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根,李玲霞
(内蒙古工业大学 建筑学院,内蒙古自治区绿色建筑重点实验室,呼和浩特 010051)
自后金时起,满族统治者为了笼络蒙古上层贵族,授予其各种爵号。国号改清后,清政府对蒙古各部划分旗地,并比照满洲贵族爵制为归顺的蒙古贵族分别授予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等封号。同时,清政府将扶植蒙古藏传佛教定为国策,对蒙古各寺院中高僧大德授以封号,二者共同构成了蒙古的贵族阶层。这一阶层拥有雄厚的财力和政治权力,掌控着蒙古社会的发展走向。进入民国后,历届中央政府为维持边疆地区稳定,在对待蒙古王公及蒙古藏传佛教政策上继续延用清朝时的基本国策,对蒙古社会的蒙古王公、寺院上层喇嘛仍然辅以优待。晚清民国时期,受京城满族贵族府邸建筑的影响,蒙古贵族在自己的辖地开始建造固定府邸,草原上出现了一批仿效京城贵族府邸的建造奢华的蒙古贵族府邸,主要包括王公府邸和活佛府邸。依据田野调查,府邸在建筑装饰方面多采用砖雕,这些砖雕虽为汉地工匠所造,但在纹饰题材方面与南北汉地砖雕有所差异,体现出一定的地域特色。
蒙古贵族府邸砖雕中汉地吉祥纹饰占有大量比重,反映出蒙古人对汉地吉祥文化的接受沿袭。随着农耕文明进入草原,蒙古人的生产、生活诸多方面发生了巨大变化。明朝建立后,虽然明朝政府明令禁止邻近的汉民进入蒙地,但仍有大量流民涌入蒙地谋生。至清代,清政府将蒙古各部划旗管理,并有目的地将汉族人口迁入蒙地,山西等地大量商贾进入蒙地进行商品贸易,并在蒙地开店置业,建宅定居,及至乾隆年间,蒙古各旗均形成“蒙汉杂居”现象。
16世纪末,随着藏传佛教在蒙古的再度兴起,蒙古各部陆续掀起建寺礼佛的高潮,但由于蒙古人不通寺庙营造之法,营造之事多以重金从邻近汉地聘请汉地匠人完成,匠人的四方游走促进了汉地文化向蒙地的传播,汉地营造技艺也随之进入蒙古。寺院的庙会带动了商品贸易,每逢庙会,山西商队、蒙古人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进行贸易,久而久之,在蒙古地区围绕一些知名寺院逐渐形成一批重要的草原城镇,这一区域的汉风表现得尤为浓郁,汉人房屋式样为蒙古人所接受效仿,并结合蒙古包创新出多种式样,蒙古王公及寺院的上层喇嘛在晚清民国时期更是效仿京城满族贵胄府邸式样,建造汉式风格的府邸宅院,并采用大量砖雕进行装饰。
从现存砖雕风格、技法判断,结合地缘分析,砖雕匠人应主要来自晋陕地区,尤其是山西地区。山西自古盛产砖雕,明清时期是山西砖雕发展最为繁荣的时期。作为一种装饰构件,砖雕被赋予了浓郁的汉地祈福纳祥文化,吉祥纹饰成为一种文化表征。现存蒙古贵族府邸的砖雕纹饰内容丰富,涉及动植物纹、人物纹、几何纹、器物纹、文字纹等多种汉地砖雕常见纹饰题材,其表现内容亦与汉地砖雕内容无异,常见有五福捧寿、喜鹊登枝、菊花牡丹、福禄寿喜等纹饰,接受继承了汉地砖雕纹饰的吉祥属性,这些砖雕被用于建筑的屋脊、墀头、廊心墙、山花等处,装饰部位同于汉地。蒙古贵族亦通过大尺度的砖雕来彰显贵族地位、府邸等级。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的郡王府、准格尔旗准格尔召的佛爷商(活佛府),其府邸门楼建筑中西合璧、气势宏大,砖雕装饰繁缛密集,并在大门两侧均装饰有大型砖雕。伊金霍洛旗郡王府大门两侧装饰有“和合二仙”大型砖雕(图1),准格尔旗准格尔召佛爷商大门两侧装饰有“鹤鹿同春”大型砖雕(图2),这些皆反映出蒙古贵族对汉地吉祥世俗纹饰的认可及喜爱。
图1 “和合二仙”砖雕
图2 “鹤鹿同春”砖雕
蒙古贵族府邸的砖雕纹饰中被纳入了蒙古民族的典型纹饰,使得砖雕成为一种蒙古民族审美客体,民族性得以个性表达。明末至清,汉文化随着汉地人口不断迁入蒙地,影响着蒙古人的社会生活,但传统的蒙古民族文化并未随着汉文化的浸染而被替代,相反,蒙古民族凭借开放的自然天性,将外来文化在择优吸收的前提下,与自身民族文化进行融合。当砖雕进入蒙古贵族府邸装饰范畴,蒙古人在接受砖雕装饰的同时也将自身民族的纹饰喜好融入其纹饰系统,形成一种审美意识的外化表现。
纹饰在蒙古语中被统称为“贺乌嘎拉吉”。游牧生活使蒙古人与自然亲近,在崇拜万物有灵的同时,将自然界的花草形象加以纹饰化,用于装饰生活的方方面面,或表现为主体纹饰,或表现为边角纹饰,提炼出的卷草纹弯曲缠绕、连绵不断,通过线条卷曲的魅力,传递出蒙古民族祈盼吉祥长久的寓意,在蒙古贵族府邸砖雕中随处可见这种纹饰与汉地纹饰及宗教纹饰的巧妙结合。
寿纹也是蒙古民族喜爱的纹饰。被各地区蒙古族冠以不同称呼,如“然吉”“让合木”或“土门乌力吉”“杭红合”“莫勒黑乌嘎拉吉”(青蛙图案)等诸多名称,从中可见各地蒙古人对该纹饰的喜爱,在伊金霍洛旗郡王府出现了多种样式的寿纹砖雕,充分表现了蒙古贵族对生命绵长的渴望。
以书法文字作为纹饰是砖雕纹饰中的一种特殊类型,在汉地砖雕中常见有福、禄、寿、喜、善等字样,山西祁县乔家大院就有汉文篆体书法百寿的影壁,蒙古贵族府邸也可见汉文书法的吉祥文字,但最直观体现蒙古民族特征的是蒙古文篆体吉祥文字纹。蒙古族有着独特的文字造形文化,蒙古文字独特的竖写方式,蕴含着蒙古民族对游牧生活的理解。蒙古篆体书法使文字更倾向于纹饰化,富有装饰性,因此被蒙古王公、上层喇嘛府邸所采用,作为吉祥纹饰使用,多出现在建筑墀头、门头位置。在伊金霍洛旗郡王府、呼和浩特市席力图召活佛府、乌素图召法禧寺活佛府都发现了蒙古文篆体吉祥文字砖雕(图3),内容皆为吉祥祝语,装饰效果独特,表现出另类的民族审美意趣。
图3 蒙古文篆体吉祥文字砖雕
藏传佛教在蒙古人的宗教历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蒙古贵族府邸砖雕中出现的藏传佛教装饰文化中的定式纹饰,是宗教环境影响下的一种应需表现。无论是元朝时期的萨迦派,还是明清之际的格鲁派,藏传佛教对蒙古人的物质、精神生活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尤其进入清代,清政府借宗教之手统治蒙古地区,大力扶植蒙古地区的藏传佛教,使得这一时期的蒙古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民众,皆全民信教,宗教氛围浓厚。
在蒙古藏传佛教的传播中,蒙古王公及寺院上层喇嘛是建庙敬佛的重要支持者及实施者,藏传佛教内容也被纳入蒙古贵族府邸的建造范畴,蒙古王公在自己府邸附近多建有自己的家庙,方便崇神敬佛,如乌兰察布市四子王旗郡王府前现遗存有两座独宫(经堂)为王府专用;赤峰市法轮寺历史上为喀喇沁中旗王府札萨克家族家庙。蒙古王公不光建有自己的家庙,同时在府邸中设有佛堂,建筑中的宗教功能被加以强调。砖雕匠人为适应蒙古人信奉藏传佛教的需求,将藏传佛教装饰中一些程式化的装饰纹饰通过砖雕形式加以表现,演变为宗教性题材砖雕,这一现象在藏族地区藏传佛寺中并未出现,虽然青海地区为多民族聚居、多文化汇合区域,藏传佛寺建筑装饰中亦有砖雕饰物出现,但未见表现藏传佛教纹饰题材。相比之下,蒙古地区在砖雕纹饰方面表现出的文化兼容性更为突出。最典型一例为伊金霍洛旗郡王府砖雕,该旗为清朝鄂尔多斯左翼中旗,是伊克昭盟七旗之宗主,俗称“郡王旗”,权力地位远高于其他六旗,现存王府是第十五代札萨克图布升吉尔格勒多罗郡王的府邸,府邸中使用了大量砖雕用于装饰,其中在建筑檐下存有模仿藏式堆经纹饰构件的砖雕,其构造形似蜂窝,藏语音译为“却扎”,由小方木块层层叠摞,象征存放佛经层层叠叠的经匣,这种纹饰构件多用于门框与梁枋,材质为木,俗称“蜂窝枋”,在寺院殿堂装饰中多可见到,具有典型的藏式建筑装饰特征。砖雕匠人将其改变材质,采用砖雕形式加以表现,更加突出体现了蒙古王公对藏传佛教的笃信(图4)。另外,藏传佛教纹饰中的火焰宝珠纹也常出现在砖雕中。准格尔召佛爷商在两进院落为界的过门门头上,饰有佛教火焰宝珠的砖雕(图5),席力图召活佛府的墀头内侧也装饰有火焰宝珠纹饰,皆在强调佛教场所的精神属性。
图4 堆经纹砖雕及木质原型
图5 火焰宝珠纹砖雕
综上所述,蒙古贵族府邸砖雕纹饰由于受到农耕世俗文化、藏传佛教宗教文化、蒙古族自身民族文化的多维度影响,三者的碰撞融合使得蒙古贵族府邸中的砖雕纹饰表现出内容丰富、题材多样、开放融合、和谐统一的总体特征,呈现出一些与南北汉地砖雕纹饰迥然不同的地域差异,但都遵循了“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的设计原则,三者的相融相生共同推动和促进了蒙古贵族府邸砖雕纹饰特征的形成,这种特征表达对蒙古地域建筑纹饰的研究及活化利用有着积极的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