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纯
马涌旧称“瑶溪”,特指广州昌岗中路东段的一块湿地,被珠江水系广州河段前后航道四面环绕。明清时期及民国初年,瑶溪一带河水清澈、山青水秀,花木扶疏、风光绮丽,是广州近郊富有田园风光的地区。清代处士刘彤(生卒年月不详),字子言,以读书、写诗为乐,钟情于儿时生活的瑶溪山水草木,寄怀于自然山水风光,将瑶溪二十四处风光景物吟咏成诗,编成《瑶溪二十四景诗》卷在民间流传。此书曾一度失传。清代光绪三年(1877年),其好友、画家居巢再次编辑成书,苏道芳写序,杨永衍重新刊刻制作《瑶溪二十四景诗》(下文简称“《景诗》”)[1],流传至今。
针对《景诗》的相关研究文章不多,大部分关注二十四景的遗址追踪。许哲瑶[2]结合瑶溪遗址的园林开发,从规划设计角度分析并描绘了瑶溪“点—线—面”的人居环境山水格局;朱纯等[3]提出了在现代园林营造中,传承应用瑶溪二十四景的观点及做法。本文拟以清代光绪三年刊《景诗》为蓝本,解读瑶溪人居环境的山水文化,分析其对现代诗文造园的启示,厘清山水-景诗-园林这条文化景观链。
老子通过对自然山水的认识,预测宇宙间的种种奥秘,反观社会人生的纷繁现象,感悟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本源之理,提出了崇尚自然的哲学观。此哲学观影响深远,奠定了中国山水文化,成为中国人各个时期特有的美的追求目标。孔子对山水情有独钟,进一步突破自然美学观念,提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这种“比德”山水观对后世的影响源远流长,深深浸透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人们尊重山水,以山水比喻君子德行,形成中国山水文化的一大特色,在文学、诗词、绘画、园林等艺术中表现得尤为突出[4]。
瑶溪灵山秀水,岗峦起伏,古木葱茏,枝叶茂盛,春花似锦,风光自然归真。其人居环境的营造和追求目标遵循老祖宗崇尚的山水文化观,以自然山水质朴美丽的风光为主,人为营造的园林景观元素融入其中。“钟情于自然山水,享乐于自然环境,已是岭南人的一种生活追求”[5]。作者刘彤从小在瑶溪边长大,他避客蛰居于故里,以读书、写诗为乐,作为传统的文人墨客,无疑也受到山水文化观的影响,钟情于儿时生活的瑶溪山水草木,寄怀于自然山水风光。清代道光二十年(1840年),他经常到瑶溪畔山
水中重寻风光景物,有感而发,赋诗寄怀,并从中选出二十四景,每景撰一小序,题一首诗,编成《瑶溪二十四景诗》卷[1]。其中《待月桥》《双洲涤砚池》《泉中泉》《双洲书院》《石马岗》《来鸥闸》《茶田》《劳农亭》《河南茶市》9首咏唱自然景物或农事,其他15首(表1)均有感于自然山水和园林景观,对山水园林景物、花草树木等寄以情怀,极富诗意。
瑶溪二十四景与自然山水密不可分。《广州市海珠区志》[5]写道:“瑶溪以二十四景而闻名,成为旅游胜地。在其起迄两端,建有两座石桥,东端的名利济桥,西端的名汇津桥,是瑶溪二十四景的首尾二景。”瑶溪景始于水也终于水,山水塑造了瑶溪人居环境园林风光,以水、植物、山石、道路、建筑等为物质实体,随不同气候、季节、时间等变化而产生物外情、景外意。作者寄寓山水,通过山水孕育景诗,感悟情怀和生活,将山水素材和精神家园完全融合,让自然山水与园林构成的质朴山水人居环境在景诗中得到突出体现。比如:“松径虬吟”—风吹水岸松响之声,与春风秋雨拍桥墩之声相和;“蒸霞岸”—桃岸红霞照天,“川原远近蒸红霞”;“鉴空处”—水田无际,景象开阔,心目两静;“云林画意坡”—坡上绿草、苔藓、成林古树在蓝天白云下构成生动的画坡云林。传统的自然山水美学观在瑶溪风景区到处呈现。
表1 《景诗》有关山水园林诗句及诗意文化解析
中国传统园林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交融感应首先表现为山水的生态价值,强调面山近水,流水近于房屋的价值[6]。水是生命之源、生活必须,而且从生态角度而言可以调节小气候。因此,岭南人居环境的整体布局一般让水流围绕乡村、农田、居室,这种山环水抱、山青水秀、郁郁葱葱的环境风貌,形成了良好的景观画面和心理空间。瑶溪的人居环境相融于自然,依自然山水之势,栽植花木,配置建筑,将人为场所与自然合为一体,将周围的自然山水、江波云树纳入建筑布局中,达到“虽由人作,宛若天开”的归真境地。置身其中,使人获山水之怡,得林泉之趣,享水林之爽。比如:“听秋居”—身处古水松下的茶馆,面对清澈的溪流,三伏盛夏,凉风自生;“景融轩”—古榕树林下的船形小屋满目青翠,文人喝酒唱诗,人景相融;“茶屋枕涛”—溪水潺潺流过,水松环绕四处,“一枕波涛松树风”;“人外山房”—支流环抱闲斋,远离尘躁,惬意的山房人外。质朴归真的人居环境给人以清新平静、沁人肺腑的美感。
在中国传统山水文化观的引导下,山、水、植物和建筑在瑶溪景观体系中和谐统一。植物成为人居环境中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使得景观空间四时有景、变化丰富,随时间、角度及人为心态不同,表现出不同的诗情画意,呈现出园林植物多样的文化景观,包括植物本身的文化和人们赋予植物的文化[7]。花木蓝天、草苔泉石、古树山坡与鸪啼鸟鸣、耕读渔樵、茶舍山房,和谐共融成“天人合一”的地带性景观,尤其是乡土植物榕树Ficus microcarpa、木棉Bombax ceiba、水松Glyptostrobus pensilis等,与桥、亭、茶室、山房等园林建筑勾勒出岭南特色的人居环境和惬意雅致的生活风情。比如:《十丈红棉道》《樟坪》《独榕厦》《云林画意坡》《石岗双树》《蒸霞岸》《藤花坣》等描绘的乡土植物景观,体现了岭南造园特色的植物配置手法,园林植物与环境特色和生活需要自然衔接,塑造出“一树一景、独树成景和春花满园”的岭南特色。除形态和色彩所带来的独特美之外,植物还具有文化性,《景诗》中的木棉矫挺独立,具有英雄气概;水松、榕树、樟Cinnamomum camphora枝叶繁茂,四季常绿,喻意生活富足美好;春天桃Amygdalus persica花开,寓意一年好运。植物的人文气息和精神文化内涵让瑶溪人居环境景观丰富多彩并富有生命活力。
山水是园林的重要抒情性景观对象,是中国园林的主要标志物要素,几乎无园不山,无园不水。人景交融的写意山水园林蕴涵的思想丰富,艺术境界无穷,人们通过触觉、味觉、听觉、视觉等感官获得其意境,透过其外在形貌或五颜六色的姿态,体会到无形的景观趣味和诗情画意。刘彤在认知和游历自然山水中获得丰富的感知,与山水形态产生了心灵共振,使《景诗》充满其对家乡山水风光、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的尊畏,以及融于瑶溪山水中的浓厚情怀,情景交融,诗的意境自然天成。比如:岸边水松风吹时的松响“涛声”,春风秋雨拍桥墩的“龙吟”; 春日远眺桃岸的“粉云袅袅,红霞泻影”;茗居三伏盛夏耳听“秋日凉风”。人景交融的写意山水园林可以让人得到意想不到的心灵感应。
山水园林、山水画、山水诗,三者互为表现的对象、感受的载体、追求的境界,三者共同源自中国丰富多样的自然山水和悠久的历史文化[8]。中国特有的诗文造园让园林富有文化艺术内涵。园林艺术不仅与楹联、诗词、绘画等有着同构关系、互动关系,而且可以结合构景,用匾额、对联、题咏、碑刻等形式来点景、传意[9],形成富有诗情画意的写意山水园林,精妙地概括典型意象,或是陈述某种环境体验,或是阐述某种观念与思想[10]。如同中国园林楹联作为联苑中的一枝奇葩,“园林景诗”或描绘园林胜景,或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颂扬高尚情操[11],同样令人陶醉。通过诗文艺术夸张、抽象、过滤、提炼、渲染的高山流水、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更能激发游人“美的感情”“美的意愿”“美的理想”[12]。
出于种种原因,诗文造园能力在当代非常薄弱,难以真正体现特定的园林意境。例如请某位名人或地位突出人士帖诗,能完全表达园林景观意境和精髓的优秀作品不多。以诗文造园,应让园林与诗融合,由诗句构思园林,遵循诗意营造“空间中的文章”。《景诗》虽然不是真正的诗文造园,而是对已有景色的描绘,但却是作者对自然山水和园林亲身体验后的真实感受,斟酌山石、流水、花木的位置、气韵与形态等的细致描绘,充满内涵和诗情画意。正如序中所言“会心处不必在远”,但凡有了“会心”,便有了与大自然亲近融合的状态和感悟。这对于当代造园者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园林作品的创作,应充分了解山水园林的文化性和园林意境特点,拓展各方面的知识,因地制宜,精心设计、施工,才能使作品与环境相融,引起欣赏者的共鸣。有感于《景诗》的诗情画意,提出以下赋予园林作品更多文化特征的手法,以供借鉴。
1)通过拟人、对比等诗的手法概括描写自然景致。采用传统山水诗的手法,捕捉景观山水形象,并把景物描写和感情抒发相结合,寄情于园景,用诗句表达对自然景物的感悟;或者针对自然现象,托物言志,以景启情,寓情于景,让景观能表达某种人生态度。
2)以象征、隐喻、抒情的诗的手法题名或题匾。写意性地表达山水、树林、建筑等实景,以及在天象、气象等虚景衬托下的景象,寄情于意,赋予园林景观文化信息。虚实交融地表达特定环境感受到的诗情画意和山水园林文化意境,比如云影、山风、树阴、鸟鸣、水声等等,都有令人难忘的景观价值。
3)寄情于有生命的植物是中国景诗一大特色。用诗句表达园林中不断生长变化的植物,挖掘在不同天象、气象环境衬托下,四时而异的、具有情景交融园林文化意境的植物景观,包括乔木的雄伟、古朴秀丽,花、果、叶的颜色和清香,植物与山水构成的诗画园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