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波清
木匠老王一直信奉这句话,“多儿多女多冤家,一儿一女一枝花”。在每家每户都生养五六个娃的那个年代,就是这句话,老王只让堂客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他便催促着堂客上乡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其实,木匠老王更加信奉另外一句话,“儿子是养老的摇钱树,闺女是泼出的洒落水”。
早些年,老王在七里八乡中算是顶呱呱的手艺人,木匠活儿好得叫绝。
那时候,木匠老王风光无限,手头接满了木匠活儿,身边带了七八个徒弟。有结婚的人家要请老王打造床柜和木箱;有生了娃的人家要请老王打造摇窝和木马;有土地多的人家要请老王打造犁耙和水车;有修房造屋的人家要请老王打造门窗和横梁;有丧事的人家要请老王打造棺木和龙杠。方圆几十里,家家户户几乎离不开木匠老王。
每当开工干活儿的时候,那场景真是一个大气派。主人家必须亲自登门引路,徒弟们如同沙僧挑着一副副装满斧头、刨子啥的工具担子,木匠老王叼着长烟斗大摇大摆地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满脸神气地压着这浩浩荡荡的阵势。在乡里,对于手艺人来说这就叫羡慕人的“上门活儿”。
平常有些空闲的日子,也就是在没有“上门活儿”的那些当口,老王便领着徒弟们在自个儿家里打造各式各样的家具,一来是不让徒弟们窝在屋里吃闲饭,二来就是做些现成的家具以备乡亲们的急需之用。
老王的木匠活儿着实出了彩,家具着实有卖相,这些卖相好的家具几乎都被乡亲们买了个精光,家里剩下的无非是徒弟们做得有残缺的桌子板凳,免不了也有“歪柜子斜箱子坏椅子”。
老王的手艺好,自然赚的钱就多。那些年,老王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供养儿子上大学,儿子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后来居然出国留学,还在外国找了一份洋工作,娶了一个洋媳妇。
老王打心眼里最喜欢这个替他脸面上挣足了光的儿子,可老王的堂客却不那么在乎这个“好”儿子。老王的堂客疑虑重重地对老王说,你这个儿子将来兴许靠不住。老王气愤地回着堂客,俺才不信呢。
老王的闺女和她的这个哥哥实在没法比,人长得丑姑不说,脑瓜子还反应迟钝,更不用说读书求学,这闺女痛苦地念完初小就回了家,快活地干起了放牛割猪草的家务事。
老王打心眼里最不待见这个有些丢人现眼的丑闺女,可老王的堂客却十二分地疼爱这个憨实的“命肝心”。老王的堂客信誓旦旦地对老王说,你这个闺女将来才是咱们的一块宝。老王气愤地回着堂客,俺才不信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王的儿子早就在国外结婚生子,这孩子自打出了国就没再回过家。老王的闺女在媒婆的忙活下招了个上门女婿,这女婿是邻村的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这男人最疼爱老王的丑闺女,这男人也最孝顺老王两口子。丑闺女结婚的时候,老王的手头紧,他便将那些“歪柜子斜箱子坏椅子”当了女儿的陪嫁。
闺女嘘寒问暖,女婿忠厚老实,小外孙绕膝而转,这种天伦之乐,让老王的堂客感觉很幸福,也很满足。可这几年,老王感觉有些失落,也有些郁闷。失落的就是村里没人再请老王干木匠活儿。大家伙都喜欢上县里的家具城东挑西选,样式多,漆水鲜,价格低。老王这就算是失了业下了岗,徒弟们早就南下打工作鸟兽散,老王的长烟斗也就没了以往的神气和风采。
郁闷的就是他那个日思夜想的宝贝儿子,这十多年压根儿就没回过村子里头,老王做梦都想儿子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老王的心思只是想沾沾儿子的光,好在村里人的面前昂昂头和挺挺胸,可这终究只是老王的一场梦。
抽完两袋旱烟,老王突然感觉他那堂客要比他活得明白,活得亮敞。老王试探地问堂客,你咋就知晓儿子靠不住?你咋就知晓闺女是块宝?
老王的堂客不紧不慢的话有些嚼头。你那些有卖相的家具都被人买走了,咱自个儿用的都是 “歪柜子斜箱子坏椅子”;咱那儿子就好比有卖相的家具,自个儿家没福气消受,尽替人瞎忙活;咱这闺女就好比“歪柜子斜箱子坏椅子”,丑是丑了点,可就是实用。
如今过上的这等好日子,咱们享的就是闺女和女婿的福。干了这些年的木匠活儿,你就真没悟出这个理?
木匠老王叼着长烟斗,使劲儿地“吧嗒吧嗒”几大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村东头有一棵百年的大樟树,大樟树下有一间低矮的破房子,破房子四处漏风。破房子正中是一座土筑的大火炉,黑娃叫它“烘炉”。炉的右边架着一个风箱,风箱来回一拉,炉膛内火苗直蹿。炉的左边是一个永远装满水的大缸,还有大锤、小锤、铁钳、铁砧、木柴,这就是黑娃的全部,这就是黑娃的铁匠铺。
黑娃是个孤儿。黑娃是村里的老铁匠李老头捡回来的娃。黑娃从小就跟着李老头打铁,李老头自然就是黑娃的师傅。
黑娃的日子天天一个模样。从早到晚,师傅将锻打的铁器先在火炉中烧得通红通红,然后再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方言称“砧子”),黑娃便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手握大锤,反复锻打。
师傅左手握着铁钳翻动铁器,右手握着精巧的小锤,一边用特定的击打方式暗号指挥黑娃不断地锤击,一边用他那把小锤灵活地修改关键位置。
这就是铁匠李老头的真功夫,一块四方铁可以打成一根圆铁棒,一根粗短铁板也能打成细长铁棍。黑娃说,在他师傅的手里,再坚硬的铁块,也可以任意变方,变圆,变长,变扁,变尖。
这种打铁的日子,对于黑娃来说,其实枯燥无味。一天下来,挥汗如雨,腰酸背痛,黑娃说,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最初抡大锤的时候,黑娃几次拉尿都带有血丝,黑娃想过要逃离这个铁匠铺,可黑娃的心里直犯嘀咕:逃离铁匠铺就意味着挨饿受冻,逃离铁匠铺就意味着再也见不着大翠。
大翠,其实叫李大翠,她是师傅唯一的宝贝女儿。大翠和黑娃年龄相仿,黑娃打心眼里喜欢大翠,大翠也很在乎黑娃。黑娃的皮肤黝黑,大翠的皮肤跟黑娃没啥两样,两个“黑人”惺惺相惜,两个人的心里装着对方,两个人还悄悄躲进田里的稻草堆里亲过嘴呢。
那年冬天,师傅犯了老肺病,师傅走进了村后的大青山。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村里人张罗着,黑娃和大翠牵手进了洞房。
铁匠铺里,黑娃变成了师傅,大翠变成了徒弟。黑娃手握小锤,黑娃的铁匠手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翠抡起大锤,好在大翠的身板结实,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
两口子打起铁来,就好像演奏一支交响曲。风箱拉起,曲子奏响。那风箱会在平缓均称的节奏中加快速度,强劲有力的节拍中充满生活的希望。那炉中的火苗,一起随风箱的节拍跳跃,在劲风的吹奏中不住地升腾。
黑娃等待铁器烧到通红,用铁钳快速夹至大铁墩上,大翠手握大锤,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番铁锤上下,一串钉铛声响。
黑娃再把铁器放入水缸内,随着“吱嗞”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淬火完成。一次次地细致打磨,一阵阵地汗雨飘落,那铁器便变成了理想物件。有耕田种地的农具,如犁、耙、锄、镐、镰;有生活居家的用品,如菜刀、锅铲、刨刀、剪刀,还有门环、泡钉、门插。
再后来,大翠怀上了娃,黑娃就抢过了大锤,黑娃就带了两个徒弟。黑娃对徒弟们说,打铁是男人的事儿,让女人远离铁匠铺。黑娃说,没有力量不能打铁,没有胆量不敢打铁,没有吃苦精神不愿打铁。“打铁先要身板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黑娃铁匠铺的生意,如同炉火那么旺盛,黑娃很满足,大翠也很幸福。黑娃很爱师傅倾囊相授的铁匠手艺,黑娃也很爱相濡以沫的大翠。
村东头,日日月月,黑娃的铁匠铺响声不断……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村里人不再喜欢黑娃打的物件,村里人开始迷上城里的超市,要啥有啥,物美价廉。没过几年,黑娃的两个徒弟南下打工,从此,再也没有年轻人管黑娃叫“师傅”。没过几年,黑娃的铁匠铺慢慢就稀少了打铁的声响。最终,黑娃的铁匠铺和黑娃一样慢慢走向衰老。
如今,黑娃虽然已年过花甲,但仍然执念于自己钟爱的铁匠手艺,即使没有人再找他打造什么东西,他也会在铁匠铺里自娱自乐一番,打造一些生活中的小器具,打造一些孩子们的小玩意,这些物件充满了暖暖的人情味。
当然,那些和黑娃一样上了岁数的老人,偶尔也让他给修补一下家里的铁器。村东头,就像一幅泛黄的画卷,孤独的黑娃守着他孤独的铁匠铺。
黑娃终究还是年老了,抡铁锤也不像年轻时候充满激情。虽然黑娃打铁的节奏明显变慢,但是每一下都很响亮,这声音似乎是铁匠黑娃的最后呐喊。
黑娃很失落,黑娃很悲观。这个世界,再也没人想干铁匠活儿,再也没人想买铁匠铺的物件。
黑娃,衰老得很快……
奇怪,最近一段时间,黑娃,好像又有了年轻时候的激情。听说是有两件事情让黑娃焕发了劲头。
头一件,要说说黑娃的孙子。前些日子,孙儿将爷爷打造的精致小铁壶发到了网络平台上,订单如雪片飞来,忙得黑娃这个老家伙不亦乐乎。
再一件,要说说记者的采访。上周,省电视台来了好几个记者,她们说是要拍摄一个叫“乡村匠人”的节目,忙得黑娃这个老家伙不亦乐乎。
瓦匠张伯,李大瓦匠的关门徒弟。
李大瓦匠,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大师傅,不论是公家建办公楼,还是私人修新宅子,没有不请李大瓦匠的。
张伯的名字就叫“张伯”,原本是个小伙子,可长得挺着急,相貌着实显老,名副其实。
父母咋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儿?张伯就因为这个名字,他有高兴的时候,村里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叫他“张伯”,他心里很满足,他觉得从辈分上赚了不少;可他也有烦恼的时候,那就是师父唯一的宝贝女儿李婷婷,出落得如花似玉,可这丫头很任性,经常奚落张伯,开口就叫他“老张伯”,还说啥“这名字好,接地气,真长得跟伯伯似的”。
尽管如此,张伯每每见到李婷婷,心跳就加快,心里就长草,多少个夜晚,张伯都做着娶媳妇的美梦。
梦毕竟是梦。张伯心里跟明镜似的,李婷婷打心底就瞧不上他,她的语气和眼光可以作证。何况李婷婷早就相中了村小的高老师,还经常偷摸约会呢,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秘密。可张伯就是不死心。
师父李大瓦匠似乎也看出张伯的小心思。小兔崽子,学好手艺最要紧,没能耐啥也别想。老子送你两句俗语:功夫在身,遍地黄金;本事在手,姑娘回头。
从此,张伯跟着年迈的师父精心学艺。兴许是师父上了年纪,害怕手艺失传;兴许是张伯有悟性,一点就通。师父将毕生的本领都教给了张伯。就说最基本的砌砖吧,别的瓦匠只会两三种,可张伯少说也会四五种。
譬如“全顺式”,也称“条砌法”。每口砖均为“顺砖”组砌,砖的条面外露,上下两口砖,左右搭接半口砖,错缝120毫米,整齐牢固。
譬如“一顺一丁式”,又称“满丁满条”,严格按照“顺一口砖”和“丁一口砖”的方式交替砌筑,一层砌“顺砖”,一层砌“丁砖”,相间排列,重复组合。搭接好,无通缝。
譬如“梅花丁式”,也称“顺丁相间法”。每一层砖都“有顺有丁”,上下层“顺丁”交错,上层“丁砖”坐中于下层“顺砖”,上下层间“竖缝”相互错开四分之一砖长,勾缝整齐,非常美观。
譬如“三顺一丁式”,就是三层“顺砖”与一层“丁砖”相互间隔砌成。上下层错缝四分之一砖长。这种砌砖法适用于一砖厚的墙体。
譬如“全丁式”,就是全部用“丁砖”砌筑而成。上下层错缝四分之一砖长。这种砌砖法仅仅用于砌筑圆弧形工程。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伯比师父的名气还大,手头接的活儿排满半年有余。张伯也带了好多徒弟,日进斗金,按理说张伯做梦也要笑醒,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原来是张伯日思夜想的李婷婷出了嫁,新郎不是村小的高老师。听说高老师移情别恋,跟着一个实习女老师进了城,当了上门女婿。失恋的李婷婷赌气嫁了村长的儿子。虽说那家伙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可也和李婷婷一起上过高中,李婷婷一向就鄙视没读多少书的人,这也是李婷婷瞧不上张伯的真正原由。再说高老师是个知识分子,李婷婷总要嫁个有文化的人。
李婷婷结婚一年以后,大喜大悲。大喜的是她生了一对龙凤胎,大悲的是她丈夫飙车死了。那年底,李大瓦匠也撒手人寰。
师父临终前紧紧拉住张伯的手,张伯的耳朵贴在师父的嘴边,师父断断续续地嘱咐着张伯。就连李婷婷也没听清她爹到底说了些啥。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长家不待见李婷婷,受够窝囊气的她,一气之下就搬回娘家,反正父亲走了,房子也空着。娘仨过着清苦日子。
张伯的泥瓦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徒弟徒孙几十个,张伯自然就成了张大瓦匠。每到月底,张伯就差遣徒弟给李婷婷送去生活费。最初,李婷婷死活不收这笔钱,可经不住家里三张嘴的消磨,后来也就自然而然地收下了。
村里有好心人翠婆,牵线搭桥。翠婆苦口婆心,婷婷,你就跟了张伯吧,他人好,有钱,毕竟是你爹的徒弟。再说,这么多年他都没娶,他对你的那份心思,你还不明白吗?
李婷婷偏不领情,有钱没文化,白搭。虽说我是个寡妇,好歹我也念过高中,张伯初中都没上完。除非他再上个高中,或者考个大学。
翠婆没了辙。她晓得,李婷婷心里还在和高老师较劲,她要找个肚里有墨水的人,也好替自己脸上贴金。
翠婆实打实地回了话。张伯领着徒弟徒孙进了县城,成立了“张伯建筑有限公司”。几年工夫,张伯赚得盆满钵满。
突然有一天,张伯做了个重大决定,公司的生意全权交给弟弟打理,他要去上学念书,他自费进了省里的“建筑工程职业技术学院”。整整三年,张伯安安心心上学,勤勤恳恳念书,终于学成归来。张伯拿到大学毕业证,张伯考上建筑工程师。消息传回村里,村里人沸腾了,李婷婷震惊了。
张伯请了翠婆,下了彩礼,李婷婷终归点了头。
洞房花烛夜,李婷婷忍不住问:咱爹临走时都跟你说了些啥?
张伯胆怯地回话:你可别生气啊。爹说了三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句话可能是说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是说咱师徒。“女儿终身,托付爱徒”;这句话是说给我的。
猛然,李婷婷紧紧抱住张伯,落下几滴眼泪,如同洞房里的花烛。
小李是篾匠老李的儿子。老李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篾匠,小李从小就跟随老李学做篾匠活儿。老李临终前,他拉着儿子的手反复叮嘱,千百年来,老百姓的生活从来就没离开过竹子,大到修房的盖屋的架桥的修路的,小到头上戴的身上背的手里提的家里用的,篾匠自然是吃香的手艺人,学好手艺,做精手艺,饿不死的就是手艺人。
这些年,老李倾囊相授,小李一点就通,小李的手艺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篾匠活儿的精细,全在手上。就拿“破蔑”来说吧,老把式破篾全凭手感,可以不用眼睛看。先要把竹子打成一根根小细条,然后分“青蔑”和“黄蔑”两层开始破篾。小李自豪地说,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这是篾匠的十大基本功。
老李走后,小李就成了家喻户晓的名篾匠。
那年中秋节,邻村老张家邀请小李上门做些篾匠活儿。老张家的女儿杏花打第一眼看见小李,就荡起了春心,心思如同野草疯长。
小李到老张家上门做的第一件活儿就是针线篮子,老张头说这针线篮子是给杏花陪嫁的,你可得做精细喽。
小李啄米鸡似的,连连点头。小李原本就长得清秀,如白面书生,凹凸有致的杏花站在旁边瞧着,小李的脸上红了天,小李的额头出了汗。
好在小李做起篾匠活儿,心思就全收起,心思就全落在蔑片上。破竹是个力气活,就像旧时布店里的伙计“撕布”一样,要干净利索,可能“势如破竹”就是这个意思吧。
小李做工一丝不苟,步步到位。几根篾片在小李的手中飞来舞去,看得杏花眼花缭乱。不到几分钟工夫,一个弦月亮的针线篮子就出了型。
第二天,小李亮了绝活儿,在针线篮子上涂了鲜艳的红漆,画了百鸟朝凤。杏花看傻了眼。
接下来的日子,杏花没话找话,黏着小李,东拉西扯。
小李的心思也长了野草。小李开始卖弄文化,杏花,我先说一上联,“黑铁落红炉,打短钉,钉长船,游南北”,看你对得出下联?
杏花傻傻地想了半天,就是对不出来下联。杏花央求小李,小李故意清清嗓子,“弯竹剖直篾,扎圆箍,箍扁桶,装东西”。
杏花娇腆地说,你真坏,这不就是说的你们篾匠嘛,我咋就没往篾匠身上想啊。那天晚上,杏花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小李不仅长得帅,还是个文化人儿。杏花满脑子都是小李的身影。
两情相悦。第二年中秋节,杏花嫁给了小李。
结婚头几年,小夫妻恩爱有加,可好景不长,改革开放的大潮涌进小山村,村里人的眼光变了,不再喜欢小李手工做的篾匠活儿,男女老少结伴上城里逛超市,东挑西选,塑料凳子、塑料篓子、塑料篮子,五花八门,要啥有啥,五颜六色,精巧亮丽,价格便宜。
小李失了业。村里的小伙子十有八九下了深圳和海南,打工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杏花苦苦地劝说小李,你也跟着打工去吧,别整天守着你那几把破蔑刀。
我不去,我就喜欢干篾匠。小李倔强如牛。村里没人邀请小李上门,小李就在自个儿家里做蔑具,篓子、筛子、凉席、竹椅,从早编织到晚,堂屋里堆积如山。
整天,杏花大吵大闹,小李不理不睬。杏花气得发疯,杏花闹离婚。小李总算憋出了个屁,离就离。杏花拿着离婚证,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杏花打工去了。小李,天不管地不收。小李依然在家里做他钟爱的蔑具,篓子、筛子、凉席、竹椅,从早编织到晚,堂屋里堆积如山,偏屋里也堆积如山。
几年以后,有个广东人找上小李的家门。广东人如痴如醉,摸摸篓子和筛子,摸摸凉席和竹椅,广东人竖起大拇指,能工巧匠,了不起啊。广东人豪爽地说,李老板,你的这些货,我全要。以后,你做多少,我要多少,价格好商量。
那年,小李赚了好几万块。再后来,小李一年比一年赚得多。小李成了村里的首富。
去年中秋节的前些日子,广东人又来小李家收蔑具。三杯酒下肚,广东人没管住嘴,李老板啊,你真是好福气,你老婆杏花在我那个厂子里打工,是她反复恳求我收购你的蔑具,她还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你。
当然,你的蔑具做工一流,手艺精巧,广东人喜欢手工活儿,这个是关键。李老板,你要好好珍惜杏花,她是一个好女人。
放下酒杯,小李跟着广东人连夜赶到广州。
去年中秋节,花好月圆。小李和杏花领了复婚证,在村里办了好几桌热闹的酒席。
那天,小李醉了,杏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