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散文诗:在思想的隐喻里展开或释放(十)

2020-09-02 06:34黄恩鹏
散文诗 2020年6期
关键词:散文诗灵魂诗人

黄恩鹏

再读兰波《美的存在》,就有纷至沓来的思绪,像一道澜流冲荡内心的堤岸。那些被撞碎了的浪花,洗刷了岸畔的污泥,也把水珠挂在了草尖上,飞成小小彩虹,氤氲成朦胧的水雾:

死亡的呼哨,低沉的音乐涟漪,使这具可人的身躯鬼魂般升起,扩展,颤动。鲜丽的肌肤里爆裂出猩红发黑的伤口。生命的原色在加深,起舞,并在台上围绕着幻象渐渐消散。而震颤加升,并低低嗥叫,带来狂怒的滋味,承受著死亡的呼哨和嘶哑的乐音,被我们身后远远的尘世抛在我们的美之母身上——她在后退,她站起来了。哦!我们的骨头又披上了一个新的情爱的肉身。哦!面如灰烬,肩披鬃毛,水晶的胳膊!我必须穿过轻灵空气和树林的交混,猛扑这座大炮!

红与黑。鲜丽的肌肤。加深了的原色。混乱的脚步。死亡的呼哨。震颤与嗥叫。在“美之母”面前消解了的狂野。语言镜像闪烁不定,精神性质却是带着伤痛的一种美。但,都是诗人远离喧嚣时看到的幻象,一种不可预知的梦幻,通过诗人的语言的组构,将舞女与战争,骨头与情爱的肉身,轻灵的天空与树林,时空和场景的交映,达到了一种意境上重叠的“蒙太奇”效果,这种效果在粼粼闪烁,水光一样随着一阵风,或一些阳光闪烁。这些遮挡不住一种渐渐清晰的美,而美在这里成为一个立体的“活物”。诗人为了留住这样的意境,要“猛扑这座大炮”,是让其静息?还是让其与自己同时吼叫?就颇费琢磨了。

用词语擦亮了身体的每一部分,让灵魂干干净净地脱壳而出,成为闪电,击碎乌云,变成洗刷一切的漭漭大雨。在雨水的滋育下,所有干枯的树都会获得新生。闪电过后,是大雨到来;大雨过后。是金色阳光的倾泻——这是诗人所希望的:把脏了的大地清洗干净,让那些无家可归的脏了的灵魂,重新得以施洗和超度。荣格在《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中说:“每一个意象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历史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与悲伤的残留物。”这种情感体验,让诗人的审美取向更加明晰。无论忧伤、悲郁、思念、愤怒、憎恨、厌倦、死亡等等,都是以“灵魂的撕痛”为代价的,它所生发的感受,是人类共同的感受;它所表现的意象,也具有着极强的个性色彩。海德格尔则认为,自然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是圣美的,是令人惊叹无所不能的。这个自然拥抱着诗人,诗人被吸摄到自然之怀抱中了。这种吸摄,是把诗人置入其本质的基本特性中。作为诗人哲学家的海德格尔,特别强调了诗人与自然的关系,他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时也认为:自然培育了人的身体,而人是什么呢?——是必须见证了的那个自然之物。也就是说,人从属于自然,对应着自然生命的一部分或整体。人要见证的,是人、是万物的继承者和学习者,这个生命见证所对应的,是人与大地之间的亲密联系,或者说是诗意的联系。诗人歌唱的“根”就在这里。

这是诗的想象力。想象力是内心与外在的联动。康德说:“想象力所造成的这种形象显现可以叫做意象,一方面是由于这些形象显现至少力求摸索出越出经验范围之外的东西,也就是力求接近理性概念(即理智的观念)的形象显现,使这些理性概念获得客观现实的外貌;但主要一方面还是由于这些形象显现(作为内心的直觉对象)是不能用概念去充分表达出来的。例如诗人就试图把关于不可以眼见的事物的理性概念(如天堂、地狱、永恒、创世等)翻译成为可以用感官去察觉的东西。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去对待在经验世界可以找到的事物,例如死亡、忧伤、罪恶、荣誉等,也是越出经验之外,借助想象力,追踪理性,力求达到一种最高度,使这些事物获得在自然中所找不到的那样完美的感性显现。”诗人认清自己,不是表象,而是让疼痛了无数次的灵魂,拿到太阳下曝露,更清晰地看灵魂发光或晦暗,以及在这个灵魂支撑下冲腾而起的神性力量。一位诗人的内心的波澜需要静息,生命的狂放需要得到纾解。除了写作,还会有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排解?又如何做到内敛含蓄地抒写和狂放地高吟?只有诗歌的力量才能抵达!

抵达文本,抵达诗歌,抵达词的内部,让诗歌的泉水滋润着灵魂的干燥。当一个人每天清晨起床后或临睡前都要洗濯时,那只是他(她)在洗濯肉体之污,并没有做到“洗心”。诗人不同,他(她)在洗濯肉体的同时,还要以写作来“洗心”!那些洗尽了铅华的时光之水,也必会浸透身体的每一处枝丫,再渗进内心,让衰败的身体在灵魂芬芳的气息吹拂下,重新分蘖,吐放出鲜嫩的枝叶,绽开娇美的花朵。这是生活的诗意,是散文诗的生命。泰戈尔说:“我写了许多散文诗,在这些散文诗里,我想说的东西是其他形式不能表达的。它们使人感受到简朴的日常的生活的气息。它们可能没有富丽堂皇的外表,但它们并非因此而不美。我想,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散文诗应列于真正的诗作之中。”

我们要求的是“发现”并且“存在”,这是诗所需要的功能。“当我被一片景色迷住时,我清楚知道创造这片景色的不是我,但我知道,如果没有我,在我眼前建立起来的树、叶、土、草之间的种种关系也将荡然无存。我知道对于为什么会出现终结,我讲不出什么理由,我是在各种色彩的集合中,在形状和风所造成运动间的和谐中发现这个终结的。不管怎样,这个终结存在着;它就在我眼前,只要存在已经‘来到,我就可以使‘有,变成存在。”面对大地,我们需要发现这样的存在。这是存在主义文学的经验。“存在”,意味着“有”。而在自然的感悟面前,我们自身其实也是卑微或普通的。对于卑微灵魂的谛听,就是对自己灵魂的谛听。你可以细心到一丝灰尘也会斫伤生命的神。这种斫伤,是那般动人,那般撼动心灵。恍若“超验主义”对于生命的解析:一缕梦境闪烁的声音。一脉水流划过时的忧伤。一朵远古凝固了的火。一只秋夜黄昏发出微光的虫豸。一滴落在梦里的水珠。一株巨石下挣扎的小草……都会强烈触碰心灵最为敏感的琴弦。

摘下这朵花来,拿了去罢,不要迟延!我怕它会萎谢了,掉在尘土里。

它也许配不上你的花冠,但请你采折它,以你手采折的痛苦来给它光宠。我怕在我警觉之先,日光已逝,供献的时间过了。

——泰戈尔《吉檀迦利》第6节

十字架、套索、箭——本来是人的工具,现在已降格或升格到符号的地位。有什么值得诧异呢,世上的事物或被遗忘而消失,或被记住而改变,而且谁都不知道自己会被未来改变成什么形象。

细节并不能证明历史,物件本身的存在也不能证明历史。那么,有什么能证明历史呢?有什么能阻止历史之“原象”的意义群不被现实的认知涂抹掉呢?尽管诗人以物件来描述历史,并不能说明就是把历史探到了清楚的实质,它仍然会随时间而改变,愈加远离了它的原初用途。在诗人这里借用物件本身毕竟不是对历史的简单传译,它自身有变化的复杂性。因此,历史存在的事实本身就只是一个谜、一个符号而已。它在完成使命之后,便游离开历史。从而让历史存在变得幽暗模糊。历史与现实存在之间有一种“间离性”存在。三个物件本身虽各有历史故事,也创造功德或罪过,也有助我们解读历史,但同时又在远离这些故事时成为了“它物”,因此这其实也是在讽刺历史。客观性在历史的存在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只能在暗示和材料的拼接中得以保留。存在本身有一定的“双重性”——这个双重性,决定了历史除了客观性难以保存外,很可能还必须处于某种尴尬的位置。历史不是现实。现实正在悖逆历史,于是讽喻就诞生,那就是对历史的遗忘。或者说是对于神性的遗忘。遗忘意味不存在。“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遗忘。”如此历史就是失语了的历史。

對于诗人来说,重要的是人如何看待历史存在的问题,以及历史的象征性在现实中的失落。因而博尔赫斯为我们抒写的,更多是为了证明历史本身的“间离性”存在。存在和遗忘。最后我认为还有另一层意义就是:以物件的历史失语来证明拯救心灵远比拯救历史事实更重要。当然了,这与后现代所说的对历史的遗忘的表现特征,我想并无多大的联系。

诗人要关注身边的事物,以深刻的声音呼喊出来。这呼喊,也不失是为了裨补“物观”(或者生命价值观)的一种有效方式。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千差万别、各具形态,需要以细致的心灵去体察,去品味。在这一点上,诗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触角,他总会在一些微小事物里,看见内蕴的真谛,进而融进一种生死意识。如阿明,雷哈尼的《给播种者的种子》、里尔克的《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保尔,弗尔的《亨利第三》等等,都是诗人以灵魂对其“生气灌注”,平凡中见奇崛,卑微中见高贵。以思理来触摸天机,揭橥人生感怀。

注:①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转引自《西方现代派文学与艺术》,时代文艺术出版社,1986年,第253页。

②[印度]泰戈尔:《散文诗和自由体诗》,陆宗荣译,载《学术小品》,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2月,第245页。

③[法]让-保尔·萨特《为何写作》《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伍蠢甫、胡经之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03页。

④[美]约翰·巴勒斯:《自然之门》《鸟儿与诗人》,林东威、朱华译,2009年,漓江出版社,第47页。

⑤转引维尔杜戈-富恩特斯《与博尔赫斯对话录》,(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巴比伦彩票》,王永年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6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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