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木兰围场寻找僧机图

〔满族〕张秀超

盛夏，塞外木兰围场又迎来了绿树成荫、繁花似锦的好时节。又有四面八方的宾客，来清代皇帝打猎的地方观光游览，来看这里的茫茫林海，浩浩草原。

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有位陌生的老先生，风尘仆仆地来到我的办公室，自我介紹说，他来自东北，多年醉心清史研究，对清代皇帝带领队伍来木兰围场举行秋狝大典的历史也多有研究，但他这次不是为考证什么重大历史事件，不去博物馆，也不去看碑刻古迹，而只想寻找一座山，寻找一棵老松的遗址。因为在书报上看过我写的一些文章，所以很费周折地找到我，想让我带他去找找那座山和那棵树的遗址。

他想看的山叫僧机图，他要寻找的老树叫夷奇松。他在史料中看到，清康熙、乾隆、嘉庆三代皇帝来木兰围场举行秋狝八十八次，竟然在这座叫僧机图的山里驻跸达三十八次之多。特别是乾隆皇帝为这座山，为生长在这座山上的一棵老松，三次做诗赋，以歌以咏以叹，甚至到了忧思伤神，几近下泪的地步。

一个皇帝，富有万里江山，有多少事情需要费心劳神，何以对一座山、一棵松树如此情有独钟？多年来他为此事思量不已，故此专程来寻访探看。看看那座叫僧机图的山在哪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感佩老先生，在远天远地的白山黑水，惦记着塞外重山峻岭间的一座山和一棵老树的遗址，千里迢迢专来探访，其治学苦心和细腻的情思，让我感动不已，我决定次日带老先生去寻找。

晚上，我陪老先生在一家特色小店喝了一瓶小黄米子烧酒、吃了山鸡炖蘑菇、酸菜莜面窝子，然后把老先生安置到客店休息。回到家中，我翻箱倒柜寻找相关文献，几十年从事文化艺术工作，记载有关满清皇帝来木兰围场打猎的书籍资料还真积累收藏了不少，只是平日忙忙碌碌，没有时间仔细阅读。

我把资料铺展开，从纸页上寻找。没费多少时间，还真找到了僧机图。康熙四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703年，康熙皇帝行围到此，看到这座气势巍峨的山，峰崖之上有孔洞，遂赐名玲珑峰。时过四十四年，乾隆十二年，即公元1747年，乾隆皇帝率领八旗军旅来木兰围场举行秋狝大典，看到了这座山，立刻被迷恋住了，欣然做《僧机图》七言绝句，诗言：

僧机仿佛嵌空云，崒嵂玲珑信莫群。

设使飞移文翰地，度星挂月号纷纷。

蒙古语“嵌空”为僧机图。所以此山称玲珑峰，也名为僧机图。

乾隆皇帝在诗中兴致勃勃地描述这座山美妙的风景，众壑簇拥，一峰奇崛突起，直逼云霄，孤悬万仞。就在高耸的峰腰处，中空一孔洞，猛看似有一轮明月，悬挂在石峰之上，堪为奇观。更为称奇的是，就在这山的后边，乾隆皇帝看到两棵美丽异常的松树，为之起名夷齐松，并欣喜地做了《夷齐松歌》。歌中这样赞叹：“逾僧机图之巅而南少折而西有松焉，侧依翠壁俯临回溪，双干遥撑云霄而上者，以寻丈计……自远望之谓两树之生，有如相肖乎，既至树下，实则同根也，乃名之曰夷齐松，而系以歌。”

乾隆皇帝告诉人们，在僧机图山顶往南走那么一点，看到有松树，双干遥遥相对，树高百尺直耸云霄，虬曲苍劲，十分漂亮。远看像是两棵大树并排生长，走到树下一看，其实是同根而长出来的两棵大树。他还在歌中告诉人们，为什么给松树起名夷齐松。写道：“有山盘盘，有水潺潺，逢二老兮其间。远而望之前者友而后者恭，若伯仲也，近而睇……征乃同根生也。”群山环抱，流水潺潺，地兆佳灵的幽美峡谷，两棵千年古松，高大挺拔，伟岸壮观。走近前，正眼瞧，斜眼看，他们真真是同根而生啊。它们形貌倜傥，端庄潇洒，友爱谦恭多么像温良和善、礼让有加的君子伯夷和叔齐啊！

看到这同根而生的两棵松树，想到春秋时代孤竹国的两个贤良之人伯夷和叔齐。他们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为礼让帝位，先后跑到首阳山去了，采薇为食，后被饿死。孤竹国的疆域包括现在河北省卢龙至辽阳一带。风姿绰约的古松，让乾隆皇帝睹物思贤，因而命名为“夷齐松”，并做长篇歌赋以纪念。

在做《夷齐松歌》后，时隔十二年，乾隆二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759年，乾隆皇帝带领队伍又来木兰围场狩猎，再次来到僧机图。老远发现夷齐松已经成为了枯木，当年雄姿荡然无存，他感慨悲叹，遂做《叹夷齐松赋》。序言中说：“僧机图岭之下，有乔松一根而二大干，向名之曰夷齐，而系以歌。数岁未经此地，今来则已毁于火，焦枯突兀尚存，徘徊其侧者久之，因感而为之赋。”接下来，他在洋洋数千言的长篇赋文中，悲悼哀叹惋惜之情，恣肆于文字之间，“有乔松之郁郁，昔号之以‘夷齐，料名实其并寿，岂焦烂之……遥瞻失望，见枯株之独遗，徘徊落寞，于悒吁嘻……”。

郁郁苍苍、雄健苍翠的千年古松，乾隆皇帝喜欢它、欣赏它，给起了很好的名字，本望他们能够贤名永昌，相依相慰，长寿并存，可怎么就焦烂了呢？遥望乔松枯槁委顿的样子，乾隆皇帝徘徊落寞，忧愁不安，哀叹不已。

在接下来的长文中，他感叹夷齐松为何不能繁盛永茂、不能伴随着香椿树、老蔡树及山间的树木花草嬉戏游乐，共度春秋，而意外亡故？无限感伤中，他反复思索是什么因由，让乔松毁坏夭亡的。是霜雪欺凌？还是风烈摧折？亦或是牧童不慎，点火野炊，顺风失火而烧毁？最后反复考证，是自焚于天火。殷殷之情，几乎到捶胸顿足，自怨自叹的地步。我怎么就不能够早几年来看看它们，而是相隔了数年，再看它已是面目全非！

史料是确确凿凿的，没有一星半点的杜撰，真真是乾隆皇帝的倾情御笔，容不得丝毫的夸张臆造。

看了史料，我也大感惊异，好奇寻访之心顿生。次日一早，吃过早饭，我们立刻驱车上路。木兰围场九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界域内山川沟壑间分布着七十二围，僧机图，在什么方位，我们奔哪里去寻找？根据史料推断，僧机图大约在距离现在的县城西北六十里左右的地方。

奔着预测的方向出发，我们边走边打听。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走了大半天，在一个大山脚下，终于问到一个羊倌。我们向他描述要找个什么样的山，老羊倌说，你们算是问对人了，你们要找的是窟窿山，顺小路往山里走，走到靠山根的地方上山，走到山顶就看到了。

我们高兴得很，谢过老人，开车往前走大约五里地左右，小路被山阻断了。把车放在山下，带上相机、水和准备的野餐食品，徒步上山。沿着时隐时现的茅草小路，爬过了几座小山，忽见前边众星捧月一般，于峰峦起伏中，一峰被高高托举，巍然耸立，远看有一盆口大圆圆的孔洞，犹如一面镜子，明晃晃，亮堂堂，镶嵌峰崖之上，透过孔洞，可以看见山那边白云缭绕，蓝天如洗。

我们被奇异的景观所震撼，健步向靠近玲珑蜂的地方攀缘。走到峰峦之下，那块月亮般的明镜更大，看到那边的景象更开阔，更清晰。举目四看，但见苍山如海，峰峦如聚，四周的山峦如屏障一样，护卫着开阔的峡谷，风景如画。难怪几代清帝带领浩荡队伍，在这里高搭黄帷观山赏水，行围狩猎建僧机图围。

欣喜地目睹了僧机图的真容，按照乾隆皇帝御笔题诗的方位，我们绕到玲珑峰的后边，去找那棵同根而二干的千年古松。可是眼前只有白桦树、老蔡树等葱茏的草木，已不见了古松的踪影。对此我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因为二百多年前，乾隆皇帝在这里看到的已是烧焦了的朽干残枝。数百年的风雨沧桑，已使它荡然无存，也许只有在八百米深处，还残存着它的遗骸。

在僧机图山上，我们留恋着，久久不愿意离开。时间已经是过半晌，我们就在老松的遗址处、在僧机图左侧峰岭下的一块大白石头上、在四面云山中，拿出准备野餐的面包、火腿、凉茶，在玲珑峰的徐徐清风中，享用午餐，真是别有风味。

据史料记载，就在我们野餐的地方，乾隆皇帝的先祖康熙爷，曾在这里过过一个八月十五中秋节。当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康熙爷赏赐给身边赏月人士每人大小月饼五个，都是装在金彩饰的精致盘子里，赏赐都中御园所种的梨、桃、苹果、西瓜等时鲜水果，还赏了从僧机图山间小灌木上采摘的乌拉柰一盘，也就是汉语说的欧李。据说大者如梅杏，甘甜微酸，色如渥丹。伴銮随行人记载当时的山景秋色：“四山黄叶鲜明，浅深如染，依山古树，老木大者入霄，小者寻丈，一树一奇，无有雷同者。原中荻花一望十里，无异嘉禾。”文中又说僧机图山上有野猪大如牛，耳朵稍小，牙如钢钩，凶猛如虎。康熙皇帝曾摘取黄花树枝，其花和叶十分娇媚，如虞美人多瓣环合，形若金盏，赞叹：“天下花卉未有经霜不萎者，惟塞外各花，能拒霜，霜愈重色愈鲜……”。

遥想当年，这里有八旗兵丁护围，戒备森严，平民百姓严禁入内。岁月沧桑，数百年后的今天，僧机图山上，高及云霄的古树不见了，结欧李的灌木不见了，凶猛的野猪不见了。但见山坡之上，是硕果累累的太平果树林，山间平缓的川地，是子粒殷实收获在望的庄稼，原来崎岖狭窄的山间小路，现在是畅通南北的高速。今天的僧机图山下，呈现出一派各族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秋光。

回望以往，康熙、乾隆作为康乾盛世主掌江山的祖孙两代，即使是盛世，也存在着种种内忧外患。康熙皇帝在塞外设立木兰围场，意在围猎中训练八旗兵丁的骑射技术、亲和蒙古族部、恩威并施维护北部边陲的和谐与安宁。后来发生了噶尔丹叛乱，康熙率领大军，在塞外打过一场坚苦卓绝的战争。后经多次征战，最后平定了叛乱。乾隆皇帝秉承祖训家规，岁岁年年带领八旗兵丁来塞外举行木兰围场秋狝大典，置身于如画的山水之间，看似逍遥但谁知其内心深处的隐忧？当时的大小和卓木叛乱，威胁国家安宁，朝野内外的诸多事情，也令其忧心，所以无论在围猎场上的肃杀氛围中，还是在游山望水、赏花观树间，他看似平静的內心，时时思虑丛生，波翻浪涌。所以，看到夷齐松同根而生，相依相慰，同迎风雨，共度晨昏，让他感慨万端。从他对老松的赞叹惜念之情，可以看出他对忠贞不移、同心同德、患难与共的真诚情谊的殷殷渴望心绪，同时也透视出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心境。

站在僧机图峰岭，抚今追昔，不能不让人发出这样的慨叹：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