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如何应对环境不确定性？基于任正非采访实录的分析

陈春花 尹 俊,2 梅 亮 韩 夏

(1.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 2.北京大学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院)

1 研究背景

全球经济进入了VUCA时代，即充满易变性、不确定性、复杂性和模糊性的时代[1]。2020年初以来频发的“黑天鹅”事件让人们切身感受着VUCA时代的巨大变化，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在全球持续蔓延，地区保护主义和逆全球化思潮加剧带来全球产业链的动荡，这样的环境对企业家(1)在有些文献中称为战略领导者(strategicleaders)，指企业中的最高决策人。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大批企业陷入严重困境。从本质上而言，VUCA意味着环境中多维因素的快速变化和交互影响，因此，这种环境的不确定性是任何企业必须面对但又不能准确预测的。企业家如何应对环境不确定性才能推动企业稳步发展呢？这个问题不仅有较强的现实价值，还对不确定性环境下的领导力理论具有重要意义。

开始于2018年初的美国政府抵制中国企业事件让世界始料未及，也给华为公司(以下简称华为)、中兴公司等中国企业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2018年1月，美国政府首次公开反对华为和AT&T公司签约合作，并禁止华为手机进入美国市场，开启了美国政府全面抵制华为的序幕；2018年8月，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国防授权法”，禁止美国政府机构和承包商使用华为的某些技术；2018年12月，华为副董事长、首席财务官孟晚舟在加拿大温哥华被捕；2019年5月，美国政府将华为及其70家附属公司列入管制“实体清单”，禁止美国企业向华为出售相关技术和产品；同月，谷歌公司暂停与华为的业务合作……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华为遭遇的第一次危机。2002年，3G牌照延期的问题使华为业务史无前例的负增长；2008年《新劳动法》出台后舆论对华为的评价跌至谷底；2013年互联网爆发式增长对华为商业模式带来巨大冲击……危机的本质是环境的不确定性，即发生的事件和产生的影响都难以确定(数理上的含义是指难以用概率估计)。纵观华为的发展历程，来自政策环境、技术更替、市场需求、竞争环境、合作环境等方面的不确定性，以及来自国际市场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的不确定性似乎无时、无处不在。尽管如此，华为对历次危机和挑战的应对，以及对不同类别、不同影响的不确定性事件的处理，都可称为经典范例。例如，华为在危机中出现的轮值董事长制度、以奋斗者为本的文化、业务聚焦战略等，对学界和商界均有一定启发。作为华为的掌舵者——任正非的管理思想、经营理念等也被认为是华为多次成功应对危机的关键因素。

为什么华为能屡次化险为夷，危中转机？华为以及任正非是如何应对环境的不确定性？这也正是本研究要探讨的主要问题。鉴于此，本研究通过对华为进行深度的案例分析，以期提炼任正非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管理思想，分析其理论机制，并与现有理论对话，探讨企业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有效方法。

2 研究问题和研究方法

2.1 研究问题

华为，作为中国最优秀的科技公司之一，从创立至今已有30多年，并伴随着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同时，华为面临的内外环境的不确定性，以及经历的多种危机也反映了这个阶段中国企业的共同命运。这些不确定性包括国内市场的不确定性，涉及市场需求(如2013年互联网爆发式增长)、技术发展(如从2G到3G、4G、5G技术的更替)、政策制度(如2008年《新劳动法》的颁布和政府3G牌照的管制)；以及国外市场的不确定性，涉及竞争环境和合作环境的不确定性，经济政策的不确定性(如汇率波动、关税波动、贸易保护政策等)以及政治层面的不确定性(如2018的中美贸易摩擦等)等。

尽管环境不确定性有多种类别，但鉴于本研究的目的不是为了聚焦某一类环境不确定性，而是关注华为在这30多年的发展中，当面临不同类别环境不确定性时所采取的经典甚至是通用的应对战略(如华为的底线生存战略、生态共生战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任正非应对环境不确定性时的管理思想体现。

从理论上而言，企业家在面临环境不确定性时需要一个整体的战略行动框架。然而，现有文献往往是从某一局部视角进行分析，对企业家的实践启示较为有限。企业家如何从整体视角应对环境不确定性呢？“以领导力为中心”的视角则有助于回答这一问题。从战略层面而言，领导力是指企业家深入研判外部环境，并利用组织资源和人力资源来实现组织的战略目标，确保组织的功能符合外部环境需要的过程[2]。“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领导力过程包括：①企业家密切关注和研判外部不确定性环境，尤其是根据一定的内外信息，分析可能发生的会直接影响企业日常经营的一系列事件(即使得“不确定发生什么”变得“确定”)；②预估不确定事件的影响及其概率，根据影响的正面、负面可能性和发生的概率，将有关事件分类作为决策的依据(即使得“不确定有什么或者有多大影响”变得“确定”)；③根据本企业的优势和劣势，分析当下企业所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制定相互协同的战略组合，减少最坏情况下的损失，并保证在不同情况下行动的灵活性，直至组织的战略目标得以实现[3]。企业家的这一战略行动框架在很大程度上是企业家个体特征的反映。这是因为企业家会对面临的环境作出高度个性化的认知，并基于其价值观进行一系列战略行动选择[4～6]。

基于此，本研究主要探究的问题是：面对环境的不确定性，企业家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战略行动框架？该问题还可以进一步细化为企业家如何认知环境不确定性，以及采用什么样的企业战略行动组合才是有效的？由于本研究探析的是“怎么办”和“是什么”的问题，因此，案例研究方法具有独特的优势[7]。案例研究通过访谈、档案收集、实地调研等方式获得丰富的数据和资料，对组织过程进行全方位的描述，并采用扎根分析、文本分析等方法，运用系统化的程序，针对某一现象来发展并归纳式地建构理论，提炼其关键机制，以保证研究过程具有可追溯性，研究程序具有可重复性，研究结论具有可验证性[7,8]。基于此，本研究将应用案例研究方法来回答有关研究问题。

2.2 资料收集与方法

(1)案例选择本研究属于单案例研究，选择华为和任正非为案例研究对象主要有以下3个原因：①任正非个人特征的典型性。目前，研究任正非个人特征的著作和文章可谓汗牛充栋，但这些研究大都是从不同角度发现任正非具有“认知复杂性”“悖论整合”“超越性价值观”“灰度管理”“危机意识”“底线思维”等独特的个人特征[9～11]。②华为的典型性。长期以来，相关研究认为华为在高度不确定性环境下具有持久的竞争优势，华为的战略选择、创新能力、研发投入、管理制度、组织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成为国内外各类企业竞相学习的对象[9～11]。③相关访谈资料的可获得性和首次公开。访谈资料是重要且难得的案例研究基础，任正非一直是中国最低调的企业家之一，长期以来几乎看不到其本人的媒体采访报道。虽然市面上有大量有关任正非和华为的书，但是任正非在2019年5月21日的中国媒体圆桌会上坦言，“在外面看到的书，多数是不真实的，是根据网上资料编的，有的作者我也没见过，外面流传的华为哲学也是大家随便说的”，因此，这些资料或多或少是经相关书籍作者们加工过的二手资料。2019年1月，面对美国政府的步步紧逼，一向低调的任正非决定密集接受国内外媒体采访，让世界全方位地了解个人和华为的历史、价值取向、目标愿景、发展战略等内容，以消除误解，并将采访实录对外全文公开。这些大量的一手访谈资料，为本研究提供了难得的研究契机来重新认识和解读任正非和华为。

(2)研究方法本研究通过对任正非2019年1～8月期间接受媒体采访的实录进行文本分析，以归纳和解释任正非是如何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进而阐述任正非的管理思想。本研究主要从两个角度来进行文本分析：①任正非如何认知环境不确定性？②任正非选择了什么样的企业战略行动组合来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现有研究提出了两种文本量化分析方法：①显性分析(主要是计算关键词的出现频次)；②隐性分析(需要对文本的潜在含义进行主观归纳分析)[12]。本研究将综合运用这两种量化分析方法。

(3)资料收集本研究在华为公关部的帮助下，获得了任正非自2019年1～8月共27次接受媒体采访的实录，总数约31.4万字。27次的采访实录涵盖了任正非的个人经历、个人性格、价值观、环境认知；华为文化战略、华为人力资源管理战略、华为公共战略、华为发展战略等内容(见表1)。

表1 任正非27次采访实录基本情况汇总

2.3 编码结果

2.3.1任正非认知环境不确定性和战略行动价值观的编码结果分析

企业家会对企业面临的环境作出高度个性化的认知，并基于其价值观进行战略行动[5]。遵循现有的研究方法[7,12]，本研究从31.4万字的文本内容中分析筛选出2.7万字的关键词句，并按照任正非的环境认知、战略行动价值观进行一阶编码。

对于任正非如何认知环境不确定性的问题，文本分析结果发现，任正非认为无论什么时期，环境都具有持久危机、快速变革的特点，但同时他感恩困难，推崇辩证哲学，认为磨难是财富、危中藏机。在战略行动价值观方面，任正非崇尚理想主义、持久学习、专注聚焦、艰苦奋斗、低调踏实、团结合作等。现有研究从以下5个维度归纳了企业家在未来不确定性环境下的有效领导力：①美感度(C，包括审美、创意和人文精神)；②开放度(O，包括扩大共同性、系统知识、跨界合作以及协同共生)；③内定力(D，包括确信、长期主义、韧性)；④同理心(E，包括尊重差异、倾听与坦诚、放弃个人偏好、直面不想面对的)；⑤思辨力(S，包括界定问题、论证及对话、概念化技能、平衡冲突与对立)，简称为CODES领导力[13]。在一阶编码的过程中，本研究发现任正非环境认知和战略行动价值观的特点与CODES领导力理论的主张和内涵高度一致，因此，进一步进行了二阶编码。编码结果显示，任正非在环境认知方面体现了非常强的思辨力，如任正非的持续危机、快速变革、感恩困难意识和辩证哲学思维；在美感度方面，任正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期待为全社会的进步贡献力量；在开放度方面，任正非推崇团结合作，认为人类社会的法则就是合作共赢；在内定力方面，任正非持久学习，长期保持艰苦奋斗作风，长期专注聚焦；在同理心方面，任正非十分低调踏实，不计名利，拒绝自负。由此，任正非的环境认知和战略性价值观的特点可以用CODES领导力理论来进行概括(见表2)。

2.3.2华为企业战略行动组合的编码结果分析

企业战略行动组合一般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①发展战略，是企业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核心竞争战略；②文化战略和人力资源管理战略，是发展战略有效实施的重要内部保障；③公共战略，包括企业如何处理与客户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与市场的关系、与政府的关系等，是组织长远发展的重要外部保障。本研究根据关键词句归纳了华为企业战略的核心变量，归纳认为华为发展战略的特征包括：生存底线战略、研发驱动战略、业务聚焦战略、开放合作战略、生态共生战略；华为文化战略的特征包括理想主义精神、团结合作精神、艰苦奋斗精神、自我批判精神；华为人力资源管理战略的特征包括：依法集体领导、分权制衡制度、集聚人才制度、内部选拔制度、长期主义制度；华为公共战略的特征包括以客户为中心、为社会创价值、坚持市场原则、坚持法治原则。华为企业战略行动组合的编码分析见表3。

表2 任正非环境认知和战略行动价值观的编码结果

2.3.3任正非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

利用上文对任正非环境认知和战略行动价值观(CODES领导力)，以及华为企业战略行动组合(四大类战略)的编码结果，基于关键词句中的因果关系以及归纳法的基本逻辑，本研究尝试回答前文提到的研究问题，即面对环境的不确定性，企业家应该如何认知环境、以及采用什么样的企业战略行动组合才是有效的？进而总结帮助企业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实现稳步增长的战略行动框架。

任正非有一段名言，“没有正确的假设，就没有正确的方向；没有正确的方向，就没有正确的思想；没有正确的思想，就没有正确的理论；没有正确的理论，就不会有正确的战略”，这既是任正非管理的逻辑，也是其战略行动框架的逻辑[11]。任正非的环境认知和战略行动价值观影响了他在每一个关键时刻的战略选择，进而上升为华为的战略选择，产生了非常具有任正非个人特色的华为企业战略。

从表2和表3的典型文本证据对比可知，任正非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可以分为“企业家环境认知”和“企业战略行动组合”两个层面。具体阐述如下。

(1)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在任正非看来，外部环境的特征是持续危机和快速变革的。换言之，任正非为华为建构了一种持久不确定性和变革的外部环境。这是一类积极地应对不确定性环境的策略，而不是将外部的不确定性事件当作企业发展的制约条件。与其等待不确定性事件的发生，不如假设一个动荡、充满威胁的外部世界，而华为需要思考的则是应对这些“假想”中的挑战，华为的战略选择、战略调整必须时刻应对不确定性环境的挑战。这充分体现了任正非具有很强的思辨力。

(2)在这样的外部环境下(建构出的持久不确定和变革的外部环境)，华为必须选择独特的发展战略，发展战略的选择也是受任正非的个人特征影响的。例如，生存底线战略和研发驱动战略体现了任正非的思辨力，业务聚焦战略体现了任正非的内定力，开放合作战略和生态共生战略体现了任正非的开放度。

(3)华为的发展战略实施还需要文化战略、人力资源管理战略、公共战略的支撑。首先，任正非的个人特征影响了华为的文化战略，如任正非的美感度影响着华为理想主义的文化，同理心和开放度影响着华为团结合作的文化，内定力影响着华为艰苦奋斗的文化， 思辨力影响着华为自我批判的文化。其次，任正非的个人特征影响了华为的人力资源管理战略，如任正非的同理心推动了华为的依法集体领导制度和内部选拔制度，开放度推动了集聚人才制度，内定力推动了长期主义制度，思辨力推动了分权制衡制度。此外，华为公共战略包含的以客户为中心、为社会创价值、坚持市场原则、坚持法治原则，也体现了任正非的美感度和内定力。由此，任正非通过影响华为的文化战略、人力资源管理战略、公共战略，共同支撑和保障了华为发展战略的实施效果。

表3 华为企业战略行动组合的编码分析

华为的发展战略、文化战略、人力资源管理战略、公共战略行动组合从两个角度为处理和应对不确定性提供了思路：①永远做最坏的打算。例如，华为的生存底线战略、业务聚焦战略、艰苦奋斗文化战略的思路都是为了保证华为在遭遇最极端的外部环境的挑战时，依然有生存的空间、依然有奋斗向前的动力。②保证资源、能力和周围环境的裕度。这提高了华为行动的灵活性、在突发事件和不确定性面前可进可退的灵活性(如其开放合作和生态共生战略、创新战略、人才战略等)。正是在这些战略组合的基础上，华为成功应对了不确定性，顺利度过危机，并保持了长期稳定增长的杰出业绩。正如任正非所言，“自华为创立以来，销售收入每年都在增长”“中美贸易战整个公司的业务，可能从原计划 2019 年收入规模的1 350亿美元下滑到 1 000亿美元左右，但依然与2018年持平”。华为以其强大的核心竞争力，成功应对了环境不确定性。本研究归纳的任正非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详见图1。

3 理论讨论

前文通过文本分析，本研究初步归纳了任正非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基于此，本研究将同理论进行对话，阐释理论意义上企业家在应对环境不确定性时应该采用什么样的战略行动框架，以期有助于企业应对各种环境不确定性，实现长远发展。

为了回答本研究提出的面对环境的不确定性，企业家应该如何认知环境、以及采用什么样的企业战略行动组合才是有效的这个问题，本研究将领导力理论和企业战略理论相结合。

从领导力理论视角来看，企业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时的战略行动框架首先是其个人特征(领导力)的反映。根据领导力的情境学派理论，领导力并不会凭空产生，总是根植于情境之中，环境对领导特质、行为对结果的影响能发挥促进或者抑制作用，因此，要更全面地理解领导力，就必须深挖其中的环境因素[2]。已有的领导力理论很少关注环境不确定性，并没有就诸如如何解读不同市场的未来趋势、认知与识别不确定性、新技术带来的无限可能性、开放边界与组织外成员合作、全球化新格局的应对、激励创意员工、与新生代员工进行有效沟通、如何识别高潜力未来领导者等方面进行深入分析。而不确定性环境下的领导力特征必须应对这些环境的变化。文献[13]通过对23家企业的深度访谈，总结认为企业家需要具备CODES领导力的特征，包括具备领袖气质，能够在巨变的环境下，坚定价值选择，笃定前行，开放而融合，自律又感受生活，充满创意又脚踏实地。这些特征在有关企业应对环境的不确定性和未来挑战，以及在组织变革与组织创新方面的管理实践中颇有成效，证明了CODES领导力在不确定性环境中的重要意义[13]。由此，本研究认为企业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时的战略行动框架符合CODES领导力的相关特征。

企业家个人特征与企业绩效的关系得到大量实证研究的验证，研究问题不断丰富和发展[14]。尽管如此，企业家对企业绩效产生影响的心理学和社会学过程尚未形成共识，学者认为企业家会基于其个人偏见、经验和价值观进行战略决策(包含受限的洞察、选择性认知、诠释决策3个步骤的信息筛选过程)，进而影响企业结果[4]。这一解释重点论述的是企业家的战略决策过程，但企业家的战略决策如何上升为企业战略进而影响企业结果这一过程还有待进一步论述[5, 15, 16]。而厘清这一过程将有助于从理论层面提出企业家有效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

从战略管理学理论的发展来看，企业战略由什么因素决定主要有两种观点：①“环境决定论”，认为企业战略是由外部环境和内部环境(如组织结构、组织规模、组织技术、组织文化等因素)决定的，因此，需要根据内外部环境的具体需求，寻找企业的战略定位，以获得竞争优势[17,18]；②“战略选择论”，认为企业战略是由企业决策者根据其认知经验和认知能力所选择的，内外部环境只有通过企业决策者的主观筛选与解释才能对企业的战略产生影响，因此，决定企业最终走向何方的是决策者所做出的战略选择[19]。从表面来看，这二者似乎是对立的，但是从本质上而言，环境决定论阐述的是企业战略是否能产生竞争优势，需要与环境相匹配，即企业战略的实施效果问题；战略选择论阐述的是企业战略来源于企业决策者的偏好和选择，即企业战略的选择范围问题。由此，基于领导力理论的视角，这二者其实是统一的。换言之，企业家通过影响企业战略的选择和实施两个方面进而影响企业的绩效。

基于此，本研究对企业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做进一步分析。根据战略选择理论[20]，企业外部环境输入企业家的认知系统后，企业家会根据其自身偏好和价值观进行主观过滤，做出个人的战略选择。由于企业家是企业的最高决策人，因此，其个人的战略选择会直接影响企业发展战略的选择(对应前文的战略选择论)。根据社会建构理论[21]，虽然制度环境对组织或个人等行为者具有约束作用，但与此同时，行为者的主观能动性也能对制度环境产生反向作用，行为者通过改变对制度环境的认知观念和认知结构，主动构建了制度环境的隐性知识，进而构建出一种过滤后的制度环境[22,23]。由于企业家是企业中最有影响力的行为者，因此，企业的制度环境不仅来源于外部客观的制度环境(环境动力学)，还来源于企业家的主观构建(领导动力学)[24]。企业家主观建构的环境不仅能影响企业的发展战略，还能影响企业的组织文化战略、人力资源管理、公共战略等[25,26]。上述这些会决定企业发展战略的实施效果(对应前文的环境决定论)。简言之，在不确定性的环境下，企业家不仅会从个人战略行动价值观的角度选择科学的发展战略，还能为组织建构一个促进发展战略实施的内外部环境，进而形成了有效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

基于以上分析，本研究认为，在面临不确定性环境时，企业家需要具备CODES领导力的特征，并基于CODES领导力实施一套战略行动框架，包括“建构外部环境”以及“企业战略行动组合”。具体而言，企业家要建构一个持久不确定性和变革的外部环境。在此基础上，企业家要首先推动企业制定一套应对不确定性环境的发展战略(如生存底线战略、研发驱动战略、业务聚焦战略、开放合作战略、生态共生战略等发展战略)；同时，企业家还要推动企业的公共战略、文化战略和人力资源战略来保障和支撑企业发展战略的实施。例如，形成团结合作、艰苦奋斗、自我批判的氛围，最终提升企业在应对不确定性环境中的核心竞争力，推动企业稳步发展。企业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与企业核心竞争力见图2。

4 总结与展望

随着VUCA时代的到来，企业家需要持续地应对环境不确定性。本研究运用案例分析的方法，首先，基于华为CEO任正非的采访实录，进行文本分析的案例研究，归纳了任正非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随后，结合领导力理论，讨论了CODES领导力在应对环境不确定性中的重要作用，以及企业家战略行动框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理论机制。本研究发现，在面临不确定性环境时，企业家要具备CODES领导力的特征，为企业建构持久不确定性和变革的环境，并推动企业实施科学的发展战略(如生存底线、研发驱动、业务聚焦、开放合作、生态共生等)；同时，推动企业的文化战略、人力资源管理战略、公共战略与发展战略形成合力，以提升企业在不确定性环境下的核心竞争力，进而帮助企业实现稳步发展。

本研究的研究结论对不确定性环境下的领导力理论具有一定的理论贡献。具体如下：从领导理论的发展脉络来看，领导理论可以分为组织的领导和组织内的领导两类。前者主要是讨论组织层面领导者如何影响组织战略等结果，后者主要是讨论组织内领导与下属关系的互动[27,28]。本研究发现，在面临动态的不确定性环境时，领导者既需要带领企业找到正确的战略方向，也需要凝聚组织内部的员工形成合力，共同实现组织目标。CODES领导力正是一种综合性的领导力理论，因此，在不确定性环境中可以发挥重要作用。例如，CODES领导力包含的理想主义理念，无论企业当前绩效好坏，领导者都有很强的追求卓越的动机，因此，企业家更倾向于选择创新发展战略，应对不确定性环境的挑战。再如CODES领导力包含的危机意识理念，使得无论外部环境好坏，领导者眼中的外部环境永远充满挑战，因此，能为组织建构一个充满挑战的组织环境，使得组织形成一种支持性、灵活性、团结性的文化氛围和人力资源管理制度，支持组织战略的实施。在未来的研究中，一是可以对CODES领导力的前因后果进行实证检验，完善CODES领导力的理论体系；二是可以基于CODES领导力与“战略选择”和“建构环境”这两条路径的关系构建便于检验的理论假设，通过问卷调查或者二手数据进行实证检验；三是可以采用多案例分析的方法与现有的理论进行对话，进一步完善企业家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理论逻辑；四是未来的实证研究可以更多地探索不确定性环境中，企业家特征如何影响企业的战略应对。

本研究的结论对其他企业的管理实践也具有一定的启示：在VUCA时代，企业家面临瞬息万变的不确定性环境，本研究认为，企业家需要构建一套系统的战略行动框架，才能更好地应对环境不确定性以推动企业稳步发展。例如，任正非执笔写下“华为的冬天”一文，就是为华为构建了持久的“危机”环境；同时，任正非推动华为实施“生存底线、研发驱动、业务增长、开放合作、生态共生”的发展战略，并使其与文化战略、公共战略、人力资源管理战略形成合力，以应对环境不确定性，推动华为稳步增长。当然，企业家们并非需要完全照搬华为的做法，而是要究其本质。本研究认为，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战略行动框架在实践中是一种“认知-行动-文化”的逻辑。首先，从认知角度而言，企业家要把环境不确定性作为经营的条件而非制约因素，并想办法同不确定性和利益相关者共处，即不确定的是环境，确定的是自己。正如任正非面对美国“实体清单”的影响，很明确地告诉团队，“我们最重要的还是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美国政府做的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其次，从行动角度而言，企业家要实施一套发展战略的战略行动组合，通过协同的战略，创造性地在不确定性环境中寻求发展的机会，甚至化危为机，推动企业的持续进化以应对环境的变化，使企业具备拥抱变化和灵活适应的动态能力。正如任正非所说，“我们必须要努力与时间赛跑，赶上人类社会的变化”。第三，从文化角度而言，企业家要努力建立协同支持型、创新包容型的组织文化氛围。即企业家是不确定性环境中的指南针和指明灯，既要能够引领方向，也要能够团结和激励全体员工，激发企业的凝聚力和创新能力，共同应对环境变化。

进一步，本研究的结论对不同发展阶段的企业应对环境不确定性也具有一定的启示。具体如下：任正非在采访中回忆了华为的成长历程，从小到大，从起步期到成长期再到成熟期，虽然环境始终在变化，但任正非坚持聚焦在主航道，抵制一切诱惑，坚持不走捷径，拒绝机会主义，踏踏实实、稳扎稳打、长期投入、厚积薄发、开放合作，成就了一家伟大的企业。尤其在当下中美贸易战和去全球化的背景下，许多中国企业步履维艰，发展空间处处受限，而任正非在中美贸易战中从容应对，展现了华为极强的应对环境不确定性的能力和组织韧性。由此，从发展战略角度来看，对于起步期的企业，企业家要努力在不确定性的环境中找到符合自身发展的机遇空间，在动态的产业链和供应结构中占有一席之地。对于成长期的企业，企业家要在不确定性的环境下坚持核心业务、夯实基础、强化内功、久久为功、培养组织韧性；同时，审慎经营，避免机会主义，平衡当期经营的扩张与长期战略的专注。对于成熟期的企业，企业家要更关注产业伙伴与价值伙伴的共生，将一个产业从一颗大树变成森林，这样生态中的企业就可以在不确定性环境中获得更大的韧性并存活下来。如果其他企业在不确定性的环境中难以存活，整个生态也会因此变得非常脆弱、前景黯淡。最后，企业家们可通过理解本研究提出的CODES领导力的内涵，以及CODES领导力影响企业竞争力的作用机制，以此来选择最适合本企业的战略行动框架来应对环境不确定性，从而使得企业在VUCA时代具有可持续的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