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领主属宾句的句法推导研究

戴慧琳

(1.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州 510420；2. 邵阳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 邵阳 422000)

一、引言

汉语中有一些句子被称为领主属宾句，如例句(la)。句子动词前的名词“王冕”与动词后的名词“父亲”具有领属关系，前者为领有者，后者为隶属者。领主属宾句的生成过程和句法机制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点，主要讨论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汉语中的非宾格动词，比如“死”，不具备赋格能力，句中的名词如何获得格位；二是领有名词在句中的地位，究竟是从领有短语中提升到句首位置，还是基础生成在句首位置。

(1)a. 王冕死了父亲。

b. 王冕的父亲死了。

c. 死了王冕的父亲。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文通过汉日特殊句型的对比，确定领有名词在句中的地位，并在最简方案框架下，对领主属宾句的句法生成机制提出新的派生方案。

二、相关研究回顾

郭继懋[1]和李钻娘[2]对“王冕死了父亲”这类句型的特征作了具体的描述，而后学者们着重于对领主属宾句进行解释。对于句中动词“死”的性质，有较为一致的看法，普遍认为“死”是只带一个论元的非及物动词。在生成语法框架内，学者们达成共识：领主属宾句的动词为非宾格动词，不具备赋格能力。

对于领主属宾句的推导过程，学界至今争论不休，主要争论集中于领有名词的句法生成位置，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领有名词移位说”，二是“领有名词基础生成说”。

(一)“领有名词移位说”

徐杰[3]利用“领有名词提升移位”的操作来解释领主属宾句的推导。(1a)的深层结构是(1c)，领有名词“王冕”从深层结构的逻辑宾语中移位至句首，得到表层结构。不仅领有名词可以移位，深层结构中的领有短语“王冕的父亲”也可移位到句首，得到(1b)。(2a)与(2b)分别解释了两个句子的移位过程。

(2)a.[CP [王冕i] [VP 死了[ti 父亲]]。

b.[CP [王冕的父亲]i [VP 死了 [ti]]。

不论是领有名词还是领有短语，移位的目的都是为了获得主格。关于留在原位的隶属名词“父亲”的赋格问题，徐杰认为由非宾格动词“死”赋“部分格”，从而满足赋格的要求。但韩景泉[4]不赞同以“部分格”解释汉语中的现象，因此引入了“语链传递格位”的概念。他提出，领有名词移位到句首并获得主格，与原位的语迹形成语链，将主格传递给原位的领有短语，使得句子中所有的名词成分都能被赋有格位。温宾利和陈宗利[5]则对“语链传递格位”的推导过程提出了质疑，认为该解释违反了一条语链只有一个格位的原则。他们认为领有名词移位不是为了“格”特征，而是要核查I上的强D特征。

“领有名词移位说”对移位动因的解释各不相同，但都面临相同的问题：第一，领有名词在移位前后分别获得了“所有格”和“主格”，不符合“格检验式”(case filter)；第二，深层结构领有短语中的“的”在移位后不知所踪，这一现象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

杨大然[6]提出，领有名词与隶属名词合并形成的并非领有短语，而是小句结构，从而解决了之前“领有名词移位说”研究中普遍存在的第二个问题。小句与非宾格动词合并后，不存在赋格的问题，则不需要面对众多“领有名词移位说”支持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但是，他认为领有名词移位的动因是满足句法加标的要求，这与最简方案中关于移位是“利己”(greedy)的原则相悖，不符合最简句法的核心原则。

(二)“领有名词基础生成说”

支持这类观点的学者们认为，领有名词基础生成于表层结构，而不是从深层结构通过移位到达表层结构的位置。关于领有名词在表层结构的位置，主要有以下两类观点：一是认为领有名词基础生成于主语位置[7-8]；一是认为领有名词投射为“话题”成分，形成悬垂话题[9]。支持领有名词基础生成于主语位置的研究[8]并未对领有名词赋格的问题作深入讨论，且有研究[7]认为领有名词位于的主语位置并非论元位置，也未花大手笔探讨“格”的问题。支持悬垂话题的学者[9]从汉语主语空缺现象出发，认为述语部分在语义上不能自足，造成语义空缺，因此可以充当变量，允准了句首话题的存在，动词的论元结构也没有被改变。仅以语义空缺来解释悬垂话题存在的合理性，似乎也过于牵强。若将(3a)中的主语空位，加入悬垂话题后得到(3b)，表达的意思与(3a)并不一致。直接在(3a)的句首加入悬垂话题得到(3c)，句子则不合语法。

(3)a. [CP [TP张三 [VP 吃了 苹果]]]。

b. [CP李四 [TP e [VP 吃了 苹果]]]。

c. [CP李四 [TP 张三 [VP 死了 父亲]]]。

因此，无论领有名词基础生成的位置是主语还是话题，“领有名词基础生成说”都禁不起进一步的测验。

综上所述，“领有名词移位说”较“领有名词基础生成说”更为合理，也得到了学者从另一角度的部分证实[10]，但仍需解决的问题有二：一是领有名词移位前后的格位如何满足“格检验式”的要求，换言之，移位后的领有名词位于句首，是否为主语位置；二是领有短语中的“的”为何消失。

本文支持“领有名词移位说”，以此为基础，分别解答领有名词移位后的位置、领有短语中“的”的去向问题。

三、领有名词移位后的位置

领主属宾句(1a)深层结构(1c)中，领有名词“王冕”位于领有短语“王冕的父亲”中，已获得了所有格。经过移位，“王冕”到达了句首，看似位于主语位置上，但句首的位置并非都是主语，还包括焦点、话题等。汉语中没有屈折变化，也没有丰富的焦点、话题标记词，较难从形态上判断移位后领有名词的位置。

日语中的间接被动句与汉语的领主属宾句存在着对应关系[11]，为我们分析判断汉语领主属宾句提供了线索。日语的名词成分后均带有助动词，可以从助动词判断名词成分充当什么论元角色、位于什么位置。(4a)与(4b)除了句首名词后的助动词外，其余成分均相同，汉语翻译也相同“这里很安静”，但两句中不同的助动词决定了两句的差别。(4a)中的“が”为主语助动词，前面的名词“ここ”为对话交流中的新信息。(4b)中的“は”为话题助动词，前面的名词“ここ”为对话交流中的旧信息。如果从对话的角度分析，(4a)是对“哪里安静”的回答，(4b)是对“这里怎么样”的回答。

(4)a. ここ が 静か です。

这里 主语 安静 形容词句末

这里很安静。

b. ここ は 静か です。

这里 话题 安静 形容词句末

这里很安静。

(5a)对应的日语为(5b)，(6a)对应的日语为(6b)。如果只将领有名词“王冕”提升移位到句首，后面则用话题助动词“は”；如果将领有短语“王冕的父亲”整体提升，后面的助动词为主语助动词“が”。

(5)a. 王冕的父亲死了。

b. 王冕の父が死んだ。

(6)a. 王冕死了父亲。

b. 王冕は父に死なれた。

由此可见，领主属宾句中领有名词位于句首，但并非句子的主语，而是话题。汉语是话题显著性的语言，“领有名词基础生成说”中支持悬垂话题的分析，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领有名词话题的身份。

四、领有短语中“的”的去向

“的”字结构是汉语中常见的结构之一，与英语的所属结构类似，如(7)。英语的所属结构为DP投射，以所有格标记“’s”为投射的中心语，领有名词为标志语，隶属名词为补足语。基于语言的普遍性原则，且汉语中只有DP能进行领有名词移位[5]，我们认为汉语领主属宾句中的领有短语也为DP投射，如(8b)所示。

(7)a. John’s father.

b. 约翰的父亲。

(8)a.

b.

与英语不同，汉语领属关系的偏正结构中的“的”可以隐现，如(9)。因此我们认为，汉语领主属宾句中领属短语的中心语可以为显性“的”，如(8b)，也可以为隐性Ø，如(10)。

(9)a. 我的妈妈；我妈妈。

b. 姐姐的学校；姐姐学校。

c. 他的后面；他后面。

(10)

前人的研究中，“的”的去向问题是推导解释的难题之一[12-14]。我们认为“的”并没有在领有名词移位后消失，而是在深层结构中可能没有显现。“的”有两种表现形式，即显现(如例(8b))和隐现(如例(10))。

(11)(12)(13)的深层结构(例句b)看似一样，非宾格动词“死”的补足语位置上都是领属关系的偏正短语。但实际上，(11)与(12)(13)的领属短语并不相同，DP的中心语“的”在(11b)中为显现，但在(12b)(13b)中为隐现。因此，在表层结构中，“的”也没有在(12a)(13a)中显现出来。

(11)a.[CP [DP 王冕的父亲] i 死了 [DP ti ]]。

b.[CP 死了 [DP 王冕的父亲]]。

(12)a.[CP 王冕i 死了 [DP ti Ø 父亲]]。

b.[CP 死了 [DP 王冕 Ø 父亲]]。

(13)a.[CP [DP 王冕 Ø 父亲] i 死了 [DP ti ]]。

b.[CP 死了 [DP 王冕 Ø 父亲]]。

五、领主属宾句的句法推导

在本文的第三部分，我们通过汉日语对比，证实了领主属宾句中的领有名词提升移位后，在表层结构中位于句首话题的位置。Rizzi[15]提出CP分裂假说(Split CP)，认为CP可以分裂成不同的短语投射，包括语力短语(ForceP)、话题短语(TopP)、焦点短语(FocP)和有定短语(FinP)。鉴于汉语中话题显著的特点，我们认为汉语与英语相似，也存在话题短语。话题成分是语篇或语段交流中存在的旧信息，具有强D特征，因此TopP的中心带有强D特征。下面我们依次分析例句(1)中三个句子的推导过程。

三个句子的前段推导步骤相同，如(14)所示。NP“父亲”与隐现的D合并形成D’，D’与DP1“王冕”合并形成DP2，其中DP1“王冕”为专有名词，带有可解的强D特征，NP“父亲”不具有强D特征。DP2与非宾格动词“死”以及体标记“了”合并，形成VP，再与轻动词v合并形成vP。由于v选择了非宾格动词“死”作为补足语，无赋宾格的能力，因此vP并不是语段(phase)，DP2无法获得格位。vP与带有EPP特征和不可解φ特征的T进行合并，形成T’，进而形成TP。TP与Top的空中心语Ø合并，Top带有不可解的强D特征。

(14)死了王冕 Ø 父亲。

带有不可解特征的T和Top作为探针(probe)，在其统治(c-command)的区域内进行探索，寻找合适的目标(goal)。两个探针同时进行探索(probe simultaneously)[16]，由于vP不是语段，探针可以进入vP内部寻找目标。未获得格位的DP2仍处于活跃状态，可以作为合适的目标与探针进行特征核查(feature check)。

探针Top需要带有强D特征的成分进行核查，DP1是其最近的目标。探针T需要最近的名词性成分进行核查，DP2及其内部的成分均是其合适的目标。出于经济原则(economy principle)，DP1优先与两个探针进行了核查。与T核查过程中，DP1被吸引到[Spec， TP]的位置，DP2获得主格，T的不可解EPP特征和不可解φ特征被赋值并删除。与Top核查过程中，Top的不可解强D特征被赋值并删除，DP1被吸引到[Spec， TopP]的位置形成TopP。TopP与空的Force合并形成语段ForceP。所有不可解特征经过核查赋值并删除，结构中不再存在活跃的探针和目标，语段被送往PF层进行拼读。多个相同的复制成分(copy)中，位置最高的一个被拼读出来，因此在PF层被拼读出来的是位于[Spec， TopP]的DP1，最终形成句子“王冕死了父亲”，推导过程如(15)所示。由于[Spec， TopP]是非论元位置，领有名词DP1不需重新赋格，不违反“格检验式”。因此，DP1仍是属格，与[Spec， DP2]位置上的语迹保持一致。

(15)a.王冕死了父亲。

b.[ForceP[TopP [DP1王冕i] [Top Ø] [TP ti [T Ø] [vP [v 死了]k [VP tk [DP2 [DP1 ti] [D Ø]父亲]]]]]]。

(1c)“王冕父亲死了”的生成过程前段与(1a)一致，如(14)所示。探针T与DP2建立一致关系，进行特征核查，DP2被吸引到[Spec， TP]的位置，并获得主格。同时，DP1与Top进行特征核查，被吸引到[Spec， TopP]的位置形成TopP。特征核查操作结束后，所有的不可解特征被赋值并删除，语段被送至PF层进行拼读操作，位置最高的DP1被拼读出来，形成句子“王冕父亲死了”，推导过程如(16)所示。

(16)a.王冕父亲死了。

b.[ForceP[TopP[DP1王冕i] [Top Ø] [TP[DP2 ti [D Ø]父亲]j [T Ø][vP[v死了]k [VP tk [DP2 tj]]]]]]。

与(1a)(1c)不同，(1b)中的“的”为显现，DP2表现为“王冕的父亲”，DP1“王冕”与DP2都具有强D特征，因此在特征核查过程中，DP2作为最近的最大投射(the nearest maximum projection)，是探针Top和T的目标。在上下文语境中，如果句子推导过程中含有TopP，如(17)，DP2整体被同时吸引到[Spec， TopP]和[Spec， TP]的位置，位置高的在PF层被拼读出来，形成(17b)；如果句子推导过程中，DP2“王冕的父亲”并非话题，句子中无TopP，DP2整体被吸引到[Spec， TP]的位置，并在此位置上拼读出来，形成(18b)。

(17)问：王冕的父亲怎么了？

a.王冕的父亲死了。

b.[ForceP [TopP 王冕的父亲i [Top Ø] [TP [DP ti [T Ø] [vP [v死了]k [VP tk [DP2 tj]]]]]]。

(18)问：谁死了？

a.王冕的父亲死了。

b. [ForceP [TP 王冕的父亲i [T Ø] [vP [v死了]k [VP tk [DP2 tj]]]]]。

由此可见，例(1)中的三个句子，深层结构看似相同，实则推导过程都有差异。领主属宾句“王冕死了父亲”中，“的”为隐现，特征核查过程中，“王冕”从领属短语中同时被吸引到[Spec， TopP]和[Spec， TP]的位置，并在[Spec， TopP]位置上被拼读出来。“的”在“王冕父亲死了”中同样为隐现，特征核查过程中，“王冕父亲”被吸引到[Spec， TP]的位置，同时“王冕”被吸引到[Spec， TopP]的位置，后者在最高位[Spec， TopP]上被拼读出来。“王冕的父亲死了”中的“的”为显现，特征核查中，“王冕的父亲”可能被吸引到[Spec， TopP]或[Spec， TP]的位置，并在高位拼读出来。

六、结语

汉语领主属宾句的句法推导过程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热点，本文支持“领有名词移位说”。针对已有研究存在的两大问题，分析得出结论：领有名词虽位于句首，但并非句子的主语，而是话题；领有短语中的“的”字，并没有在领有名词移位后消失，而是在移位前的深层结构中为隐现。本文在最简方案框架下，以CP分裂假说为基础，通过特征核查操作，对三类相似句型的推导过程逐一进行分析，发现了其内在的异同。本文的发现与结论对领主属宾句及相似句型的句法推导分析研究有一定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