头,都是正当年,当牛做马挣钱的年纪。而且我们这一批,挣了钱基本都为孩子花。
我们眼里的 “九零后”,十指不染阳春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家务多LOW啊。一个女孩子,到底遇到什么样的难处,才会向人低头?
我说,不用不用,哥不缺你那个钱,也没啥家务可做,你忙你的。
在我荷尔蒙高涨到难以忍受的时候,我申请了出差,到所负责的七八个城市连锁超市考察自己推销的货品,并洽谈其他商品的拓展。作为一名区域推销员,我几乎从未如此敬业过,生平也第一次体会到:当你认真做事,利益就会寻声而来,那个月的销售业绩,以惊人的速度上升到前三。
那些日子住在宾馆的标间里,夜里推开窗户,看到净空一轮清晰的明月,无缘由地,我想到了家里那个清爽的女孩。
4.
梦雅的房租欠到第三个月时,老纪说,你再不下手,她就会把你当成傻子、冤大头。出来混的女人好多这样的,你不帮她时她怨你冷漠,你要是帮了她,钱就打了水漂,而且她还会贪得无厌地一直让你帮她。
我说,你小人之心。
他说,除非,你只图人家给你发“好人卡”,“好人卡”的另一个名字就是 “傻 X卡”,你值得拥有,并端端正正挂在脖子里。
我当然不是什么好人,我暴脾气上来时,偷偷关闭其他单元的电闸,干过两次高空抛物的勾当,在电梯上看女人的胸和臀是常有的事。
房租的事,我还得提,不然何丽回来我跟她解释不清。
要还是不要?要一部分还是全要?要不咬咬牙自己用私房钱填补窟窿,然后和她快活一番也未必不可。那个龌龊的念头一次次小火苗般舔舐着我蠢动的下体,怂恿我去看轻这件事,告诉我 “我与她非亲非故”,“我没有义务帮助她”。
然我正襟危坐面对梦雅时,她下垂的睫毛、消瘦下去的双颊又令我很没出息地闭了嘴。
而我庆幸自己没有提钱的事。因为下一分钟,梦雅就递给我薄薄的几张票子。
她说哥,单位正在困难时期,工资只发了三分之一,我先给你这些,其余的我慢慢还。她说完就要起身回屋,似乎晚一秒钟就会掉下泪来。这已经是冬日,我的三室一厅刚交了几千块取暖费。大言不惭 “哥不缺钱”的我,其实非常缺钱。有那么一瞬间,我把自己都感动了:我明明一个穷人,却活出了富人的姿态,到底是虚伪呢还是善良呢?抑或还是“别有用心”?我突然想到,即使我什么都没做,别人眼里,恐怕也早已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世上多少老纪这样的男人,把豺狼之豺当做才子之才,以为胯下那物是稀世罕见之宝物能得人人喜爱。不由笑出声来,若是寄于老纪篱下,定闹到满小区风雨,骄奢淫逸的熊玩意!也活该了他千金散尽不复来。
好在,住单元房的人都习惯邻居们互不来往,躲着走,或老远低头,倒也少了许多是非。
5.
连续四天,梦雅都是在晚上十点才回到家,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在她用钥匙开门之前,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不知道出了多大的力气才这样疲惫。
我下流的想法一瞬间又冒出来:给了别人何如给我,我还不是那种 “乱七八糟”的男人,不会害她。
此前刚接了老纪一个电话。老纪的另一个朋友开了一家面馆,问我:你家那个姑娘愿不愿意到面馆来做服务员?当然,收收费而已,不伺候客人。哥开的不是面馆,是“深夜食堂”,文艺范儿十足。除了炸酱面和重庆小面之类,还有少量披萨和寿司、饮料和红酒。
本来我想问问梦雅,但老纪的后一句话让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面馆的老板,他的朋友,是个比他还要风流倜傥的富二代,小姑娘们上赶着往上贴。
哥,我以后要经常加班了。
哦。我善解人意地并不多问,又话中有话地附带一句“注意安全”。年轻的女孩,即便在这样清寒的天气,也只穿着一件粉红色薄外套,露出光洁的一截脖颈,这样的脖颈,是应该经常有吻痕的。我赶紧低头去弄手机。
只是她又坐在了我面前。
哥,你们……男的,平时业余都喜欢干什么?
老纪说过,男人只有一件事是永不厌倦的。
我?呵呵。看书,下棋,旅游,没什么正经爱好。
你不想嫂子?
……
我在想,如果换了老纪,他会不会将这话看作是暗示,我也许应该说:你嫂子黄脸婆一个,怎能和你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切水到渠成。
我承认,我有时候是个怂包,有贼心没贼胆,但不知那贼心何时会冲破仅有的一层菲薄的心包,将滚烫的血喷了自己一脸。
室内的暖气使女孩的气色好了起来,她略带笑意地跟我说,她所在的培训机构,是专门教人做足疗和全身按摩、针灸、拔罐的。
“不是那种‘按摩’,”她抬眼认真地望着我,“是正经的医学培训单位,经过省厅相关部门备案的。”这我倒想起来了,妻子何丽是学医的,也是在梦雅和男友在她们单位实习时认识的。可能我太孤陋寡闻了,先前并不知道,足疗和按摩的人也需要医学专业毕业的科班生。我以为按摩店的人就是瞎捏的,以为从事这个职业的多数是那些没有文化的女孩,甚至还有很多 “那样”的,就是梦雅说的“那种按摩”。我想起以前和老纪一起做足疗时,他总是极尽挑逗之能事,都不知道对方也许只是个实习的学生。
梦雅还告诉我,在培训机构,学员们都是管她叫“老师”的。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了些自豪。为了表示和她的专业挂钩,她站到我对面,用手点着我的五官:“这是 ‘阳白穴’,这是‘鱼腰穴’”,又弯腰摁了摁我的小腿,“这是足三里,今后你哪儿不舒服,我给哥扎针!”
女孩的手指细滑柔弱,如她不盈一握的腰身。空气里满是荷尔蒙的味道,我双腿轻微颤抖,人何必要跟科学抗衡呢,我的反应难道不是科学?鳏居的男人真是惹不得,一触即发啊。
她却突然抱歉地跳跃到离我一米开外:“哎呀哎呀,嫂子看到该生气了!”她说,在她家,她跟亲哥哥打着玩,她嫂子还骂呢,真是的想哪儿去了呀。
骂什么?我问,我确实不理解居然还有嫂子跟小姑吃醋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农村骂人的话多了去了,没法听的。
6.
用老纪的话说,如果一段婚外情,没有金钱的纠葛就完美了。他的历任前妻和前女友,尽管没拿走他分毫,最后也被他骂作拜金,不然不会走掉。
我和梦雅,到底还是有了金钱的纠葛的。
何丽不知道,我的收入已经超过了往年的三倍,可以不必再出租房子,公司甚至建议我给自己配个秘书。
老纪说,还有比梦雅更合适的秘书吗?只要公司不查,完全可以将自己的房子说成是租来的办事处,贴身的情人说成是招聘的文员。你要当所谓的君子、好人?谁能说君子必须性无能?有性需求的就不是好人?婚姻不就是一张纸吗,婚姻不能保证爱情,哪个男人没有点私心呢?钱挣一大把,一辈子只睡一个女人有意思?
我不得不服妻子何丽,女人的直觉是可怕的,如果她再不回来,我不知道在老纪的这套理论熏陶下,我还能“守身如玉”多久。即使没有梦雅,我也难保对其他女孩不动心。我想象一个妙龄女子坐在我办公室里,皮肤白皙,身材颀长丰满,她有求于我,眼波暗送,我几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男人有钱就有胆,这是真的,有钱腰杆子就硬了,就想拥有江山和美人,自古如此。有了钱能给女人更好的生活和愉悦的心情,我为何不能拥有“她”?
如果不是梦雅借钱时的神态过于凄楚,我甚至可能会理所当然地拥她入怀,用老纪轻车熟路的温情和诗词攻略。男人有钱,是必要的,如果在有钱的基础上再来点情怀,那就堪称迷人了——我这是开窍了吧。
梦雅向我借了五千块钱。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农村姑娘背后,都有个烂摊子:哥哥怕老婆,嫂子不孝顺。梦雅的母亲,得了脑梗,送到医院急需治疗后续费用,嫂子当即罗列了诸多难处:侄子上大学开销大,家里盖楼欠了几万外债,自己心脏不好……
以老纪的经验,敢跟男人借钱的女人,都做好了以身相许的准备,可以毫不犹豫地上——什么诉苦、卖可怜,都是引子。甚至遇到一个身家殷实的男人,连她的家人都是认可她做你的小三的。
而多数男人,不过一晌贪欢。他们对那些琐碎麻烦,都不感兴趣甚至避而远之。为什么男人喜欢惹那些离异的单身女人,因为她们更可能饥渴且“懂事”,不纠缠。所以,遇上梦雅这样的未婚女孩,要在对方自卑的时候下手,让她觉得你这样做是怜悯她帮助她,她须得感恩戴德还不能给你惹麻烦。
我没有老纪这么复杂,当然,我是懒得复杂。我告诉自己,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孩,我不是畜生。
我设计过几个和梦雅更进一步的镜头。她哭诉时,我轻轻地拥抱她,然后吻她;她说将来还钱时,我告诉她不用还了,只要让我“喜欢她”就行……呸呸多么不要脸啊,既然不能娶人家,说喜欢又哪里不是畜生呢?
7.
元旦前的一次酒桌上,老纪请来的酒友里,有个针灸功夫相当好的“蒋主任”,先是被老纪各种吹捧奉承为 “蒋神针”、“蒋教授”,号称他亲手培养了不下五万 “中医人才”,白酒下肚八两,他的神通愈发大了起来:“我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全球,问问,问问谁不认识我?”“我这双手,才子的手,我在单位,决不碰一下拖把笤帚……”
老纪的见缝插针:“那是那是,蒋教授的这双神手,除了妙手回春,就只能碰‘天生尤物’!”
也是这一刻起,我下定决心,以后退出老纪的圈子。
蒋主任打开自己的微信,让大家看他手下的实习生和员工,说道:“我这里的工作人员,不但技术好,而且长得难看的绝对不要!这是个门面问题。”照片上是一群一群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孩。于是我看到梦雅也在其中,老纪知道我不让声张家中有女孩租住的事,故意装作不认识地指着问:“这小丫头长得不错呀,试用了没?”
蒋主任“嘿嘿”一笑:“哪能胡来?不过这群人里面,顶这丫头不听话,我教她找准穴位,她竟然说我‘流氓’,那不为医学做点贡献能叫医学生?肋间神经都不懂还学什么医?碰不让碰摸不让摸的,等着我明儿就开了她!”
哈哈哈。蒋主任是不是教人家按摩针灸“胸大肌”了呀?
酒场散了的时候,老纪已经喝得双眼迷离。他的女友来接他,是个我没有见过的女孩。外面已经开始飘雪,女孩温柔地为他围上一条手织的灰色围巾。“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老纪自己说,他一手搭着女友的肩,一手将我揽过去:“兄弟,哥们胡说八道也就过过嘴瘾,你要是当真就没意思了,你哥我,可是个,好人。”
你他妈的要是好人我就是佛。我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孩,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8.
我喝多了,正是作奸犯科的好时机。
到我家楼下时,小区的树木已经裹上了一层银白,一霎时这个世界不真实起来。是梦境吧?反正我醉了。这么空旷的冬夜,为什么我一个人?我有家吗?我的女人跑到遥远的地方,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醉酒的夜里,我死了她都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寂寞?没人疼没人管就是。
我躺到沙发上,世界都是倾斜的。我可以骂人不是?我可以像野兽一样哭喊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粗暴地将我渴念了许多日子的女孩拥有不是?
她是个仙女,敢在陌生男人面前穿桃红色睡衣的妖孽。我的泪肆意横流,怎么也停不下来。我说何丽,你怎么舍得走这么久的,你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我累了,我抬不起手臂,我的灵魂已经出窍,飘渺在自己家里各个角落。
哥。
她说。
“我跟嫂子一样,特别反对男的喝酒,喝了酒就六亲不认、不省人事。你难受你可以耍酒疯,其实我比你更难受。
她给我灌了点醋,拿纸巾擦掉嘴角的口水。然后倚着茶几坐在了地上:我比你还难受,可我不敢喝醉。
“我早就想辞职了。我曾以为大人的世界很充实,我想好了要奋斗的,满怀热情去学习,将来当个好中医。你知道吗,我们学习按摩的时候,课下,老板娘说为了让我们加强练习,让我们给她按摩脚丫子,每天中午2个小时。除了份内工作,还要给她家刷锅洗碗,用硫酸烧便池。你知道小齐为什么走了吗?小齐是计算机专业的,搞程序设计,钢琴过了八级,蒋主任每天让他去打扫厕所,清理八个便池,将学员们用过的八个纸篓的厕纸倒到大街上的大垃圾桶去。小齐有洁癖的,他和我分手,因为他觉得贱,居然不反抗不合理的安排。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私企的老板都这样。
“你知道吗哥,我干很多的活。虽然,农村出来的孩子,我不怕吃苦,但我也不想被污蔑。除了平时教学员操作,我几乎做了办公室所有的工作,他们人少,财务、人事、保险、上级年检,那些密密麻麻的电子表格,都是我加班去做的。但是,老板娘看不到,月底总结的时候,功劳总是别人的。哥,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农村孩子的性格真的很吃亏。他们说我闲着,说我除了扎那两下子针,一无是处,说我是最懒的一个。
“哥,你们可能都觉得我们‘九零后’矫情,吃不得苦,其实我们心里多少委屈。蒋主任让我整理招生数据,都晚上九点了。那天刚好赶上我妈脑梗住院,我急坏了,搞错了一个数字。蒋主任说要扣我的工资,女老板说我工作能力太差,延长试用期,本来可以拿到三千多块的工资又变回了1700;而且如果我现在辞职,欠着的工资恐怕很难拿到了……
“还有,还有……
“来这里这么久,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和学校也一点都不一样。哥,从小齐走后我就不开心,而单位里发生的一切,加上我妈生病,唉,我这几个月几乎崩溃了。有几天,不想吃,不想睡,不想说话。我去看了医生,医生问我有没有过自杀的念头。说实话,我给自己打过赌,如果再遇不到一个好人,真是太让人绝望了。我嫂子嫌我拿给我妈的钱太少,我哥不敢说话,蒋主任说想把工资都领到手他能帮我说好话,甚至他可以借钱给我,但他有条件,他说包养我十年都没问题……后来我就跟你借钱,那天我想,如果哥也跟蒋主任一样,我明儿就去死。我也不死你家,我就到城北边有铁轨的地方,小齐带我看过 “和谐号”。
“哥,快到年了。我想好了,等单位给了我那几个月的工资,我就走。欠你的钱,我会每个月‘按揭’给你,我就不信找不到有好人的单位了,实在不行就回去帮我爸倒腾果园去。哥你也会好起来的,我觉得如果哥将来有了自己的公司,你肯定是个好人、好老板……”
梦雅扯出一床被子给我盖上,哥,外面的雪好大呀,嫂子真该回来了。
9.
梦雅是一周后辞职的,为着回家去伺候术后恢复期的母亲,走得匆忙而干净,所有行李都拿走了,仿佛从没来过。
老纪偶尔发个荤段子,问我“小蜜”还回不回来,他死也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清白。
何丽回来的那个春天的夜晚,我是带着愠怒与粗暴将她摁倒的,对她要洗澡的诉求置若罔闻。你这个变态的、狠心的女人,我说。
她只笑。两坨高原红令她看起来如此陌生又——新鲜。
他们早就分手了,小齐都走了一年多了,我说,你将我丢给这空荡荡的屋子,和一个小姑娘。
何丽说,我知道。
你就不担心,这孤男寡女的。
她说,咋不担心,但撵走这个小姑娘我也说不出口,她也挺可怜的,我就想,一切由老天做主吧。再说了,我相信我老公是个好人。
好人。我咋听着像骂我呢?
骂你了吗?骂你啥了?
你在嘲笑我那方面无能?
你无能吗?你太有能了好吧!
九个月后,女儿出生。看着这个襁褓中粉嘟嘟软萌萌的小生命,我激动得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想到这世上所有满怀戒心的为人父者,无不虎视眈眈警觉着藏在某处的坏小子,以及世间防不胜防的险恶。还有多少个霸道的老爹说过,能在半小时内将女儿的“男友”查个底儿掉。无论此前这个父亲多么风流风雅风骚,当他拥有女儿,他就会希望这世上遍布好人。而对于老纪和蒋主任那样的,则个个杀无赦或化学阉割。从此,我还要使尽浑身解数扮演高人或小丑,我也可以摇身一变一会儿段王爷,一会儿贾宝玉,一会儿韦小宝,那花言巧语动辄就许你一个皇宫的,多半都不靠谱;那华而不实寻愁觅恨的美男子,若无一颗真心,个个都是粪土;一个干净净的女孩儿放出去,交给这个看似开满鲜花、实则充满荆棘、陷阱的世界,最需设防的便是那乱箭一般密集的贼胆贼心。
所有女儿的父亲都这么杞人忧天殚精竭虑吗,呜呼,我女儿才出生86小时。
我女儿吃奶。这天,我去较远的一个菜市场买鲫鱼为妻子下奶。在菜摊旁,我看到熟悉的身影。梦雅和一个看上去很是成熟沉稳的青年在买西红柿。青年戴眼镜,面对摊主,讷于还价,只会说“这么贵”。梦雅穿着件牛仔背带裤,套着件米黄色毛衣,亭亭玉立。倘十几年后,我将老去,我的女儿也就这么高了,也会有青年将她娶走,我多希望那青年温良贤德,对她爱若珍宝。想到这里,我眼眶潮湿喉头哽咽,不由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梦雅扭头看到我,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哥!
她身边的青年先是愣了愣,随即也跟着她叫了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