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长发和梦

田兴家

我感觉刚才做了一个梦，但究竟梦到些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都怪政教主任打电话把我吵醒（如果我自然醒来，估计会记住梦），他问我怎么还不交班主任工作计划，我说早就发到你的邮箱了，他似乎有些不高兴，说以后最好通过QQ对话框发，我嗯了一声挂断电话。握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我突然想到世成，便给他发微信：我很伤感，连自己刚做的梦都忘记了。过了一会儿世成才回复：你午睡醒了，我连午饭吃什么都还没想好，这才叫伤感。我说：是被电话吵醒的，要不现在还在梦中。世成说：那你现在就虚构一场梦吧。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放下手机酝酿起来。

我想我应该要梦到瑶瑶一次。分手这么长时间，我竟然没有梦到过她。但或许曾经梦到过（说不定刚才就梦到），只是醒来就忘记了。我们是八月二十号上午十点过分开的，她从贵阳坐高铁去温州，我送她。上车后她发来最后一条微信：我们分手吧。我问她什么意思，可她已经把我拉黑，我赶紧打电话，电话也被拉黑。当时我愣在人群中，回想起头天晚上，她估计是想给我留下难忘的回忆而无比疯狂。后来怎样离开高铁站的我都不知道，醒悟过来时我在一个陌生的公交车站，全身已湿透。站台除了我还有一位撑伞的女人，我笑着问她，什么时候下的雨？她谨慎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我想当时我的笑一定不好看，不过我的笑一直都不好看。我翻身侧着，恰好看到桌上的镜子，我朝镜子咧嘴笑，门牙间的缝隙比平时还宽。我有点儿生气，又赶紧翻过身去。

和瑶瑶恋爱时，我们偶尔会讨论梦，几乎都是我在说她在听。有一次她听完后说，你的梦像一部黑白的老电影。瑶瑶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我注意到我梦里的颜色全是黑白的。我惊讶地把这一发现告诉她，她装作不经意说，你只是过得太苦了。我转眼看着窗外，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那应该是一棵枯树）有一只鸟，也许是距离远的缘故，鸟看起来非常细小。瑶瑶从身后抱住我，歪过头来看我的脸，说，你怎么了？我指着鸟，故作惊喜地说，你看。她说，不就是一座桥吗，有什么可看的？我说，我指的是鸟。说话间那只鸟飞离树枝，然后掉落一般地停在桥右侧的栏杆上。我说，哪天我们去桥上走走。瑶瑶没有回答，她松开了我去鏡子前梳头发。她总是这样，前一秒钟还在说着正事，下一秒钟就突然到镜子前，沉默地梳着头发。

后来我们还是去桥上走过一次的，那是一个星期六，我任教的学校因检修线路没有补课，瑶瑶在一家服装店上班，每个月只能休息一天，她申请在这一天休息。我们到达桥边时，正是雨过天晴，阳光从甘蔗林斜射过来，照在灰扑扑的桥上。由于岁月的侵蚀，一个桥墩出现了手腕般的缝隙，栏杆上有铁丝系着的一块木板，用红色颜料写着“危桥禁止通行”，估计已经写了很久，那几个字看起来黯淡无光。桥边那棵树确实是枯的，我目光沿着树干往上看，很高。桥下是一条河，但河水快干了，很多地方露出奇形怪状的石头。我说，敢走上桥吗？瑶瑶笑着说，你敢我就敢。我们便走了上去，瑶瑶挽着我的手，紧贴在我身边。

想起这些旧事，我突然有了灵感，梦从这里开始最合适不过，于是我开始虚构一场梦。在这场梦中，阳光一如既往地落下来，窗外的校园显得破旧不堪。我站在讲台上讲解一元一次方程，后面几排学生叽叽喳喳的，一个学生轻声问同桌还有几分钟下课，他的同桌抬起手腕看表，我顿时非常气愤，但下课铃声就在这时响了。我转身走出教室，刚跨出门就来到桥边，无声的风吹过来，野草懒懒地晃动。我想我应该写一首诗，伸手往包里一模，摸出一支白粉笔，蹲下身在桥上写起来。写了几句，我听到身后有人抽泣，转身看到是一位老妇人，她披着茂盛的长发。我站起来问，你哭什么？她说，这个世界生锈了。说着她指了指四周，又继续抽泣。我说，那是因为阳光，等太阳落山就好了。她摇摇头。稍一停我又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把你的名字写进诗里。她一眨眼睛，掉下一颗硕大的眼泪，低声说，我叫瑶瑶。

我回过神来，觉得这场梦像一篇小说，打开手机便签记录下来。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写小说，估计是因为我经常记不住梦，且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听到瑶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只是过得太苦了。我又想象我和瑶瑶对话，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这样。也许我们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梦，而常说的梦才是真正的现实。那太可怕了，按这个说法，我们没有真正相爱。想到这我有些难受，写作思路被打断，怎么也写不出下一个字。瑶瑶，让我们再来讨论一次梦吧。不不不，我已经受够了。我难受到极点，不住地摇头叹气，把写好的文字删掉，盯着墙脚的脏袜子发呆。细想一会儿，我把空白的便签截图发给世成，告诉他我又开始写小说了，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复。也许世成还不知道午饭吃什么，于是就踏上了某一座桥，让自己更加伤感。

世成第一次和我谈到桥，是在一次写作训练营上，他供职的杂志社举办的。吃过晚餐世成叫我和他去布置会场，为第二天的会议作准备。忙完后我拉开窗帘，天就要黑了，远处笼罩着灰蒙蒙的雾，一座桥的一端插进雾中。世成也过来看，他面部的表情发生着变化。我想说点什么，但他先开口了，他说，我一看到桥就会伤心。说着他合上窗帘，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后来我们默默走出会议室。回房间的途中，世成给我看一幅摄影作品，是在华灯初上的城市拍的，背景有点朦胧，天桥上的男女主角正转身各自离去。世成说，那应该是一对情侣，我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们正相拥，我按动快门，他们松开手各自转身。我怕世成会更加伤心，于是赞赏着说，拍得还不错。这时候电梯恰好停住，门很快打开，走出一高一矮的两位女生，她们彼此应该不认识。那位稍矮的女生看我们一眼，我们走进电梯，门快关上时，她又回过头来看一眼。

生活中总是少不了各种巧合，过后不久世成就和这位女生认识了。他们认识的方式有点寂寞，是通过探探认识的。世成对我说，我和她每天晚上至少都要聊半个小时才睡觉。我说，我怎么感觉你恋爱了。世成说，我们聊这聊那的，快一个月了，还没提到恋爱。我笑着说，快了。但世成和她并没有恋爱，三个月后她辞职去了另一座城市。她走的前一天是七夕，晚上世成在朋友圈发一条动态，说不知道七夕该怎么过。不一会儿她给世成评论，约他出去吃烧烤。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酒店乘电梯时），并肩穿过一排悬铃木，来到兴关路口的夜市街。其间世成买了两瓶水，把一瓶的瓶盖拧松，然后递给她。她继续拧开，不小心把瓶盖弄掉在地上，世成捡起来，用自己的瓶盖跟她换。过后世成把那个瓶盖留下，一直放在书柜上。那个瓶盖我见过，是蓝色的，上面印着黑色的生产日期。当天晚上吃完烧烤回来，世成一直睡不着，于是起床写了一首叫《浆果》的诗。

无可否认，我终有和桥握手言和那天

每次过桥，它不过是当面抽走彩虹

而每次，它总是礼貌向我点头

带来消息，多走几步，她在前面晾衣服

而此前，我多次躺在河面上，有时

蹲坐桥洞中，同蚊子挥拳相向

甚至想到，灭掉它们整个族群

对此我深感歉意，无比痛心

同是灯下飞虫，我不过是比它们多了

两只单眼皮，我的躁动，似乎只是

出于对星期以及梦境的不适应

有时，我艳羡他们

出入夜幕的青年男女，男孩比蜣螂虫

帅气一些，女孩比向日葵的脸庞青翠

说起我喜欢的姑娘，我害羞得

像只迷恋浆果的黄鹂

我曾经把这首诗给瑶瑶看，并把世成的故事说给她听。当时她正在镜子前梳头发，听完后放下梳子，对镜子里面的我说，你应该多交一些乐观的朋友。我突然很难过，想流泪的那种难过。但瑶瑶没有任何反应，就那么盯着镜子看，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她自己。一只蜜蜂从半开的窗户飞进来，很显然它迷路了，“嗡嗡”地四处乱撞。我挥手想把它打掉，但没打到，它在我眼前转一圈，往镜子飞去，停在镜面上，位置恰好是瑶瑶的右眼处。瑶瑶头往后一仰，蒙住眼睛，惊叫起来，我的眼睛。我赶紧凑过去，问道，怎么了？她松开手，眨了眨右眼，放松地说，没事，刚才瞬间有点痛而已。我去抓蜜蜂，它猛地飞过来撞到我额头，掉在地上，我准备用脚踩，可它又忽地飞起，冲向窗外逃走了。这时候隔壁房间传来做爱的声音，那是一对打扮怪异的中年男女，他们总在天黑之前做一次，天黑后出门去，半夜回来又做一次，每次动静都很大。有一次我和瑶瑶在听，听着听着她笑起来，搂着我问，这女的叫声有我的好听吗？我说，没有。可这一次瑶瑶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拿起手机播放一首摇滚歌曲，把声音开到最大。

在那些温暖潮湿的夜晚，我经常会想到瑶瑶，想着和她做爱的各种细节。和我有过性关系的几个女生中，瑶瑶给我的感觉最好。我把这些隐私告诉世成，几乎哽咽地说，以后再也遇不到这样的女生了。世成说，失恋都会难过一段时间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说着他举起杯子，向我伸过来，我赶紧拿起杯子，跟他相碰，一饮而尽。世成又倒满两杯酒，望向窗外（远处有一座桥吗），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都快五年没恋爱了，害怕被伤害，不敢恋爱。这一次我先举起酒杯，沉重地对他说，再喝一杯。小酒馆挨着一所三流大学，里面几乎都是大学生，我们的斜对面是一对情侣，女的边哭边抽烟，男的搂着她的肩说着什么。音响的声音突然加大，我听清是崔健的声音：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世成问，你和她是怎样认识的？我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说忘记了。

和瑶瑶分开后，我神经质一般，逼自己忘记和她相识的经过，后来我就真的忘记了。也许我并没有真的忘记，只是自己欺骗自己（对于不完美的往事，我经常这样），然后编造出另一个版本。在我的另一个版本里，和瑶瑶第一次约会是在黄昏时候。准确地说，那时候黄昏将尽，我们把车停下，看升起的月亮，照耀一些往事：用眼泪浇灌草丛。真的是用眼泪浇灌的吗？瑶瑶问。是呀，从秦朝时候就开始的，经历了好多个朝代，所以这些草才长得这么好。那得花多少人的眼泪呀。那可不，一开始皇帝让宫女们说各自的伤心事，宫女们说着说着就流了眼泪，太监便用桶接住，后来宫女们麻木了，不再流泪，皇帝便让太监到民间去高价收集眼泪。幸好我没生在古代，在古代我肯定也是宫女。瑶瑶说着轻轻笑了笑。我们坐下来，草尖上起了露水，但我们穿的是牛仔裤，不碍事。夏天的蟋蟀长得正肥，在草丛里跳来跳去，却不鸣叫。有一只蟋蟀跳到我的膝盖上，听我和瑶瑶说话，我看到它捂着嘴偷偷笑。我动了动膝盖，这只蟋蟀张开翅膀飞进夜空，不小心变成了萤火虫，在我们面前绕九圈，往远处飞去了。

这时我开始注意到瑶瑶的长发。晚风吹来，她的长发飘到我脸上，让我瞬间跌入一场梦境中。我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觉得自己紧抓着一根细小的藤，风混合着颗粒状的灰尘来回地吹。瑶瑶，瑶瑶，我紧张地喊着。瑶瑶答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像是从太空传过来。我在哪里？我问道。是的，我是问我在哪里，而不是问她在哪里。你在我的体内，瑶瑶说。那根细小的藤断了，我立即往下掉，越掉越深越掉越小，不知过了多久才到底，我感觉自己忽地落进了什么东西里，被紧紧地包裹住，我想是在子宫里面吗。我是被瑶瑶摇醒过来的，我揉着眼睛，发现自己在瑶瑶的怀里，她的长发覆盖住我的脸。我赶紧起来，问道，刚才怎么了？瑶瑶说，你往我懷里蹭，然后吻了我。她笑了一声，接着说，像个孩子一样。我有些尴尬，笑着说，都是因为你的长发。

对了，我隐约记得我和瑶瑶讨论过一次头发，唯一一次。那天下午放学回来，又看到瑶瑶坐在镜子前梳头发，黑亮的长发沿着肩膀垂下来，像什么一样。我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比喻，于是说，你的头发真好。瑶瑶突然转过身来，认真地对我说，我的头发随我妈。你不是说你没见过你妈吗？没见过，但我听村里人说的，我小的时候，他们总说我的头发跟我妈很像。稍一停，瑶瑶又说，我妈十四岁就生下了我，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就生下一个孩子，你信吗？我说，有这种可能的。我妈是被我爸骗回家的，生下我后，我妈的父母找到她，就把她带回去了。你长大后没打听过你妈的下落吗？没有，打听这干吗呢。我们陷入沉默，直到隔壁房间传来做爱的声音，瑶瑶才起身去煮饭。关于瑶瑶的爸爸，我只知道他进监狱很多年，明年应该就可以出来。我曾试着多问其他的，但瑶瑶不愿多说。

瑶瑶，和我去森林吧，养一群小蚂蚁。等它们长翅膀飞走了，你会伤心的。不用担心，我本来就是个伤心的人，只能远离人群。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吗，你总是这么让人心疼……我和瑶瑶应该有过这样的对话。是的，一定有过。那段日子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起因是一个高个子学生故意捣乱课堂，我吼了他几句，他冲到讲台上挑衅我。都怪我先动了手。我们扭打在一起，他被我打倒在地上（当然我脸上也受了伤），靠门边的学生去办公室叫来几个老师才把我们拉开。不到一个小时，学生家长就来到学校了，幸好我及时躲开，要不估计会被他那粗壮的父亲打一顿。去市医院检查没什么大问题，但学生家长仍不放过我。两个副校长三天两头跑学生家，经过一个多月的“谈判”，我赔了一千块钱，事情才算了结。我把心里的委屈告诉世成，他平淡地说，写小说吧，这是很好的素材。我试着构思，但最终还是没有写，我靠和瑶瑶做爱来忘掉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我特别喜欢她在上面，因为我可以看到她的长发垂下，能增加我的快感。瑶瑶也喜欢在上面，她说，这样才显得我在驾驭你，感觉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可是瑶瑶去了遥远的外省。明知道微信、电话都被拉黑，但我还是在夜晚一遍遍给她发信息、打电话，然后对着墙壁流泪，流着流着就哭了起来。有一次估计是因为哭声过大，有人敲我的门，我心慌了一下，随即调整好情绪去开门。是隔壁房间的那对中年男女，他们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女人站在我门口，男人正在开他们的门。女人问，刚才是你在哭？我点点头，对她挤出一个微笑。她又问，你咋了？我说，没事，只是失恋了而已。她说，你和那个小姑娘分手了吗，你们前段时间不是还挺好的？男人已经开了门进去，喊了女人一声。女人对我说，不要太难过。她转身进了房间，把门轻轻关上。我愣了半天，也轻轻关上门。不一会儿，隔壁房间又传来做爱的声音。我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口，突然想到世成，便给他发微信视频通话，发了两次他才接。我举起啤酒说，世成，我们来划拳喝酒吧。世成很开心地说，好呀。他从书柜上取下一瓶白酒倒了一杯，在视频里向我伸出手，喊道，喝就喝……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昨晚吐在枕头上。

我对世成说，我想去森林里。世成说，想隐居吗？我说，养一群蚂蚁。世成笑着说，白天上班，晚上想想还是可以的。挂断电话我写了一份辞职申请，连假都不请就回家。苍老的父母正在吃午饭，我知道他们不识字，便把辞职申请读给他们听。听完后母亲哭了，她说，我们好不容易才供你读完大学找到工作……父亲不说话，转过脸去，默默地喝着酒。等母亲哭完，父亲喝完一碗酒，我把辞职申请撕碎丢进火炉里，又回到学校。我因旷三节课被扣了三百块钱，在微信朋友圈发一条伤感的动态，不一会儿有一条评论，我点开，是校长的评论：小伙子别太消极。我这才想起忘记屏蔽同事了，赶紧删掉那条动态，拿着书去上晚自习。下晚自习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我又开始想瑶瑶，想着想着我就到森林中去了。

刚到森林时我碰到一家四口，夫妇俩和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把树叶当作碗，用凉拌折耳根招待我。我问，晚上你们睡哪？（因为我没有看到房子和床，所以才这样问）。女儿抢着回答，我们睡在泥土里，很暖和，你也跟我们一起睡吧。父亲止住女儿，对我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你还是睡地面上吧，睡泥土里面你不适应。到了晚上我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听到他们一家四口在商量着远离我，我想醒却醒不过来。父亲说，他身上带着忧郁的气息，会污染到我们的。女儿几乎哭着说，可是我们不能抛下他不管吧。母亲强行拉着女儿走，女儿三步一回头地看我。我知道他们为了逃离忧郁，在这个夜晚往森林深处走去，不再回来。我努力了很久才醒过来，已是半夜。我看到四座坟墓安静，没有人说话，就像一些关于失恋的事，不会再发生。但女儿留下的泪行，在路边长成蕨菜，入睡，轻微地打着呼噜。一只黑色的狗不知从哪走来，停下看着我，走两步，又停下看着我，又走两步。待它走到我面前时，我伸手摸它的头，它低呜了四声。我问，你失去猎人了吗？它点点头，眼角流出眼泪。这时候，一些月光就落在人间，冷冷的，让人感到心寒。

这些思绪像一场梦，更像一首诗，像是写给瑶瑶的诗。我想起来了，瑶瑶曾经半开玩笑地说，给我写一首诗吧。此刻我多么后悔，我从没为瑶瑶写过半句诗。当时我是怎样回答她的？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有可能我是这样说的：你的长发就是一首詩。我为瑶瑶拍过很多照片，分手后为了阻止自己思念她，我都删了，只留下一张披着长发的背影。我去照相馆，让工作人员把这张照片扩大、打印出来，然后我把照片贴在墙上。现在我翻身看着墙壁上的照片，瑶瑶的长发又让我瞬间跌入一场梦境中。四下混沌一片，我摸索着往前走，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发光的少女。我朝她招招手，她对我笑了笑，我有些兴奋，向她跑过去。跑到她面前时，眼前忽地一亮，四下充满阳光。我回过神来，我发现我跟自己的手发生了一次性关系，一阵空虚感随即浮上心头。好吧，还是回到森林吧，去看看我养的那群小蚂蚁。

你还别说，这些蚂蚁很快就长大了。它们正烦躁不安地四处爬动，在第七棵树下触角相碰，寻找坏掉的词语。我看到一只开始长翅膀的蚂蚁叼着一个词语，模样煞是可爱，我蹲下身轻轻拍着它的头说，这些词语已经坏了，不能放进小说里，我才丢弃的。它不理我，只顾把词语往洞穴里拉，看着很费力，但很快就有几只蚂蚁过来帮它。我听到一声咳嗽，站起身来四处看，世成站在小溪对面，笑着看我。我惊喜地喊道，世成。世成后退几步，助跑，起跳，越过小溪跳了过来。他说，想不到你真来森林里养蚂蚁了。我说，你呢，你这是？他晃了晃背包说，送信，我现在是一个送信人。午后的送信人吗？他嘿嘿地笑着说，是的。送去哪？桃花村。我们坐下来，失去猎人的狗闻着世成的鞋子，又去闻他的背包。世成告诉我，那个浆果女生的名字叫挑花，已经结婚了。我替世成感到遗憾。世成碰了碰挂在背包上的雨伞说，她结婚之前来贵阳看过我一次，留下了这把伞，不知道是忘下的还是送给我的。说完他陷入了深深的伤感中。透过世成的伤感，我似乎看到，下雨过后，这个世界又明亮起来，世成有可能累了，把信件抛进天空，看着它们纷纷落下，落在田野，像桃花，没有声音，让人想哭泣。当初那么多叫桃花的姑娘，都不爱说话、默默地、在村口等他带来远方的音讯：“战争即将开始……”她们微红的脸，常常令他感到心慌，一阵一阵。他的雨伞，在哪一年哪一个姑娘送的，现在已经很旧，挂在背包上。啊，多么寂静的午后，比他要走的路还漫长，像一生他要送那么多信，却没有人给他写一封。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封信，被上帝捏在手里，从人世间送往天堂，在途中偶尔被抛进天空，又桃花般落下。那些叫桃花的姑娘都嫁人了，那么多年远去后，她们还会不会等在村口，微红着脸……

世成走后，我开始在小溪上搭一座桥，我养的那群蚂蚁纷纷过来帮我。森林里一日如一年，很快桥就搭好了，失去猎人的狗很开心，摇着尾巴在桥上来回跑了几趟。每到夜晚，很多由蟋蟀变成的萤火虫就会来到森林里，拼命地鸣叫着。我养的蚂蚁已经可以出门打仗，整夜地摩拳擦掌，等待我下令。我不理政事，总在研究让萤火虫变回蟋蟀，却始终不成功。每一次失败，我都感到特别沮丧，但看到失去猎人的狗陪在身边，心里稍微温暖了一些。有一天我摸摸它的头，开玩笑地对它说：让我做你的猎人吧。它抬起头盯着我，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世成又来了，看到我搭的桥，伤心得倒在地上，我把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第七棵树。他说，我们来划拳喝酒吧。我很高兴，用溪水当作酒招待世成。两兄弟，实（十）在好。八仙仙，一偏偏。八德姑娘说，六马会放药。八德姑娘好，是（四）你追不到。满天毛毛雨，一天下到黑。六十六根葱，两脚插天空。这一次世成醉了，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桥上，对我说，兴家，我们来朗诵诗歌吧。

无可否认，我终有和桥握手言和那天

每次过桥，它不过是当面抽走彩虹

而每次，它总是礼貌向我点头

带来消息，多走几步，她在前面晾衣服

……

朗诵完后，世成看到路边的蕨菜开着淡白色的花，便趁蕨菜入睡时摘了几朵戴在头上，晃着头哈哈大笑。最后世成累了，他坐下来，给我讲他送信的一些趣闻，比如“我拆开过一封信，内容都是关于做爱的”，讲着讲着又哈哈大笑起来。让我非常生气，指挥十一只长翅膀的蚂蚁，连夜把他赶出森林。世成走后，我把桥拆了，又开始思念瑶瑶，想着她的长发。我希望黄昏将近，我还会遇到一个女孩，在某个小镇的岔路口，她不知所措的模样很可爱，四处看看，又低下头，羞涩地说：我叫瑶瑶。我笑，邀请她搭车，她犹豫一番才坐进副驾，轻轻关上车门。这时候，夜色就淹没了人间，而人间就淹没了我们。

不久后，世成送信又经过森林，特意来跟我和好，剥半块水果糖给那十一只蚂蚁。那时候我和失去猎人的狗都已经入睡，世成躲在第七棵树边，抓一大把月光扔过来。惊醒的狗汪汪叫，随后又摇着尾巴跳过去。世成走到近旁，吹着口哨说，嗨，伤感的人，你好。我的气早就消了，对他点头笑。他摸摸狗的头，说，我昨天遇到你的猎人了。说着他把背包放在地上，坐在背包上，取出酒倒了两碗，对我说，西红柿酿的。他喝了一口，对狗说，你的猎人是不是双目失明了？狗沉默不语。他又喝了一口，接着说，我见到他的时候，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搀扶着。狗低沉地叫了四声，转了九圈，尿在第七棵树下，趴着入睡了。世成对我说，来，喝一碗。那十一只蚂蚁扯住我的衣角，世成对它们说，放开吧，人生就是这样，需要偶尔醉一场。我们端起了碗。他问，还在想她吗？我说，这些月光。他说，落满人间。我问，落在她的窗外？他点点头。我们的碗一碰，声音就传遍整个森林。

声音传到耳边，我回过神来，原来是微信响了一声。我赶紧拿起手机，是世成回我信息。他应该看了我截图发给他的小说（虽然我的截图是一张空白的信笺，但我相信他能看懂），回复一个难过的表情。我问：你想好午飯吃什么了吗？他没回复。我问：是我写到桥让你难过？他没回复。我说：其实一座桥就是一场梦。他没回复。我看了一下时间，关掉手机流量，心想应该再睡一会儿，六点半起床吃点东西，然后去上晚自习。我闭上眼睛，想着要好好做一次梦，这次一定要梦到瑶瑶，并且一定要记住梦。

在梦中，瑶瑶给我打电话，哭了一场。她说，我的右眼瞎了，头发也被剪短了。我一惊，问怎么回事。瑶瑶说，我找到我妈了。在哪找到的？一个偏远的山村，她被卖到了那里，嫁给一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患有羊癫疯，偶尔会发作。我说，听说这一切，实在太突然了。瑶瑶继续说，羊癫疯男人为了留住她，关了她几年，还经常打她，她现在已经精神不正常了，看到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说说你自己吧，你的右眼和头发，是怎么回事？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害的，他竟然想把我留下来做他的老婆。瑶瑶，瑶瑶，我轻轻地喊着。瑶瑶答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像是从太空传过来。我在哪里？你在我的体内。那我给你朗诵一首诗吧，我的好兄弟李世成写的，题目是《浆果》。

无可否认，我终有和桥握手言和那天

每次过桥，它不过是当面抽走彩虹

而每次，它总是礼貌向我点头

带来消息，多走几步，她在前面晾衣服

听到这里，瑶瑶又哭起来。她说，我要回贵州了，我回去找你，你还要我吗？我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似乎有风吹过，照片中瑶瑶的长发飘起来，形成一座桥，往远处延伸去。瑶瑶又问，我要回贵州了，我回去找你，你还要我吗？我没有回答，继续往下朗诵。

而此前，我多次躺在河面上，有时

蹲坐桥洞中，同蚊子挥拳相向

甚至想到，灭掉它们整个族群

对此我深感歉意，无比痛心

同是灯下飞虫，我不过是比它们多了

两只单眼皮，我的躁动，似乎只是

出于对星期以及梦境的不适应

有时，我艳羡他们

出入夜幕的青年男女，男孩比蜣螂虫

帅气一些，女孩比向日葵的脸庞青翠

说起我喜欢的姑娘，我害羞得

像只迷恋浆果的黄鹂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