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识”的想象:《绿皮书》影像的意识形态批评分析

2020-09-02 09:10佟璐
传媒论坛 2020年7期
关键词:绿皮书意识形态

佟璐

摘 要:好莱坞电影《绿皮书》通过其技术手段与创作导向分别在影片的隐性信息、标题、身份、历史记忆四个层面达成拉康意义上的“误识”模式。观众通过“误识”建立起对电影文本的创作的目的性呈现、“绿皮书”的影像意义、精英黑人与平民白人、种族冲突的刻意粉饰的想象性认同,由此揭示出《绿皮书》影像中阿尔都塞所述的意识形态性。

关键词:误识;想象性认同;意识形态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079 (2020) 07-0-03

一、引言

第91届奥斯卡电影奖中,《绿皮书》荣膺最佳影片、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创剧本等多项大奖。影片讲述了黑人音乐家唐·谢利博士为了南下开展巡回音乐会而雇佣白人托尼·利普作为自己的司机兼保镖的故事,二人经过两个月的旅程中的接触逐渐跨越种族区隔,并在互相帮扶和彼此认同中成为好友。这部影片在获得成功的同时,也有人指出《绿皮书》过度美化白人和迎合政治正确的倾向。

拉康的语义精神分析学认为,尚未发育成熟的婴儿尚不能把自己的表象与他母亲的表象区分开来,因此,面向镜中的影像时,对自己身体各部分的完整映象形成了一种错觉,误认为自己同样具备了整体、成熟的形式。这种幻象中预期看到自己的成熟是在镜中想象性认同的结果,其本质是一种“误识”。阿尔都塞根据拉康的这个“误识模式”,把意识形态定义为“一种表象,在这个表象中,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状况的关系是一种想象关系”。

在对《绿皮书》影像进行想象性认同的过程中,观众把带有意识形态的影像与自身联系起来,从而作为主体被询唤,询唤即是一个“镜像”过程,是通过拉康意义上的“误识”来完成的,并保证“误识”不被识破。具体看来,《绿皮书》分别在影片的隐性信息、标题、身份、历史记忆四个层面达成拉康意义上的“误识”模式。观众通过“误识”建立起对电影文本的创作的目的性呈現、“绿皮书”的影像意义、精英黑人与平民白人、种族冲突的刻意粉饰的想象性认同,由此揭示出《绿皮书》影像中阿尔都塞所述的意识形态性。

二、隐性信息误识——影片创作的目的性呈现

二位主角的关系作为影片主线在“误识”中被构建。从扔掉黑人装修工用过的杯子到纠正家人对黑人的歧视用语,托尼对黑人的态度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变化过程。在阿拉巴马州即将进行最后一场演出时,谢利博士被拒绝进入白人餐厅吃饭,生活窘迫的托尼在总经理的贿赂面前却选择了维护谢利博士。甚至在影片的结尾,二人的角色发生了反转,由雇主谢利博士将车开回家,并在抵达后叫醒睡在后座的司机托尼。影片传达的信息是两位主角在长达两个月的相处过程中逐渐相互理解、相互改变,最后二人的关系由对立的契约合作关系转换为基于友谊的温馨和解。观众在电影机器的暗示下对主角的关系产生误识,由此两位主角的“友谊”变成了一种具有意识形态属性的表象,这是观众对电影机器运作下的影像的想象性认同。

对观众来说,这是一段关于“友谊”的美好故事,然而二人的关系却是基于创作者蓄意加工后的“想象关系”。事实上,原型人物谢利博士的家人曾公开发表不满言论,认为故事与现实情况有很大出入。谢利博士最后一个在世的兄弟莫里斯·谢利(Maurice Shirley)甚至把这部电影称为“谎言的交响乐”①。谢利的家人对影片中的多处剧情提出了质疑。当被问及谢利博士和瓦莱格拉是否曾经是亲密的朋友时,莫里斯和他的妻子帕特里夏·谢利(Patricia Shirley)则嘲讽地说“一点也不”。帕特里夏·谢利进一步坚称,谢利和利普从来不是朋友:“这是一种雇主与雇员的关系。”②引起谢利家族及许多批评者不满的最大原因是,影片由托尼之子尼克·维勒欧嘉(Nick Vallelonga)监制并联合编剧,他们认为剧本的创作完全以托尼的“一面之词”为基础,故事的讲述也完全从托尼的立场出发。

为了烘托剧情而使用的辅助性信息在“误识”过程中充当了筑造“想象界”的角色。影片从色调、配乐到叙事节奏,处处充斥着温情色彩,观众在一片轻松、诙谐的氛围中被“询唤”。正如美国国家评论协会(NBR)评价的那样,“它把一段温暖、动人又了不起的友谊,带上了银幕,同时又讲了一个关于爱、同情心和深层次共鸣的人性故事”。

三、标题误识——“绿皮书”的影像意义

“绿皮书”作为整部影像的标题及线索,承载了美国黑人抗争的历史意义。在种族冲突严重的1936年,纽约黑人聚居区哈雷姆一个名叫维克托·雨果·格林(Victor Hugo Green)的邮递员发动各地的邮递员提供信息,哪些旅店、餐馆、休息站、商店是黑人可以安全出入的。这些信息结集成册,变成了译本黑人司机行路指南。这本小册子旨在“为黑人旅行者提供信息,使他避免陷入麻烦或尴尬境地”。到了20世纪50、60年代,这本“绿皮书”成了每一个非裔美国人出门必备的旅行指南。民权运动领袖朱利安·邦德(Julian Bond)2010年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采访时回忆自己使用这本绿皮书的情形,他表示小时候全家去南方旅行时全靠这本绿皮书做向导。

影片《绿皮书》中讲述的故事发生在1962年,唐·谢利出行之前,唱片公司的人将一本小册子递给托尼·利普,并告知托尼路程中可能会需要根据这一指南安排住宿。这时镜头给出绿皮书的特写信息“轻松度假 黑人司机绿皮书”从而将这一中心影像首次交代出来。然而,在绿皮书出现之前影片并未交代一路南下后所面临的种族问题,即绿皮书未在任何剧情冲突中显示作用,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工具”出现来交代背景信息——美国南部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危机。这样一来,绿皮书自身所映照的20世纪50、60年代美国黑人所面临的艰难境地和一触即发的紧张形势被遮蔽。绿皮书的历史性并未被揭示出来,相反,创作人员仅仅把这一中心影像当作铺设背景信息的工具。“绿皮书”第二次匆忙出现是在影片的三分之一处,谢利博士在第一站完成演出后前往肯塔基州的路上,绿皮书与空瓶子、地图、烟盒和垃圾一同被放置在汽车副驾驶的座椅上。“绿皮书”在影片中最后一次出现时被放置在托尼的床头,正当托尼打算开始阅读,谢利博士被白人刁难的情节突然插入,绿皮书的作用在影片中再次被带出——随着南方腹地的深入,种族冲突也愈加严重,同时暗示主角陷入麻烦。在此,“绿皮书”的影像意义依旧没能走出铺陈背景信息的窠臼,它作为线索出现,交待路途时间、铺设行程、暗示危机,却没有触及真正冲突的历史现实。

谢利博士的兄弟莫里斯·谢利(Maurice Shirley)对影片名称“绿皮书”明确提出了质疑:“我很担心,因为(这部电影)并不是真的关于绿皮书,但绿皮书自始至终都在,而且它似乎就是正确的标题”。这句话充分显示出了观众对标题“绿皮书”影像意义的错觉与想象,本应指涉黑人历史的“绿皮书”被误识为一个中性的道具。取名“绿皮书”却不提及这段历史,可见电影创作者落入了好莱坞常见的陷阱:从历史中断章取义地选取适用于自己的内容。③

四、身份误识——精英黑人与平民白人

影片中当托尼问起谢利博士是否有家人时,谢利博士回答:“Notreally.”并表示自己有一个兄弟,过去时常聚一聚,但是现在双方保持联系变得越来越难了,并归因于“身为音乐人的诅咒”。谢利博士在影片中称自己是一个无法平衡音乐家和好丈夫角色的人。谢利博士不认识同为黑人的流行音乐家、不吃炸鸡、与其他黑人保持距离,与此同时他的生活呈现出一切上流社会精英阶层的特征,他作为一个天才音乐家具有良好的教养且生活富足。影片极力构建谢利博士脱离黑人群体的背景信息,在最后一站演出之前,谢利博士的佣人、合作伙伴、听众以及保镖兼司机的托尼全部是白人。事实上,他对黑人群体的疏远也是影片的误识之一。面对影片中暗示出的谢利博士与亲戚疏远的信息,莫里斯·谢利强调“在那个时候,他有三个一直与他保持联系的兄弟。”④影片将谢利博士的性格形成期人为地安排在欧洲,尽管他是在南方腹地出生并长大的。谢利博士的曾侄女伊冯·谢利(Yvonne Shirley)认为,《绿皮书》的主创们决定荒谬地让他脱离黑人社区和黑人文化,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影片还有一值得玩味之处,在南下的路途中车子突然抛锚,谢利博士站在车旁与公路对面劳作的黑人农民对视。这个桥段实际上让谢利博士——一个雇佣白人做司机的黑人社会精英,与公路对面身处社会底层的黑人农民发生了对话。黑人农民疑惑不解、敌意的情绪与谢利博士作为异者的孤立发生碰撞,谢利博士的种族身份与其他普通的黑人同胞们的区分也就此展开。

对观众而言,二人的肤色信息被淡化,影片借托尼之口说出“我比你(这个黑人)更像黑人”。因此,具备一切白人特征的谢利博士身上产生了“误识”,影片显然想塑造一个与以往黑人身份不同的黑人角色。然而,正如作家布鲁克·奥比所批评的那样,影片为了把托尼塑造成一个英雄形象而过滤了许多谢利博士的经历与故事。谢利博士的精英身份依旧没有改变其“神奇黑人”的本質。好莱坞电影中的“神奇黑人”通常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并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目的是帮助白人主角克服性格缺陷。⑤《绿皮书》决定创造一个故事——一个社会底层的普通白人利用一个不同寻常的黑人及其正在经历着压迫的黑人历史来完成自我实现和自我救赎。当托尼在振奋人心的背景音乐下推开酒吧的门并使谢利博士摆脱了被一群黑人欺压的境况时,谢利这一影像角色下的黑人被误识为一个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被拯救者,托尼则让白人再次承担了“救世主”的任务。

五、历史记忆误识——种族冲突的刻意粉饰

《绿皮书》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特殊的种族歧视历史背景下,然而影片却用一种平和的方式将美国那段悲剧性历史呈现在观众面前。影片故事发生于1962年,正值约翰·肯尼迪总统当政期间,他的弟弟——时任美国司法部长的罗伯特·肯尼迪用一通电话帮助谢利博士摆脱了困境。“误识”由此产生,影片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将种族斗争的惨痛现实“误识”为谢利博士的语句“肯尼迪兄弟正在尝试改变这个国家的现状”。影片在无意间对美国黑人争取自由的艰难路程进行粉饰,观众视野中的民权主义在平和之中推进,影片中黑人权力的保障甚至来自于权力的威压。影片为观众提供了可供想象性认同的素材,看似如谢利博士般的黑人正在逐渐被白人托尼所接受,种族平等的愿望出现了曙光,然而震惊世界的1963年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和1968年相继被刺杀的马丁·路德·金与罗伯特·肯尼迪却在影像的主流意识形态之下被掩盖。

在此,阿尔都塞所说的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状态之间的“想象关系”,可理解为拉康意义上婴儿通过镜像对自我所产生的虚假的完满感。对观众而言,跨越种族藩篱的胜利只存在于自身的完满想象中。事实上,通过“误识”基础上的“询唤”,影片的意识形态剔除了作为主体的观众对于社会的不满因素,观众在一种温和的种族和解过程中获得了归属感、参与感、安全感和荣誉感。并且这种令人舒适的情绪体验比冲突、暴力、血腥、错误所带来的紧张感更具稳定性,并使主体在此后的询唤过程中转为对意识形态的主动寻求。在此情况下的人们不愿再去质疑社会制度中的一切不平等,主体将不再对社会秩序构成威胁,绝对服从权威,“自由”地接受驱使,成为国家机器的自觉臣民。

作为主体被影像“询唤”的观众,在温和的想象性认同中剔除了对社会的不满因素,臣服于影像所传播的主流意识形态。对被“询唤”的观众而言,种族冲突的藩篱变得像谢利博士打通肯尼迪总统的电话那样简单,一切对社会、政府潜在的抵抗欲望在这段温馨的历史记忆中被隐去。由此,《绿皮书》就变成了阿尔都塞式的以媒体形态运作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观众从批判的、独立的个体变成了影片传递的意识形态下的附庸。

六、结语

就影片本身而言,斩获多项大奖的《绿皮书》无疑是一部佳作,温暖人心的故事与轻松诙谐的基调使得这部影片广受欢迎。然而,作为一个选用种族冲突题材的影片,这种带有温馨欢笑的流行畅销本身便揭示出了它带有的意识形态属性,并且在创作人员的叙述下,渗透至影片内容的方方面面。在该电影文本的创作呈现、标题的影像意义、角色对立、种族冲突的粉饰方面均显示出某种目的性,即为了让人们对影像所传达的核心信息产生“误识”,这一“误识”被隐藏在一个观众自以为温情、美好的故事之后。因此,在欣赏影片的同时,也需用辩证的眼光来分析其产生的“误识”形态。

注释:

①②How “Green Book” and the Hollywood Machine Swallowed Donald Shirley Whole [N]. Shadow and Act , 2019-02-01.

③鞠薇.“神奇黑人”和“白人救世主”——电影《绿皮书》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和种族关系呈现[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04):69-73.

④“Green Book” is “Full of Lies”: Dr. Don Shirleys Family Speaks Out [N]. Shadow and Act , 2018-11-21.

⑤Obenson, Tambay.“Green Book”:The Feel-Good Oscar Contender has a “MagicalNegro”Problem [N].Indiewire,2018-11-23.

参考文献:

[1]Obenson,Tambay.“Green Book”:The Feel-Good Oscar Contender has a “Magical Negro”Problem [N].Indiewire,2018-11-23.

[2]鞠薇.“神奇黑人”和“白人救世主”——电影《绿皮书》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和种族关系呈现[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04):69-73.

[3]Scott Feinberg,How ‘Green Book Became One of Awards Seasons Most Contentiously Debated Films [N].The Hollywood Reporter,2019-01-08.

[4]“Green Book” is “Full of Lies”:Dr. Don Shirleys Family Speaks Out [N]. Shadow and Act,2018-11-21.

[5]李恒基,杨远婴主编.《电影手册》编辑部:《约翰·福特的〈少年林肯〉》 [J].外国电影理论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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